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在路上
蘇桃守著無心的背包皮,縮著脖子坐在沈陽火車站內(nèi)的候車室里。東北的秋天來得太快,說冷就冷。她記得自己從文縣出發(fā)時還穿著一身單衣,如今在外面也沒流浪多久,單衣卻是已然換成了薄棉襖。
候車室門口的人群中擠進(jìn)了一溜小跑的無心。無心雙手捧著兩只烤白薯,白薯剛出爐,燙得他幾乎捧不住。蘇桃連忙把旁邊椅子上的背包皮抱到了懷里,而無心一屁股坐穩(wěn)了,小聲笑道:“快趁熱吃,這兩個烤得最好?!?/p>
蘇桃接過一只烤白薯,掰出了一團(tuán) 又香又甜的熱氣,白薯的紅瓤都快被烤成半融化的糖汁了,稀稀軟軟的要往下淌。她伸舌頭舔了一口,食欲立刻蓬蓬勃勃的燃燒成了火:“真甜?!?/p>
無心被燙著了,張了嘴一伸舌頭。而藏在他懷里的白琉璃從他的領(lǐng)口伸出了一個小腦袋,吐著信子向外看了看。天氣一冷,小白蛇就有了要冬眠的趨勢,白琉璃雖然精神永遠(yuǎn)煥發(fā),可是既然此刻做了蛇,免不得就要受到自然規(guī)律的約束。眼看自己一天比一天懶怠動,他命令無心立刻設(shè)法拯救自己。無心沒什么辦法,只好給他換了個安身之處,讓他從書包皮搬遷到了自己懷里。用一根長布條把他貼肉綁在自己身上,無心用自己的體溫 幫他過冬。
趁著旁人不注意,無心用手指頭挖了一點烤白薯的紅瓤,想要往白琉璃嘴里抹。白琉璃當(dāng)即向下一躲,并不肯吃。
無心不理他了,轉(zhuǎn)而去和蘇桃說話:“桃桃,天太冷了,晚上帶你去找家旅社住吧!”
蘇桃啃著一塊焦黑的白薯皮:“我還能忍一夜 ,明晚再住吧!”
無心望著她苦笑。自從踏上了北上的火車,仿佛出于女孩的天性一般,蘇桃立刻就學(xué)會精打細(xì)算了。他們兩個是明擺著的坐吃山空,全仗著手里的一點積蓄度日,所以蘇桃能睡火車站就不睡旅社,吃烤白薯能吃飽就不吃正經(jīng)飯菜。她無師自通的苛苦著自己,然而精神上很快樂,因為她的身心都自由 了。
憑著陳大光開給他們的各種證明,他們暫時擁有了光明正大的合法身份。他們悄悄的游離在時代大潮之外,避開了無產(chǎn)階級專政 的鐵拳。灰頭土臉的賴在候車室里,蘇桃用濕手帕擦了擦嘴角的黑灰,心中也有一點蒼涼。如果真有家,誰愿在路上?
把手帕遞給無心,她讓無心也擦了手嘴,然后起身走去候車室一角的公用水龍頭前,把手帕放在水流下搓了搓。
在候車室里又混了一夜 ,到了翌日上午,無心無論如何都要帶蘇桃去住旅社了。
兩人在火車站外的小館子里吃了熱湯面,然后一起去逛大街。走過寒風(fēng)蕭瑟的紅旗廣場,他們看到了一座正處在施工中的巨型毛主席塑像。他們來的時間正好,沈陽城內(nèi)的大武斗剛剛告一段落,市民生活也在逐步恢復(fù)正常。他們?nèi)羰窃绲揭粌蓚€月,正趕上武斗期間城里斷糧,不要說熱湯面,怕是連烤白薯都吃不上了。
蘇桃已經(jīng)走過了好幾座城市,很是開了眼界。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下看了一會兒熱鬧,她忽然抬手一指:“無心,你看,貓頭鷹又來了!”
