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這一番昏迷,實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有時微有知覺,身子也如在云端飄飄蕩蕩,過不多時,又暈了過去。如此時暈時醒,有時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時又似有人用火在他周身燒炙,手足固然無法動彈,連眼皮也睜不開來。這一日神智略清,只覺雙手手腕的脈門給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熱之氣分從兩手脈門中注入,登時和體內(nèi)所蓄真氣激蕩沖突。他全身說不出的難受,只想張口呼喊,卻叫不出半點聲音,真如身受千般折磨、萬種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過了多少日子,只覺每一次真氣入體,均比前一次苦楚略減,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有一位內(nèi)功極高之人在給自己治傷,心道:“難道是師父、師娘請了前輩高人來救我性命?盈盈卻到哪里去了?師父、師娘呢?小師妹又怎地不見?”一想到岳靈珊,胸口氣血翻涌,便又人事不知。如此每日有人來給他輸送內(nèi)力。這一日輸了真氣后,令狐沖神智比前大為清醒,說道:“多……多謝前輩,我……我是在哪里?”緩緩睜開眼來,見到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露著溫 和的笑容。
令狐沖覺得這張臉好生熟悉,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會,見這人頭上無發(fā),燒有香疤,是個和尚,隱隱約約想了起來,說道:“你……你是方……方……大師……”
那老僧神色甚是欣慰,微笑道:“很好,很好!你認(rèn)得我了,我是方生。”令狐沖道:“是,是。你是方生大師?!边@時他察覺處身于一間斗室之中,桌上一燈如豆,發(fā)出淡淡黃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蓋了棉被。
方生道:“你覺得怎樣?”令狐沖道:“我好些了。我……我在哪里?”方生道:“你是在少林寺中。”令狐沖大為驚奇,問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么會到少林寺來?”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剛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傷勢更有反復(fù)。一切以后慢慢再說。”
此后朝晚一次,方生來到斗室,以內(nèi)力助他療傷。過了十余日,令狐沖已能坐起,自用飲食,但每次問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來到寺中,方生總是微笑不答。這一日,方生又替令狐沖輸了真氣,說道:“令狐少俠,現(xiàn)下你這條命暫且算保住了。但老衲功夫有限,始終無法化去你體內(nèi)的異種真氣,眼前只能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過不了一年,你內(nèi)傷又會大發(fā),那時縱有大羅金仙,也難救你性命了。”令狐沖點頭道:“當(dāng)日平一指平大夫?qū)ν磔呉策@么說。大師盡心竭力相救,晚輩已感激不盡。一個人壽長短,各有天命,大師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狈缴鷵u頭道:“我佛家不信天命,只講緣法。當(dāng)日我曾跟你說過,本寺住持方證師兄內(nèi)功淵深,倘若和你有緣,能傳你《易筋經(jīng)》秘術(shù),則筋骨尚能轉(zhuǎn)移,何況化去內(nèi)息異氣?我這就帶你去拜見方丈,盼你好好對答?!绷詈鼪_素聞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的聲名,心下甚喜,道:“有勞大師引見。就算晚輩無緣,不蒙方丈大師垂青,但能拜見這位當(dāng)世高僧,也是十分難得的機遇。”當(dāng)下慢慢起床 ,穿好衣衫,隨著方生大師走出斗室。
一到室外,陽光耀眼,竟如進入了另一個天地,精神為之一爽。他移步之際,雙腿酸軟,只得慢慢行走,但見寺中一座座殿堂構(gòu)筑宏偉。一路上遇到許多僧人,都是遠(yuǎn)遠(yuǎn)便避在一旁,向方生合十低首,執(zhí)禮甚恭。
穿過了三條長廊,來到一間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彌道:“方生有事求見方丈師兄?!毙∩硰涍M去稟報了,隨即轉(zhuǎn)身出來,合十道:“方丈有請?!?br/>
令狐沖跟在方生之后,走進室去,只見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間一個蒲團 之上。方生躬身行禮,說道:“方生拜見方丈師兄,引見華山派首徒令狐沖令狐少俠?!绷詈鼪_當(dāng)即跪了下去,叩首禮拜。方證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舉,說道:“少俠少禮,請坐?!绷詈鼪_拜畢,在方生下首的蒲團 上坐了,只見那方證方丈容顏瘦削,神色慈和,也瞧不出有多少年紀(jì),心下暗暗納罕:“想不到這位名震當(dāng)世的高僧,竟然如此貌不驚人,若非事先得知,有誰會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門?!狈缴髱煹溃骸傲詈賯b經(jīng)過三個多月來調(diào)養(yǎng),已好得多了?!绷詈鼪_又是一驚:“原來我昏迷不醒,已有三個多月,我還道只是二十多天的事?!?br/>
方證道:“很好?!鞭D(zhuǎn)頭向令狐沖道:“少俠,尊師岳先生執(zhí)掌華山一派,為人嚴(yán)正不阿,清名播于江湖,老衲向來是十分佩服的?!绷詈鼪_站起身來,說道:“不敢。晚輩身受重傷,不知人事,多蒙方生大師相救,原來已三月有余。我?guī)煾?、師娘想必平安?”自己師父、師娘是否平安,本不該去問旁人,只是他心下掛念,忍不住脫口相詢?br/>
方證道:“聽說岳先生、岳夫人和華山派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令狐沖當(dāng)即放寬了心,道:“多謝方丈大師示知。”隨即不禁心頭一酸:“師父,師娘終于帶著小師妹,到了林師弟家里?!狈阶C道:“少俠請坐。聽方生師弟說道,少俠劍術(shù)精絕,已深得華山前輩風(fēng)老先生的真?zhèn)?,實乃可喜可賀。”令狐沖道:“不敢?!狈阶C道:“風(fēng)老先生歸隱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謝世,原來尚在人間,令人聞之不勝之喜?!绷詈鼪_道:“是?!狈阶C緩緩說道:“少俠受傷之后,為人所誤,以致體內(nèi)注有多種真氣,難以化去,方生師弟已為老衲詳告。老衲仔細(xì)參詳,唯有修習(xí) 敝派內(nèi)功秘要《易筋經(jīng)》,方能以本身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加強少俠之體,雖能延得一時之命,實則乃飲鴆止渴,為患更深。方生師弟三月來以內(nèi)功延你生命,可是他的真氣注入你體內(nèi)之后,你身體之中可又多了一道異種真氣了。少俠試一運氣,便當(dāng)自知?!绷詈鼪_微一運氣,果覺丹田中內(nèi)息澎湃,難以抑制,劇痛攻心,登時身子搖晃,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方生合十道:“老衲無能,致增少俠病苦?!绷詈鼪_道:“大師說哪里話來?大師為晚輩盡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輩二世為人,實拜大師再造之恩?!狈缴溃骸安桓?。風(fēng)老先生昔年于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舉,亦不過報答風(fēng)老先生之恩德于萬一?!狈阶C抬起頭來,說道:“說甚么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緣,冤仇亦是緣,仇恨不可執(zhí)著,恩德亦不必執(zhí)著。塵世之事,皆如過眼云煙,百歲之后,更有甚么恩德仇怨?”方生應(yīng)道:“是,多謝師兄指點?!?br/>
