第13章 岳綺羅
月牙活了十七年,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的吃醋。沒想到吃醋的滋味是這么難受,她站在堂屋里叮叮咣咣的煮開一鍋淘米水。雙手墊著抹布端起大鐵鍋,她真想走到院子里潑了無心和小妹。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她真不知道自己還有著殺人放火的狠心。
沉著臉把衣裳漿過一遍晾上,月牙開始忖度著如何讓小妹離開。小妹正在低頭掃院子,看起來小小的乖乖的,她真不忍心硬攆;可是想起無心方才那個色迷迷笑嘻嘻的賊樣,她就氣得恨不能撒潑一場。把牙一咬把心一橫,她回屋掏了兩塊多零錢,出來塞進了小妹的口袋里,又低頭說道:“妹子,姐姐知道你無處投奔??墒墙慵倚》蛐∑薜?,也不富裕。姐姐給你兩塊錢,夠你吃喝一陣子的,你自己想法子生活去吧。”
小妹立刻仰起了頭,一張瓜子臉在陽光下白成了半透明:“姐姐,我吃得少,能干活,你留了我吧,我沒地方可去了?!?/p>
月牙很為難的蹙了眉頭,正要說話,不料無心悄無聲息的從后方走了過來,不陰不陽的來了一句:“多個人吃飯也吃得起,做點好事,再留她幾天吧。”
月牙咽了口唾沫,心里快要騰起大火————小妹昨天沒洗臉的時候,也沒見他起過善心;今天洗出好看模樣了,他倒有臉來教自己“做點好事”了!眼角余光忽然一閃,她捕捉到了小妹的眼神。小妹方才向無心遞了個眼風,好個眼風,大黑眼珠子差點沒飛出去!
月牙壓下一口惡氣,臉上顯出笑模笑樣,姑且不再提攆人的話。坐在炕上又納了一陣鞋底子,她讓無心和小妹好生看家,自己出門買些肉菜回來。兩人清清楚楚的答應(yīng)了,及至她扭著小細腰真出了門,小妹推門進了西屋,抿著嘴對無心笑:“大哥,你怎么不出來見見天日呀?”
無心盤腿坐在炕上,這時就對她招了招手:“過來坐,上午累了你了。”
小妹果然坐到炕沿,嬌聲嫩氣的說道:“我可不陪著你久坐,姐姐看不得你和我說話呢。”
無心微微俯身,向她探過頭去:“那你愿不愿意和我說話呢?”
小妹用小白牙咬了嫩嘴唇,笑著抬起一根玉蔥似的手指,輕輕點上了無心的眉心,一雙眼睛幽幽的黑:“我不知道。”
眉心是人魂魄聚集之處,小妹的指尖像一滴水落上皮膚,軟中透出寒意。無心一動不動的答道:“岳綺羅,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p>
小妹不說話了,臉上的笑意漸漸加深,深到極致之時,竟然笑成了個猙獰的面目。而無心閉上眼睛,就見前方隱隱一團 晦暗血光。
慢條斯理的開了口,他對著那團 血光說道:“你不必笑。我真不知道究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還是當初布陣的人弄巧成拙,用至陰的邪氣既鎮(zhèn)了你,也養(yǎng)了你。難怪你的小丫鬟拼著魂飛魄散也要去撞石壁,大概是石壁一碎,她就有解救你出棺的機會了?!?/p>
隨即他睜開了雙眼,抬手握住了小妹的手指:“別徒勞了。”
小妹驟然收斂了笑容:“你到底是什么人?”
無心把她的小手放了下去,又在她的手背上安撫一拍:“雖然我是無意之中破壞了石壁,但畢竟是讓你重見了天日,縱然無功,也絕無過。所以你不要煩我,請快走吧!”
岳綺羅忽然又笑了,笑得天真無邪:“原來你是行尸走肉,怪不得神鬼無忌。可是你的魂魄到哪里去了?大熱的天氣,你等到了洞房花燭夜時,會不會已經(jīng)爛成一堆臭肉?月牙真是夠傻的,她不知道她要和死人成親了嗎?”