無心仰起頭嘿嘿的笑,一邊笑一邊把雙臂環(huán)抱在胸前,勒了勒緊貼身的白琉璃。大貓頭鷹正在空中盤旋,像個影子似的和他們?nèi)艏慈綦x。仿佛是知道自己不招人愛,大貓頭鷹特別自覺,一路上只是偶爾亮相,絕不上頭上臉的往他們身邊湊。
蘇桃把雙手送到嘴邊呵了一口熱氣:“無心,貓頭鷹是不是認(rèn)識我們,想和我們一起走?”
無心雙手插兜:“這么大的貓頭鷹,咱們沒法帶呀!讓他自己飛去吧,他自在,咱們也省事?!?/p>
蘇桃深以為然,跟著無心又走了一段路。最后在一處大眾浴池附近,無心帶著蘇桃進(jìn)了一家半大不小的旅社。進(jìn)門之后見了服務(wù)員,無心開口說道:“農(nóng)村包皮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quán)。同志我想要間房?!?/p>
服務(wù)員打了個哈欠:“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拿介紹信!”
無心立刻翻出了陳大光開給他的介紹信,乖乖的送到了服務(wù)員面前的小桌子上:“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你看吧!”
服務(wù)員也不知道是有多犯困,一個哈欠接著一個哈欠,看過介紹信之后,她對著無心張嘴一露扁桃體:“沒有正確的觀點,就等于沒有靈魂。結(jié)婚證呢?”
無心收起介紹信,拿出結(jié)婚證:“美帝國主義想打多久,我們就打多久。給你。”
服務(wù)員檢查了結(jié)婚證,半閉著眼睛拿出一只大本子:“不打無準(zhǔn)備之仗。你倆簽字登記?!?/p>
登記完畢之后,無心和蘇桃得到了一間小屋子。屋子里面倒是挺亮堂,左右靠墻各擺了一張小單人床 。窗戶下面的暖氣管子已經(jīng)頗有熱度,蘇桃高興的脫了薄棉襖,露出里面一件火紅火紅的毛衣。毛衣是半個月前在本溪買的,雖然織得經(jīng)緯稀疏粗枝大葉,但是沒要票,價格也便宜。脫了鞋坐到床 邊,她伸長雙腳去蹬暖氣,又回頭對無心笑:“腳都涼透了。”
無心也脫了棉襖,棉襖里面是一件泛了黃的襯衫。撩起襯衫解開貼身的布條,他把白琉璃放到了床 上。一片陽光不知在床 單上灑了多久,曬得床 單暖烘烘。白琉璃愜意的盤起身體,仿佛受到了服務(wù)員的傳染一樣,也張開大嘴打了個哈欠。
無心伸展身體躺在了床 上,酣暢淋漓的伸了個懶腰:“桃桃,一會兒我?guī)愠鋈ハ磦€澡。洗完澡了,我們買雙棉鞋?!?/p>
蘇桃蹬著暖氣向后一仰,也躺下了:“又要花錢了?!?/p>
無心蜷起雙腿,一雙腳和白琉璃擠著分享陽光:“小守財奴,再由著你的話,我看你連吃喝都要省下了。”
蘇桃枕著雙臂,有點兒害羞:“舍不得嘛。”
然后她側(cè)了臉去看對面床 上的無心:“白娘子一個多禮拜沒吃東西了,我們下午去給它買一小塊肉好不好?”
無心點頭應(yīng)允:“好,天一冷,白娘子都沒力氣出去打野食了。”隨即他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坐了,低頭伸手撥弄白琉璃:“娘子啊娘子,你家的許仙怎么還不露面?你讓他給我?guī)捉锶馄币彩呛玫?,沒肉票我怎么給你買肉吃?”
白琉璃一動不動,決定目前姑且忍了,夜里再找板磚拍他。
無心裝著一肚子熱湯面,興致很高,繼續(xù)呶呶不止的撩閑,滿嘴都是娘子許仙。白琉璃把嘴角向下一彎,心中暗暗罵道:“太賤了!”
