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相依為命
蘇桃傻了眼,一手拉著無心,一手指向走廊盡頭,干張嘴說不出話。忽然松手撲向走廊一旁的教室房門,她大睜著眼睛往里瞧。教室里面空空蕩蕩的,別說人了,連老鼠都沒一只。
無心明知道她方才是被鬼魘住了,但是不肯說破,怕嚇著她,只問:“是不是夢游了?”
蘇桃一聽“夢游”二字,感覺方才的經(jīng)歷起碼從科學(xué)上說得通了,才透過了一口氣,惶惶然的答道:“我沒有夢游癥呀!”
無心思索著說道:“白天受了一天的驚嚇和辛苦,難保晚上不會有些異常的反應(yīng)。沒事了,我們還回空教室里去吧!”
他拉著蘇桃的手往回走,蘇桃緊緊靠著他的手臂,看他像一座保護神。兩人進(jìn)了教室,還是在角落處坐定了,也不敢開燈。無心掏出上層的飯盒,打開了蓋子放到蘇桃面前:“沒勺沒筷子,用手抓著吃吧!中午就買好了,哪知道剛一出飯館就遇上了兩派打仗。我讓聯(lián)指的人抓走了,關(guān)了一下午?!?/p>
然后他又拿出了燒餅。教室里黑,蘇桃不留意,無心卻是眼尖,發(fā)現(xiàn)包皮著燒餅的油紙破了一大串窟窿,每個燒餅都被咬去了一點。從中間挑了個軟和的燒餅遞給蘇桃,他暗暗把手伸進(jìn)書包皮摸到小白蛇,在蛇腦袋上連彈九指。
蘇桃接了燒餅,小聲問道:“他們打你了嗎?”
無心搖頭笑道:“沒打。他們以為我是什么紅總的,解釋開了,也就完了?!?/p>
蘇桃撕了一塊燒餅往嘴里送:“你別和他們硬碰硬,他們打死人不償命的?!?/p>
無心把飯盒向她推了推:“吃菜。別講究了,自己伸手。不干不凈,吃了沒病?!?/p>
蘇桃捏了一片白菜吃了,隨即心事重重的望向無心:“明天……你去哪里???”
無心想了想,然后笑了:“我有點拿不準(zhǔn)。和你說實話吧,我是從聯(lián)指總部翻墻逃回來的。文縣打得有點兒太厲害了,要是能走,我想走?!?/p>
蘇桃垂下了頭:“我跟你一起走,行嗎?”
無心伸手摸了摸她的毛糙辮子:“行。我也是一個人,你跟我走,我們還能搭個伴兒?!?/p>
蘇桃吃了兩個燒餅,吃飽了。無心帶著她往外走。學(xué)校里面必定會有自來水,他們穿過長長的走廊,在大樓另一端找到了水房。
水房是間大水泥屋子,屋子一角立著個燒熱水的鍋爐,三面墻上都伸著水龍頭。無心一個接一個的擰,總算擰出了一個有水的。任憑流水放了一會兒,他約莫著有水銹也流光了,才刷了刷飯盒,又用飯盒接了小半盒水給了蘇桃。蘇桃咕咚咕咚喝了一氣,無心又問:“想上廁所嗎?”
蘇桃把飯盒還給了無心,喃喃的說:“不去了,怪害怕的,我能憋住。”
無心環(huán)視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水房,靈機一動:“要不然,你就在水房把問題解決了吧!我給你守門,你速戰(zhàn)速決。”
蘇桃在黑暗中夾著腿,千分的害羞,萬分的著急:“我……”
無心走到了門口,走廊里還有一點微光,他給了蘇桃一個背影:“快點兒吧!”
蘇桃解了褲子,靠墻蹲了。天下事常是事與愿違,她極力的想要做到斯文無聲,然而環(huán)境太安靜了,她心驚膽戰(zhàn)的支著耳朵,感覺自己嘩嘩嘩的尿出了一條大河。一條大河波浪寬,她面紅耳赤的挪了挪腳,不想弄臟了自己的鞋。
提起褲子又洗了洗手,她走到無心身后,猶猶豫豫的把手塞到了他的手心里。無心的手挺溫 暖,比她的巴掌大了一圈。她有時候覺得無心是自己的同齡人,有時候又覺得無心是自己的叔叔輩。濕漉漉的握住了無心的手,她有了一點安全感。
兩人回了空教室,蘇桃坐在地上,問無心:“你家是什么成分呀?”
