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道不同
無心一頭扎進井水里,偷偷吐出口中一尾活潑潑的小魚。一轉(zhuǎn)身浮上去,他很靈活的攀爬向上,水淋淋的雙手舉起來,重新抓住了結(jié)實的鐵條。
岳綺羅站在井臺前方,系著黑底白梅花的緞子面長披風(fēng),一張小臉被狐皮領(lǐng)子團 團 的托出來,劉海剪短了,露出兩道清清楚楚的眉毛。單手托著一只白中透青的瓷碗,她很滿意的注視著無心,同時從瓷碗里捏起一尾搖頭擺尾的小活魚,對著鐵罩輕巧擲去。無心張嘴去接,接了個空。小魚擦著他的面頰滑入井中,無心哈哈笑了,對她大聲說話:“再來,再來!”
岳綺羅看著他陰沉沉的白皮膚與黑幽幽的眉眼,覺得他很俊美。初冬的細雪飄落下來,無心已經(jīng)在井中生活了三天,身體沒有被凍僵,皮膚也沒有被泡皺。岳綺羅愛死了他的身體,不能得到,相伴也好。
將碗中最后一條小魚扔向前方,無心猛一仰頭,用牙齒咬住了銀白小魚。隨即低頭嘬起嘴唇輕輕一吸,小魚瞬間被他吞了下去。雙手同時松開,他向下又一次墜入井中。
雪越下越大了,無心不肯再吃生食,要熱菜熱飯。吃飽喝足之后,他照例懸在鐵罩下面,對著外面說道:“我愛你,放我出去吧,我很冷!”
岳綺羅站在雪中,雙手揣在袖子里,人不動,只有頭發(fā)隨著寒風(fēng)輕輕的飄:“你愛我什么?”
無心笑了,反問道:“你又愛我什么?”
岳綺羅靜靜的凝視著他:“愛你的身體。”
無心弓起身體,雙腳向上一直蹬到了井口:“只有身體?”
岳綺羅突兀的一笑,眼睛瞇成半月。笑容稍縱即逝,她隨即恢復(fù)了平靜:“誰的靈魂值得我愛?憑著我的智慧,看誰都是水晶琉璃。一眼看透,還愛什么?”
然后不甚情愿的翻了個白眼,她奶聲奶氣的哼道:“高處不勝寒,想必你也理解我的寂寞?!?/p>
無心輕輕笑了一聲,忽然很想念月牙和顧大人,甚至包皮括出塵子道長。他的確是理解岳綺羅的寂寞,不過她是自作孽、不可活。
好在他怪物見得多了,也不差岳綺羅一個。岳綺羅不放他出來,大概是還沒有想好如何控制住他;腳趾頭蜷起來勾住井沿,他仰起頭望天。萬里長空,烏云密布;井水也許很快就要結(jié)冰了。
岳綺羅微微低了頭,從劉海中抬眼看他;看著看著,她看到了鐵條上的清晰齒痕。
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去,她指著齒痕問道:“誰咬的?”
無心經(jīng)過幾夜的試驗,已經(jīng)對小鬼徹底失望,所以坦然答道:“棺材里的丑丫頭。”
岳綺羅當即轉(zhuǎn)身走向門前棺材,冷風(fēng)席卷而來,吹起披風(fēng)下擺,露出里面一身青色褲褂。不用旁人出手,她親自推開棺蓋,只見里面的小鬼仰面而臥,本來已經(jīng)是個半腐爛的狀態(tài),如今受了稀薄陽光的照射,越發(fā)像被火灼一般,模樣眼看著越發(fā)敗壞,七竅都流出了黃湯綠水。抬手搭上漆黑的棺材蓋,岳綺羅念念有詞的畫出一道符咒,最后一筆狠狠的抹出去,她閉上眼睛仰起臉來,聲音又輕又急:“先殺惡鬼,后斬夜光,何神不服,何鬼敢當。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抬手用力向上一揮衣袖,她猛的睜開了眼睛。附在小鬼身上的魂魄當初被她召之即來,如今又被她揮之即去。轉(zhuǎn)身走回院子里,她命令四角的士兵:“棺材和人全部燒掉!”
然后她轉(zhuǎn)向了井口:“大哥————”
無心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井口的鐵罩下面貼著一張黃符。黃符對于岳綺羅很有震懾作用,黃符一現(xiàn),就表示無心要下去休息了。
無心浮在水中,陪伴他的是幾條小銀魚。魚嘴輕輕親吻了他的耳垂和鼻尖,每天的伙食都不錯,如果不是月牙和顧大人更有誘惑力,如果不是空氣和水都越來越冷,也許他會安心的住下來。側(cè)過臉抬起手,他眼看著小銀魚游過自己的指間。水流瞬間紊亂了一下,一條小魚失了蹤影;而無心的喉結(jié)緩緩滑動,是做了一次剎那間的捕獵。
幾天之后,井水表面當真是結(jié)冰了。
無心吊在鐵罩下面,雙腿分開了蹬在井壁上,向下嘩嘩的撒尿,尿也是冰冷的。岳綺羅蹲在鐵罩上,戴了一副雪白的兔毛耳套。眼看無心尿完了,她伸下一根手指,用力戳了無心的頭頂心:“想不想出來?”