無心快樂的耍賤完畢,轉(zhuǎn)向蘇桃暢想未來。下一站已經(jīng)定好了是長春,無心想要趁著天氣還暖,去長白山玩一玩。蘇桃當(dāng)即舉了雙手雙腳贊成,襪子破了個大洞,亮出了她整個兒的腳后跟。
兩人把一身的筋骨全都平躺著抻開了,肚里的熱湯面也消化得差不多了,便統(tǒng)一的下床 穿鞋。無心用個小塑料袋裝了毛巾香皂,蘇桃也翻出了一身干凈的內(nèi)衣 。把蘇桃一直送到旅社外的大眾浴池門口,無心圍著浴池開始溜達(dá),一直溜達(dá)到蘇桃煥然一新的走了出來。
毛巾香皂都是只有一份,所以蘇桃洗過了,無心才能去洗。無心看蘇桃的頭發(fā)臉蛋都在冒熱氣,連忙把她帶回了旅社——盲流可是沒有資格生病的,所以蘇桃萬萬不能感冒。
把蘇桃送回房內(nèi)安頓好了,無心才拎著小塑料袋去了浴池。蘇桃一邊晾著頭發(fā),一邊整理了無心的帆布背包皮。忽然聽到門外起了低低的敲門聲,她以為是無心回來了。起身走去打開插銷,她開門向外一望,面前卻是一片空蕩。正是狐疑的東張西望之際,不知是什么東西“呼”的蹭過了她的小腿。她低頭一瞧,嚇了一跳,原來是大貓頭鷹從她的腿邊擠進(jìn)房里去了!
她下意識的抄起了立在門旁的禿頭笤帚,雖然知道這大貓頭鷹是只和善的動物,不過看著他的尖嘴利爪,心里還是隱隱的打怵。大貓頭鷹站在地上,一個腦袋倏忽間向后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蘇桃看清了,發(fā)現(xiàn)他竟然叼著一條水淋淋的小魚。
向蘇桃展示了自己的獵物之后,大貓頭鷹振翅飛到床 上,開始去喂白琉璃吃魚。白琉璃一張嘴就把小魚吞了,貓頭鷹拍著翅膀落到窗臺上,雕塑似的一動不動了。
蘇桃拿他沒有辦法,只好放了笤帚等無心回來拿主意,無心偏又久候不至。直過了兩個多小時,無心才帶著一身寒氣進(jìn)了門,手里拎著巴掌大的一塊五花肉。
“沒有肉票真不行?!彼贿呥M(jìn)門一邊說話:“我為了這么點肉,快給賣肉的跪下了——”
話沒說完,他一抬頭看見了貓頭鷹,當(dāng)即驚訝的“喲”了一聲。蘇桃連忙告訴他:“貓頭鷹給白娘子帶了一條魚吃?!?/p>
無心拎著肉走到窗前,抬手拍了拍貓頭鷹的腦袋:“好孩子,謝謝你?!?/p>
貓頭鷹沒敢出聲,生怕自己一叫,屋子里就要刮陰風(fēng)。
無心在肉鋪苦苦哀求,終于花高價買來了一點豬肉,沒有浪費(fèi)的道理。讓蘇桃自己上床 休息了,他把白琉璃放到腿上,自己把豬肉咬成小塊喂給他吃。白琉璃吃著豬肉,對貓頭鷹是一眼不看。他對妖精向來沒有興趣,并且自視甚高,認(rèn)為自己和一只貓頭鷹沒什么可說的。
手里剩下最后一塊豬肉,無心把它喂給了貓頭鷹,又告訴他道:“我知道你是好心腸,他不領(lǐng)情我領(lǐng)情。以后你常來,給他帶點小魚小蝦老鼠蛤蟆什么的,他好養(yǎng)活,十天半個月喂一次就成?!?/p>
