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文革時期

第138章 蘇桃

一九六七年春，河北。

蘇桃斜挎著一只帆布書包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走上了二樓。樓是舊式的小洋樓，坐落在文縣一隅，還是清末時期的建筑，近十年來一直是空置著的。上個月隨著父親逃來此處之后，她始終是沒有心思打掃環(huán)境，所以樓內(nèi)處處骯臟；角落結(jié)著長長的灰塵，本是靜止不動的，然而如今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在樓外一聲高過一聲的口號震動中，灰塵也柔曼的開始飄拂了。

父親坐在門旁靠墻的硬木椅子上，見她來了，就仰起了一張蒼老的面孔。蘇桃停住腳步轉(zhuǎn)向了他，茫然而又恐慌的喚了一聲：“爸爸?！?/p>

老蘇是個軍人，人生經(jīng)歷就是一首陜北的信天游。年輕的時候是“騎洋馬，挎洋槍，三哥哥吃了八路軍的糧，有心回家看姑娘，打日本就顧不上。”人到中年了，又是“三八槍，沒蓋蓋，八路軍當(dāng)兵的沒太太，待到那打下榆林城，一人一個女學(xué)生?！彪m然他打的不是榆林城，但的確是娶了個女學(xué)生。女學(xué)生是中等地主家的女兒，又在中等城市里念了書，集小農(nóng)與小布爾喬亞兩種氣質(zhì)于一身，最終升華出了一個嬌滴滴的蘇桃。女學(xué)生一輩子看不上丈夫，帶著獨(dú)生女兒和丈夫兩地分居。老蘇倒是很愛她的，單相思，相思著倒好，因為見了面也沒話說。

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老蘇就被打成了反革命黑幫分子。眼看他的上級保護(hù)傘們都被分批打倒且被踩上了一萬只腳，他決定不能坐以待斃。然而未等他真正行動，就聽說遠(yuǎn)在外省的妻子被當(dāng)?shù)丶t衛(wèi)兵們推上了萬人批斗大會的臺子，當(dāng)眾用皮帶劈頭蓋臉的抽，抽完了又剃陰陽頭。大會結(jié)束后她回了家，當(dāng)天夜里就跳樓自殺了。

等到女兒蘇桃單槍匹馬的逃到身邊之后，老蘇趁著自己只受批斗未受監(jiān)視，在一位軍中老友的保護(hù)下，火速逃來了文縣，不顯山不露水的暫時藏進(jìn)了一所鬼宅似的小樓里。未等他喘勻了氣，老友也完蛋了，被造反派押去了北京交代問題。老蘇從首長落成了孤家寡人，并且不知怎的走漏風(fēng)聲，引來了新一批人馬的圍攻。

老蘇依然是個行動派，趁夜用鐵絲和銅鎖死死封住了外面院門，又用濕泥巴和碎玻璃在墻頭布了一道荊棘防線。但是他能攔得住人，攔不住聲，而且攔也是暫時的攔，攔不長久。于是他徹夜未眠，一夜 的工夫，把什么都想明白了。

蘇桃站在門口，不敢往窗前湊。透過窗子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樓外情景。樓外的人員很雜，有紅衛(wèi)兵，也有本地工廠里的造反派，平時看著可能也都是一團(tuán) 和氣的好人，不知怎的被邪魔附體，非要讓素不相識的父親投降，父親不投降，就讓父親滅亡。忽然意識到了父親的注目，她有點(diǎn)不好意思，扶著門框垂下了頭。

老蘇凝視著她，看她像她媽媽，是個美人。用粗糙的大手攥了攥女兒的小手，他開口問道：“東西都收拾好了？”