無心立刻抬了頭:“想?!?/p>
岳綺羅起身走下鐵罩,然后繼續(xù)說道:“想出來,就先燒掉你的黃符!”
一名士兵劃了火柴湊到鐵罩近前。而無心并不反對,很順從的取出黃符,當真是送到火苗上一燎。
大條石被搬開了,鐵罩子也被掀起來了。岳綺羅怕無心傷人,向后退出老遠;而在四支步槍的瞄準下,無心坐在井臺上,慢條斯理的穿上了衣褲鞋襪。
岳綺羅遠遠的提防著他:“你現(xiàn)在對我是愛,還是恨?”
無心低頭笑了一下,一邊系紐扣一邊答道:“憑著我的智慧,還會拘泥于愛恨嗎?”
然后他抬眼望向岳綺羅:“接下來怎么辦?你是關(guān)我,還是放我?”
岳綺羅皺起了眉頭,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于無心是老虎吃天、無處下爪。無心似乎是真的無所謂愛恨,人太好擺布了,不是人的又太不好擺布了,岳綺羅正了正自己的耳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不關(guān)你,也不放你?!彼詈箝_口答道:“留你住幾天,怎么樣?”
無心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住就住。”
岳綺羅也笑了一下,右眼隱隱作痛。還沒有告訴無心她已經(jīng)盲了一眼,因為感覺沒有必要。無心不會憐憫她瞎了右眼;她也犯不上自曝其短。
岳綺羅帶著無心住進了顧宅前院。雪勢越發(fā)急了,宅院內(nèi)外陰風(fēng)凄厲、魂魄遍布。房內(nèi)燃了火爐,桌子正中央擺著一只瓷盆,里面咕嘟嘟的沸騰著一盆肉湯。岳綺羅和無心相對而坐,兩人一起注視著盆中有鼻子有眼的小嬰兒。
無心很平靜的抄起一只大饅頭,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而岳綺羅喝了一口滑膩的肉湯,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zhàn)。
“吃人補人。”她輕聲自語:“天寒地凍,我得補補?!?/p>
無心咽下饅頭,反問她道:“怎么沒有我吃的菜?你知道我不吃人。岳綺羅,你自己吃得滿嘴流油,卻讓我嚼干饅頭,可見你根本不愛我。”
岳綺羅一筷子伸進瓷盆,連湯帶水的挑起一只圓滾滾的小腦袋。把熱騰騰的小腦袋夾到自己碗里,煮爛了的皮肉零零落落,一顆熬成乳白的眼珠子半路掉下,一路滾過桌面掉到地上。一口氣把小腦袋吮成空空蕩蕩的腦殼,她舔著嘴唇抬起頭:“大哥,有的吃,為什么不吃?是人的,尚且對人敲骨吸髓;何況你根本就不是人?!?/p>
無心搖了搖頭:“所以我和你過不到一起去。道不同,不相為謀。”
岳綺羅笑了:“你和誰能過到一起去?月牙?”
無心不搭她的話茬,生怕把她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月牙身上去。他一鼓作氣吃了五個饅頭,岳綺羅也吸吸溜溜的吃了整個嬰兒。右眼的疼痛漸漸緩解了,她的體內(nèi)又有了熱氣。忽然留意到了無心的目光,她沒言語,單是微笑。
無心也在微笑,同時暗暗把舌尖伸到齒間。門外一定站著士兵,他一個人打得過岳綺羅,然而打不過四個顧大人似的小伙子。當然,如果一定要逃,辦法還是有的,只是要么太危險,要么太痛苦。
還有一個太簡單的法子,勝算幾乎為零,不過可以試一下。無心手按桌沿站起了身,一言不發(fā)的走向門口。伸手推開兩扇房門,他深深吸了一口寒冷空氣,然后一步跨過門檻。
岳綺羅莫名其妙的看著他:“你干什么?”
無心把寒冷空氣呼出去,另一只腳也站到了門外。背著雙手經(jīng)過兩邊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回頭對著房內(nèi)的岳綺羅一點頭:“雪很大?!?/p>
隨即他轉(zhuǎn)向前方,撒腿就跑。岳綺羅猛然起身趕了出來,隨手奪過士兵手中的步槍,她拉動槍栓也不瞄準,對著無心的背影就扣動了扳機。一聲槍響過后,無心被子彈向前轟了個跟頭。然而一挺身爬起來,他已經(jīng)拉開了顧宅的黑漆大門。
岳綺羅知道他不會安分,可是沒想到他會公然逃跑。拔腳向前追了兩步,她一邊笨手笨腳的將子彈上膛,一邊銳聲喊道:“來人,給我追!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死要見尸”四個字一出來,士兵心里就有數(shù)了。四名青年蜂擁而出,岳綺羅站在院內(nèi),就聽外面槍聲響成一片,縱算無心能夠飛天遁地,怕是也要被子彈打成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