貓頭鷹在窗臺上橫著挪了一小步,然后一扇翅膀飛到了床 邊。兩只炯炯有神的大黑眼珠亮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以后可以公然的尾隨他們了。得意的伸開一只翅膀蓋在了無心的大腿上,他不假思索的想把白琉璃據(jù)為己有。然而白琉璃不耐煩的一昂頭,對著他的身體就是一口。他嚇得羽毛一乍,體積登時增大了一倍。翅膀也抬起來了,露出了白琉璃怒氣沖沖的腦袋,以及一嘴灰撲撲的柔軟羽毛。
無心最怕白琉璃發(fā)瘋。乖乖的把貓頭鷹攆出去了,他花了半個小時為白琉璃摘凈嘴里的鳥毛。蘇桃也在一旁幫忙,嘴里嘀嘀咕咕:“白娘子不喜歡它,你看它那大嘴像雕似的,多嚇人啊?!?/p>
無心笑道:“別怕別怕,那鳥脾氣挺好,就是個頭太大?!?/p>
蘇桃用手帕蹭去了白琉璃頭頂?shù)囊稽c灰塵,低聲撫慰他:“你別生氣啊,無心已經(jīng)把貓頭鷹趕走了?!?/p>
無心彈開手指頭上的一根鳥毛:“他都吃了人家的魚,還好意思生氣?桃桃,別擦了,趁著天亮上街去,咱們的棉鞋還沒買呢!”
無心帶著蘇桃出去買鞋,白琉璃守著帆布包皮趴在床 上,總算是得了片刻的寧靜。
天擦黑時,無心和蘇桃穿著棉鞋回來了。兩人洗漱過后,各自占據(jù)了一張小床 。因為明天就要買火車票去長春了,所以兩個人很有話講,一遞一句聊個沒完。說著說著又拐到了貓頭鷹身上,無心開始拿著白琉璃和貓頭鷹打趣,非說貓頭鷹是許仙。
白琉璃本來盤在無心的被窩里,聽到此處忍無可忍,悄悄的游下床 去,要去投奔蘇桃。無心的身上沒有香味,手腳一動一動的不老實,而且滿嘴屁話,句句氣人。成功的攀上了蘇桃的小床 ,他往對方的被窩里一鉆,心中還在暗罵無心:“這個賤人,真是吵死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買了票的無心蘇桃,以及沒有買票的白琉璃貓頭鷹,各就各位的在火車內(nèi)外找到了安身之處。經(jīng)過了小半天的顛簸之后,他們在長春站下了火車。哪知長春并不比文縣太平,火車站外皆是廢墟瓦礫,遙遙的居然還有槍聲。
無心和蘇桃隨著人潮往外走,出了站之后他們站住了,感覺情況不妙。在車上和他們對面而坐的乘客是個保定人,因為保定打得太厲害,局面徹底失控,所以嚇得逃來東北避難。對著面前情景怔了片刻,保定人經(jīng)驗豐富的扭頭進(jìn)站,決定繼續(xù)逃。
無心和蘇桃也不傻,隨便買了兩張火車票,他們也換了方向。兩個人漫無目的的游游蕩蕩,最終到達(dá)了長白山,他們卻是在山下發(fā)現(xiàn)了一座奇妙的小村莊。
這個村子由幾十個大小家庭組成,人口不少,但是不屬于任何公社,在地圖上也絕對找不到。因為它是由各地逃來的盲流組成的。其中有在老家吃不飽飯的窮苦人,有黑五類的狗崽子,還有一群戴著眼鏡耍過筆桿的牛鬼蛇神??偠灾?,全是為大時代所不容的分子。這一幫人陸陸續(xù)續(xù)的聚在了長白山下的大森林里,各顯其能的從土地里刨食吃,也沒人管他們。
無心沒想到山里藏著這么一群人,周密的考慮了良久之后,他對蘇桃說道:“天氣越來越冷,我們不要走了,就在這里過冬吧!”
蘇桃歡歡喜喜的看天看地,十分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