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征兆

無心告訴香川武夫，說是外面不遠處的拐角里躺著一具士兵干尸，看他一身單薄軍裝，應該死于溫 暖季節(jié)。

然后他就回到角落坐下，左擁右抱的摟住賽維和勝伊，半閉了眼睛想要睡覺。馬老爺因為年紀大，所以占據(jù)了一張小床 ，聽說外面有尸體，他紋絲不動的向下一躺，是個心如死灰的模樣。

小橋惠蹲在墻邊，點起了一只小小的洋爐子，鐵皮煙囪貼著墻角向上走，一直通入換氣孔。馬英豪和小柳治也自找地方蜷縮著坐了，香川武夫則是占據(jù)了另一張床 。

金子純握著手電筒出去走了一圈，片刻過后回來了，用日本話咕噥了一句。不等香川武夫回答，躺在床 上的馬老爺忽然開了口：“什么？尸體的血液被抽干了？”

指揮所內(nèi)的大部分人都通日本話，馬老爺?shù)姆磫?，顯然是問給賽維等人聽的。無心剛剛解開了皮襖中間的幾個紐扣，讓賽維和勝伊把手伸到自己懷里取暖，聽了馬老爺?shù)脑挘麤]有回應，只往大皮襖里又縮了縮。

香川武夫被馬老爺?shù)募怃J嗓門嚇了一跳，無言的回頭看了他一眼，香川武夫點了點頭，沒再多說。而金子純很仔細的鎖好鐵門，然后便也在洋爐子旁躺下了。

室內(nèi)一片安靜，連飄在屋角的小健都是一動不動。賽維和勝伊的手好像兩片薄薄的葉子，隔著一層襯衫貼在無心的胸腹之間。賽維心安理得的閉上眼睛，想要摸摸他，可是又不好意思；勝伊窩在他的腋下，也感覺他很溫 暖潔凈。

勝伊和賽維是在娘胎里擠著抱著長成人 形的，他們分享一切，是天生的聯(lián)盟，活到十八九了，兩人之間還連著一條無形的臍帶，互通有無。勝伊知道自己是弱一點，所以格外依賴強一點的賽維。不是他看得上通得過的人，他不會允許賽維去愛的。即便賽維用瘦削堅硬的拳頭敲他捶他，他也不妥協(xié)。

他討厭男人，喜愛女人，可女人們又都不喜愛他，所以他的伴侶只有賽維。無心是個男人中的例外，他和無心在一張床 上睡覺，偶爾手臂碰了手臂，赤腳碰了赤腳，居然并不感到惡心。除此之外，他認為無心的確是長得挺俊，眼睛黑得像夜，眼中的光亮得像星。他的好相貌和好脾氣，都讓勝伊像愛賽維一樣的愛他。

勝伊抬眼看了看無心，又在無心的皮襖中去捉賽維的手。姐弟二人的手一模一樣，連尺寸都完全相同。賽維也仰臉看了看無心，然后仿佛很開心似的，像個頑童一樣在勝伊指尖彈了一下。

無心依靠在墻壁上，已經(jīng)閉了眼睛。煤油燈的光芒有限，并且偶爾跳動。他的一雙眼睛陷在陰影之中，陰影很黑，他乍一看好像沒了眼珠，只剩輪廓分明的兩只眼窩。

一夜 過后，小橋惠像只活鬧鐘，把室內(nèi)眾人全部叫醒，并且提前用大米和罐頭煮了一鍋飯。米飯比昨晚要干，結結實實的盛進大飯盒里。賽維和勝伊都很想刷刷牙齒，可是條件不大允許，所以他們只漱了漱口，又把牙刷伸到嘴里亂掏了掏。

香川武夫和馬老爺談起了當年舊事。馬老爺翹著小手指捏著大勺子，慢條斯理的把自己的爹臭罵了一頓，最后做了總結陳詞：“香川先生，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老挨刀的當初只說花園山下埋著寶貝，應該是價值連城，然而動不得，是有毒的肥肉燙手的山芋。扔了，可惜；不扔，又是瞪眼干看?！?/p>

