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魂飛魄散

無心一身寬袍大袖的打扮，跑起步來飄飄欲仙。高抬腿越過一片黑壓壓的灌木叢，顧大人和老帥就見他倏忽間失了蹤影，真如神仙一般高來高去，蹤影莫測。

無心坐在灌木叢后，則是咬緊牙關(guān)一聲沒吭————落地之時沒站穩(wěn)，他一屁股坐到了地面突起的樹樁子上。說是樹樁子，其實還沒有孩子手腕粗，是棵被人伐斷的小樹，正戳中了他的屁股，讓他疼得差點(diǎn)背過氣去。前方依稀還可見到十二姨太的背影————借尸還魂果然不是容易事情，十二姨太的尸體在地下凍得太久了，行動起來東搖西擺，胳臂腿兒不聽使喚，血淋淋的右手還不閑著，拉扯了小少爺?shù)囊骂I(lǐng)向前拖行。小少爺失去了方才的精氣神，腦袋四肢全垂下去了，很認(rèn)命的在雪地上留下一道痕跡。

無心無暇忍痛，一咬牙又站起來，沿著地上痕跡繼續(xù)追逐。顧大人和老帥冷不防的看他忽然又冒了出來，都是一愣，愣過之后回了神，顧大人雖然是赤手空拳，但也沖向了灌木叢；老帥不甘落后，一邊高聲吆喝部下，一邊拔出手槍隨上了顧大人。他不是為了去看新鮮，法師把十二姨太撕碎了他都不管；他惦記的是自己的小兒子！

然而他畢竟是有了一點(diǎn)年紀(jì)，冬天穿得厚重，又是個小個子。顧大人一抬腿就跨過了灌木叢；他也跟著跨，“嚓”的一聲就把褲襠扯了，露出了里面的棗紅色毛線褲子。顧大人聞聲轉(zhuǎn)身，殷勤忠誠宛如帥府內(nèi)的三世家奴，立刻就伸手把老帥攙住了。老帥踮著腳翻過灌木叢，倒是感覺姓顧的小子夠機(jī)靈，比家里用久了的副官還強(qiáng)。

十二姨太跌跌撞撞跑得很快，鬼魅一般直往前沖。無心如今一身嫩肉，薄雪下面全是枯枝碎石，硌得他兩只腳一起作痛。一個踉蹌?chuàng)涞乖诘?，他順勢撿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對著十二姨太的背影用力一擲。擲的時候他沒瞄準(zhǔn)，然而石頭卻是正中了十二姨太的后腦勺。十二姨太向前一晃，腳步不停，繼續(xù)往花木深處疾行。而無心趁著她短暫的一頓連邁了幾大步，竟把雙方之間的距離縮短了許多。眼看小少爺雖然癱軟，但是喘得厲害，無心便知道他身心無恙，不過是先前支配他的一股子邪勁消了，他如今又累又怕，連哭叫的力氣和膽量都沒有了。

十二姨太也察覺到了無心的靠近，猛然一回身面對了他，她把手合在小少爺?shù)牟弊由?，口齒不清的發(fā)出了聲音：“你敢過來，我就殺了他！”

無心立刻剎住了腳步：“你搶了小少爺當(dāng)人質(zhì)，莫非還想要挾老帥不成？”

十二姨太的下嘴唇隨風(fēng)輕擺，導(dǎo)致她說話說得挺費(fèi)勁：“對！我要讓他死！”

無心認(rèn)為老帥基本沒人性，死就死了，只是他的生死關(guān)系到顧大人的前程，所以自己還非保護(hù)他不可。雙手揣進(jìn)袖子里，他心想此刻出塵子要是在場就好了————岳綺羅在場，勝算更是高達(dá)十成。據(jù)說道術(shù)練到一定的境界，可以將一張紙符擺弄得出神入化，指哪打哪；可是憑著他現(xiàn)在的本領(lǐng)，即便把紙符疊成紙鳥了，順風(fēng)也扔不出多遠(yuǎn)去。

手指暗暗的將一張紙符搓成了細(xì)長的紙卷，他把紙卷夾在了指間。對著十二姨太詭譎一笑，他抬手解開斗篷，甩在了一旁的大雪地上。慢條斯理的卷起大袖子，他緩步向前走去。

十二姨太的臉上沒有表情，但是語氣有了變化：“干什么？”

