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地堡
在一個寒風(fēng)呼號的傍晚,小小的隊伍逆風(fēng)而上,一頭沖進(jìn)了極北的冬天。
他們依舊是打扮成閑人模樣,身后又增添了一支日軍小隊作為保鏢。從齊齊哈爾到了海拉爾,又從海拉爾進(jìn)入了茫茫的草原山林,一直不顯山不露水的金子純驟然成了全隊的向?qū)?,帶著隊伍穿林海過雪原,最后竟是進(jìn)入了一處秘密的要塞之中。馬家?guī)兹丝丛谘劾?,這才知道原來隊伍里面臥虎藏龍,大概連一直不聲不響的小橋惠,都是不能小覷的。
要塞所在之處,并沒有一個明確的地名。金子純依靠指南針行進(jìn)在林子里,最后在山腰一叢荒草中找到一扇鐵門。香川武夫手里拿著一份潦草地圖,緊緊跟在后方。小柳治一手?jǐn)v著馬英豪,一手按在腰間槍上。馬家的一群瘦子們倒是伶俐了,裹著大皮襖走得汗涔涔。
金子純彎腰打開鎖頭掀開鐵門,門下是一眼寬敞的豎井。回頭望了眾人一眼,他用中國話說道:“這個要塞是空的,進(jìn)去之后跟緊了我,否則會迷路。”
然后他率先跳下豎井,井壁上開著一人多高的大洞,直通地下。他下去的痛快,旁人見狀,自然也就不再猶豫,接二連三的全進(jìn)了洞,無心照例是跟在賽維和勝伊身邊。香川武夫和金子純打開了隨身攜帶的手電筒,光柱在洞內(nèi)晃了一瞬,無心看得清楚,就見這洞高過兩米,寬也過兩米,十分的開闊。洞壁全由大石砌成,上方還嵌著電線電燈,只是此刻沒有通電,燈是黑的。石壁上面用大箭頭做了種種記號,又用油漆大大小小的刷出數(shù)字,不知是何用意。
馬老爺,因為此刻人單勢孤,所以生平第一次的愛起了兒女。一手領(lǐng)著馬俊杰,他環(huán)顧四周,越是看得詳細(xì),臉色越是慘白。馬俊杰半睜著眼睛跟他走,像是病了,然而又沒有病,只是精神不振。十幾歲的半大孩子,心里也都是有數(shù)的,他在馬家其實本來只想自保————保住自己,再保住娘??墒悄锶缃裢T卺t(yī)院里冷凍著,自己也莫名其妙的進(jìn)了深山老林。
仿佛是為了讓賽維姐弟也能聽懂似的,馬老爺難得的說了中國話:“這洞子里的設(shè)施也很齊備了,為什么空置著不用?”
小柳治自從下了飛機(jī)之后,似乎就失去了發(fā)言權(quán)。香川武夫答道:“據(jù)我們了解,這一片地區(qū),對于本地原住民來講,屬于禁地。”
馬老爺是懂得一點軍事學(xué)的,所以在前方一處方方正正的炮座前停了腳步:“對于原住民來講,這里是禁地;對于日本軍隊來講,這里也是禁地嗎?”
話音落下,他認(rèn)為自己問住了香川武夫,所以回過了頭,倒要看他如何作答。哪知香川武夫坦然的點頭答道:“誠然,對于軍隊來講,這里也是禁地?!?/p>
馬老爺又轉(zhuǎn)向了炮座,炮座前方是個方方正正的洞口,四周用水泥抹平加固,因為角度巧妙,所以從炮座望出去,視野極其開闊,能看到山下遼遠(yuǎn)的荒原。
賽維和勝伊也擠上去看,都很驚嘆,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四方口,竟然囊括了大大的風(fēng)景。馬英豪的右腿不得力,一邊扶著小柳治靠墻休息,一邊抬眼去看無心。無心和所有人一樣,都裹著一件過分厚重的大皮襖。臃腫的站在黑暗處,他像個無聲的影子,正在專注的往地道深處凝望。
馬英豪甩開了小柳治的手,拄著手杖慢慢的走向了黑暗:“無心,看什么呢?”