方證緩緩說道:“佛門子弟,慈悲為本,既知少俠負(fù)此內(nèi)傷,自當(dāng)盡心救解。那《易筋經(jīng)》神功,乃東土禪宗初祖達摩老祖所創(chuàng),禪宗二祖慧可大師得之于老祖。慧可大師本來法名神光,是洛陽人氏,幼通孔老之學(xué),尤精玄理。達摩老祖駐錫本寺之時,神光大師來寺請益。達摩老祖見他所學(xué)駁雜,先入之見甚深,自恃聰明,難悟禪理,當(dāng)下拒不收納。神光大師苦求良久,始終未得其門而入,當(dāng)即提起劍來,將自己左臂砍斷了?!绷詈鼪_“啊”的一聲,心道:“這位神光大師求法學(xué)道,竟如此堅毅?!狈阶C說道:“達摩老祖見他這等誠心,這才將他收為弟子,改名慧可,終得承受達摩老祖的衣缽,傳禪宗法統(tǒng)。二祖跟著達摩老祖所學(xué)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經(jīng)》而明心見性。我宗武功之名雖然流傳天下,實則那是末學(xué),殊不足道。達摩老祖當(dāng)年只是傳授弟子們一些強身健體的法門而已。身健則心靈,心靈則易悟。但后世門下弟子,往往迷于武學(xué),以致舍本逐末,不體老祖當(dāng)年傳授武功的宗旨,可嘆,可嘆?!闭f著連連搖頭。過了一會,方證又道:“老祖圓寂之后,二祖在老祖的蒲團 之旁見到一卷經(jīng)文,那便是《易筋經(jīng)》了。這卷經(jīng)文義理深奧,二祖苦讀鉆研,不可得解,心想達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畔遺留此經(jīng),雖然經(jīng)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遍歷名山,訪尋高僧,求解妙諦。但二祖其時已是得道高僧,他老人家苦思深慮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勝于他的大德,那也難得很了。因此歷時二十余載,經(jīng)文秘義,終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絕大法緣,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諦,講談佛學(xué),大相投機。二祖取出《易筋經(jīng)》來,和般刺密諦共同研讀。二位高僧在峨嵋金頂互相啟發(fā),經(jīng)七七四十九日,終于豁然貫通。”方生合十贊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狈阶C方丈續(xù)道:“但那般刺密諦大師所闡發(fā)的,大抵是禪宗佛學(xué)。直到十二年后,二祖在長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輕人,談?wù)撊杖?,才將《易筋?jīng)》中的武學(xué)秘奧,盡數(shù)領(lǐng)悟?!彼D了一頓,說道:“那位年輕人,便是唐朝開國大功臣,后來輔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將入相,爵封衛(wèi)公的李靖。李衛(wèi)公建不世奇功,想來也是從《易筋經(jīng)》中得到了不少教益?!绷詈鼪_“哦”了一聲,心想:“原來《易筋經(jīng)》有這等大來頭?!狈阶C又道:“《易筋經(jīng)》的功夫圜一身之脈絡(luò),系五臟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斷,氣自內(nèi)生,血從外潤。練成此經(jīng)后,心動而力發(fā),一攢一放,自然而施,不覺其出而自出,如潮之漲,似雷之發(fā)。少俠,練那《易筋經(jīng)》,便如一葉小舟于大海巨濤之中,怒浪澎湃之際,小舟自然拋高伏低,何嘗用力?若要用力,又哪有力道可用?又從何處用起?”令狐沖連連點頭,覺得這道理果是博大精深,和風(fēng)清揚所說的劍理頗有相通處。方證又道:“只因這《易筋經(jīng)》具如此威力,是以數(shù)百年來非其人不傳,非有緣不傳,縱然是本派出類拔萃的弟子,如無福緣,也不獲傳授。便如方生師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復(fù)精嚴(yán),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卻未獲上代師父傳授此經(jīng)?!绷詈鼪_道:“是。晚輩無此福緣,不敢妄自干求?!狈阶C搖頭道:“不然。少俠是有緣人?!?br/>
令狐沖驚喜交 集,心中怦怦亂跳,沒想到這項少林秘技,連方生大師這樣的少林高僧也未蒙傳授,自己卻是有緣。方證緩緩的道:“佛門廣大,只渡有緣。少俠是風(fēng)老先生的傳人,此是一緣;少俠來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緣;少俠不習(xí) 《易筋經(jīng)》便須喪命,方生師弟習(xí) 之固為有益,不習(xí) 亦無所害,這中間的分別又是一緣。”
方生合十道:“令狐少俠福緣深厚,方生亦代為欣慰。”方證道:“師弟,你天性執(zhí)著,于‘空、無相、無作’這三解脫門的至理,始終未曾參透,了生死這一關(guān),也就勘不破。不是我不肯傳你《易筋經(jīng)》,實是怕你研習(xí) 這門上乘武學(xué)之后,沉迷其中,于參禪的正業(yè)不免荒廢?!?br/>
方生神色惶然,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師兄教誨得是?!?br/>
方證微微點頭,意示激勵,過了半晌,見方生臉現(xiàn)微笑,這才臉現(xiàn)喜色,又點了點頭,轉(zhuǎn)頭向令狐沖道:“這中間本來尚有一重大障礙,此刻卻也跨過去了。自達摩老祖以來,這《易筋經(jīng)》只傳本寺弟子,不傳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俠須得投我嵩山少林寺門下,為少林派俗家弟子?!鳖D了一頓,又道:“少俠若不嫌棄,便屬老衲門下,為‘國’字輩弟子,可更名為令狐國沖?!?br/>
方生喜道:“恭喜少俠,我方丈師兄生平只收過兩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少俠為我方丈師兄的關(guān)門弟子,不但得窺《易筋經(jīng)》的高深武學(xué),而我方丈師兄所精通的一十二般少林絕藝,亦可量才而授,那時少俠定可光大我門,在武林中放一異彩?!绷詈鼪_站起身來,說道:“多承方丈大師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身屬華山派門下,不便改投明師?!狈阶C微微一笑,說道:“我所說的大障礙,便是指此而言。少俠,你眼下已不是華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還不知道?!绷詈鼪_吃了一驚,顫聲道:“我……我……怎么已不是華山派門下?”方證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道:“請少俠過目。”手掌輕輕一送,那信便向令狐沖身前平平飛來。
令狐沖雙手接住,只覺得全身一震,不禁駭然:“這位方丈大師果然內(nèi)功深不可測,單憑這薄薄一封信,居然便能傳過來這等渾厚內(nèi)力?!币娦欧馍仙w著“華山派掌門之印”的朱鈐,上書“謹(jǐn)呈少林派掌門大師”,九個字間架端正,筆致凝重,正是師父岳不群的親筆。令狐沖隱隱感到大事不妙,雙手發(fā)顫,抽出信紙,看了一遍,真難相信世上竟有此事,又看了一遍,登覺天旋地轉(zhuǎn),咕咚一聲,摔倒在地。待得醒轉(zhuǎn),只見身在方生大師懷中,令狐沖支撐著站起,忍不住放聲大哭。方生問道:“少俠何故悲傷?難道尊師有甚不測么?”令狐沖將書函遞過,哽咽道:“大師請看?!狈缴恿诉^來,只見信上寫道:
“華山派掌門岳不群頓首,書呈少林派掌門大師座前:猥以不德,執(zhí)掌華山門戶。久疏問候,乃闋清音。頃以敝派逆徒令狐沖,秉性頑劣,屢犯門規(guī),比來更結(jié)交 妖孽,與匪人為伍。不群無能,雖加嚴(yán)訓(xùn)痛懲,迄無顯效。為維系武林正氣,正派清譽,茲將逆徒令狐沖逐出本派門戶。自今而后,該逆徒非復(fù)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結(jié)婬邪、為禍江湖之舉,祈我正派諸友共誅之。臨書惶愧,言不盡意,祈大師諒之?!狈缴春螅泊蟪鲆饬现?,想不出甚么言語來安慰令狐沖,當(dāng)下將書信交 還方證,見令狐沖淚流滿臉,嘆道:“少俠,你與黑木崖上的人交往,原是不該?!?br/>
方證道:“諸家正派掌門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師此信,傳諭門下。你就算身上無傷,只須出得此門,江湖之上,步步荊棘,諸凡正派門下弟子,無不以你為敵?!?br/>
令狐沖一怔,想起在那山澗之旁,盈盈也說過這么一番話。此刻不但旁門左道之士要殺自己,而正派門下也是人人以己為敵,當(dāng)真天下雖大,卻無容身之所;又想起師恩深重,師父師娘于自己向來便如父母一般,不僅有傳藝之德,更兼有養(yǎng)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妄為,竟給逐出師門,料想師父寫這些書信時,心中傷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一時又是傷心,又是慚愧,恨不得一頭便即撞死。
