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大家族
二姨太是很明確的不讓兩個孩子回家,可是兩個孩子即便及時接到了兩封信,又怎能當(dāng)真依言不回家奔喪?馬家從來就不是個祥和的大家庭,于是賽維坐在沙發(fā)上思索良久,最后抬頭對勝伊說道:“家是一定要回的,否則別說對不起娘,就從禮數(shù)上看,也不像話。不過娘雖然不管事,但是腦子一直不糊涂,絕不會無緣無故的寫信阻止我們回家。家里興許是出了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事故,我們出來了幾個月,一直沒和家里聯(lián)系,當(dāng)然也就一無所知??偠灾丶抑笪覀冋覀€借口,全住到娘的院里,一旦有了什么變化,兩個人總強(qiáng)過一個人?!?/p>
勝伊的思想素來沒有賽維細(xì)致,不過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仿佛有所感應(yīng)似的,一聽就點(diǎn)了頭。
賽維又轉(zhuǎn)向了站在一旁的無心,嘴唇欲言又止的動了一下。說老實(shí)話,她此刻有點(diǎn)心驚肉跳,勝伊也不是個有主意的,她很需要一位幫手??墒呛蜔o心也不過剛認(rèn)識了一天一夜 而已,以交 情論,似乎還不該和對方太親近。
她猶猶豫豫的看著無心,勝伊有所知覺,也把目光移向了他。姐弟二人全都是微微的駝著背蹙著眉,一臉可憐相的注視著他。無心迎著二人的目光,同時遲疑著說道:“如果二位用得上我,盡管開口就是?!彪S即他又笑了一下:“反正我是個無牽無掛的閑人?!?/p>
此言一出,馬家姐弟一起松了口氣。他們是沒人可以指望依靠的,如今突然多了個伴,也好。
此刻并不是交 通繁忙的季節(jié),不到傍晚,三個人已經(jīng)進(jìn)了火車包皮廂。包皮廂是大包皮廂,上下共有四張床 。三張床 用來睡人,一張床 用來放行李。無心只有一個帆布旅行袋,輕飄飄的不算分量。馬甲姐弟卻是各有一只碩大沉重的皮箱。賽維和勝伊換了素凈衣裳,并肩坐在小床 上,仰頭看著無心爬上爬下安放行李。無心的動作很利落,臉上沒有什么表情,純粹只是在干活。等到把行李全安置好了,他又拎起暖壺,走去車廂盡頭打熱水。
入夜之后,三個人各就各位的躺好了,無心睡在勝伊上方的空床 上。胸前微微的有點(diǎn)涼,是貼身藏著一張紙符,符里封著小健。雖然他說話不大中聽,但小健還是不想離開他。寧愿隨著他到處走。
包皮廂里很安靜,三個人都是無聲無息。賽維側(cè)身躺著,偷眼去看斜上方的無心。無心平平地仰臥在床 上,胸膛一起一伏。賽維看慣了勝伊,如今見無心比勝伊處處都大一號,就很感好奇;喪母之 痛漸漸淡化了,反正馬家就沒有過母慈子孝的情況,他們和二姨太已經(jīng)算是親密,但是平日母親不管兒女不聽,感情也是深的有限。
“憑著他的窮法,可真是不成。”賽維隨著火車的顛簸,一板一眼的思考:“除非學(xué)習(xí) 五姑姑脫離家庭。不過五姑姑養(yǎng)了十年的五姑父,最后五姑父還不是攀上富貴人家跑了?聽說五姑姑現(xiàn)在活得很凄慘,所以我還不能學(xué)她?!?/p>
夜色深重,她雙目炯炯的不能閉眼,念頭一會兒一變:“能不能托人給他找個小職位呢?五姑父是徹底的浪蕩子弟,他和五姑父還不一樣。五姑父在家橫草不拈豎草不動,他比五姑父勤勞多了。”
隨著火車的顛簸和前進(jìn),她想得越來越遠(yuǎn):“他竟然窮到了穿破襪子的地步。等到了北京,我無論如何都要給他買一身新衣新鞋。”
賽維浮想聯(lián)翩,忘了時間。對面的勝伊和衣而臥,卻是早就睡了。勝伊連著受了幾日幾夜的精神折磨,如今上方多了一位私人保鏢,讓他很有安全感,睡得格外踏實(shí)。
無心靜靜的閉著眼睛,不睡裝睡。他知道賽維在偷看自己,不過并不動心,不是因?yàn)橘惥S不好,賽維作為一個干干凈凈順順溜溜的大姑娘,沒什么不好的。但是,沒有可能和他配成一對。
他享受不到做人的好處,卻又處處受著人的規(guī)矩。對于賽維的窺視,他只有斬截利落的四個字:高攀不起。
