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勾魂
正如馬老爺?shù)念A(yù)料,稻葉大將被他玄之又玄的描述給震住了。
他要發(fā)瘋似的哆嗦在大將面前,神情和語氣都是受過大驚嚇的模樣。一段地堡歷險記被他說得前言不搭后語,然而態(tài)度是非常的認真,認真的讓稻葉大將暗暗冒冷汗,幾乎懷疑馬老爺也被鬼魘住了,恨不能當(dāng)場一把火燒了他。
因為的確是死無對證了,所以稻葉大將暫時安撫住了馬老爺,轉(zhuǎn)而又去親自面見了賽維勝伊以及無心。賽維和勝伊謹遵父親的教誨,像兩只絕望的病雞崽子一樣,伸著脖子駝著后背塌著肩膀,在稻葉大將面前有一句沒一句的胡說八道。稻葉大將問得急了,勝伊就閉上眼睛不言語了,賽維更有一點表演的天分,瞪著眼睛對著大將發(fā)呆。
大將懷疑馬家的人全嚇出了心病,于是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無心身上。據(jù)他所知,無心是個陰陽師一流的人物,想必不該害怕鬼神??墒敲鎸γ娴慕?談了一陣之后,大將很不舒服的閉了嘴。無心滿嘴鬼話,每一句都令人毛骨悚然;問他人事,他睜著一雙黑眼睛,卻是一問三不知。
在大將一頭霧水之際,馬老爺又發(fā)了話,說要回家;還說此行千頭萬緒,他要回家休養(yǎng)幾日,順便把探險經(jīng)歷寫成報告,呈給大將。
大將,由于認為自己還可以從干巴巴的馬家人身上榨出些許養(yǎng)分,所以沒有翻臉。既然不想翻臉,他便走了另一個極端,春風(fēng)一樣向馬家眾人送了暖。馬老爺要回家,他就派出一輛汽車,把他眼中的四個精神病運往了北京。
在從天津到北京的路上,無心坐在汽車后排的座位上,一邊慢慢擦拭著手中的銀腰帶,一邊狐疑的東張西望。
汽車內(nèi)總是殘留著幾絲地堡特有的陰寒氣息,可是在他目光所及之處,卻又并無鬼魂的蹤影。他犯了嘀咕,又不能對旁人說,因為無憑無據(jù),隨便嚇唬人也不對。
賽維知道大家雖然能回北京了,但遠遠沒到平安大吉的程度。歪著腦袋偎在無心肩膀上,她直著眼睛出了神。無心的手指很靈活,正在捏著一塊粗布摩擦蓮花紋路。賽維盯著他白里透紅的指尖,心中茫茫然的想:“指甲修得真好?!?/p>
半天過后,他們抵達了北京馬宅。
他們總共也只走了一個來月,可出發(fā)時是秋季,馬宅還有秋菊紅葉裝飾著;如今頂風(fēng)冒雪的回了來,進門之后便是滿目蒼涼。既然馬老爺并沒有死,那馬宅的規(guī)矩就不能變;留守的上下人等一起迎接出來。管家又偷偷的告訴馬老爺,說是四姨太和家里的汽車夫私奔了,除了她自己的體己錢,旁的倒是沒卷走什么。
馬老爺點了點頭,對于四姨太興趣不大。馬宅前后依舊是不缺少日本兵,后花園子則是成了一處小兵營。四面八方都是眼線,馬老爺坐在書房內(nèi)的寫字臺后,讓管家去把門關(guān)上。等到管家關(guān)門回來了,馬老爺把一張寫滿小字的信紙推到了他的面前。
管家拿起信紙一瞧,臉上立時變顏變色。從馬老爺手中接過鉛筆,他拉把椅子坐下來,開始在紙上回應(yīng)。
與此同時,賽維和勝伊洗了澡換了衣裳,攬鏡自照,都認為自己很需要一番修飾。勝伊嫌天冷,想要打電話讓理發(fā)匠登門服務(wù)。夾著電話簿子走到賽維屋里,他和賽維討論了當(dāng)下的摩登發(fā)型,又說:“我可不想剪得太短,頭發(fā)一短就不聽話。姐你呢?你還燙嗎?別燙了,你看你頭發(fā)梢都燙黃了?!?/p>
賽維摸著頭發(fā),正要回答,可是心思比語言變化更快:“無心呢?”
勝伊伸手向外一指:“在我屋里擦銀子呢?!比缓笏蛸惥S探了頭,壓低聲音問道:“姐,你說他怎么不變模樣啊?”
賽維也疑惑,輕聲答道:“我也發(fā)現(xiàn)了,他……他好像總是一個樣兒?!?/p>
勝伊又道:“他是不是練什么功夫練得走火入魔了?你看他的頭發(fā)從來都不見長,臉上也沒胡 須。沒胡 須倒沒什么的,我臉上也挺干凈,可是無多有少,下巴和嘴唇上總該有幾根吧?我觀察過他了,他真的是一根毛都沒有?!?/p>
賽維沉吟著答道:“也有一根胡 子都不長的人……比如五姑父?!?/p>
勝伊點了點頭:“對,可能他像五姑父,年輕的時候臉很光溜,越老越糙。”
賽維一聽就不樂意了:“去你的吧!”