他淚眼模糊中,只見方證、方生二僧臉上均有憐憫之色,忽然想起劉正風(fēng)要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只因結(jié)交 了魔教長老曲洋,終于命喪嵩山派之手,可見正邪不兩立,連劉正風(fēng)如此藝高勢大之人,尚且不免,何況自己這樣一個孤立無援,卑不足道的少年?更何況五霸岡上群邪聚會,鬧出這樣大的事來?方證緩緩的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v是十惡不赦的奸人,只須心存悔悟,佛門亦是來者不拒。你年紀(jì)尚輕,一時失足,誤交 匪人,難道就此便無自新之路?你與華山派的關(guān)連已然一刀兩斷,今后在我少林門下,痛改前非,再世為人,武林之中,諒來也不見得有甚么人能與你為難?!彼@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自有一股威嚴(yán)氣象。
令狐沖心想:“此時我已無路可走,倘若托庇于少林派門下,不但能學(xué)到神妙內(nèi)功,救得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確是無人敢向方證大師的弟子生事?!?br/>
但便在此時,胸中一股倔強之氣,勃然而興,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間,靦顏向別派托庇求生,算甚么英雄好漢?江湖上千千萬萬人要殺我,就讓他們來殺好了。師父不要我,將我逐出了華山派,我便獨來獨往,卻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熱血上涌,口中干渴,只想喝他幾十碗烈酒,甚么生死門派,盡數(shù)置之腦后,霎時之間,連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靈珊,也變得如同陌路人一般。他站起身來,向方證及方生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
二僧只道他已決意投入少林派,臉上都露出了笑容。令狐沖站起身來,朗聲說道:“晚輩既不容于師門,亦無顏改投別派。兩位大師慈悲,晚輩感激不盡,就此拜別?!狈阶C愕然,沒想到這少年竟然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勸道:“少俠,此事有關(guān)你生死大事,千萬不可意氣用事?!绷詈鼪_嘿嘿一笑,轉(zhuǎn)過身來,走出了室門。他胸中充滿了一股不平之氣,步履竟然十分輕捷,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令狐沖出得寺來,心中一股蒼蒼涼涼,仰天長笑,心想:“正派中人以我為敵,左道之士人人要想殺我,令狐沖多半難以活過今日,且看是誰取了我的性命?!?br/>
一摸之下,囊底無錢,腰間無劍,連盈盈所贈的那具短琴也已不知去向,當(dāng)真是一無所有,了無掛礙,便即走下嵩山。行到傍晚時分,眼看離少林寺已遠(yuǎn),人既疲累,腹中也甚饑餓,尋思:“卻到哪里去找些吃的?”忽聽得腳步聲響,七八人自西方奔來,都是勁裝結(jié)束,身負(fù)兵刃,奔行甚急。令狐沖心想:“你們要殺我,那就動手,免得我又麻煩去找飯吃。吃飽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舉?”當(dāng)即在道中一站,雙手叉腰,大聲道:“令狐沖在此。要殺我的便上罷!”哪知這幾名漢子奔到他身前時,只向他瞧了一眼,便即繞身而過。一人道:“這人是個瘋子。”又一人道:“是,別要多生事端,耽誤了大事。”另一人道:“若給那廝逃了,可糟糕之極?!宾畷r間便奔得遠(yuǎn)了。令狐沖心道:“原來他們是去追拿另一個人?!?br/>
這幾人腳步聲方歇,西首傳來一陣蹄聲,五乘馬如風(fēng)般馳至,從他身旁掠過。馳出十余丈后,忽然一乘馬兜了轉(zhuǎn)來,馬上是個中年婦人,說道:“客官,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嗎?這人身材瘦長,腰間佩一柄彎刀。”令狐沖搖頭道:“沒瞧見?!蹦菋D人更不打話,圈轉(zhuǎn)馬頭,追趕另外四騎而去。令狐沖心想:“他們?nèi)プ纺眠@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左右無事,去瞧瞧熱鬧也好?!碑?dāng)下折而東行。走不到一頓飯時分,身后又有十余人追了上來。一行人越過他身畔后,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回頭問道:“兄弟,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么?這人身材高瘦,腰掛彎刀?!绷詈鼪_道:“沒瞧見。”又走了一會,來到一處三岔路口,西北角上鸞鈴聲響,三騎馬疾奔而至,乘者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當(dāng)先一人手揚馬鞭,說道:“喂,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令狐沖接口道:“你要問一個身材高瘦,腰懸彎刀,穿一件白色長袍的老頭兒,是不是?”三人臉露喜色,齊聲道:“是啊,這人在哪里?”令狐沖嘆道:“我沒見過?!碑?dāng)先那青年大怒,喝者:“沒的來消遣老子!你既沒見過,怎么知道?”令狐沖微笑道:“沒見過的,便不能知道么?”那青年提起馬鞭,便要向令狐沖頭頂劈落。另一個青年道:“二弟,別多生枝節(jié),咱們快追?!蹦鞘謸P馬鞭的青年哼的一聲,將鞭子在空中虛揮一記,縱馬奔馳而去。令狐沖心想:“這些人一起去追尋一個白衣老者,不知為了何事?去瞧瞧熱鬧,固然有趣,但如他們知道我便是令狐沖,定然當(dāng)場便將我殺了?!毖阅罴按?,不由得有些害怕,但轉(zhuǎn)念又想:“眼下正邪雙方都要取我性命,我躲躲閃閃的,縱然茍延殘喘,多活得幾日,最后終究難逃這一刀之厄。這等怕得要死的日子,多過一天又有甚么好處?反不如隨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誰的手下送命便了?!碑?dāng)即隨著那三匹馬激起的煙塵,向前行去。其后又有幾批人趕來,都向他探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瘦,腰懸彎刀”的老者。令狐沖心想:“這些人追趕那白衣老者,都不知他在何處,走的卻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又行出里許,穿過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片平野,黑壓壓的站著許多人,少說也有六七百人,只是曠野實在太大,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間,也不過占了中間小小的一點。一條筆直的大道通向人群,令狐沖便沿著大路向前。行到近處,見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涼亭,那是曠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構(gòu)筑頗為簡陋。那群人圍著涼亭,相距約有數(shù)丈,卻不逼
十近。令狐沖再走近十余丈,只見亭中赫然有個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張板桌旁飲酒,他是否腰懸彎刀,一時無法見到。此人雖然坐著,幾乎仍有常人高矮。
令狐沖見他在群敵圍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飲酒,不由得心生敬仰,生平所見所聞的英雄人物,極少有人如此這般豪氣干云。他慢慢行前,擠入了人群。
那些人個個都目不轉(zhuǎn)睛的瞧著那白衣老者,對令狐沖的過來絲毫沒加留神。
令狐沖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見他容貌清癯,頦下疏疏朗朗一叢花白長須,垂在胸前,手持酒杯,眼望遠(yuǎn)處黃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對圍著他的眾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他背上負(fù)著一個包袱,再看他腰間時,卻無彎刀。原來他竟連兵刃也未攜帶。令狐沖不知這老者姓名來歷,不知何以有這許多武林中人要和他為難,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欽佩他這般旁若無人的豪氣,又不知不覺間起了一番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意,當(dāng)下大踏步向前,朗聲說道:“前輩請了,你獨酌無伴,未免寂寞,我來陪你喝酒?!弊呷霙鐾?,向他一揖,便坐了下來。那老者轉(zhuǎn)過頭來,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向令狐沖一掃,見他不持兵刃,臉有病容,是個素不相識的少年,臉上微現(xiàn)詫色,哼了一聲,也不回答。令狐沖提起酒壺,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只杯中斟了酒,舉杯說道:“請!”咕的一聲,將酒喝干了,那酒極烈,入口有如刀割,便似無數(shù)火炭般流入腹中,大聲贊道:“好酒!”
