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夜會
平日在革委會大院里,無心雖然時常見識陳大光的官威,可由于陳大光畢竟還是個年輕人物,私底下忍不住一派隨便,尤其對無心并不講究禮數(shù),故而他還意識不到陳大光的權(quán)勢。及至出了縣城下了鄉(xiāng),無心開了眼界,才發(fā)現(xiàn)原來陳大光真是有著土皇帝一般的高身份。陳大光乘坐一輛蘇聯(lián)嘎斯69吉普車,又輕又快的行駛在柏油路上,后方跟著幾輛大卡車,滿載著他的部下。出城之后沒過多久,他們便抵達了最近的豬嘴公社。豬嘴公社本名豬嘴鎮(zhèn),緊挨著豬頭山。因為豬頭山早成了礦區(qū),所以豬嘴公社受了恩惠,也很繁華。陳大光一下吉普車,就被公社干部和先進社員們包皮圍了。一邊緩步前行,一邊享受著四面八方的熱情恭維,陳大光飄飄然的,認為文化大革命真是好,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他去年夏天畢了業(yè),現(xiàn)在至多是在一中當體育老師。體育老師和縣革委會主任相比,地下天上,沒有可比性。
公社里殺豬宰羊,款待縣里來人。陳大光自知學問不濟,說不出漂亮話,所以謹言慎行,保持自己莫測高深的偉岸形象。旁人沒他的顧慮,一個個興致勃勃的東走西逛,欣賞鎮(zhèn)上不甚地道的田園風光。無心帶著蘇桃滿鎮(zhèn)里轉(zhuǎn)了一圈,隨口說道:“變化真大,原來鎮(zhèn)上就只有一條正經(jīng)大街。”
蘇桃好奇的看他:“你怎么知道?”
無心把兩只手插進衣兜里:“聽別人說的?!?/p>
白琉璃從書包皮縫隙中伸出圓腦袋,并沒有看到什么好風光。飛快的一吐信子,他因為近來吃得太多,動彈不得,于是懶洋洋的縮回了書包皮。
無心帶著蘇桃踏上了歸途,心里想起了月牙。月牙要是活到現(xiàn)在,也是個老太太了。歲月是能把一個人活活風干的,仿佛有一只干枯蒼老的手撫摸了他的頭和臉,讓他在大太陽下恍惚了一下。
蘇桃抽了抽鼻子,扯著他的袖子問道:“你聞到香味了嗎?”
無心吸了一口氣:“聞到了,真香?!?/p>
公社的伙食太好了,陳大光和朱建紅等人,在公社干部的陪同下吃小灶。小灶精美,大灶也不賴,成盆的燉肉往桌上端。在動筷子之前,眾人統(tǒng)一起立,手持紅寶書齊聲叫道:“敬祝偉大領(lǐng)袖的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隨著“萬壽無疆”四個字的重復(fù),眾人手里的紅寶書向斜上方揮舞三次。然后繼續(xù)喊道:“敬祝林副統(tǒng)帥身體健康!身體健康!身體健康!”
敬祝結(jié)束之后,滿食堂的人又高歌了一曲《東方紅》。唱完最后一句,食堂桌椅聲音響成一片,筷子也都箭簇一般直射豬肉。無心和蘇桃連主食都不要了,專挑五花肉大嚼,吃了個滿嘴流油。
飯后的節(jié)目,是革命群眾大聯(lián)歡。熱鬧了大半天之后,又是一頓豐盛晚飯。陳大光明天還要下到生產(chǎn)大隊里視察,所以夜宿豬嘴公社。照理來講,縣里的干部們應(yīng)該被分派到老百姓家居住,不過無心帶著個不離手的半大丫頭,住到哪家都不合適,于是陳大光善解人意,讓他和自己一起在公社大院里居住。
無心和蘇桃得了一間寬敞屋子安身,屋子里砌著半截火炕,兩人總算能夠?qū)拰捳拐沟乃灰?。但是先前兩人湊合著擠,總像是不得已的對付,還算自然;如今舒舒服服的并肩躺了,小兩口似的,反倒要讓人往深了多想。
兩人洗漱過后,無心和蘇桃頭腳顛倒著躺了,各自蓋著一床 新被。新被不大,蘇桃蓋著正合適,無心則是顧了上就顧不得下,不是露肩就是露腳。蘇桃一時睡不著,睜著眼睛往窗外看,視野邊緣翹著無心的腳趾頭。白琉璃在被子上爬來爬去,末了把腦袋往她頸窩里一拱,乖乖的不動了。
無心無聲無息的躺在炕上,蘇桃都睡了,他還清醒著,心里走馬燈似的閃現(xiàn)舊人舊事。正是出神之際,他下意識的猛一歪頭望向房門,就見緊閉著的房門前方,探頭探腦的飄進了一只鬼。
此鬼形容凄慘,生前不知被誰把半邊腦袋敲了個稀爛,一只眼珠被擠出眼眶,險伶伶的吊在臉上;一身工人裝更是遍布鮮血,看不出本來顏色。無心立刻半閉了眼睛,想要看看對方意欲何為。而慘鬼試試探探的飄到炕邊,伸手想要推他,可惜力量微弱,一只手純粹只是幻影,連陣風都扇不動。
慘鬼仿佛是急了,開始呼喚:“哎,醒醒,醒醒??!我知道你是能看到我們的,你睜眼呀!”