蘇桃點(diǎn)了點(diǎn)頭，小聲答道：“收拾好了?！?/p>

老蘇笑了一下，笑得滿臉溝壑縱橫：“好，收拾好了就快走。他們要往里沖了，院門擋不了多久?！?/p>

蘇桃撩了他一眼，幾乎被他驚人的老態(tài)刺痛了眼睛。從小到大，她一年能見父親一面，因為不親近，每次見面的印象反倒特別深刻。在她的印象中，父親還是一個滿面紅光、高聲大嗓的中年人。

“爸爸，一起走吧?！彼龓Я丝耷唬骸皨寢寷]了，你不能留下我一個人，我一個人活不了??！”

老蘇的嗓子啞了，喉嚨像是被壅塞住了：“我目標(biāo)太大，不利于你安全轉(zhuǎn)移?！?/p>

大巴掌狠狠一握女兒的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桃桃，對于爸爸來講，殺頭，我不怕；侮辱，我不受！”

隨即他松了手。一雙眼睛定定的盯著女兒。女兒十五歲，美得像一朵正當(dāng)季節(jié)的桃花。暗暗的把牙一咬，他逼回了自己的眼淚，起身對著門外一揮手：“快走。非常時期，不要優(yōu)柔寡斷錯失良機(jī)！”

蘇桃雙手一起扳住了門框，惶恐悲傷的哭出了聲：“爸爸，一起走吧，我求你了，一起走吧。要不然我和你一起死，我沒家了，我沒地方去！”

老蘇屏住自己的呼吸和眼淚。攔腰抱起哇哇大哭的女兒，他一路咚咚咚的走下樓梯。腳步沉重，震得滿地生塵。樓下一間小佛堂里，搬開佛龕有個鎖著小鐵門的暗道。老友在把他藏匿到此處時曾經(jīng)告訴過他，說是暗道能用，直通外界。門鎖被他夜里撬開了，鐵門半開半掩的露出里面黑洞洞的世界。把痛哭流涕的女兒強(qiáng)行塞進(jìn)小鐵門里，他拼了命的擠出聲音：“我鎖門了，你趕緊走！你想回來也沒有路！”

然后他“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了鐵門，當(dāng)真用鎖頭把鐵門鎖住了。重新把佛龕搬回原位，他小心翼翼的除去了自己留下的指紋。外面響起了嘩啷啷的聲音，他們當(dāng)真開始沖擊院門了。

老蘇摸了摸綁在腰間的一圈炸藥，以及插在手槍皮套里的配槍。兩條腿忽然恢復(fù)了活力，他往樓上跑去，想要尋找一處絕佳的射擊點(diǎn)。

在老蘇躲在窗邊清點(diǎn)子彈、蘇桃在漆黑的地道里絕望撼動鐵門之時，無心隨著人潮，涌出了文縣火車站。

全國學(xué)生大串聯(lián)的余波未盡，火車上的乘客之多，唯有沙丁魚罐頭可以與之媲美。無心在天津上車時，根本就沒有走車門的心思。人在月臺上做好準(zhǔn)備，未等火車停穩(wěn)，他就直接扒上車窗，像條四腳蛇似的游了進(jìn)去。眼看身邊的三人座位下面是個空當(dāng)，他一言不發(fā)的繼續(xù)鉆，占據(jù)了座位下面的幽暗空間。舒舒服服的側(cè)身躺好了，他和蘇桃一樣，也有個帆布書包皮。書包皮里空空的，被他卷成一團(tuán) 當(dāng)枕頭。枕了片刻之后他一抬頭，忽然想起書包皮里還有一條小白蛇。連忙欠身打開書包皮，他低頭向內(nèi)望去，就見小白蛇歪著腦袋，正用一只眼睛瞪他。

小白蛇是他從大興安嶺帶出來的，蛇身上附著白琉璃的鬼魂。自從賽維和勝伊去世后，他就跑去了大興安嶺。山林已經(jīng)變了模樣，大片的樹木都被砍伐了，大卡車晝夜不停的向山外運(yùn)送木材。但是白琉璃所在的禁地還是老樣子。一是因為此地偏僻，二是伐木工人不敢來。山中樹木遮天蔽日，大白天的都鬧鬼。

