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人各有計
午夜時分,無心抱著肩膀蹲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林子里。蘇桃盤腿坐在樹樁上,困得不住點頭。遠方山下村中偶爾還會響起零星槍聲,戰(zhàn)況到底如何,無心想象不出。
到了后半夜時,蘇桃抱著小腿埋頭睡了。白琉璃像輪大月亮似的飄然而歸,周身籠罩一層柔和白光。端端的懸在無心面前,他興高采烈的說道:“我看到了一個熟人!”
無心沒言語,單是抬眼看他。
于是他繼續(xù)說道:“我看到了那個戴眼鏡的小男孩。”
無心立刻明白了,他說的是小丁貓。
白琉璃快活的拍了拍膝蓋,又大聲說道:“小男孩下山的時候摔倒了,一路滾到了泥水坑里。進村之后,他跳到食堂的大鍋里洗了個澡?!?/p>
悠然神往的微微仰起頭,白琉璃回想起了食堂情景。大鍋下面還生著火,小丁貓蹲在鍋里,因為沒戴眼鏡,所以把兩只眼睛瞇得又細又長,像一只目光迷離 的白條雞。
無心撿起一塊石頭,在地上一筆一劃的寫字,讓白琉璃去找陳大光。白琉璃興致高昂,當即同意。可在臨行之前,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了吊在樹枝上的大貓頭鷹。圍著貓頭鷹轉了一圈,他沒看出好來;而貓頭鷹睜著兩只探照燈似的大眼睛,吸了一鼻子非常濃郁的陰氣,覺察出周圍有強大的鬼魂出現(xiàn)了,不過它畢竟還是肉眼凡胎,如果鬼魂不肯主動現(xiàn)身,它和人一樣,也不能看出鬼魂的形象與影蹤。
白琉璃生平?jīng)]和妖精打過交 道,貓頭鷹既然不會做自我介紹,他看過就算,也沒往心里去。一路飄向遠方,他奉命去找陳大光。
不出三五分鐘,白琉璃回了來,欣欣然的對著無心一招手。無心看他一臉得意,顯然是方才看人打仗看高興了,渾然不知當下的危險。叫醒蘇桃背到背上,他雙手向后托住她的大腿,一張嘴則是叼著藤條辮子,辮子下面自然還是五花大綁的貓頭鷹。隨著白琉璃穿過短短一片林地,他果然看到了陳大光等人。
陳大光身邊只剩了三名手下,一個個泥水淋漓沒個人樣,全都各找高地盤踞了。忽見無心拖泥帶水的走了來,陳大光登時來了精神:“你沒死???”
無心騰不出嘴來回答。找塊山石把蘇桃放下了,他雙手抱住大貓頭鷹:“你跑哪兒去了?不是說好了在墳地等我嗎?”
陳大光搖頭嘆息:“別提了,你前腳一走,后腳就來了個糟老頭子,拿錐子往我眼睛里扎!推也推不開打也打不死,我和他撕扯了半天,等到把糟老頭子處理完了,我再回原地一看,就見了他們?nèi)齻€——你懷里抱了個什么東西?把誰家孩子偷出來了?”
無心摟著大貓頭鷹,感覺對方沉甸甸的還挺溫 暖:“我又不吃人,偷孩子有什么用?這是一只大夜貓子,我剛才抓的?!?/p>
陳大光很有閑心的一樂:“我倒忘了你有飛檐走壁的本事。好這大夜貓子,比正經(jīng)貓都大——我說無心,夜貓子肉能不能吃?”
無心手背有了痛感,是貓頭鷹扭了頭,在可憐巴巴的輕輕啄他。略一猶豫,他告訴陳大光:“肯定不好吃?!?/p>
陳大光其實是餓了,他個子大,力氣和飯量都遠遠超出凡人。抬手摸了摸腦袋,他嘆了口氣:“這他娘的,我們還被困在山上了。誰還記得回喇嘛山的路?老在林子里蹲著可不行,在文縣地界敢對咱們紅總下死手的,除了聯(lián)指沒別人!狗日的小丁貓,肯定是他,他越了獄,一直沒消息,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我呢!媽的,他可別落在我手里。落到我手里了,我先讓狗日了他,日完再把他剁碎了喂狗!”
此言一出,愁眉苦臉的部下們?nèi)滩蛔⌒α?。而陳大光隨即仰頭望天:“別他娘的傻笑了,誰會看星星辨方向?當初咱們是坐馬車走山路來的,現(xiàn)在讓我找山路,我肯定是找不著。把方向定準了,咱們直接翻山吧!”
陳大光以及他的三名小兵,全是縣城里長大的孩子,仰著腦袋看了半天,連北斗七星都沒找到。還是無心又把蘇桃背了起來:“你們要是信得過我,就跟我走。喇嘛山在黑水洼的北邊,我們朝北走!”