只聽得涼亭外一條大漢粗聲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來。咱們要跟向老頭拚命,別在這里礙手礙腳?!绷詈鼪_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輩喝酒,礙你甚么事了?”又斟了一杯酒,咕的一聲,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翹,說道:“好酒!”左首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小子走開,別在這里枉送了性命。咱們奉東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問天。旁人若來滋擾干撓,教他死得慘不堪言?!?br/>
令狐沖向話聲來處瞧去,見說話的是個臉如金紙的瘦小漢子,身穿黑衣,腰系黃帶。他身旁站著二三百人,衣衫也都是黑的,腰間帶子卻各種顏色均有。令狐沖驀地想起,那日在衡山城外見到魔教長老曲洋,他便身穿這樣的黑衣,依稀記得腰間所系也是黃帶。那瘦子說奉了東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么這些人都是魔教教眾了,莫非這瘦子也是魔教長老?他又斟一杯酒,仰脖子干了,贊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問天道:“向老前輩,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謝,多謝!”忽聽得東首有人喝道:“這小子是華山派棄徒令狐沖?!绷詈鼪_晃眼瞧去,認(rèn)出說話的是青城派弟子侯人雄。這時看得仔細(xì)了,在他身旁的竟有不少是五岳劍派中的人物。一名道士朗聲道:“令狐沖,你師父說你和妖邪為伍,果然不錯。這向問天雙手染滿了英雄俠士的鮮血,你跟他在一起干甚么?再不給我快滾,大伙兒把你一起斬成了肉醬?!绷詈鼪_道:“這位是泰山派的師叔么?在下跟這位向前輩素不相識,只是見你們幾百人圍住了他一人,那算甚么樣子?五岳劍派幾時又跟魔教聯(lián)手了?正邪雙方一起來對付向前輩一人,豈不教天下英雄笑話?”那道士怒道:“我們幾時跟魔教聯(lián)手了?魔教追拿他們教下叛徒,我們卻是替命喪在這惡賊手下的朋友們復(fù)仇。各干各的,毫無關(guān)連!”令狐沖道:“好好好,只須你們單打獨斗,我便坐著喝酒看熱鬧?!?br/>
侯人雄喝道:“你是甚么東西?大伙兒先將這小子斃了,再找姓向的算帳?!绷詈鼪_笑道:“要斃我令狐沖一人,又怎用得著大伙兒動手?侯兄自己請上來便是?!焙钊诵墼o令狐沖一腳踢下酒樓,知道自己武功不如,還真不敢上前動手,他卻不知令狐沖內(nèi)力已失,已然遠(yuǎn)非昔比了。旁人似乎忌憚向問天了得,也不敢便此沖入涼亭。
那魔教的瘦小漢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快跟我們?nèi)ヒ娊讨鳎埶先思野l(fā)落,未必便無生路。你也是本教的英雄,難道大家真要斗個血肉橫飛,好教旁人笑話么?”向問天嘿的一聲,舉杯喝了一口酒,卻發(fā)出嗆啷一聲響。令狐沖見他雙手之間竟系著一根鐵鏈,大為驚詫:“原來他是從囚牢中逃出來的,連手上的束縛也尚未去掉?!睂λ橹母?,心想:“這人已無抗御之能,我便助他抵擋一會,胡 里胡 涂的在這里送了性命便是?!碑?dāng)即站起身來,雙手在腰間一叉,朗聲道:“這位向前輩手上系著鐵鏈,怎能跟你們動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說不得,只好助他抵御強敵。誰要動姓向的,非得先殺了令狐沖不可?!?br/>
向問天見令狐沖瘋瘋癲癲,毫沒來由的強自出頭,不由得大為詫異,低聲道:“小子,你為甚么要幫我?”令狐沖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毕騿柼斓溃骸澳愕牡赌??”令狐沖道:“在下使劍,就可惜沒劍?!毕騿柼斓溃骸澳銊Ψㄔ鯓樱磕闶侨A山派的,劍法恐怕也不怎么高明。”令狐沖笑道:“原本不怎么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傷,內(nèi)力全失,更是糟糕之至。”向問天道:“你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給你弄把劍來?!敝灰姲子耙换?,他已向群豪沖了過去。
霎時間刀光耀眼,十余件兵刃齊向他砍去。向問天斜刺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挺劍刺出,向問天身形一晃,閃到了他背后,左肘反撞,噗的一聲,撞中了那道士后心,雙手輕揮,已將他手中長劍卷在鐵鏈之中,右足一點,躍回涼亭。這幾下兔起鶻落,迅捷無比,正派群豪待要阻截,哪里還來得及?一名漢子追得最快,逼
十近涼亭不逾數(shù)尺,提起單刀砍落,向問天背后如生眼睛,竟不回頭,左腳反足踢出,腳底踹中那人胸膛。那人大叫一聲,直飛出去,右手單刀這一砍之勢力道正猛,擦的一響,竟將自己右腿砍了下來。泰山派那道人晃了幾下,軟軟的癱倒,口中鮮血不住涌出。魔教人叢中彩聲如雷,數(shù)十人大叫:“向右使好俊的身手?!毕騿柼煳⑽⒁恍Γe起雙手向魔教諸人一抱拳,答謝彩聲,手下鐵鏈嗆啷啷直響。他一甩手,那劍嗒的一聲,插入了板桌,說道:“拿去使罷!”
令狐沖好生欽佩,心道:“這人睥睨群豪,果然身有驚人藝業(yè)?!眳s不伸手拔劍,說道:“向前輩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輩再來出丑?!币槐f道:“告辭了。”向問天尚未回答,只見劍光閃爍,三柄長劍指向涼亭,卻是青城派中侯人雄等三名弟子攻了過來。三人三劍都是指向令狐沖,一劍指住他背心,兩劍指住他后腰,相距均不到一尺。侯人雄喝道:“令狐沖,給我跪下!”這一聲喝過,長劍挺前,已刺到了令狐沖肌膚。令狐沖心道:“令狐沖堂堂男子,今日雖無幸理,卻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這些卑鄙之徒的劍下?!贝丝套陨硪言谌齽\罩之下,只須一轉(zhuǎn)身,那便一劍插入胸膛,二劍插入小腹,當(dāng)即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長劍,回手一揮,青城派弟子三只手掌齊腕而斷,連著三柄長劍一齊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臉上登無血色,真難相信世上居然會有此事,惶然失措片刻,這才向后躍開。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八九歲,痛得大聲號哭起來。令狐沖嘆道:“兄弟,是你先要殺我!”
向問天喝彩道:“好劍法!”接著又道:“劍上無勁,內(nèi)力太差!”令狐沖笑道:“豈但內(nèi)力太差,簡直毫無內(nèi)力?!蓖蝗宦牭孟騿柼煲宦暫暨?,跟著嗆啷啷鐵鏈聲響,只見兩名黑衣漢子已撲入涼亭,疾攻向問天。這二人一個手執(zhí)鑌鐵雙懷杖,另一手持雙鐵牌,都是沉重兵器,四件兵刃和向問天的鐵鏈相撞,火星四濺。向問天連閃幾閃,欲待搶到那懷杖之人身后,那人雙杖嚴(yán)密守衛(wèi),護住了周身要害。向問天雙手給鐵鏈縛住了,運轉(zhuǎn)不靈。
魔教中連聲呼叱,又有二人搶入涼亭。這兩人均使八角銅錘,直上直下的猛砸。二人四錘一到,那使雙懷杖的便轉(zhuǎn)守為攻。向問天穿來插去,身法靈動之極,卻也無法傷到對手。每當(dāng)有隙可乘,鐵鏈攻向一人,其余三人便奮不顧身的撲上,打法兇悍之極??翱岸妨耸嗾?,魔教人眾的首領(lǐng)喝道:“八槍齊上。”八名黑衣漢子手提長槍,分從涼亭四面搶上,東南西北每一方均有兩桿長槍,朝向問天攢刺。
向問天向令狐沖叫道:“小朋友,你快走罷!”喝聲未絕,八根長槍已同時向他刺去。便在此時,四柄銅錘砸他胸腹,雙懷杖掠地?fù)羲劰?,兩塊鐵牌向他臉面擊到,四面八方,無處不是殺手。這十二個魔教好手各奮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磥砣巳司拖騿柼旖?手,那是世間最兇險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門關(guān)走近了一步。
令狐沖眼見眾人如此狠打,向問天勢難脫險,叫道:“好不要臉!”向問天突然迅速無比的旋轉(zhuǎn)身子,甩起手上鐵鏈,撞得一眾兵刃叮叮當(dāng)當(dāng)直響。他身子便如一個陀螺,轉(zhuǎn)得各人眼也花了,只聽得當(dāng)當(dāng)兩聲大響,兩塊鐵牌撞上他的鐵鏈,穿破涼亭頂,飛了出去。向問天更不去瞧對方來招,越轉(zhuǎn)越快,將八根長槍都蕩了開去。魔教那首領(lǐng)喝道:“緩攻游斗,耗他力氣!”使槍的八人齊聲應(yīng)道:“是!”各退了兩步,只待向問天力氣稍衰,鐵鏈中露出空隙,再行搶攻。
旁觀眾人稍有閱歷的都看了出來,向問天武功再高,也決難長久旋轉(zhuǎn)不休,如此打法,終究會力氣耗盡,束手就擒。向問天哈哈一笑,突然間左腿微蹲,鐵鏈呼的甩出,打在一名使銅錘之人的腰間。那人“啊”的一聲大叫,左手銅錘反撞過來,打中自己頭頂,登時腦漿迸裂。八名使槍之人八槍齊出,分刺向問天前后左右。向問天甩鐵鏈?zhǔn)庨_了兩桿槍,其余六人的鋼槍不約而同的刺向他左脅。當(dāng)此情景,向問天避得開一桿槍,避不開第二桿,避得開第二桿,避不開第三桿,更何況六槍齊發(fā)?