無心緊挨著她坐了,輕聲答道:“無產(chǎn)階級,祖上是要飯的。”
蘇桃聽了“祖上”兩個字,憑空生出了一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文縐縐的,不合時宜。很羨慕的低下了頭,她小聲說道:“你出身真好?!?/p>
無心聽了她的回答,忍不住嗤嗤的笑。蘇桃的話沒毛病,就因為沒毛病,才讓他發(fā)笑——在此朝代之前,怕是從來沒有人發(fā)過蘇桃的感慨。
蘇桃驚異的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無心沒有正面回答,轉(zhuǎn)而問道:“你不是文縣人吧?”
蘇桃搖了搖頭,慢吞吞的講起了自己的來歷。她是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一直隨著母親南北輾轉(zhuǎn)。母親和父親是個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不在一起,但也不遠(yuǎn)離,因為離得太遠(yuǎn),母親就享受不到父親的特權(quán)了。父親在南方,她們也在南方;父親北上了,她們也跟著北上。
無心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關(guān)鍵點:“在文縣,沒有人見過你,對不對?”
蘇桃“嗯”了一聲:“我們夜里來的,直接就躲進(jìn)了小樓里。”
無心又問:“你身上有什么證件 嗎?”
蘇桃打開自己的書包皮,書包皮里裝著一套換洗衣裳,一本紅寶書,一點女孩子離不得的零碎東西,還有一本戶口簿。戶口簿子里面還夾著一沓鈔票。把戶口簿打開了,他們借著窗外的月光一起看。戶口簿上寫著蘇桃的學(xué)名,是蘇平平三個字。
“家里人都叫我桃桃?!彼嬖V無心:“后來上了小學(xué),媽媽說蘇桃聽著不正式,就改了蘇平平。”
無心拍了拍她的小腦袋:“桃桃。”
蘇桃笑了:“嗯。”
無心緊接著又說:“我們得找個地方,把你的戶口本藏起來。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同學(xué)。你的學(xué)生證和介紹信在路上丟了,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記住了嗎?”
然后他望著蘇桃的眼睛,正色說道:“還有一個問題——小樓里有沒有留下你的照片?”
蘇桃連忙搖頭:“我們都沒有照片了。照片早在家里就被爸爸燒光了?!?/p>
無心和蘇桃嘁嘁喳喳的商量了小半夜,末了偎在一起睡到了天亮。太陽一出,光芒萬丈,蘇桃就不害怕了。兩人到了水房洗臉漱口,無心先洗完了,站在水房門口說道:“桃桃,早上吃剩燒餅吧,吃完了燒餅我們出去看看風(fēng)聲。要是沒事的話,我們就想法子走?!?/p>
蘇桃用一把塑料梳子蘸了水,正在歪著腦袋用力梳頭發(fā)。無心理直氣壯的喊她“桃桃”。她聽在耳中,心里暖融融的,好像又有家了。把兩條辮子利利索索的編好了,她靦腆的出了聲:“無心同志,你把飯盒給我,我接點水喝?!?/p>
無心把飯盒遞給了她:“叫我無心就行。反正你我也差不幾歲。我可能是看著老相,其實年輕著呢。我剛上高三——”
話沒說完,他忽然感覺動靜不對。斜著眼睛向下一瞧,他發(fā)現(xiàn)白琉璃不知何時從書包皮縫隙里伸出了腦袋。一個雪白的圓頭圓腦上,兩個黑豆眼睛正在若有所思的望著他。
無心正在裝嫩,冷不防的和白琉璃對視了,登時惱羞成怒。而蘇桃端著一飯盒涼水轉(zhuǎn)過了身,正好面對了無心:“呀,你書包皮里的東西是什么呀?”
無心攥著白琉璃的腦袋向外一抽,抽出了一條半米多長小白蛇:“它是我的寵物,養(yǎng)著玩的。你怕不怕?”
蘇桃雙手托著飯盒,對著白蛇左看右看:“不咬人?。俊?/p>
無心握著白蛇中段:“不咬人,也沒毒,還通人性呢?!闭f著他向左一指:“白琉璃,轉(zhuǎn)!”
