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除夕

大年三十這天早上，無心七分愉快三分惆悵的開始張羅著過除夕。七分愉快，是因為他弄到了足夠豐富的食物，能讓他和蘇桃滿足的吃上幾天；三分惆悵，則是因為單單的有吃有喝還不算好日子，蘇桃天天裹著一身桶似的棉襖棉褲，越來越像個野丫頭了。

過年的好處在于好吃好喝，沒吃沒喝還叫什么過年？無心用熱水化開了兩只凍硬了的野兔子，又撩開了帳篷簾子，蹲在帳篷門口用匕首切肉和干菜。蘇桃守在火塘旁邊，一邊揉著一團 白面，一邊等著一壺水開。白琉璃在帶著兩人體 溫 的獸皮褥子上爬來爬去，一雙眼睛灰蒙蒙的暫時失了明，因為過幾天又要蛻皮了。大貓頭鷹縮在角落里一動不動，閉著眼睛睡得無聲無息。

小全帶著他的幾個小妹妹，嘻嘻哈哈的四處亂跑，引得一群大小孩子跟著他登高上遠。孩子們都是衣衫襤褸，沒個孩子樣，然而心還是孩子的心，撿根樹枝也能舞弄半天。經(jīng)過無心的小帳篷時，一個小男孩停了腳步，好奇的問道：“哥，你家過年吃啥？”

無心抬頭向他一笑：“吃餃子，你家呢？”

小男孩盯著無心腳邊半融化的凍兔子肉：“我媽蒸了饃?！?/p>

小全家里最小的妹妹從前方跑回來了，笑嘻嘻的大聲說道：“他家的饃就是棒子面發(fā)糕?！?/p>

小男孩當即抬手打了她一下：“不是棒子面的，是白面的！”

小妹妹很堅決的一口咬定：“是兩摻面的！”

小男孩為了維護自家榮譽，開始認認真真的和小妹妹吵架，吵得無心腦仁疼。鉆回帳篷摸出兩顆水果糖，他一人給了一顆，想把兩個小崽子一起打發(fā)走。小妹妹用舌頭把水果糖推到腮幫子里，四腳著地的把腦袋往帳篷里伸。小男孩也跟著湊熱鬧，盯著蘇桃手里的白面問道：“姐，你咋不出來玩呢？”

蘇桃干活永遠干不到點子上，一盆白面被她揉了個七零八落不成團 ：“我干活呢，沒時間玩?！?/p>

小妹妹一腳把小男孩蹬出老遠：“姐，你干完活也來玩吧！我哥總說你長得好看，他肯定愿意帶你玩。”

蘇桃對小孩子們笑了笑，同時手上不停，瘋狂揉面。無心聽了小妹妹的話，一邊從兔子骨頭上往下削肉，一邊回頭對著蘇桃做了個鬼臉。蘇桃從眼角瞥見了，但是只當不知，繼續(xù)烏煙瘴氣的和面。

搟面杖是無心用一截粗樹枝削成的，一點兒也不圓，但是對付著也能用。接管了蘇桃手中的面團 ，無心開始揉面揪面，搟餃子皮。蘇桃在一旁端著小鍋，低了頭去嗅里面的餡子。餡子很粗，但是肉多油多，氣味香的咄咄逼人。無心干來勁了，揪了一小塊濕面捏成兩只鹿角，黏黏的粘在了白琉璃的腦袋上。白琉璃正處在失明期，并不知道自己被無心打扮成了龍樣子。

餃子皮太厚了，而且不圓，包皮成的餃子足有巴掌長，一個一個奇形怪狀，在一塊木板上列了隊。無心心不在焉的哼著小曲，同時發(fā)現(xiàn)蘇桃是真高興了，不住的給餃子排隊，話也是特別的多：“無心，餃子越包皮越大了?！?/p>

無心從白狐貍送來的褡褳中找到了一盒香煙。叼上一根低頭湊到火塘里的炭火上吸燃了，他搖頭晃腦的從嘴角擠出回答：“剩下的餡子和皮，改成包皮子得了?！?/p>

蘇桃咳嗽了一聲，伸手從他嘴角拔下了煙卷：“別抽了，怪嗆人的?！?/p>

無心對著手里的厚皮大餡不以為然：“小丫頭，還管起我了?！?/p>

蘇桃用發(fā)卡夾住了前額的凌亂劉海，嘴里嘀嘀咕咕的講道理：“抽煙不是好習慣，總抽煙的人，身上有味兒?！?/p>

話音落下，她不由自主的一皺眉頭，心中想起了小丁貓。小丁貓是一桿面嫩的老煙槍，從頭到腳都是煙油子味，像是煙草成了精，用紙一卷就能點火。飛快的把小丁貓從腦海中驅(qū)逐出境，她又對無心說道：“無心，我們只吃餃子嗎？”