令狐沖一瞥之下,看到這六槍攢刺,向問天勢無可避,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獨孤九劍的第四式“破槍式”,當(dāng)這間不容發(fā)之際,哪里還能多想?長劍閃出,只聽得當(dāng)啷一聲響,八桿長槍一齊跌落,八槍跌落,卻只發(fā)出當(dāng)啷一響,幾乎是同時落地。令狐沖一劍分刺八人手腕,自有先后之別,只是劍勢實在太快,八人便似同時中劍一般。
他長劍既發(fā),勢難中斷,跟著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這“破鞭式”只是個總名,其中變化多端,舉凡鋼鞭、鐵锏、點穴撅、判官筆、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鐵牌、八角錘、鐵椎等等短兵刃皆能破解。但見劍光連閃,兩根懷杖、兩柄銅錘又皆跌落。十二名攻入涼亭的魔教教眾之中,除了一人為向問天所殺、一人鐵牌已然脫手之外,其余十人皆是手腕中劍,兵刃脫落。十一人發(fā)一聲喊,狼狽逃歸本陣。正派群豪情不自禁的大聲喝彩:“好劍法!”“華山派劍法,教人大開眼界!”那魔教首領(lǐng)發(fā)了句號令,立時便有五人攻入涼亭。一個中年婦人手持雙刀,向令狐沖殺來。四名大漢圍攻向問天。那婦人刀法極快,一刀護身,一刀疾攻,左手刀攻敵時右手刀守御,右手刀攻敵時左手刀守御,雙刀連使,每一招均在攻擊,同時也是每一招均在守御,守是守得牢固嚴(yán)密,攻亦攻得淋漓酣暢。令狐沖看不清來路,連退了四步。便在這時,只聽呼呼風(fēng)響,似是有人用軟兵刃和向問天相斗,令狐沖百忙中斜眼一瞥,卻見兩人使鏈子錘,二人使軟鞭,和向問天手上的鐵鏈斗得正烈。鏈子錘上的鋼鏈甚長,甩將開來,橫及丈余,好幾次從令狐沖頭頂掠過。只聽得向問天罵道:“你奶奶的!”一名漢子叫道:“向右使,得罪!”原來一根鏈子錘上的鋼鏈已和向問天手上的鐵鏈纏住。便在這一瞬之間,其余三人三般兵刃,同時往向問天身上擊來。向問天“嘿”的一聲,運勁猛拉,將使鏈子錘的拉了過來,正好擋在他的身前。兩根軟鞭、一枚鋼錘盡數(shù)擊上那人背心。令狐沖斜刺里刺出一劍,劍勢飄忽,正中那婦人的左腕,卻聽得當(dāng)?shù)囊宦?,長劍一彎,那婦人手中柳葉刀竟不跌落,反而一刀橫掃過來。令狐沖一驚,隨即省悟:“她腕上有鋼制護腕,劍刺不入?!笔滞笪⒎L劍挑上,噗的一聲,刺入她左肩“肩貞穴”。那婦人一怔,但她極為勇悍,左肩雖然劇痛,右手刀仍是奮力砍出。令狐沖長劍閃處,那婦人右肩的“肩貞穴”又再中劍。她兵刃再也拿捏不住,使勁將雙刀向令狐沖擲出,但雙臂使不出力道,兩柄刀只擲出一尺,便即落地。令狐沖剛將那婦人制服 ,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士挺劍而上,鐵青著臉喝道:“華山派中,只怕沒這等妖邪劍法。”令狐沖見他裝束,知是泰山派的長輩,想是他不忿同門為向問天所傷,上來找還場子。令狐沖雖為師父革逐,但自幼便在華山派門下,五岳劍派,同氣連枝,見到這位泰山派前輩,自然而然有恭敬之意,倒轉(zhuǎn)長劍,劍尖指地,抱拳說道:“弟子沒敢得罪了泰山派的師伯。”
那道人道號天乙,和天門、天松等道人乃是同輩,冷冷的道:“你使的是甚么劍法?”令狐沖道:“弟子所使劍法,乃華山派長輩所傳。”天乙道人哼了一聲道:“胡說八道,不知到哪里去拜了個妖魔為師,看劍!”挺劍向令狐沖當(dāng)胸刺到,劍光閃爍,長劍發(fā)出嗡嗡之聲 ,單只這一劍,便罩住了他胸口“膻中”、“神藏”、“靈墟”、“神封”、“步廊”、“幽門”、“通谷”七處大穴,不論他閃向何處,總有一穴會被劍尖刺中。這一劍叫做“七星落長空”,是泰山派劍法的精要所在。這一招刺出,對方須得輕功高強,立即倒縱出丈許之外,方可避過,但也必須識得這一招“七星落長空”,當(dāng)他劍招甫發(fā),立即毫不猶豫的飛快倒躍,方能免去劍尖穿胸之禍,而落地之后,又必須應(yīng)付跟著而來的三招凌厲后著,這三招一著狠似一著,連環(huán)相生,實所難當(dāng)。天乙道人眼見令狐沖劍法厲害,出手第一劍便使上了。自從泰山派前輩創(chuàng)了這招劍招以來,與人動手第一招便即使用,只怕從所未有。令狐沖一驚之下,猛地想起在思過崖后洞的石壁之上見過這招,當(dāng)日自己學(xué)了來對付田伯光,只是學(xué)得不像,未能取勝,但于這招劍法的勢路卻了然于胸。這時劍氣森森,將及于體,更無思索余暇,登時挺劍直刺天乙道人小腹。這一劍正是石壁上的圖形,魔教長老用以破解此招,粗看似是與敵人斗個兩敗俱傷,同歸于盡。其時泰山派這招“七星落長空”分為兩節(jié),第一節(jié)以劍氣罩住敵人胸口七大要穴,當(dāng)敵人驚慌失措之際,再以第二節(jié)中的劍法擇一穴而刺。劍氣所罩雖是七穴,致敵死命,卻只一劍。這一劍不論刺在哪一穴中,都可克敵取勝,是以既不須同時刺中七穴,也不可能同時刺中七穴。招分兩節(jié),本是這一招劍法的厲害之處,但當(dāng)年魔教長老仔細(xì)推敲,正從這厲害之處找出了弱點,待對方第一節(jié)劍法使出之后,立時疾攻其小腹,這一招“七星落長空”便即從中斷絕,招不成招。
天乙道人一見敵劍來勢奧妙,絕無可能再行格架,大驚失色,縱聲大叫,料想自己肚腹定然給長劍洞穿,驚惶中也不知痛楚,腦中一亂,只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登時摔倒。其時令狐沖劍尖將及他小腹,便即凝招不發(fā),不料天乙道人大驚之下,竟?fàn)枃樀脮灹诉^去。
泰山派門下眼見天乙倒地,均道是為令狐沖所傷,紛紛叫罵,五名青年道人挺劍來攻。這五人都是天乙的門人,心急師仇,五柄長劍猶如狂風(fēng)暴雨般急刺疾舞。令狐沖長劍連點,五名道士手腕中劍,長劍嗆啷、嗆啷落地。五人驚惶之下,各自躍開。只見天乙道人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叫道:“刺死我了,刺死我了!”五弟子見他身上無傷,不住大叫,盡皆駭然,不知他是死是活。天乙道人叫了幾聲,身子一晃,又復(fù)摔倒。兩名弟子搶過去扶起,狼狽退開。
群豪見令狐沖只使半招,便將泰山派高手天乙道人打得生死不知,無不心驚。這時圍攻向問天的又換了數(shù)人。兩個使劍的漢子是衡山派中人,雙劍起落迅速,找尋向問天鐵鏈中的空隙。另一個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卻是魔教中的人物,這人以盾護體,展開地堂刀法,滾近向問天足邊,以刀砍他下盤。向問天的鐵鏈在盾牌上接連狠擊兩下,都傷他不到。盾牌下的鋼刀陡伸陡縮,招數(shù)狠辣。令狐沖心想:“這人盾牌護身,防守嚴(yán)密,但他一出刀攻人,自身便露破綻,立時可斷他手臂?!?br/>