無心驟然一個沖鋒，遠(yuǎn)遠(yuǎn)的就對她揮起了拳頭。而十二姨太本來威脅著要?dú)⒌粜∩贍敚扇_迎面而來，她雖是一具行尸走肉，不怕傷害，但下意識的也要躲閃。無心趁機(jī)一把扯住小少爺?shù)囊陆?，大喝一聲奮然拎起，不由分說的向后一拋。小少爺在半空中劃了一條弧線，病貓似的落了地，摔出“咭”的一聲。

十二姨太莫名其妙的失了人質(zhì)，氣得一大片下嘴唇亂顫。揚(yáng)起枯枝似的兩只瘦手，她啞著嗓子低吼一聲，直通通的就要去抓無心。無心舍不得咬破自己的舌尖，所以劈面只啐出了一大口唾沫：“心狠手辣的臭娘們兒，敢壞我的大事！今天要不打得你魂飛魄散，我都對不起我法師的名聲！”

罵完之后他一歪頭，躲開了十二姨太的兩只手爪。又一拳直擊向了她的面孔，在拳頭將要觸到鼻尖之時，他忽然一變手法，將暗藏的小紙卷塞進(jìn)了十二姨太的鼻孔中。不料紙符卷得過于緊密，被他搓得如同一根火柴棍，十二姨太感覺有異，猛的一晃腦袋，竟將紙符晃了出來。無心的紙符全藏在袖子里，要拿雖然容易，但也需要騰出手來才行。十二姨太顯然不會給他機(jī)會，直挺挺的向前抱住無心，她僵硬的向上一跳，同時把嘴張到極致，上面整整一排大白牙順勢而落，結(jié)結(jié)實實的啃在了無心的頭皮上。無心痛徹心扉，登時急了，向上拼命擊出一拳，正好斜著打中十二姨太的下巴。十二姨太已是一具死尸，無知無覺，并不怕他打。順著力道退了幾步，十二姨太抬頭正視了無心，一個下巴受了打擊，自作主張的歪向一側(cè)，于是十二姨太的上下兩排牙齒各自為政，再也沒有相會的可能了。

十二姨太看出無心是個棘手人物，不除了他，便不能徹底的報仇雪恨；所以趁著自己的身體尚未腐朽，她便連下狠手，想要?dú)⒌魺o心。無心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機(jī)會再取紙符，無可奈何，只得專心還擊。于是當(dāng)老帥和顧大人趕到之時，前方一人一尸撕撕扯扯，正打得熱鬧。

老帥先從雪地上扶起了小兒子，見孩子不但有氣，而且還會抽抽搭搭的小聲哭泣，便放了心。抬眼再瞧戰(zhàn)況，他一直把無心當(dāng)成謫仙人看待，不料此刻仙人不仙，正和死而復(fù)生的十二姨太對扇耳光。顧大人摩拳擦掌的想要參戰(zhàn)，可是手無寸鐵，又不敢向老帥借用武器；好在他知道無心總不會有性命之虞，所以心里倒還有底。

老帥摟著小兒子，本意是要觀戰(zhàn)。可是見法師細(xì)皮嫩肉的不禁打，又痛恨十二姨太傷害兒子，便把小兒子推給顧大人，自己握了手槍趴下去。眼看無心把女鬼壓在身下了，他伸手就是一槍，子彈貼地飛出去，立時轟飛了十二姨太半邊腦袋！

冰碴子瞬間崩了無心一臉，全是十二姨太結(jié)了凍的腦漿。十二姨太死都死了，自然不會再吝惜尸體。半個腦袋向上一撞，她還想要推開身上的無心。老帥看她死而不僵，抬手又是一槍。十二姨太余下半個腦袋也粉碎了，冰渣子夾雜著碎骨頭以及二十多顆牙，紛飛著又濺了無心一頭一臉。無心氣極了，恨不能先去把老帥痛打一頓。他正打算出聲趕走老帥，哪知十二姨太抬起血肉模糊的脖腔子，對著他又是一拱。無心雖然知道她從血到肉都凍透了，但還是不愿硬碰硬。一個鷂子翻身滾到一旁，他忽然發(fā)現(xiàn)十二姨太的殘軀癱在地上開始痙攣，靈魂幻影似乎正要逃脫，然而幾番掙扎過后，卻是附在尸體上不能離去。