他尖著嘴巴，吃了一口熱氣騰騰的米飯：“寶貝到底是從哪里挖出來的，老挨刀的自己都說不清楚。反正就是好一頓打仗，幾乎殺光了一個部落，才把寶貝搶到手的?！?/p>

勝伊不敢往小床 的方向去看，因為感覺馬老爺吃相猥瑣，馬俊杰神情癡呆，馬英豪更是不堪入目，并且有個陰險的鷹鉤鼻子。至于幾個日本男人，統(tǒng)一的全是馬馬虎虎，完全不值一提。蹲在地上對著賽維，姐弟二人悶頭大嚼。粗糙的食物和濃烈的香氣很富有刺激性，他們生平第一次狼吞虎咽，不假思索的吃了大半飯盒的肉和飯。

吃飽喝足之后，門外起了響動。金子純打開房門向外張望，就見一群士兵拖拽著一只大木箱走出了岔道?；仡^對小柳治做了個手勢，小柳治連忙帶著馬英豪走出去，指揮士兵把木箱往遠處送。無心側耳傾聽，能夠聽到鎖頭拍打木箱的聲音。鑰匙插進鎖眼中轉動了，轉動之后又轉動了，箱蓋開啟了，最后是一陣微不可聞的鈴鐺聲。

無心很不理解為什么馬英豪如此信任白琉璃。白琉璃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很容易受騙，也很容易騙人，像一個赤誠無邪的魔鬼。

白琉璃并沒有出現(xiàn)在人前，馬英豪像放生一樣打開了木箱，隨他自由 行動。反正地堡永遠都是黑暗，正適合他瀕臨失明的藍眼睛。

指揮所內(nèi)的眾人又喝了一些熱水，感覺精神都很振奮了，便絡繹返回最近的岔道。攀著鐵梯向上爬出豎井，他們見了天日。雖然目前還算秋季，但是山林中的空氣已經(jīng)完全是冬天式的干冷。一大群人分散開來又拉又尿，提起褲子之后都是齜牙咧嘴，因為屁股全被凍成冰涼。金子純經(jīng)驗豐富的談笑風生，講述一名日本士兵去年冬天在山里撒過尿后忘系褲扣，結果凍得雞巴壞死。香川武夫立刻擺了擺手，一派溫 和的笑道：“當著馬小姐的面，不要胡說?！?/p>

賽維冷著臉，裝沒聽見；不過隊伍的氣氛的確是升了溫 度，香川武夫拄著一根手杖向前走，口中說道：“我們還是來得太匆忙了，應該再帶一兩條好獵犬才對！”

小柳治毫不掩飾的說道：“可以去最近的據(jù)點借幾條狼狗嘛！”

金子純連連搖頭：“不行，地下暗堡的道路已經(jīng)被封鎖了，想要到下一個據(jù)點，就得翻山路，太辛苦。”

香川武夫用牙齒咬住手套一晃腦袋，拽下手套光了右手。摸出地圖又看了看，他向前一指，興高采烈的說道：“哈！很近嘛，已經(jīng)到了?！?/p>

眾人望向前方，就見疏疏落落的樹木之中，有四棵筆直的白樺特別醒目。如果把它們看成是四個點，那么畫出線條就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正方形。四棵白樺樹間橫豎搭了幾根枯枝敗葉，正是一處風葬的遺跡。

香川武夫帶上手套一揮手，身后的士兵立刻握著鐵鏟上前，先把上方橫七豎八的枝葉撥開了，然后便彎了腰開始挖地。天雖然冷，但是土壤還沒有真正上凍；士兵們訓練有素的挖了一陣，挖出一坑新鮮潮濕的黑土。

因為坑中除了土再無其它，所以士兵不停，繼續(xù)深挖。金子純忽然叫了一聲，向前跳進坑里，彎腰向坑底細瞧，隨即直起身說道：“看，怎么會有個洞？”

他不說，旁人沒有留意，包皮括士兵；他說了，所有人仔細一瞧，發(fā)現(xiàn)土中果然有個細小的洞眼。金子純隨手撿了一根樹枝，往洞內(nèi)插，插進兩寸就插不進了，不知是到了底，還是拐了彎。