無心好脾氣的笑了又笑:“是是是,我是行尸走肉,我是傀儡,我是影子,我是死人。你說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行不行?”
岳綺羅一甩烏黑的短發(fā),稚氣十足的又道:“我要去告訴月牙,讓她記得在入洞房時掀開被子,給你挑一挑身上的蛆!”說到這里她嘰嘰嘎嘎的笑出了聲,十足的女童模樣:“怪不得你不肯出來曬太陽呢,是不是因為越曬臭的越快?”
無心笑微微的看著她,不言語。而她開心的幾乎嬌憨了,爬上前去一直坐到了無心腿上。抬手摟住無心的脖子,她斜著一雙秋水眼瞟人:“我看你這副皮囊還算不錯,要不然,你跟了我吧!我會找些零碎魂魄填進你的身體,讓你總能有個人樣,如何?”
無心低頭望著她的眼睛,望著望著,忽然抱著她就往后仰。與此同時院門開了,拎著空籃子的月牙一步邁進院內(nèi),通過大開的兩扇窗子,正見小妹趴在無心身上。
月牙登時就紅了眼睛。大姑娘的身份攔不住她了,她像她的娘她的姥姥一樣,指著窗內(nèi)大吼一聲:“你倆干啥呢?”
然后她扔了籃子抄起笤帚,一陣風似的就刮進西屋去了。無心和小妹已經(jīng)分開坐了起來,無心往炕里一縮,指著小妹就嚷:“沒我事啊,是她撲的我!”
月牙自有一套戰(zhàn)略,安內(nèi)必先攘外。一把將小妹從炕上扯下來,她指著對方的鼻子就罵:“好你個騷狐貍精!我好心好意給你吃喝,結(jié)果倒是引進一條小白眼狼!怎么著?你幾輩子沒見過漢子,毛沒長全就勾上我家男人了?你個不要×臉的小賤貨,你給我滾你娘的蛋!”
月牙有勁,罵完之后薅了她的厚頭發(fā)就往外搡。無心見狀,立刻下炕跟上,以防岳綺羅出手傷人。月牙沒想那么多,拎雞崽子似的先把小妹扔出去了,然后“咣啷”一聲關(guān)嚴院門,回身對著無心就是一笤帚:“你還想不想和我過了?還沒成親呢你就敢偷腥 ,往后結(jié)婚了我還有好???一眼沒看住你就帶著她上炕了,你就那么著急?急得連廉恥都不講了?”
月牙越說越氣,因為外敵已被驅(qū)出,所以現(xiàn)在專心致志的處置內(nèi)奸。無心被她狠打了好幾下,抱著腦袋往房里逃。月牙揮著笤帚緊隨其后追了進去,房門一關(guān),無心轉(zhuǎn)身一把抱住了她,低聲問道:“荷包皮里的黃符還在吧?”
月牙一愣,隨即開始掙扎:“別扯沒用的,你————”
無心不肯松手,繼續(xù)說道:“我告訴你,那個小妹……有妖氣!”
月牙奮力的仰起了頭,想要對著他的臉罵:“有妖氣你還往炕上拽她?知道你有點邪本事,是不是再過兩天要去找女鬼睡覺了?”
無心一手環(huán)著月牙的腰,一手上下拍打了月牙的背:“是她拽我,不是我拽她。再說我能看上她嗎?誰知道她是個什么東西?”
月牙惡狠狠的直瞪著他,瞪了半天,攥了拳頭揮出一拳:“你敢說你沒動心?”
無心理直氣壯的答道:“敢說!”
月牙又給了他一拳:“你還嘴硬?”
無心針鋒相對的摑了她一掌,巴掌蹭過她的臉蛋,輕的連只蚊子都拍不死,因為不是真要和她對著干,而是要表示自己行得正走得端,不受她的臟水。
月牙明白了他的意思,心火漸漸降下去了。抬手一擰無心的耳朵,她咬牙切齒的說道:“別看我沒娘家,我可不是好欺負的!”