無心看了他一眼,然后轉(zhuǎn)向前方,輕聲答道:“看鬼?!?/p>
馬英豪盯著他的臉,認(rèn)為他是在胡說八道:“好看嗎?”
無心搖了搖頭,隨即對著虛空一招手:“小健,過來,你不知道鬼能吃鬼?”
賽維和勝伊聽在耳中,不為所動,因為和小健也算是相識;馬老爺沒聽懂,但是強(qiáng)忍著不問也不動,只有馬俊杰打了個冷戰(zhàn),似乎是嗅到了一絲熟悉的陰寒氣息。
小健笑瞇瞇的飄到了無心的后脖頸,大白天的,他有點感覺力不從心。
無心繼續(xù)向前看,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站在遙不可及之處。
香川武夫顯然很重視無心的話,特地轉(zhuǎn)向他問道:“你有驅(qū)鬼的辦法嗎?”
無心搖了搖頭,只答:“去找白琉璃,他有辦法?!?/p>
可是白琉璃此刻還在后方————他始終是不能見光,所以一直呆在大木箱里,需要用馬車把他拉進(jìn)山里。
香川武夫掃視了眾人的面孔,開誠布公的說道:“是的,偶爾會有人在這里看到鬼魂,為了穩(wěn)定軍心,軍部讓士兵撤離了這座要塞。但是對于我們來講,這里是最完美的大本營?!?/p>
金子純隨即說道:“我們今晚將在指揮所休息,指揮所緊靠糧庫,糧庫里面的食物很充裕,我們即使留下過冬,都沒有問題?!?/p>
此言一出,仿佛一句不祥的讖語一般,讓在場所有人都變了臉色。沒有人想留在這里,和幽靈一起過冬。
即便和他們相比,幽靈只是少數(shù)派。
沿著通道繼續(xù)向前,一拐彎就上了主干道長廊。主干道更為高大寬闊了,兩邊是平坦的水泥墻壁,上方修成半圓形的拱頂。可是由于沒有直通向外的槍眼,光線不足,反而比方才走過的岔道更為幽暗。金子純在墻上摸到開關(guān)摁了一下,一聲輕響過后,洞中漆黑依舊,可見電線全被掐斷了。
一行人緊跟著金子純,在幾只手電筒的照耀下向前走。最后金子純率先停住腳步,轉(zhuǎn)身面對了一扇大鐵門。掏出鑰匙打開鐵門,他一馬當(dāng)先的走了進(jìn)去。只聽“嗤”的一聲,他劃燃火柴,點亮了室內(nèi)一盞煤油燈。
燈光一亮,眾人立時就感覺出了輕松。指揮所是一間空空蕩蕩的大屋子,靠著角落擺了兩張行軍床 ,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眾人經(jīng)過了長途的跋涉,如今到了落腳處,就不由自主的全部席地而坐。無心又躲進(jìn)了角落里,賽維和勝伊分別偎在他的兩側(cè)。小柳治則是和馬英豪坐在了小床 上。
香川武夫沒有坐。對著手中的地圖又看了看,他用中國話低聲道:“山中的通古斯人說,自古以來所有邪惡的巫師,都會選擇死在這座山上。他們認(rèn)為這片山林蘊藏著一種不為人知的力量,可以讓巫師的靈魂永生。”
然后他一挑眉毛:“聽起來像是講給小孩子聽的故事,是不是?希望它是真的,否則軍部在此之前的所有調(diào)查,就都成了無用功。”
馬老爺抬手捂嘴咳嗽了一聲,反問道:“難道是憑著我們幾個人的力量,把整座山挖一遍?直到挖出另一半干尸為止?”
香川武夫的光頭在高懸著的煤油燈下閃閃發(fā)光:“當(dāng)然不是,明天我們還會有后續(xù)隊伍趕來幫忙。現(xiàn)在我們要做的,就是設(shè)法過夜,等待天亮。”
指揮所隔壁就是糧庫,糧庫里面不但有大米,還有各種罐頭以及干菜。小橋惠一言不發(fā)的點起一只煤油爐,用罐頭和大米煮了一鍋肉粥。嶄新的鋁制飯盒成了他們的飯碗,呼呼嚕嚕的喝了一氣,晚飯也就算是對付過去了。
賽維放下飯盒,輕輕一扯無心的袖子,低聲說道:“你和我出去一趟,我……我內(nèi)急?!?/p>
勝伊聽見了,也湊近了說道:“我也是,都憋了半天了。別人不出去,我也不敢出去,外面多黑??!”
