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寵物

馬英豪和小柳治在汽車?yán)镞_(dá)成了共識————無論真相如何，他們都要把事情向上報告給軍部了。

汽車隊伍疾馳在通往天津的大路上，上午出發(fā)，晚上才到。汽車隊伍分成兩撥，小柳治一派不作停留，直接趕往稻葉大將官??；馬英豪一派則是直奔自家。

汽車絡(luò)繹開進(jìn)天津馬公館的院子里，日本兵把無心從車?yán)镅哼M(jìn)樓內(nèi)。馬英豪奔波一天，右腿隱隱作痛。進(jìn)門之后先吃了一片止痛藥，他端著一杯熱茶走到了無心面前，一邊慢慢的喝，一邊上下的打量對方。

無心的雙手依舊是被手銬鎖在背后，兩名日本兵虎視眈眈的站在兩旁，分別握住了他一條臂膀，兩人靜靜的對視片刻，馬英豪仰頭喝盡杯中殘茶，緩緩咀嚼著口中的茶葉渣子，他發(fā)現(xiàn)無心的眼睛很特別————黑眼珠太大了，微微陷在眼眶里，倏忽一轉(zhuǎn)，快如閃電。

“請你到我家來。”他開了口：“談一談詛咒的事情?！?/p>

無心輕聲答道：“我有要求?！?/p>

馬英豪一挑眉毛：“說。”

無心說道：“我要撒尿。”

馬英豪的臉上顯出失望神情。對著兩名日本兵說了一句日本話，他端著茶杯轉(zhuǎn)身走到桌邊，拎起茶壺又倒一杯。

兩名日本兵沒有為無心卸下手銬，而是一路跟他進(jìn)了馬公館內(nèi)的衛(wèi)生間。無心毫不客氣的連拉帶尿，一切都由日本兵伺候著。而日本兵雖然屬于戰(zhàn)爭機(jī)器，但也具有人的情緒。二人站在抽水馬桶兩側(cè)，統(tǒng)一的皺著眉頭，是有苦說不出的模樣。

良久之后，無心回到了馬英豪面前。馬英豪看他臉上隱隱的帶著點(diǎn)笑意，顯然是很舒服，就忍不住好奇，又問一句：“還有要求嗎？”

無心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餓了?！?/p>

馬英豪一笑：“如果你我是萍水相逢，我此刻一定好好招待你?！?/p>

無心搖了搖頭：“不必，家常便飯就可以?！?/p>

馬英豪再次挑起眉毛，發(fā)現(xiàn)對方不傻裝傻，把話全擰著說。既然如此，他只好單獨(dú)直入的挑明正題：“如果你肯和我合作，榮華富貴還不是唾手可得嗎？”

無心認(rèn)真的正視了他：“大少爺，我無能為力。”

馬英豪垂下眼簾，望著手中半杯熱茶笑了：“無能為力？無能為力，就意味著沒有價值。無心，你既沒有價值，我又留你何用？”

馬英豪不喜歡打持久戰(zhàn)。他活了三十來年，一直處于備戰(zhàn)狀態(tài)，如今終于正式開戰(zhàn)，他真想痛痛快快的速戰(zhàn)速決。對于不聽話的無心，他自有一套刑罰。當(dāng)然不是深牢大獄里的老一套，他可沒有耐性去做行刑人。

他把無心帶進(jìn)了他的密室里。讓人扒下了無心的衣褲，他用手杖輕輕一杵半面墻大的玻璃缸，缸中新?lián)Q了水，水位高出了他的頭頂。幾條海蛇在其中穿梭游曳，在電燈的照耀下，它們顯得分外絢麗。

扭頭望向無心，他輕描淡寫的說道：“你現(xiàn)在唯一的用處，就是充當(dāng)食物。”

隨即他微微一笑：“不合作的代價?！?/p>

下一秒，無心腕子上的手銬被解開了，他被人高高舉起，直接扔進(jìn)了玻璃缸中。

撲通一聲落了水，他在水中仰起頭，就見一面鐵絲網(wǎng)從天而降，罩在了玻璃缸上。而玻璃缸的邊緣鑲著一圈鐵箍，鐵箍每隔一段便有鐵環(huán)突出，幾把鎖頭掛上去，便能把鐵絲網(wǎng)固定在玻璃缸上了。

馬英豪等著無心服軟求饒，所以并沒有即刻上鎖。然而隔著一層厚厚的有機(jī)玻璃，他只見無心緩緩下沉，沒有恐慌，沒有掙扎，只有幾串銀亮亮的細(xì)碎氣泡，從他的耳孔鼻孔中逸出。

蒼白修長的身體落到缸底，劇毒的海蛇們似乎沒有當(dāng)他是個活物，紛紛在他的腋下與腿彎之間穿梭，姿態(tài)是一如既往的靈動。

馬英豪徹底愣住了，幾乎以為自己是出現(xiàn)了幻覺。而無心在水中把臉轉(zhuǎn)向了他，抬手拍上了玻璃缸壁。歪著腦袋繼續(xù)探頭，他的鼻尖在玻璃上貼出一個小平面。

海蛇的尾巴在他頭頂盤旋扭絞，他向上一轉(zhuǎn)眼珠，做了個天真好奇的表情，然后繼續(xù)向前凝視了馬英豪。

馬英豪與他對視片刻，忽然爆發(fā)似的大吼一聲：“上鎖！快，上鎖！”