金子純從士兵手中奪過鐵鏟，親自去挖。幾鏟子下去，他停了動作，抬頭去看香川武夫————洞眼是拐了彎！

香川武夫沉吟著答道：“也許是蛇鉆洞冬眠?！?/p>

馬家眾人都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所以認為香川武夫的話有道理，只有金子純做出了反駁：“可現(xiàn)在還沒到冬眠的季節(jié)?！?/p>

香川武夫話一出口，也感覺不合科學。不過此地偏北，時令早于其它地方，即便有蛇秋眠，也不稀奇。

金子純見香川武夫不能回答，便跳上地面，命令士兵繼續(xù)挖。如此又向下挖了半米多深，一名士兵發(fā)出驚呼，是鏟子從土中掘出了一只蠟黃的人腳。

順著人腳清理泥土，士兵們從土中刨出了一具不著寸縷的干尸。泥土濕潤，先前又不寒冷，尸體不腐爛已經(jīng)是罕見，無論如何不該脫水。幾把鏟子把干尸抬上地面，士兵正要往上爬，香川武夫卻是大喝一聲，嚇得所有人都一抖。

原來在尸體身下的地面上，赫然又點綴了幾只小小洞眼。洞眼還沒有鏟子的木柄粗，清清楚楚的不知在干尸身下藏了多久。

香川武夫望著洞眼愣了一陣，隨后轉向無心問道：“你……知道它的由來嗎？”

無心實話實說：“我不知道?！?/p>

然后他后退了一步，向一名士兵伸手要了鏟子。鏟子是好鋼鏟，鋒利如刀。他走到干尸之前，雙手攥了鏟子向下狠狠一斬。第一鏟子鏟掉了干尸的下巴，第二鏟子，他直接鏟斷了干尸的脖子。殘缺不全的頭顱在地上滾了一圈，旁人看得清楚，頭顱里面是空的！

空，但又不是完全的空，因為還存留著絲絲縷縷的筋脈，干尸失去的純粹只是腦漿和鮮血。無心幾鏟子又斬開了他的身體，五臟六腑也都在，只是已經(jīng)干結堅硬。

香川武夫搖了頭：“不對……”

的確是不對，本地的原住民，沒有把尸體處理成干尸的習 俗，即便死者是個罪大惡極的壞巫師，也沒有。

對著士兵一揮手，香川武夫下了令：“繼續(xù)挖！”

繼續(xù)挖掘的結果，就是沒有結果。

細小的洞眼彎彎曲曲，挖著挖著就失了蹤跡，但是人人都看出細洞深不可測。深不可測有多深？再往下可就是地堡了！

望著地上分成幾段的干尸，馬老爺開了腔：“昨夜不是說地堡里也出現(xiàn)了一具干尸？彼干尸與此干尸，可有相似之處？”

馬英豪聽了父親的言談，厭惡到了頭皮發(fā)麻的地步，同時又有些痛快，因為自己正在報仇。

香川武夫知道山中地堡從動工到完成，一直很不太平，及至軍隊進駐了，又隔三差五發(fā)生離奇事件，并且時常有人失蹤，所以最后隊伍才做了撤退。但要問彼干尸與此干尸有何關系，可是真沒人知道，而且最好沒關系，有關系才叫糟糕。

不置可否的沉默片刻，他把地圖又展開看了一遍，然后一揮手：“走，我們?nèi)ハ乱惶?！?/p>

下一處，是個錯誤，因為地下要什么沒什么，是士兵看走了眼。

趕在中午之前，他們抵達了第三處，然后又挖出了一具空殼子干尸。

悻悻的轉向地堡方向，他們一無所獲的想要返回。馬老爺趁人不備落了后，一把將賽維拽到了身邊，壓低聲音說道：“找機會就逃！”

賽維向馬老爺歪了腦袋：“爸爸，你騙了他們？”

馬老爺輕聲耳語：“地堡的位置屬于軍事機密，不是我們應該知道的。他們之所以不防備我們，是因為……我們是必死的人了。”

賽維的腦筋一轉，恍然大悟，于是微微的一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