忽聽得身后有人喝道:“小子,你還要不要性命?”這聲音雖然不響,但相距極近,離他耳朵似不過一兩尺。令狐沖一驚回頭,已和一人面對面而立,兩人鼻子幾乎相觸,急待閃避,那人雙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的道:“我內(nèi)力一吐,教你肋骨盡斷。”令狐沖心知他所說不虛,站定了不敢再動,連一顆心似也停止了跳動。那人雙目凝視著令狐沖,只因相距太近,令狐沖反而無法見到他的容貌,但見他雙目神光炯炯,凜然生威,心道:“原來我死在此人手下?!毕肫鹕来笫陆K于有個了斷,心下反而舒泰。那人初見令狐沖眼色中大有驚懼之意,但片刻之間,便現(xiàn)出一般滿不在乎的神情,如此臨死不懼,縱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亦所難能,不由得起了欽佩之心,哈哈一笑,說道:“我偷襲得手,制你要穴,雖然殺了你,諒你死得不服!”雙掌一撤,退了三步。令狐沖這才看清,這人矮矮胖胖,面皮黃腫,約莫五十來歲年紀(jì),兩只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擺著“嵩陽手”的架式。令狐沖微笑道:“這位嵩山派前輩,不知尊姓大名?多謝掌下留情?!?br/>
那人道:“我是孝感樂厚?!彼D了一頓,又道:“你劍法的確甚高,臨敵經(jīng)驗卻太也不足。”令狐沖道:“慚愧。‘大陰陽手’樂師伯,好快的身手?!睒泛竦溃骸皫煵?,可不敢當(dāng)!”接著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這人形相丑陋,但一掌出手,登時全身猶如淵停岳峙,氣度凝重,說不出的好看。令狐沖見他周身竟無一處破綻,喝彩道:“好掌法!”長劍斜挑,因見樂厚掌法身形中全無破綻,這一劍便守中帶攻,九分虛,一分實。樂厚見令狐沖長劍斜挑,自己雙掌不論拍向他哪一個部位,掌心都會自行送到他劍尖之上,雙掌只拍出尺許,立即收掌躍開,叫道:“好劍法!”令狐沖道:“晚輩無禮!”樂厚喝道:“小心了!”雙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的掌風(fēng)逼
十體而至。令狐沖暗叫:“不好!”此時樂厚和他相距甚遠(yuǎn),雙掌發(fā)力遙擊,令狐沖無法以長劍擋架,剛要閃避,只覺一股寒氣襲上身來,登時機伶伶打了個冷戰(zhàn)。樂厚雙掌掌力不同,一陰一陽,陽掌先出,陰力卻先行著體。令狐沖只一呆,一股炙熱的掌風(fēng)跟著撲到,擊得他幾乎窒息,身子晃了幾晃。陰陽雙掌掌力著體,本來更無幸理,但令狐沖內(nèi)力雖失,體內(nèi)真氣卻充沛欲溢,既有桃谷六仙的真氣,又有不戒和尚的真氣,在少林寺中養(yǎng)傷,又得了方生大師的真氣,每一股都是渾厚之極。這一陰一陽兩股掌力打在身上,他體內(nèi)真氣自然而然生出相應(yīng)之力,護住心脈內(nèi)臟,不受損傷。但霎時間全身劇震,說不出的難受,生怕樂厚再以掌力擊來,當(dāng)即提劍沖出涼亭,挺劍疾刺而出。
樂厚雙掌得手,只道對方縱不立斃當(dāng)場,也必重傷倒地,哪知他竟是安然無恙,跟著又見劍光點點,指向自己掌心,驚異之下,雙掌交 錯,一拍令狐沖面門,一拍他的小腹。掌力甫吐,突然間一陣劇痛連心,只見自己兩只手掌疊在一起,都已穿在對方長劍之上,不知是他用劍連刺自己雙掌,還是自己將掌擊到他的劍尖之上,但見左掌在前,右掌在后,劍尖從左掌的手背透入五寸有余。
令狐沖倘若順勢挺劍,立時便刺入了他胸膛,但念著他先前掌底留情之德,劍穿雙掌后便即凝劍不動。樂厚大叫一聲,雙掌回縮,拔離劍鋒,倒躍而出。令狐沖心下歉然,叫道:“得罪了!”他所使這一招是“獨孤九劍”中“破掌式”的絕招之一,自從風(fēng)清揚歸隱,從未一現(xiàn)于江湖。猛聽得砰蓬、喀喇之聲 大作,令狐沖回過頭來,但見七八條漢子正在圍攻向問天,其中兩人掌力凌厲,將那涼亭打得柱斷梁折,頂上椽子瓦片紛紛墮下。各人斗得興發(fā),瓦片落在頭頂,都是置之不理。
他便這么望得一眼,樂厚倏地欺近身來,遠(yuǎn)遠(yuǎn)發(fā)出一掌,掌力擊在令狐沖胸口,打得他身子飛了出去,長劍跟著脫手。他背心未曾著地,已有七八人追將過來,齊舉兵刃,往他身上砸落。令狐沖笑道:“撿現(xiàn)成便宜嗎?”忽覺腰間一緊,一根鐵鏈飛過來卷住了他身子,便如騰云駕霧般給人拖著凌空而行。救了令狐沖性命的正是那魔教高手向問天。他受魔教和正教雙方圍攻追擊,勢窮力竭之時,突然有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出來打抱不平,自是大生知己之感。他一見令狐沖退敵的手段,便知這少年劍法極高,內(nèi)力卻是極差,當(dāng)此強敵環(huán)攻,兇險殊甚,是以一面和敵人周旋,卻時時留心令狐沖的戰(zhàn)況,眼見他被擊飛出,當(dāng)即飛出鐵鏈,卷了他狂奔。向問天這一展開輕功,當(dāng)真是疾逾奔馬,瞬息之間便已在數(shù)十丈外。后面數(shù)十人飛步趕來,只聽得數(shù)十人大聲呼叫:“向問天逃了,向問天逃了!”向問天大怒,突然回身,向前沖了幾步。追趕之人都大吃一驚,急忙停步。一些下盤功夫較浮,奔得勢急,收足不住,直沖過來。向問天飛起左足,將他踢得向人叢中摔了過去,當(dāng)即轉(zhuǎn)身又奔。眾人又隨后追來,但這時誰也不敢發(fā)力狂追,和他相距越來越遠(yuǎn)。
向問天腳下疾奔,心頭盤算:“這少年和我素不相識,居然肯為我賣命,這樣的朋友,天下到哪里找去?這些兔崽子陰魂不散,怎生擺脫他們才好?”
奔了一陣,忽然想起一處所在,心頭登時一喜:“那地方極好!”轉(zhuǎn)念又想:“只是相去甚遠(yuǎn),不知有沒力氣奔得到那里。不妨,我若無力氣,那些兔崽子們更無力氣?!碧ь^一望太陽,辨明方向,斜刺里橫越麥田,徑向東北角上奔去。奔出十余里后,又來到大路,忽有三匹快馬從身旁掠過,向問天罵道:“你奶奶的!”提氣疾沖,追到馬匹身后,縱身躍在半空,飛腳將馬上乘客踢落,跟著便落上馬背。他將令狐沖橫放在馬鞍橋上,鐵鏈橫揮,將另外兩匹馬上的乘客也都擊了下來。那二人筋折骨斷,眼見不活了。三人都是尋常百姓,看裝束不是武林中人,適逢其會,遇上這個煞星,無端送了性命。乘者落地,兩匹馬仍繼續(xù)奔馳。向問天鐵鏈揮出,卷住了韁繩,這鐵鏈在他手中揮灑自如,倒似是一條極長的手臂一般。令狐沖見他濫殺無辜,不禁暗暗嘆息。向問天搶得三馬,精神大振,仰天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那些兔崽子追咱們不上了?!绷詈鼪_淡淡一笑,道:“今日追不上,明日又追上了?!毕騿柼炝R道:“他奶奶的,追他個屁!我將他們一個個殺得干干凈凈?!?br/>
向問天輪流乘坐三馬,在大路上奔馳一陣,轉(zhuǎn)入了一條山道,漸行漸高,到后來馬匹已不能行。向問天道:“你餓不餓?”令狐沖點頭道:“嗯,你有干糧么?”向問天道:“沒干糧,喝馬血!”跳下馬來,右手五指在馬頸中一抓,登時穿了一洞,血如泉涌。向問天湊口過去,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馬血,道:“你喝!”