旅途通暢,無心和馬家姐弟躲在包皮廂里,似乎也沒有做出幾場討論,便進(jìn)了北京地界。下了火車坐上洋車,他們一路走大街穿小巷,最后鉆進(jìn)了一條大胡 同里。馬家雖然人多事多,但不是“詩書傳家久”的家族,馬老爺?shù)母赣H在晚年發(fā)了家,家業(yè)傳給馬老爺,經(jīng)過幾十年的經(jīng)營,越發(fā)充實(shí)擴(kuò)大。及至日本人來了,馬老爺見風(fēng)使舵,依舊立于不敗之地。否則憑著當(dāng)今世道的艱難,一般的漢奸都未必有資本供著兒女們吃喝玩樂。馬家的孩子們也知道父親有著大漢奸的名聲,不過看在錢的面子上,沒人敢向馬老爺提出異議。唯一敢和馬老爺對戰(zhàn)的是大少爺,但是大少爺常年住在天津,縱算父子雙方斗志昂揚(yáng),可是掐架的機(jī)會也難找。
賽維帶著勝伊領(lǐng)頭走,路上還是一派平靜。哪知剛一進(jìn)家門,臉上就顯出了哭相。把行李全交 給門房里的仆人,他們先對無心使了個眼色,然后嚎啕一聲,一路哭天搶地的往后院跑。無心進(jìn)了院門,正在瞻仰迎面一座洋樓,冷不防聽了他們大爆炸似的哭聲,幾乎嚇了一跳。隨著二人一路向前小跑,他經(jīng)過了幾重大門,幾叢花木,最后進(jìn)了一處很精致的小院落里。賽維和勝伊一邊哭一邊四面八方的亂看,口中“娘啊娘啊”的亂叫。一個老媽子從房里迎出來,是二姨太使喚慣了的人,如今見姐弟二人回來了,就垂著淚請他們進(jìn)房。
賽維和勝伊對母親的屋子當(dāng)然是最熟悉,此刻又是懷著心思,所以雖是抽抽搭搭,兩只眼睛卻不閑著??墒俏吹人麄冞M(jìn)入里間臥室,外面忽然有個丫頭叫道:“二小姐三少爺,大少爺來了?!?/p>
賽維對勝伊一挑眉毛,然后獨(dú)自轉(zhuǎn)身走了出去。無心還沒來得及進(jìn)房,如今站在門口,就見院角的月亮門外青袍一閃,轉(zhuǎn)出了一位面色蒼白的中年男子。
賽維眼泛淚光,倚著門框哭道:“大哥,娘現(xiàn)在停在了哪里?到底是生了什么急病?”
馬家大少爺拄著一根黑漆手杖,站穩(wěn)之后喟嘆一聲,仿佛對妹妹弟弟也沒什么親愛之情,只言簡意賅的答道:“醫(yī)生做了檢查,說是心肌梗死。”
然后他把眼珠轉(zhuǎn)向了賽維身邊的無心。無心和他打了個照面,發(fā)現(xiàn)大少爺生得濃眉大眼,鼻梁挺拔,身姿也算瀟灑,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鼻尖略略有點(diǎn)鷹鉤,給他添了幾分陰鷙顏色。拋去年齡不論,單看面貌的話,他顯然是比賽維和勝伊都更能漂亮。
“這位是————”大少爺開了口,話說半截就不說了,只對著無心微微一點(diǎn)頭。
賽維搶著答道:“他是勝伊在上海結(jié)識的好朋友,這一路我們什么都做不成了,全靠他來照顧我們?!?/p>
話音落下,勝伊也哭天抹淚的走了出來,鼻音濃重的喚了一聲“大哥”,然后嗚嗚的又開始哭。大少爺似乎是生出了一點(diǎn)同情心,唉聲嘆氣的走上前來,對著無心又一點(diǎn)頭,然后伸手說道:“多謝關(guān)照,請問先生高姓大名?”
無心和他握了握手,低聲答道:“我從小在寺廟里長大,法名是無心二字?!?/p>
大少爺答道:“哦……無心師父目前還是出家人的身份嗎?”
無心微一搖頭,笑而不語,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大少爺沒有得到明確回答,又不好追問,于是自我介紹道:“敝姓馬,馬英豪?!?/p>
無心依舊是笑,笑得帶了一點(diǎn)傻氣。
馬英豪松了手,讓賽維和勝伊去前面樓內(nèi)的靈堂中去看二姨太,語氣溫 和,不帶情緒。又說:“媽一直守在靈堂里?!?/p>
所謂“媽”者,乃是馬老爺前些年娶進(jìn)門的正房太太。正房太太比姨太太們還年輕,今年不過三十多歲,當(dāng)初如果不是娘家敗落,也不會嫁給馬老爺做填房。家里的孩子沒有一個是她生的,可是按照規(guī)矩,都得喊她一聲媽。馬老爺對她不冷不熱,她自己活得也是不冷不熱。
賽維和勝伊哭喪著臉,要跟馬英豪走了,兩人臨走前回頭看了無心一眼,然后又支使老媽子給無心倒茶。
無心不動聲色的進(jìn)了房。等到老媽子奉茶完畢退出去了,他從懷里摸出紙符。扯住紙符一撕兩半,他對著虛空中淡淡的影子輕聲說道:“去,跟上他們!”
小健親昵的在他頸間繞了一圈,然后一閃而逝。
不過半晌的工夫,小健回來了,是一團(tuán) 寒冷的光,就附在他的肩膀上。他端著一杯熱茶慢慢喝,同時聽到小健在自己耳邊嘻嘻笑道:“屋子里面好多人,大姐姐和大哥哥換了白袍子,哭得像狗叫一樣。床 上的胖婆婆好丑喔,頭發(fā)里面還有根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