他在地堡中找到了白琉璃。白琉璃看了二十多年的花和雪，看得百無聊賴，見他忽然出現(xiàn)了，真是又驚又喜：“你來了？”

無心在地堡中來回的走：“外面不大好混，不如到山里做野人。”

白琉璃又問：“你是一個人？”

無心坐在一口破木箱上：“嗯，我太太去年餓死了。”

賽維和勝伊，都沒能度過大饑荒。

勝伊一生結(jié)了兩次婚又離了兩次婚。感情生活的不幸讓他活成了一個幽怨的小孩子。在長久的粗茶淡飯之后，他固執(zhí)的閉了嘴，拒絕吃糠。可是賽維當(dāng)時只能找到糠。

勝伊胖胖的死了，營養(yǎng)不良 導(dǎo)致他身體浮腫到變了形。

全城里都沒有糧。無心把自己的棒子面糊糊留給賽維，想要出去另尋食物。然而城中的飛禽走獸全進(jìn)了人的肚子。他往城外走，道路兩邊的樹皮都被剝光了。樹木白花花的晾在空氣中，像是夾道歡迎的兩排白骨。

后來，賽維也不吃了。

賽維把僅有的一點(diǎn)棒子面熬成稀粥，然后關(guān)了房門，不讓無心再走。一小鍋稀粥就是無心接下來的飲食，她氣若游絲的躺在床 上，要無心陪陪自己，要自己一睜眼睛，就能看到無心。

她沒有浮腫，是瘦成了皮包皮骨頭的人干。十幾年來她一手把握著整個家庭，像個大家長似的掙錢花錢，在體面的時候設(shè)法隱藏財富，在拮據(jù)的時候設(shè)法保留體面。她始終是不敢堂堂正正的拋頭露面，因為父親是大漢奸馬浩然。藏頭露尾的經(jīng)營至今，她也累了。

她不讓無心走，無心就不走。無心躺在她的身邊，兩人分享著一個被窩。他是她的丈夫，也像她的孩子。賽維一過三十歲，在街上見到同齡的婦人領(lǐng)著小兒女，也知道眼饞了。

賽維枕著他的手臂，很安靜的走了。無心用手指描畫著她的眉眼，想起了兩人十幾年的爭吵，想起了她年輕時候的清秀模樣。想到最后，他的眼睛涌出一滴很大的眼淚。眼淚是粘稠透明的膠質(zhì)，凝在臉上不肯流。

無心在安葬了賽維之后，就開始了他的流浪。和白琉璃在地堡里住了幾年，他得知外面的大饑荒已經(jīng)徹底過去了，便又起了活動的心思。聽聞他要走，白琉璃當(dāng)即附在一條白蛇身上：“把我也帶上吧！我在地堡里住太久了，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p>

無心大搖其頭：“不帶不帶，我煩你?！?/p>

白琉璃沒說什么。等到無心睡著了，他盤在無心的脖子上，張嘴露出倒鉤尖牙，對著無心的鼻尖就是一口。無心差點(diǎn)沒疼死，白琉璃沾染了無心的鮮血，也險些魂飛魄散。雙方兩敗俱傷，只好和談。和談的結(jié)果是雙方各退一步，無心帶白琉璃出門見世面，但是白琉璃路上必須聽話。

無心在山里住了四年，萬沒想到四年之后，天地劇變，竟然換了一個世界。他審時度勢，立刻學(xué)會了不少嶄新的革命詞，并且憑著自己面嫩，冒充大中學(xué)生，拿著偽造的介紹信混到各地的紅衛(wèi)兵接待站中騙吃騙喝。混著混著混到了文縣，他出了火車站，獨(dú)自走在一條安靜小街上，并不知道自己在一個小時之后，就會遇到漂亮的小姑娘蘇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