無心笑著從她領(lǐng)口里抻出荷包皮,打開來看了看,見黃符安然無恙,就把荷包皮口重新抽緊了,又對她正色說道:“別以為我是在和你鬧著玩。這道符是有來歷的,必定有些靈力。月牙,你猜那個小妹到底是誰?”
月牙被他說得心里發(fā)毛:“我哪知道。”
無心低聲說道:“她就是岳綺羅!”
月牙一哆嗦:“啊?那她不是早死了嗎?”
無心思索片刻,末了說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大清楚??偠灾阌涀∷莻€早該死了的人,見她等于見鬼!”
月牙知道無心是靠著招神惹鬼吃飯的,說出話來肯定有準。想著自己昨夜竟然還和岳綺羅睡了一宿,她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忽然轉(zhuǎn)身推門向外瞧了瞧,院子外面空無一人,岳綺羅已然沒了影子。
月牙算是受了一大驚,好在不是嬌滴滴的身體和性情,所以驚歸驚,不耽誤她干活吃飯,只是夜里她主動搬去了西屋,和無心平分大炕睡覺。如此過了五天,無心和她去鎮(zhèn)上買來紅布紅燭。新衣縫出來,成親的準備也就做齊全了。
因為距離吉日還有幾天,所以月牙清閑下來,開始打扮起了自己。這晚她溫 了一大鍋水倒進兩只大木盆里,想要徹徹底底的洗個澡。無心為她把盆端進空著的東屋,隨即就被她推了出去。無心隔著門板囑咐道:“天快黑了,把燈先點上吧?!?/p>
月牙答應(yīng)一聲,依言點了油燈。順勢往空蕩蕩的大炕上掃了一眼,她怪不得勁的想起了岳綺羅。幸而無心在堂屋里走來走去,不是碰了桌子就是踢了凳子,總不安靜,讓她心里有了底。
散開左右兩條大辮子,月牙低頭去解衣裳紐扣。天氣熱,天天擦身也不夠勁,到了晚上就能嗅到自己的汗酸氣。月牙把脫下的衣褲放到炕上,然后自己蹲在一盆水前,俯身想要先洗頭發(fā)。撩水打濕了厚厚的長發(fā),她閉著眼睛抬手去摸擺在炕沿的新香皂。一摸沒摸到,二摸又沒摸到,三摸摸到了,冰涼黏濕一跳一跳,順著她的手腕往下流。猛然一甩頭發(fā)睜開眼睛,月牙大叫一聲,就見一團 紫紅色的稀爛血肉糊在了自己的手掌上,正在活生生的沿著小臂流動蔓延。發(fā)瘋似的將手臂在炕沿上狠磕了幾下,她一邊起身大喊無心,一邊靈機一動,在血肉將要越過肘際之時,一胳膊掄到了炕上的衣裳堆里。血肉觸到了她的小荷包皮,“嗤”的一聲凝結(jié)成了一層凹凸不平的紅皮,緊裹著她的手臂抽搐不止,皮內(nèi)仿佛藏了筋脈一般不斷勒纏,竟是直箍得她手腕關(guān)節(jié)都要脫臼。月牙忍痛撿起荷包皮,一邊轉(zhuǎn)身往門口跑,一邊想要打開荷包皮取出黃符。前方房門已被撞得咣咣直響,可是門板不但紋絲不動,甚至緊密的連道縫隙都沒有。月牙又疼又嚇,猜出外面定然也出了事。手忙腳亂的取出黃符捂上手臂,她忽然聽到窗外響起一串清脆笑聲,嘻嘻哈哈的,還是小女孩子的童音。
當即轉(zhuǎn)身面對了窗戶,月牙在搖曳火光之下,看到玻璃外面貼上了一張雪白小臉,正是岳綺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