陳大光別無選擇,只能信他。無心背著蘇桃領頭走,因為還是懷疑貓頭鷹別有用心,所以不肯放它。把藤條辮子重新整理了一番,他把貓頭鷹掛在了脖子上。大貓頭鷹隨著他的步伐晃晃蕩蕩,很認命的沒有亂動。
無心成了陳大光的向?qū)В琢鹆t是成了無心的向?qū)?。陳大光等人越走越冷,就感覺周圍陰森森的,從心里往外冒涼氣。蘇桃趴在無心的后背上,也打了幾個噴嚏。
興許是抄了近道的緣故,無心一行人居然未到天亮便出了山。眾人心中恐慌,一個個走得十分有勁。及至在微薄的晨曦中進入喇嘛山生產(chǎn)隊時,他們?nèi)莨鉄òl(fā)的紅著臉,倒像是在黑水洼遇到了美事。氣喘吁吁的進了黑水洼大隊部,陳大光打了赤腳,因為腳上的膠鞋沾滿泥巴,已經(jīng)足有好幾斤重。
喇嘛山的大隊長慌里慌張迎接了他們,由于并不知道黑水洼發(fā)生了內(nèi)亂,故而對于陳主任的形象很覺驚訝。隨即朱建紅也蓬著頭發(fā)趕來了:“喲?你們怎么了?”
陳大光一夜 沒睡,全憑一股子戰(zhàn)斗熱情支撐了身心:“有敵人埋伏在黑水洼附近的山里,趁夜向村中開炮,我懷疑是聯(lián)指串通了黑水洼里的反革命特務,要對縣革委會和黑水洼人民反攻倒算。”
朱建紅大吃一驚:“聯(lián)指?”
陳大光迎著窗口陽光,緩緩一舉斗大的拳頭:“趁著聯(lián)指在黑水洼還沒站穩(wěn)腳跟,我們必須馬上行動,給予敵人最沉重的一擊!”
朱建紅看了他高瞻遠矚的造型,登時愛得意亂情迷,很酥軟的答道:“是。”
在陳大光進行戰(zhàn)略部署之時,無心站在大隊部的后院,給貓頭鷹松了綁。拍了拍貓頭鷹的后腦勺,他低聲說道:“現(xiàn)在不怕你去通風報信了,你走吧,我不吃你?!?/p>
然后他托著貓頭鷹向上一舉,貓頭鷹立刻展開兩只大翅膀,頭也不回的逃了。
蘇桃端著一只大飯盒,走到了他的身邊:“吃飯了?!?/p>
無心接過飯盒,見里面滿滿盛了飯菜:“你吃了嗎?”
蘇桃答道:“我吃了。你坐下,我給你捶捶腿?!?/p>
無心已經(jīng)用井水沖去了腿腳的泥巴。趿拉著球鞋蹲在青磚地上,他托著飯盒往嘴里扒飯:“不用,我不累?!?/p>
蘇桃用毛巾給他擦了擦短頭發(fā)上的水珠,想他背著自己跑了一夜 。
無心餓極了,吃得狼吞虎咽。仰起頭用勺子把最后一口飯菜刮進嘴里,他鼓著腮幫子正在大嚼,不料前院忽然起了喧嘩。和蘇桃對視了一眼,他把飯盒蓋子一扣,拉起蘇桃就跑向了大隊部前門。
前門停著三輛已經(jīng)發(fā)動了的大卡車,陳大光換了一身整潔軍裝,正在吆五喝六的進行指揮。忽然見了無心,他當即把手一揮:“上車,撤退!”
無心莫名其妙:“怎么了?”
陳大光高聲答道:“聯(lián)指的兵下山了,沒有戰(zhàn)斗力的都先撤去后方!”
無心當即扯著蘇桃跳上卡車。一輛卡車裝滿了,立刻駛向村外的盤山土路。從喇嘛山生產(chǎn)隊到妃子嶺公社,路途雖然遙遠,但因道路一直平坦通暢,所以反倒好走。戰(zhàn)斗號角突然吹響,縣里干部和公社干部都是猝不及防。大隊部的廣播員開始廣播,召集村中的外來干部立刻到大隊部集合。第一輛卡車都開出村了,第二輛卡車還沒上滿人。
陳大光沒在山里打過仗,所以一邊部署民兵防御,一邊也存了隨時撤退的心思,只是不對人說。與此同時,小丁貓坐在黑水洼的大隊部里,卻是美滋滋的別有一番心思。
總在山里混,真讓他吃不消。白皙的手臂從半袖襯衫中露出來,因為半夜在鍋里洗過了澡,所以他自己摸著自己,摸得滿心憐惜,自認是個皮光肉滑的處男,將來不知會便宜了哪家的黃花大姑娘。
杜敢闖從北京發(fā)回的密信,攤開在面前的木桌子上。自從得知了馬秀紅的死訊,杜敢闖對他的控制欲明顯增強了許多。新的秘書是她從保定的聯(lián)指總部中挑選出來的,名叫丁小甜,名不副實,是個五大三粗的女杰,根本不甜。
杜敢闖在信里告訴他,聯(lián)指翻身的日子已經(jīng)近在眼前。紅總身后的保護傘如今在中央已經(jīng)說不上話,而聯(lián)指到底是左是右,有幾位首長已經(jīng)明確表了態(tài)度。所以小丁貓現(xiàn)在可以著手準備反攻,至少先占住一塊根據(jù)地,進可攻退可守。
小丁貓把信反復讀了三遍,讀得心中晴空萬里。房門一開,顧基帶著風走了進來。在小丁貓身邊彎下腰,他虔誠而又謹慎的說道:“丁同志,最新消息,紅總果然開始分批撤退了?!?/p>
小丁貓微微一笑,把手從襯衫下面伸進去,撫摸著自己的條條肋骨——風餐露宿,日理萬機,都他娘的瘦了;肚皮也是癟到了家,因為里面一點存貨都沒有了,憑著昨夜的瀉法,能把腸子保住就算不錯。
“我們的人半夜出發(fā),現(xiàn)在應該也到達地點了吧?”他問顧基。
顧基的頭腦一片空白,所以特地想了一想之后,才認真答道:“應該是早到了?!?/p>
小丁貓摘下眼鏡,對著鏡片呵了一口熱氣,然后扯起襯衫一角擦了擦:“沒想到陳大光跑得這么快,一座大山根本攔不住他。他要跑,我就讓他跑,看他到底能夠跑出多遠?!?/p>
顧基點了點頭,又“嗯”了一聲。
小丁貓又問:“民兵隊長和馬婆子,都解決了嗎?”