無心一挺身站起來,要護(hù)送二人出去方便。地堡之內(nèi)的水電都被切斷了,所以想要方便倒也容易,無須特地去找衛(wèi)生間,隨便尋覓個僻靜地方就可以。
三人出了指揮所,在一處角落里停下了。無心背對了他們,就聽姐弟二人互相隔了兩三米遠(yuǎn),各自都在窸窸窣窣的寬衣解帶。溫 暖的尿騷味隱隱的彌漫開了,勝伊忽然“哎喲”一聲:“真糟糕,尿到鞋上了,好惡心呀!”
賽維沒言語,只感覺屁股凍得冰涼。尿凈了之后站起身,她一邊飛快的系腰帶,一邊橫挪了一步,想要避開自己的尿。末了把皮襖下擺往下一放,她正要邁步向前,不料一條腿抬起來,卻是腳踝一緊,拖拖拽拽的有了分量。
她一哆嗦,連忙低頭去看。借著遠(yuǎn)方指揮所門口散發(fā)出的燈光,她清晰的看到了一只手————枯瘦的手,手指蜷曲,松松的合在了她的小腿上!
她氣息一顫,沒有尖叫,只帶著哭腔低聲喚道:“無心,無心,有手抓我!”
無心連忙轉(zhuǎn)身彎腰去看,隨即上前一腳踩住枯手的腕子,同時急道:“你走,快走!”
賽維奮力拔腿,因為腳上是一雙長筒皮靴,所以倒還沒有掉鞋的危險。強(qiáng)行掙脫了枯手的束縛,她扶著勝伊回身一瞧,登時嚇白了臉————原來她的屁股后頭,居然躺著一具日本兵的尸首!
尸首不知是因為干燥脫水,還是生前就很消瘦,此刻看起來宛如枝枝杈杈的一捆干柴。賽維方才一腳踩進(jìn)了他的手中,倒不是他蓄意的嚇人。尸首完整,身上的衣服也不算壞,甚至能有七八成新。
“無心……”賽維用耳語般的輕聲說道:“要不然……我們到洞外去露營吧?!?/p>
無心退到了他們身邊:“外面太冷,而且夜里也許會有大野獸。和野獸相比,還是鬼比較容易對付?!?/p>
正當(dāng)此時,洞中遠(yuǎn)處響起了一串腳步聲音,是整整齊齊的開步走。三人都沒想到荒廢的地堡中竟然會有軍隊走來,不禁一起覓聲瞪大了眼睛張望。結(jié)果指揮所門前閃現(xiàn)出了臃腫人影,還真是小小的一隊日本兵————傍晚護(hù)送他們進(jìn)山的,自從他們?nèi)攵粗?,日本兵就留在洞外,一直沒有動靜。
領(lǐng)頭的一名士兵進(jìn)了指揮所,片刻之后又出來了,帶著一隊日本兵返回岔道,并沒有再出洞的意思,顯然是打算在距離地面最近的地方過夜。而無心對著賽維和勝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后帶著他們回了指揮所。
他們進(jìn)門之時,香川武夫手中又多了一張新地圖。抬頭看了無心一眼,他接著方才的話頭繼續(xù)說道:“本地的人,死后全是采取風(fēng)葬,而死在此地的巫師,因為不愿升天,所以會在風(fēng)葬之處,把自己埋進(jìn)土里。風(fēng)葬,需要四棵大樹作為支柱,上面用樹枝架出平面,放置尸體。巫師死于地下,可是地上的工作,他不會省略的。很好,我們的小隊剛才在附近搜索過了,類似風(fēng)葬的痕跡,找到了三處。等到天亮,我們就逐一的去看一看?!?/p>
馬老爺不陰不陽的說了一句:“我家里那具尸首,可是幾十年前死的,就算有人為他余下的半具尸首舉行了風(fēng)葬,難道如今還看得出痕跡嗎?”
香川武夫針鋒相對的答道:“看不出,所以需要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