無心抬眼看著她微笑：“還想吃什么？你告訴我，我給你做?！?/p>

蘇桃想了想，沒想出結(jié)果。無心不再追問，自顧自的發(fā)了面，預備晚上再給她添點花樣。

村中的炊煙從早飄到了傍晚，空氣中彌漫著甜絲絲的氣味，仿佛總有面食剛出鍋。盲流們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怪物，在成為盲流之前，他們也大多有家有業(yè)。此刻像一切平常人家一樣，木刻楞里點亮了油燈，雖然不敢燃放鞭炮，但是房門兩邊也都貼了紅紙對聯(lián)。對聯(lián)是村中一位臭老九親自書寫的，紙不好，墨也不好，可畢竟是紅紙黑字，能讓人取個吉利，添些喜氣。

滿村野跑的孩子們各回各家了，就算嘗不到餃子，也能飽飽的吃頓干飯。小全家里五個孩子，一個孩子分了兩個餃子和一個白面饅頭。小全三口兩口的吃光了自己的一份，舔嘴咂舌的又去鍋里掰了一塊雜合面餅子：“無心今晚肯定吃得好，他家不缺肉。”

小妹妹抬起兩只小手比劃出一個長度：“他家包皮大餃子了。哥，你也抓兔子給我們吃呀！”

小全嚼著雜合面餅子，想起無心的家庭，一時出了神。而與此同時，正如他們所料，無心和蘇桃縮在小帳篷里，的確是正在滿嘴流油的大嚼。煮好的大餃子裝在鐵盆里，油漬麻花的鐵鍋里放著一摞烙好的發(fā)面糖餅。飯盒放在火塘邊，里面是滿滿的肉炒干菜。另有一盒打開了的紅燒肉罐頭，和一瓶白酒作了伴。把一只盛著干玉米粒的空罐頭盒子放在火塘上，無心一邊連吃帶喝，一般等著火塘的熱度把干玉米?？境杀谆?。

蘇桃熱出了一身的汗，脫了外面的厚棉襖。無心攥著酒瓶灌了一口，然后把酒瓶遞給蘇桃：“桃桃，大過年的，你也喝一口吧！”

蘇桃沒喝過酒。接過酒瓶嗅了嗅，她沒聞出好氣味。試試探探的仰頭嘗了一點，她當即張大嘴巴，很痛苦的“哈”了一聲。

無心見狀，連忙夾起一筷子炒菜喂了她：“得，怪我沒正經(jīng)?！?/p>

蘇桃吃了他的菜，自覺著一張臉發(fā)了燒，紅通通的脹成盆子大。滾熱的氣息從鼻孔呼出去，居然帶出了一點酒香。小心翼翼的又喝了一口酒，她咂了咂嘴，抬頭對著無心笑：“不好喝，是苦的。”

無心奪過了她的酒瓶：“嘗嘗味道就行了，不愛喝就不喝?！?/p>

蘇桃垂下眼簾點了點頭，在溫 暖的帳篷中忽然感到了一陣眩暈。臉越來越大了，頭越來越沉了，無心一眼沒注意，她竟然抄起酒瓶子又喝了一口。要噴火似的對著火塘呼出一口長氣，她隨即抬頭告訴無心：“哈！我學會喝酒啦！”

無心看了她面紅耳赤的德行，心中暗暗感覺出了不妙。強行奪過她的酒瓶子放到角落里，無心攔著她不讓她搶：“小姑娘不許學喝酒，你乖乖坐著，一會兒給你吃爆米花?！?/p>

蘇桃出了一頭一臉的汗，脖子都紅了：“我不是小姑娘，我二十歲了！”

無心用一條舊毛巾給她擦了擦汗：“好好好，再過四年你就二十歲了?！?/p>

蘇桃認認真真的要和他講道理：“我真的不是小姑娘，我都結(jié)婚了！”