令狐沖見到這等情景,甚是駭異。向問天道:“不喝馬血,怎有力氣再戰(zhàn)?”令狐沖道:“還要再打?”向問天道:“你怕了嗎?”令狐沖豪氣登生,哈哈一笑,道:“你說我怕不怕?”就口馬頸,只覺馬血沖向喉頭,當(dāng)即咽了下去。馬血初入口時血腥刺鼻,但喝得幾口,也已不覺如何難聞,令狐沖連喝了十幾大口,直至腹中飽脹,這才離嘴。向問天跟著湊口上去喝血,喝不多時,那馬支持不住,長聲悲嘶,軟倒在地。向問天飛起左腿,將馬踢入了山澗。令狐沖不禁駭然,這匹馬如此龐然大物,少說也有五百來斤,他隨意抬足,便踢了出去。向問天跟著又將第二匹馬踢下,轉(zhuǎn)過身來,呼的一掌,將第三匹馬的后腿硬生生切了下來,隨即又切了那馬的另一條后腿。那馬嘶叫的震天價響,中了向問天一腿后墮入山澗,兀自嘶聲不絕。
向問天道:“你拿一條腿!慢慢的吃,可作十日之糧?!绷詈鼪_這才醒悟,原來他割切馬腿是作糧食之用,倒不是一味的殘忍好殺,當(dāng)下依言取了一條馬腿。見向問天提了馬腿徑向山嶺上行去,便跟在后面。向問天放慢腳步,緩緩而行。令狐沖內(nèi)力全失,行不到半里,已遠(yuǎn)遠(yuǎn)落在后面,趕得氣喘吁吁,臉色發(fā)青。向問天只得停步等待。又行里許,令狐沖再也走不動了,坐在道旁歇足。
向問天道:“小兄弟,你這人倒也奇怪,內(nèi)力如此差勁,但身中樂厚這混蛋的兩次大陰陽手掌力,居然若無其事,可叫人弄不明白?!绷詈鼪_苦笑道:“哪里是若無其事了?我五臟六腑早給震得顛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幾十樣內(nèi)傷。我自己也在奇怪,怎地這時候居然還不死?只怕隨時隨刻就會倒了下來,再也爬不起身?!毕騿柼斓溃骸凹仁侨绱耍蹅儽愣嘈粫??!绷詈鼪_本想對他說明,自己命不長久;不必相候自己,致為敵人追上,但轉(zhuǎn)念一想,此人甚是豪邁,決不肯拋下自己獨自逃生,倘若說這等話,不免將他看得小了。向問天坐在山石之上,問道:“小兄弟,你內(nèi)力是怎生失去的?”令狐沖微微一笑,道:“此事說來當(dāng)真好笑?!碑?dāng)下將自己如何受傷、桃谷六仙如何為自己輸氣療傷、后來不戒和尚又如何再在自己體內(nèi)輸入真氣等情簡略說了。向問天哈哈大笑,聲震山谷,說道:“這等怪事,我老向今日還是第一次聽見?!贝笮β曋?,忽聽得遠(yuǎn)處傳來呼喝:“向問天,你逃不掉的,還是乖乖的投降罷?!毕騿柼烊匀还笮?,說道:“好笑,好笑!這桃谷六仙跟不戒和尚,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胡 涂蛋?!庇衷傩α巳?,雙眉一豎,罵道:“他奶奶的,大批混蛋追來了。”雙手一抄,將令狐沖抱在懷中,那只馬腿不便再提,任其棄在道旁,便即提氣疾奔。這一下放足快跑,令狐沖便如騰云駕霧一般,不多時忽見眼前白茫茫一片,果真是鉆入了濃霧,心道:“妙極!這一上山,那數(shù)百人便無法一擁而上,只須一個個上來單打獨斗,我和這位向先生定能對付得了。”可是后面呼叫聲竟然越來越近,顯然追來之人也均是輕功高手,雖和向問天相較容有不及,但他手中抱了人,奔馳既久,總不免慢了下來。向問天奔到一處轉(zhuǎn)角,將令狐沖放下,低聲道:“別作聲?!眱蓚€人均貼著山壁而立,片刻之間,便聽得腳步聲響,有人追近。追來的兩人奔跑迅速,濃霧中沒見到向問天和令狐沖,直至奔過兩人身側(cè),這才察覺,待要停步轉(zhuǎn)身,向問天雙掌推出,既狠且準(zhǔn),那兩人哼也沒哼,便掉下了山澗,過了一會,才騰騰兩下悶響,身子墮地。令狐沖心想:“這兩人墮下之時,怎地并不呼叫?是了,他兩人中了掌力,尚未墮下,便早已死了。”向問天嘿嘿一笑,道:“這兩個混蛋平日耀武揚威,說甚么‘點蒼雙劍,劍氣沖天’,他奶奶的跌入山澗之中,爛個臭氣沖天?!绷詈鼪_曾聽到過“點蒼雙劍”的名頭,聽說他兩人劍法著實了得,曾殺過不少黑道上的厲害人物,沒想到莫名其妙的死在這里,連相貌如何也沒見到。
向問天又抱起令狐沖,說道:“此去仙愁峽,還有十來里路,一到了峽口,便不怕那些混蛋了?!彼_下越奔越快。卻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好幾個人追了上來。這時所行的山道轉(zhuǎn)而向東,其側(cè)已無深澗,向問天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間偷襲,只有提氣直奔。只聽得呼的一聲響,一枚暗器飛了過來,破空聲勁急,顯然暗器份量甚重。向問天放下令狐沖,回過身來,伸手抄住,罵道:“姓何的,你也來蹚這渾水干甚么?”
濃霧中傳來一人聲音叫道:“你為禍武林,人人得而誅之,再接我一錐。”只聽得呼呼呼呼響聲不絕,他口說“一錐”,飛射而來的少說也有七八枚飛錐。
令狐沖聽了這暗器破空的凄厲聲響,心下暗暗發(fā)愁:“風(fēng)太師叔傳我的劍法雖可擊打任何暗器,但這飛錐上所帶勁力如此厲害,我長劍縱然將其擊中,但我內(nèi)力全無,長劍勢必給他震斷?!敝灰娤騿柼祀p腿擺了馬步,上身前俯,神情甚是緊張,反不如在涼亭中被群敵圍困時那么滿不在乎。一枚枚飛錐飛到他身前,便都沒了聲息,想必都給他收了去。突然響聲大盛,不知有多少飛錐同時擲出,令狐沖知道這是“滿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本來以此手法發(fā)射暗器,所用的定是金錢鏢、鐵蓮子等等細(xì)小暗器,這飛錐從破空之聲 中聽來,每枚若無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數(shù)十枚同時發(fā)出?他聽到這凌厲的破空之聲 ,自然而然的身子往地下一伏,卻聽得向問天大叫一聲:“啊喲!”似是身受重傷。令狐沖大驚,縱身過去,擋在他的前面,急問:“向先生,你受了傷嗎?”向問天道:“我……我不成了,你……你……快走……”令狐沖大聲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沖決不舍你獨生!”只聽得追敵大聲呼叫:“向問天中了飛錐!”白霧中影影綽綽,十幾個人漸漸逼
十近。
便在此時,令狐沖猛覺一股勁風(fēng)從身右掠過,向問天哈哈大笑,前面十余人紛紛倒地。原來他將數(shù)十枚飛錐都接在手中,卻假裝中錐受傷,令敵人不備,隨即也以“滿天花雨”手法射了出去。其時濃霧彌天,視界不明;而令狐沖惶急之聲 出于真誠,對方聽了,盡皆深信不疑;再加向問天居然也能以“滿天花雨”手法發(fā)射如此沉重暗器,大出追者意料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余人或死或傷,竟無一人幸免。向問天抱起令狐沖,轉(zhuǎn)身又奔,說道:“不錯,小兄弟,你很有義氣。”他想令狐沖挺身而出,胡 亂打抱不平,還不過是少年人的古怪脾氣,可是自己適才假裝身受重傷,裝得極像,令狐沖竟不肯舍己逃生,決意同生共死,那實是江湖上最可寶貴的“義氣”。過得少時,敵人又漸漸追近,只聽得嗖嗖之聲 不絕,暗器連續(xù)飛至。向問天竄高伏低的閃避,追者更加迫近,他將令狐沖放下,一聲大喝,回身沖入追敵人叢之中,乒乒乓乓?guī)茁曧?,又再奔回,背上已?fù)了一人。他將那人雙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鐵鏈繞住,負(fù)在背上。這才將令狐沖抱起,繼續(xù)奔跑,笑道:“咱們多了塊活盾牌。”