無心抬袖子一抹臉，俯身湊過去抓住十二姨太的肩頭，輕輕的扳了她的身體。一張打著卷的紙符不知是染了什么黏液，險伶伶的粘在了她的后背上。

無心沒想到自己的誤打誤撞加上老帥的誤打誤殺，竟然制住了十二姨太。隨手抓起一把冰碴融化了，他不敢細(xì)看，直接將滿掌黏膩抹上紙符，將其平平展展的粘上了十二姨太。

把十二姨太翻過來擺成俯趴姿態(tài)，紙符被寒風(fēng)一吹，立刻被結(jié)結(jié)實實的凍住了，揭不下撕不掉。無心用雪擦了擦手，低頭閉上了雙眼，就感覺十二姨太的靈魂已經(jīng)失了形狀，光芒也越來越弱。顯然，她抵不住符咒的力量，也許堅持不了多久，就要煙消云散了。

起身走去撿起斗篷披到身上，他恢復(fù)了先前的冷靜，對著老帥和顧大人說道：“十二姨太已經(jīng)被我降伏住了，現(xiàn)在請你們遠(yuǎn)離此處，我要做法散去她的魂魄，永絕后患?！?/p>

老帥一挺身爬起來，雙掌合十對著無心拜了拜，也說不出別的話，只道：“厲害，厲害！”轉(zhuǎn)頭一看顧大人已經(jīng)把小兒子抱起來了，他便不敢停留，領(lǐng)著顧大人向后撤退，順帶著把尾隨而來的衛(wèi)士也一并帶走了。

無心在十二姨太的殘軀旁邊席地而坐，盤起雙腿戴了風(fēng)帽。垂下頭閉了眼睛，他伸手拍了拍面前僵硬的軀干，心中說道：“我知道你是冤死鬼，可是相干不相干的人，你也殺了好幾位，該出的氣也出了大半，如今世間已經(jīng)沒有了你，你安心上路，到去處去吧！”

符咒?？松窔庵氐年幓辏跓o心的腦海中，十二姨太已經(jīng)成了一團(tuán) 灰蒙蒙的光。十二姨太的聲音響起來，帶著一點(diǎn)調(diào)子，是唱曲的人唱久了，再也改正不過來。

“我沒有偷人……”她哀哀切切的說：“是大太太陷害我。大太太出的主意，九姨太在老帥跟前煽風(fēng)點(diǎn)火……老帥打我罵我，用刀子割我……我死得冤枉，我沒有偷人……”

無心入定一般默然垂頭，只用心思和她應(yīng)答：“我相信你?！?/p>

聲音又響起來了，清凌凌的寒冷，像是初春的河水：“副官長調(diào)戲過我，我不理他，他得了報仇的機(jī)會，就親自帶人活埋了我。我并沒有濫殺無辜，他們?nèi)窃撍?！?/p>

無心問道：“十二姨太，九姨太是怎么死的？我想了又想，可是想不通?！?/p>

十二姨太的靈魂將要黯淡成了一片影子：“我附了她的身，直到你們澆火油時才放了她?！?/p>

無心在風(fēng)帽的陰影中笑了一下：“你驅(qū)使她做了苦工，又要運(yùn)出你的尸骨，又要躺下去補(bǔ)你的缺?！?/p>

十二姨太說道：“我知道你們必定要掘出我，所以不敢破壞地面，故意繞了遠(yuǎn)路去挖地洞。九姨太跪在雪里用雙手刨土，皮肉磨破了，露出骨頭；骨頭一節(jié)一節(jié)的磨下去，骨髓流出來……是她先害了我，她罪有應(yīng)得。可惜直到最后魂魄歸位，她才嘗到了痛苦的滋味。”

天邊現(xiàn)出了隱隱的霞光，是天快要亮了。無心知道十二姨太馬上就要魂飛魄散，便對她說道：“人間素來不缺冤死鬼，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你沒辦法，我也沒辦法。如今你要走了，我念一段經(jīng)送送你吧。往生咒我比較熟，地藏經(jīng)就有點(diǎn)含糊，你想聽哪一段？”

十二姨太最后答道：“都不愛聽，來段大鼓書吧。”

話音落下，淡淡的影子消散成了薄霧，若隱若現(xiàn)的光芒向著四面八方一閃而逝。于是無心的回答就沒了聽眾，只能留給自己聽：“可是，我不會唱大鼓書啊?！?/p>

無心站了起來，屁股大腿全都凍得冰涼。世上再無十二姨太，可是他的事情還沒完。一夜 死了三個人，他得盡快處理好三人的后事，免得再生枝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