賽維和勝伊不聲不響的打電話叫了一名理發(fā)匠,想要美化自己的形象。與此同時,無心趁著他們不留意,悄悄溜出院門,想要去找大太太佩華。
馬宅太大,他雖然知道佩華是被打入冷宮的人物,但是冷宮在哪里,他不知道。沿著道路走向僻靜處,他想佩華完全就是馬老爺手邊的一件擺設(shè),而且還是一件失了寵 犯了罪的擺設(shè),一定享受不到什么好待遇。
然后他一抬頭,驟然和佩華打了個照面。
佩華像一塊不帶滋味的面點心,平平淡淡的端莊著。無心正想著她,不料想著想著想出了個活人,就是一驚。而她站在青石板路上,對著無心微微笑了一下:“無心師父?!?/p>
無心也一躬身:“大太太。我有話————”
在他出聲的同時,佩華也開了口:“我有話————”
兩人異口同聲的搶了話,隨即又一起收了話音。無心對著佩華一點頭:“大太太先說吧。”
佩華低下了頭,輕聲問道:“無心師父,我想問問大少爺?shù)氖隆笊贍敾貋砹藛幔俊?/p>
無心沒有辦法把馬英豪的死訊說得婉轉(zhuǎn)動聽,所以在短暫的思索過后,他索性斬截答道:“他死了,是被手雷炸死的。爆炸前他和我在一起,讓我給你帶幾句話?!?/p>
佩華本來就站得穩(wěn)當(dāng),此刻聽了一個“死”字,越發(fā)紋絲不動,人都成了塑像。等到無心把馬英豪的遺言盡數(shù)轉(zhuǎn)述了,她低低的“哦”了一聲,仿佛脖子都僵硬了。
像個小面人似的,她規(guī)規(guī)矩矩的站在寒風(fēng)里,也沒有眼淚,也沒有哽咽,單是站著。良久過后,她才慢吞吞的又問:“是……一下子就走了嗎?”
無心很篤定的告訴他:“是,手雷厲害,一下子就走了?!?/p>
佩華忽然晃了一下,抬眼望向無心,像個小女孩要求大人的保證似的:“不疼吧?”
無心堅定的搖頭:“不疼。一秒鐘的事,覺不出疼?!?/p>
佩華的一雙眼睛漸漸閃爍出了水光:“走之前……遭罪了嗎?”
無心繼續(xù)搖頭:“沒有。”
佩華對著無心淺淺一躬,聲音輕飄飄的:“無心師父,謝謝你。”
佩華一步一步慢慢的往回挪,一直挪進了她的冷屋子里。
她在床 上坐定了,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了幾個圈兒,最后風(fēng)干了,干得眼珠都苦澀。
她不叫人,老媽子也不出現(xiàn)。她一直坐一直坐,心里就想她和馬英豪是怎么認識的,怎么相好的。馬英豪不是個好伺候的,脾氣也有點怪,時常對她不冷不熱。她心里沒有底,真被他折磨透了。
現(xiàn)在好了,再沒有人能折磨她了。
光線黯淡的屋子里,忽然緩緩現(xiàn)出了一個熟悉的小影子。佩華抬了頭,恍惚中看到了馬俊杰。
“五少爺……”她喃喃的說:“你不是死在外頭了嗎?”
馬俊杰若隱若現(xiàn)的站在暗中,對她發(fā)笑:“我死了,大哥也死了。媽,你要不要來?你來了,就能看見大哥了?!?/p>
佩華夢游似的扶著床 柱站起身:“我能看見英豪?”
馬俊杰站在可望不可即之處,笑得十分可愛:“大哥死了,你也去死,你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p>
佩華的腦筋像是銹住了,絲毫不能轉(zhuǎn)動。迷茫中聽了馬俊杰的話,她想馬俊杰說得有理,為什么有理?不知道。反正自己得死,死了,就能看見英豪了。
踩著凳子上了高,她亟不可待的將一條尼龍帶子掛上了床 梁。腦袋伸進繩套里,她把腳下的凳子一踢。兩只腳本來還可以踩上床 沿的,但是小鬼的話始終在她耳中回蕩,讓她心甘情愿的伸直了腿。
馬俊杰虎視眈眈的等待著。佩華的魂魄剛一離體,就被他全吞噬了。
無心躺在勝伊的身邊,摸著黑擦腰帶。馬家人多眼雜,他反倒要和賽維保持一點距離。
他總感覺馬宅有鬼,而且不是善茬??晒碓谀睦?,他不知道。鬼仿佛無處不在,然而只躲著他。
翌日清晨,馬老爺在床 上聽聞了佩華的死訊。戴著他的繡花小帽墊坐起身,他先是下意識的罵了一句:“賤貨,還要鬧殉情嗎?”
話音落下,他若有所思的發(fā)了一會兒呆,隨即猛的一拍手,臉上現(xiàn)出喜色。把他最信任鐘愛的大管家叫到臥室,他嘁嘁喳喳的好一番囑咐命令。而大管家出了臥室之后,立刻宣布了老爺?shù)闹家?,要為太太大辦喪事,順帶著把凍在醫(yī)院里的八姨太也一并捎上,再給死無全尸的大少爺和五少爺造個衣冠冢。
馬家的人受著監(jiān)視,但合理出入還是沒有問題。管家每天穿梭似的里一趟外一趟,趁亂往外運出了大批黃金。黃金的終點站是上海。馬老爺有個老姐姐在上海。老姐姐對弟弟的感情,和媽媽對兒子也差不多,即便弟弟是個天怒人怨的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