顧基繼續(xù)點頭:“夜里都處決了?!?/p>
小丁貓若有所思的沒言語。民兵隊長和馬婆子都死得冤枉,民兵隊長無意中吃了馬婆子下給他的符灰,宛如一道符貼進了五臟六腑。小翠的陰氣把他一沖,符中的魂魄立時有所感應,突破紙符占據(jù)了他的軀殼。至于馬婆子——馬婆子身為村中的半仙,只不過是生活艱難,所以才受了他的收買,替他炮制了小翠的尸首,也替他蠱惑煽動了小翠的父母。
“戰(zhàn)爭是流血的政治,有奮斗就會有犧牲?!彼p描淡寫的為死者作了總結:“把他們火化了吧!”
顧基答應一聲,轉身就走,臨出門時一彎腰,因為個子太高,門框太低。小丁貓盯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心想自己身邊一幫牛頭馬面,顧基居然就算是其中的美男子了。無心倒是有點邪運,要什么沒什么,卻能勾搭上蘇桃。有日子沒見蘇桃了,不知道她有沒有繼續(xù)發(fā)育。如果自己將來有了大出息,蘇桃倒也夠格做一名首長夫人。
從蘇桃又聯(lián)想到了無心,小丁貓忽然抬手一摁心口,無聲的說道:“老岳,你別這樣。那小子不值得讓你念念不忘,你乖乖睡吧,別讓我痛苦。你無論怎么急,我也不能娶了無心,我是個男人嘛,對不對?”
胸中一陣莫名的苦楚憤怒漸漸淡化了,小丁貓松了一口氣,總算是把岳綺羅又壓了下去。
小丁貓懷著鬼胎,指揮部下隊伍攻打喇嘛山。喇嘛山生產(chǎn)隊的卡車全開走了,東倒西歪的走在盤山土路上。土路受了大雨沖刷,不但坑坑洼洼,而且?guī)е逼?,十分危險。三輛卡車起初開得還算順利,可是剛剛走過一座大山,路況就急劇惡化了。
卡車之間距離極遠,因為出發(fā)時間不一,后車又不敢放開速度追逐前車。無心所在的卡車開著開著,忽然就聽身后一聲巨響。車上眾人扭頭看時,只見先前走過的一段路上土石成堆,竟是路側山體無端起了爆炸。
有人發(fā)了慌:“是炮彈嗎?”
反駁立刻來了:“黑水洼的炮彈能飛到這里來?”
話音未落,前方又一聲巨響,卡車一個急剎,差一點就受了前方山體爆炸的波及。
干部們嚇壞了,心驚肉跳的下了卡車,又搬又刨的清理路上土石。好容易騰出道路了,卡車重新發(fā)動,走出沒多遠,前方山體又爆炸了。
這回誰都看清楚了,分明是有人在山壁中埋了炸藥??墒强辞宄艘矝]有用,后有追兵,分秒都聽不得。司機賭了性命把卡車往前開,開著開著“轟隆”一聲,山又炸了。
滿車的人都傻了眼,硬著頭皮下車開路,把腦袋都系在了褲腰帶上。如此忙了整整一天,距離妃子嶺公社還有一座山?jīng)]有走。乘客們無吃少喝,罵著娘下了車。在蒼茫的暮色中,他們決定按照原路向后走,去和后方兩輛卡車中的同志會合。接下來是怎么辦,大家總得商量個主意出來。
無心隨著人流前行,走著走著,耳邊忽然響起了白琉璃的聲音:“不要去?!?/p>
無心當即神情痛苦的一停步,有人見了問道:“你怎么了?”
無心倒吸了一口氣,扶著蘇桃退到路邊,慢慢的要往下坐:“扭了腳,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