蛇腦袋立刻轉(zhuǎn)向了右方。
無心連忙改往右指,可未等他開口,白琉璃把腦袋又?jǐn)[向了左方。
無心對著蘇桃笑道:“看見沒有。我讓他往東,他不敢不往西?!?/p>
蘇桃也笑了:“哦……我還以為是它不聽話呢。我原來只在圖畫書上見過蛇。書上的蛇都可嚇人了,不像你的蛇好看。”
白琉璃聽蘇桃夸獎自己貌美,不禁滿意的一吐信子。蘇桃生得兩彎秀眉,一雙明眸,白白凈凈苗苗條條。他認(rèn)為蘇桃也挺美,有心湊上前和她親近親近;然而因為附在了蛇身上,不大擅長指揮白蛇的細(xì)長身體。所以在無心的手里扭了扭,他沒有前進(jìn)的本領(lǐng),也就作罷了。
無心把白琉璃纏成一團 塞回書包皮,然后帶著蘇桃回教室吃剩燒餅。兩人干干凈凈的曬著朝陽,倒是舒服了,與此同時,在縣城的另一端,聯(lián)指所在的小學(xué)校里,卻是一派緊張氣氛——昨天夜里他們忽然收到保定急電,說是三號提前動身,今日上午就能乘汽車抵達(dá)文縣了!
陳部長一夜 未眠,臉更黑了。他的得力干將、十四歲的初一學(xué)生李萌萌正處在鼻青臉腫的高潮時期,看著也不甚像人。指揮部里最體面的人物是顧基,顧基個子最高,肩膀最寬,濃眉大眼的很周正,不過走不到人前去,因為父親雖然是工人階級,爺爺卻做過小軍閥,在天津過了幾十年紙醉金迷的腐朽生活,解放后還逃去了香港。如果不是和陳部長做了十年的同桌,顧基不但沒有資格出入指揮部,而且早就被一并打成狗崽子了。
顧基有一塊老羅馬表,是爺爺傳給父親的,上個禮拜被他送給了陳部長。陳部長擼起袖子看了看時間,又回頭望了望,見指揮部的核心人員都到齊了,而且精神很飽滿。李萌萌捂著紅腫開裂的嘴角,低聲問道:“部長,不用多找些人夾道歡迎嗎?光是咱們幾個,人太少了吧?”
陳部長輕聲答道:“三號的意思,不讓我們聲張。”
李萌萌咂了咂嘴:“太靜了,顯不出我們的熱情?。 ?/p>
陳部長剛要回答,遠(yuǎn)方路上忽然出現(xiàn)了大卡車的影子。小學(xué)校所在的一片地區(qū),是縣聯(lián)指的地盤,絕對不會有紅總的人馬入侵。可陳部長認(rèn)為三號沒有坐卡車來的道理,而且卡車一輛接一輛,居然連著來了五輛。五輛卡車全是滿載,只是后斗上面苫了雨布,看不清楚滿載的內(nèi)容。一輛軍用吉普車殿了后,在它距離指揮部大門還有幾十米遠(yuǎn)時,陳部長率領(lǐng)手下蜂擁而上。及至吉普車停了,他們立刻熱情洋溢的喚道:“小丁貓同志,我們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把你盼來了!”
吉普車后排車門一開,一位細(xì)條條的白面書生彎腰下了車。眾人見了,皆是一愣,萬沒想到省聯(lián)指的第三號人物,居然是個娃娃臉的大男孩子。而外號小丁貓的前高三學(xué)生丁小貓站在車旁,一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銀框眼鏡,另一只手夾著半根香煙,搭在了大開的車門上。陽光照著他潔凈的白襯衫,他風(fēng)度很好的對著陳部長一點頭:“我代表一號以及我個人,先向奮斗在文縣第一線的革命戰(zhàn)友們問好?!?/p>
他是孩子的臉,聲音卻成熟,兩廂相加,反而有種意外的魅力。很隨便的和陳部長握了握手,他繼續(xù)說道:“文縣是個大縣,但是革命的溫 度并不算高?!?/p>
陳部長很惶恐:“昨天我們也和紅總打了一場硬仗……他們死了好幾個?!?/p>
小丁貓笑了一下:“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幾條人命不算什么。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敵人的性命不算什么,我們自己的性命,也不算什么。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必要的時候,可以大殺!”
陳部長等人一起激動了,而小丁貓用手里的煙卷一指人后的顧基,微笑問道:“你傻看著我干什么?”
顧基高人一頭的站在后方,結(jié)結(jié)巴巴的紅了臉:“我、我……對你很、很崇拜?!?/p>
小丁貓笑了,不再理他。抬手對著前方卡車一指,他輕描淡寫的又道:“我給你們帶了一點禮物,希望可以給你們的革命熱情加一加溫 ?!?/p>
前方卡車的司機跳下了駕駛室。踮腳蹦跳著掀起后斗雨布一角。沒了雨布的遮掩,成捆的半自動步槍曝露在了光天化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