無心雙手全貼在了玻璃上，仰頭去看幾名半老仆人踮腳伸手，很費(fèi)力的把鐵絲網(wǎng)鎖在了玻璃缸頂。玻璃缸太高了，仆人們雖然都算是高個子，但還是有人需要踩著小板凳借力。如果他猛竄上去，或許還能突破鐵絲網(wǎng)逃脫，可是日本兵站在門口，他們?nèi)蔽溲b，舉槍就能把他也打成一張網(wǎng)。

于是無心就沒有動。他自己倒是不怕什么，只是有點(diǎn)惦念北京的賽維和勝伊，并且真餓。

馬英豪的手有一點(diǎn)抖，連帶著手杖都軟了，點(diǎn)在地上虛虛直晃，不能完全取代他的右腿。東倒西歪的出了密室，他心中狂亂的想：“怎么回事？”

隨即他告訴自己：“水性好，一定是他水性好。老二老三是從哪里弄來的他？他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馬英豪讓仆人給自己擰了一把熱毛巾，滿頭滿臉的狠擦。擦過之后眨巴眨巴眼睛，他認(rèn)定自己是太疲憊了，累糊涂了。于是他飯也不吃，一頭倒在沙發(fā)上，閉了眼睛就想睡。身體沉重到了極致，反倒是輕飄了，他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只感覺自己虛弱至極，竟然一動都不能動。

仆人都消失了，客廳黑暗如同深水。忽然外面走廊響起了腳步聲，有人來了。

他依舊是不能動，只能極力睜大一雙眼睛。潮濕微咸的海水氣味彌漫開，毫無預(yù)兆的，一只冰涼的手落在了他的咽喉間。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顯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是無心的眼睛。眼睛大極了，黑到不見了眼白，在暗中骨碌碌的亂轉(zhuǎn)，像鳥，像蛇。

“我餓了。”他清楚的聽到了這三個字，是無心說出的，看不見嘴，但是聽得到話。

沒有呼吸，沒有熱氣，只有血腥味道直沖他的鼻端，讓他很篤定的預(yù)感到了一口利齒的逼近。驚恐萬狀的大叫一聲，他一挺身坐起來，眼前放了光明，原來方才只是一個夢。而搭在脖子上的冷毛巾落到腿上，是噩夢的始作俑者。

客廳里面的確是早沒有人了，墻角的座鐘倒是盡忠職守，在靜夜中敲響了十二點(diǎn)整。馬英豪摸過手杖，冷汗涔涔的起了身。單身漢的日子是不好過，他想，等到將來事情徹底完結(jié)了，自己應(yīng)該把佩華接過來。兩個都是苦命人，應(yīng)該互相憐惜，況且她性情柔和，應(yīng)該不會干涉自己的嗜好，比如養(yǎng)蛇。自己不抽大煙不嫖女人，養(yǎng)幾條蛇，實(shí)在不算過分。

他一邊想，一邊出門進(jìn)了走廊。慢條斯理的走向盡頭密室，他且行且嗅，下意識的害怕夢境成真。最后摸出白銅鑰匙，他打開房門，房內(nèi)自然是伸手不見五指的，于是他蹲下來，在下方隱秘處摁了電燈開關(guān)。

玻璃缸旁亮起了一串小小的電燈泡，不足以照亮整間屋子，但是烘托出了一缸流光溢彩的水。玻璃缸正中豎起了一叢鋼管，上面盤滿了海蛇，水中就顯得空蕩了，只懸浮著一個無心。

驟然而來的光芒驚動了無心，他在水中靈活的轉(zhuǎn)了個身，直勾勾的向外盯著馬英豪。而馬英豪看了他方才的動作，感覺他既像人又像蛇，在水中的樣子，也很美。

玻璃缸再大，也大得有限，尤其無心生得長胳膊長腿，在里面就不能自如的游。馬英豪仔細(xì)尋找著他的鰓，沒有找到。而無心把一只手拍上玻璃，對著他張嘴說了一句話。

馬英豪聽不見他的聲音，但是很好奇的抬起左手。隔著一層玻璃，他印向了無心的手掌，同時忍不住微笑了————即便無心當(dāng)真再沒有利用價值了，他也不打算要了對方的性命。他會制造一只更大的玻璃缸來容納他，他看起來不是比任何海蛇都更有趣么？

無心收回了手，抬起雙腳蹬上了玻璃缸壁。雙手捂上腹部，他在水中做了個口型，正是一個“餓”字。

馬英豪搖了搖頭，無心是個不聽話的，所以他準(zhǔn)備殺一殺他的性子。他要餓出他的順從與實(shí)話，如果饑餓都不能馴服他，馬英豪想，自己只好行不得已之事，從賽維和勝伊中挑出一個帶到此處，放點(diǎn)血給他看。

無心沒有如愿，一挺身在水中做了個后翻。腦袋從水底向上鉆出，他把鼻尖又貼上了玻璃。

馬英豪越是細(xì)致的觀察他，越感覺他不是人。隔著玻璃，他用手指輕輕一點(diǎn)無心的鼻尖，心態(tài)很奇妙的發(fā)生了變化，把無心和他的海蛇們歸于一類了。

但還是不肯給他食物。海蛇們是美麗無邪的，而他并不無邪。馬英豪知道他一定藏著一肚子秘密，只是不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