無心裝聾作啞,一動不動。
慘鬼原地轉(zhuǎn)了個圈,飄飄蕩蕩的穿墻而出。不過片刻的工夫,他帶著四名同伙回來了。四名同伙全和他是相似的打扮,有的死相還算干凈,有的則是沒個人樣。無心瞇著眼睛,就聽他們在房內(nèi)嘁嘁喳喳,正在商量如何把自己叫醒。一番談?wù)撨^后,四鬼站成一排,慘鬼站在人前,抬起雙手打起拍子:“天大地大——預(yù)備——唱!”
四鬼一起發(fā)聲,開始小合唱:“天大地大不如黨 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
一曲終了,慘鬼回頭往炕上看:“他怎么還沒醒?”
五只鬼實在是能力有限,連根針都拈不起,站在炕前干著急。無可奈何之下,他們在房內(nèi)又跳了一陣忠字舞,唱了五遍國際歌。無心被他們吵得心亂如麻,不得不睜開眼睛望向了他們。而他們見無心總算醒了,立刻一起向房門指,仿佛是要讓他走。
無心不出聲,做了口型問道:“干什么?”
慘鬼答道:“有人找你?!?/p>
無心又問:“誰?”
五鬼一起搖頭:“不知道?!?/p>
無心想了一想,伸手捏住白琉璃的尾巴尖晃了晃。白琉璃緩緩的蜷縮身體回了頭,無心沒言語,只對他使了個眼色,又把一邊眉毛向地下的五鬼一揚。白琉璃會意,慢吞吞的又趴下了。
無心穿了衣褲,系好鞋帶,隨著五鬼悄悄出門。大門口有民兵站崗,他怕受人盤問,故而翻墻而出。五鬼直接穿墻,鬼鬼祟祟的領(lǐng)著他往鎮(zhèn)外走。都走出老遠了,領(lǐng)頭的慘鬼才發(fā)現(xiàn)了問題:“怎么少了兩個?”
眾鬼面面相覷,又一起去看無心。無心饒有興味的問道:“看什么?不過是少了兩只鬼而已,興許他們剛投胎去了呢!說實話,到底是誰讓你們來找我的?”
余下三鬼現(xiàn)出了一點可憐相:“同志,我們真不知道。他住在洞里,我們沒有見過他的臉?!?/p>
無心嗤之以鼻:“胡說八道!難道你們想要見誰,還得走大門不成?”
三鬼當即保證:“我們可沒胡說。他呆的地方,我們進不去!”
無心看出它們?nèi)齻€無論做人做鬼,大概都是糊涂蛋一流,所以不再廢話,繼續(xù)前行。與此同時,留在房中的白琉璃吞了兩只慢走一步的可憐鬼。脫出蛇身站在房內(nèi),他心曠神怡的看看炕上的小姑娘,再看看窗外的大月亮。
無心在夜色中疾行了一個小時,進入了緊挨鎮(zhèn)子的豬頭山礦區(qū)。礦里上下全忙著鬧革命,生產(chǎn)早停止了。三只鬼恪盡職守的領(lǐng)著他穿過一片荒涼廠區(qū),末了停在一處小山包皮前,他們不動了。
小山包皮是座石頭山,下方黑洞洞的掩著兩扇大鐵門,門縫中隱隱透出微光,可見山體中應(yīng)該是開辟出了一座倉庫,或者是一處防空洞。無心拋下三鬼,徑自向前走。及至走到鐵門前,鐵門卻是自動開了。
一名全副武裝的青年探出了頭,目光銳利的審視了無心。而無心向內(nèi)一望,就見半空中吊著個昏黃的小燈泡。燈泡之下有限的一圈光明中,擺著一炕桌簡單酒菜。小丁貓在桌后席地而坐,一手夾著香煙,一手端著酒杯,笑吟吟的對著他一點頭。
無心不等人讓,自動的繞過青年走到了桌前。小丁貓放下酒杯,歪著腦袋吸了一口煙,然后噴云吐霧的抬手做了個下壓動作:“坐。”然后他端起酒杯,津津有味的又咂了一口。
無心看了他這個連抽帶喝的勁兒,忽然有點不知從何說起。彎腰在水泥地上盤腿坐了,無心思索著問道:“你……還好?”
小丁貓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后長長的呼了出來:“我是還好。暮色蒼??磩潘?,亂云飛渡仍從容。你看我從不從容?”
無心掃了桌面一眼:“從不從容我不知道,不過我看你飯量倒是見長?!?/p>
小丁貓笑了,從桌角煙盒里抽出一根香煙續(xù)到嘴上:“聽說馬秀紅死了?”
無心點了點頭,隨即抬眼望向了他:“小丁貓,你到底是誰?”
小丁貓夾了一筷子涼菜送到嘴里,邊嚼邊答:“我是小丁貓?!?/p>
無心手摁桌沿:“我問的是過去,不是現(xiàn)在?!?/p>
小丁貓吱嘍一口酒,又抽了口煙:“過去我是小小丁貓?!?/p>
無心摁著桌子站起身,扭頭走向門口:“我回去睡覺了?!?/p>
小丁貓嘿嘿發(fā)笑:“回來回來,我們有話好說,你急什么?莫非你和陳大光混出感情了,現(xiàn)在看我很鬧心?”
無心轉(zhuǎn)身又回來了:“你一句實話都沒有,我們怎么談?”
小丁貓從身后拎出一只白酒瓶子,對著無心晃了晃:“說來話長,給我坐下。茅臺,要不要來幾杯?”
無心皺起眉毛望著小丁貓,看他眉飛色舞滿嘴閑話,忽然很想揍他一頓。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元旦快樂,在新的一年里平安健康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