無心摸了摸她的臉蛋，發(fā)現(xiàn)她的體溫 已經(jīng)高到燙手：“對對對，你不是小姑娘，你是小媳婦?！?/p>

蘇桃東倒西歪的繞過一盆餃子一鍋油餅，蹲到了無心面前。眨巴著大眼睛凝視了他良久，她忽然張開雙臂向前一撲，熱騰騰的撲進了他懷里。潮濕的汗氣透過綿軟的舊襯衫，活潑潑的升著溫 ；雙臂環(huán)住無心的脖子，蘇桃和他貼了貼臉。無心的皮膚總是光滑溫 涼的，所以她貼得放心大膽，不怕會有胡 茬扎她。騰云駕霧的閉了眼睛，她從鼻子里哼出一聲，聲音懶洋洋而又軟綿綿。

無心怔了一下，先是手足無措。抱火炭一樣虛虛的抱著蘇桃，他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是想多了。蘇桃的舉動中仿佛并沒有復雜的深意，純粹只是小丫頭要撒嬌。攔腰把蘇桃抱穩(wěn)了，無心想要哄她入睡，哪知蘇桃另有主意。一手抓住無心的襯衫前襟，她像只小牛似的一頭抵上他的胸膛，拼了命的開始頂。

無心莫名其妙，因為被她揉搓的坐不住，所以只好雙手撐地穩(wěn)住身體：“桃桃，干什么呢？”

蘇桃一言不發(fā)，專心致志的頂他，頂?shù)脫u頭晃腦。末了披頭散發(fā)的抬起了頭，她氣喘吁吁的咕噥道：“我要進去?！?/p>

無心哭笑不得的單手推了她的肩膀：“你要往哪里進？”

蘇桃抬手敲了敲他的胸膛：“我要進去?！?/p>

無心沒想到她存著如此怪異的想法，不禁追問道：“進去干什么？”

蘇桃繼續(xù)頂他，力氣大方向偏，幾乎一頭滑到他的腋下：“進去……就再也不出來了?！?/p>

無心運力抱住了她：“傻丫頭，外面這么大的世界，你都不要了？”

蘇桃掙出了一身熱汗，鬢角打濕了，彎成一個俏皮的小卷：“不要了……我不喜歡它，我不要它了。”

無心用手臂箍住了她的身體，隨她翻滾掙扎，就是不肯松手。一切都是事與愿違，他是那么的想在社會中給蘇桃找到一處體面的立足地，可是蘇桃小小年紀，已經(jīng)“不喜歡”，“不要了”。

低頭望著蘇桃頭上的廉價發(fā)卡和身上泛了黃的白襯衫，他因為愛她，所以感覺眼前情景分外刺目。那么厚密烏黑的好頭發(fā)，那么苗條亭勻的好身體，不該被這么一堆破爛玩意兒裝飾遮掩。

如果時光倒退幾十年，他作孽掙命也要給蘇桃掙下一份家業(yè)。蘇桃愿意跟他，他會讓蘇桃做一名舒舒服服的小少奶奶；蘇桃不愿意跟他，他也會擦亮眼睛，給她找個好小伙子相配?？涩F(xiàn)在不是先前的世道了，不是靠著勤勞聰明掙飯吃的時代了。讓他去效仿陳大光一步登天，他做不出。

哄著蘇桃在自己懷里入睡了，無心望著火塘浮想聯(lián)翩，怎么想怎么感覺不對勁。罐頭盒子里噼啪亂響，是干玉米粒正在一粒一粒的爆開。

一夜 過后，便是大年初一。大貓頭鷹全年無休，除夕夜還要出去打食。清晨無心和蘇桃一起醒來之時，他已經(jīng)喂了白琉璃一只小田鼠。

蘇桃把自己昨夜的所作所為忘了個一干二凈，興致勃勃的扯出一條紅布帶子，她在貓頭鷹的脖子上圍了個紅領結(jié)。白琉璃頭上的白面鹿角只剩了一個，因為眼盲，所以悻悻的趴在火塘邊不肯動。

無心熱了剩飯。和蘇桃吃飽喝足之后，他袖著雙手鉆出帳篷。先是打掃凈了帳篷上的積雪，然后他仰頭望天，心想天氣一暖，自己就立刻帶蘇桃出山。在山里與世隔絕的生活久了，蘇桃很有變成隱士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