那人大叫:“別放暗器!別放暗器!”可是追敵置之不理,暗器發(fā)之不已。那人突然大叫一聲:“哎??!”背心上被暗器打中。向問天背負(fù)活盾牌,手抱令狐沖,仍是奔躍迅捷。背上那人大聲叱罵:“王崇古,他媽的你不講義氣,明知我……哎喲,是袖箭,你奶奶的,張芙蓉你這騷狐貍,你……你借刀殺人。”只聽得噗噗噗之聲 連響,那人叫罵之聲 漸低,終于一聲不響。向問天笑道:“活盾牌變了死盾牌?!彼豁氼櫦砂灯?,提氣急奔,轉(zhuǎn)了兩個山坳,說道:“到了!”吁了一口長氣,哈哈大笑,心懷大暢,最后這十里山道實是兇險萬分,是否能擺脫追敵,當(dāng)時實在殊無把握。令狐沖放眼望去,心下微微一驚,眼前一條窄窄的石梁,通向一個萬仞深谷,所見到的石梁不過八九尺長,再過去便云封霧鎖,不知盡頭。向問天低聲道:“白霧之中是條鐵索,可別隨便踏上去?!绷詈鼪_道:“是!”忍不住心驚:“這石梁寬不逾尺,下臨深谷,本已危險萬狀,再換作了鐵索,以我眼前功力,絕難渡過?!毕騿柼旆砰_了纏在“死盾牌”手上的鐵鏈,從他腰間抽出一柄長劍,遞給令狐沖,再將“盾牌”豎在身前,靜待追敵。等不到一盞茶時分,第一批追敵已然趕到,正、魔雙方的人物均有。眾人見地形險惡,向問天作的是背水為陣之勢,倒也不敢逼
十近。過了一會,追敵越來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大聲喝罵,隨即暗器、飛蝗石、袖箭等紛紛打了過來。向問天和令狐沖縮在“盾牌”之后,諸般暗器都打他們不到。驀地里一聲大吼,聲震山谷,一名莽頭陀手舞禪杖沖來,一柄七八十斤的鐵禪杖往向問天腰間砸到。向問天一低頭,禪杖自頭頂掠過,鐵鏈著地?fù)]出,抽他腳骨。那頭陀這一杖用力極猛,無法收轉(zhuǎn)擋架,當(dāng)即上躍閃避。向問天鐵鏈急轉(zhuǎn),已卷住他右踝,乘勢向前一送,使上借力打力之法,那頭陀立足不定,向前摔出,登時跌向深谷。向問天一抖一送,已將鐵鏈從他足踝放開。那頭陀驚吼聲慘厲之極,一路自深谷中傳上來。眾人聽了無不毛骨悚然,不自禁的都退開幾步,似怕向問天將自己也摔下谷去。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眾而出。一人手挺雙戟,另一個是個和尚,持一柄月牙鏟。兩人并肩齊上,雙戟一上一下,戳往向問天面門與小腹,那月牙鏟卻往他左脅推倒。這三件兵刃都斤兩甚重,挾以渾厚內(nèi)力,攻出時大具威勢。二人看準(zhǔn)了地形,教向問天無法向旁踏出,非以鐵鏈硬接硬格不可。果然向問天鐵鏈揮出,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三響,將雙戟和月牙鏟盡數(shù)砸開,四件兵刃上發(fā)出點點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無取巧余地。對面人叢中彩聲大作。
那二人手中兵刃被鐵鏈?zhǔn)庨_,隨即又攻了上去,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三響,四件兵刃再度相交 。那和尚和那漢子都晃了幾下,向問天卻穩(wěn)穩(wěn)站住。他不等敵人緩過氣來,大喝一聲,疾揮鐵鏈擊出。二人分舉兵刃擋住,又爆出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三聲急響。那和尚大聲吼叫,拋去月牙鏟,口中鮮血狂噴。那漢子高舉雙戟,對準(zhǔn)向問天刺去。向問天挺直胸膛,不擋不架,哈哈一笑,只見雙戟刺到離他胸口半尺之處,忽然軟軟的垂了下來。那漢子順著雙戟落下之勢,俯伏于地,就此一動不動,竟已被向問天的硬勁活生生震死。聚在山峽前的群豪相顧失色,無人再敢上前。向問天道:“小兄弟,咱們跟他們耗上了,你坐下歇歇?!闭f著坐了下來,抱膝向天,對眾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忽聽得有人朗聲說道:“大膽妖邪,竟敢如此小視天下英雄?!彼拿廊送Χ?,走到向問天面前,四劍一齊橫轉(zhuǎn),說道:“站起來交 手。”向問天嘿嘿一笑,冷冷的道:“姓向的惹了你們峨嵋派甚么事了?”左手一名道士說道:“邪魔外道為害江湖,我輩修真之士伸張正義,除妖滅魔,責(zé)無旁貸?!毕騿柼煨Φ溃骸昂靡粋€除妖滅魔,責(zé)無旁貸!你們身后這許多人中,有一半是魔教中人,怎地不去除妖滅魔?”那道人道:“先誅首惡!”向問天仍是抱膝而坐,舉頭望著天上浮云,淡淡的道:“原來如此,不錯,不錯!”
突然間一聲大喝,身子縱起,鐵鏈如深淵騰蛟,疾向四人橫掃而至。這一下奇襲來得突兀之至,總算四名道人都是峨嵋派好手,倉卒中三道長劍下豎,擋在腰間,站在最右的第四名道士長劍刺出,指向向問天咽喉。只聽得拍的一聲響,三柄長劍齊被鐵鏈打彎,向問天一側(cè)頭,避開了這一劍。那道人劍勢如風(fēng),連環(huán)三劍,逼
十得向問天無法緩手。其余三名道人退了開去,換了劍又再來斗。四道劍勢相互配合,宛似一個小小的劍陣。四柄長劍夭矯飛舞,忽分忽合。令狐沖瞧得一會,見向問天揮舞鐵鏈時必須雙手齊動,遠(yuǎn)不及單手運使的靈便,時刻一長,難免落敗,從向問天右側(cè)踏上,長劍刺出,疾取一道的脅下。這一劍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極,那道士萬難避開,噗的一聲,脅下已然中劍。令狐沖心念電閃:“聽說峨嵋派向來潔身自好,不理江湖上的閑事,聲名極佳,我助向先生解圍,卻不可傷這道士性命?!眲飧Υ倘雽Ψ郊∧w,立刻回劍,但臨時強縮,劍招便不精純。那道人手臂下壓,竟然不顧痛楚,強行將他的長劍挾住。令狐沖長劍回拖,登時將那道人的手臂和脅下都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便這么一緩,另一名中年道人的長劍擊了過來,砸在令狐沖劍上。令狐沖手臂一麻,便欲放手撤劍,但想兵器一失,便成廢人,拚命抓住劍柄,只覺劍上勁力一陣陣傳來,疾攻自己心脈。第一名道士脅下中劍,受傷不重,但他以手臂挾劍,給令狐沖長劍拖回時所劃的口子卻深及見骨,鮮血狂涌,無法再戰(zhàn)。其余兩名道人這時已在令狐沖背后,正和向問天激斗,二道劍法精奇,雙劍聯(lián)手,守得嚴(yán)謹(jǐn)異常。
向問天接斗數(shù)招,便退后一步,一連退了十余步,身入白霧之中。二道繼續(xù)前攻,長劍前半截已沒入霧中。石梁彼端突然有人大叫:“小心,再過去便是鐵索橋!”這“橋”字剛出口,只聽得二道齊聲慘呼,身子向前疾沖,鉆入了白霧,顯得身不由主,給向問天拖了過去。慘呼聲迅速下沉,從橋上傳入谷底,霎時之間便即無聲無息。
向問天哈哈大笑,從白霧中走將出來,驀見令狐沖身子搖搖欲墜,不禁吃了一驚。
令狐沖在涼亭中以“獨孤九劍”連續(xù)傷人,四個峨嵋派道士眼見之下,自知劍法決非其敵,但都已瞧出他內(nèi)力平平。此刻那道士便將內(nèi)力源源不絕的攻將過去。別說令狐沖此時內(nèi)力全失,即在往昔,究竟修為日淺,也非這個已練了三十余年峨嵋內(nèi)家心法的道人之可比,幸好他體內(nèi)真氣充沛,一時倒也不致受傷,但氣血狂翻亂涌,眼前金星飛舞。忽覺背心“大椎穴”上一股熱氣透入,手上的壓力立時一輕,令狐沖精神一振,知道已得向問天之助,但隨即察覺,向問天竟是將對方攻來的內(nèi)力導(dǎo)引向下,自手臂傳至腰脅,又傳至腿腳,隨即在地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道人察覺到不妙,大喝一聲,撤劍后躍,叫道:“吸星妖法,吸星妖法!”群眾聽到“吸星妖法”四字,有不少人臉上便即變色。向問天哈哈一笑,說道:“不錯,這是吸星大法,哪一位有興致的便上來試試。”魔教中那名黃帶長老嘶聲說道:“難道那任……任……又出來了?咱們回去稟告教主,再行定奪?!蹦Ы檀蟊姶饝?yīng)了一聲,一齊轉(zhuǎn)身,百余人中登時散去了一半。其余正教中人低聲商議了一會,便有人陸陸續(xù)續(xù)的散去,到得后來,只剩下寥寥十余人。只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向問天,令狐沖,你們竟使用吸星妖法,墮入萬劫不復(fù)之境,此后武林朋友對付你們兩個,更不必計較手段是否正當(dāng)。這是你們自作自受,事到臨頭,可別后悔?!毕騿柼煨Φ溃骸靶障虻淖鍪拢瑤讜r后悔過了?你們數(shù)百人圍攻我等二人,難道便是正當(dāng)手段了?嘿嘿,可笑啊可笑。”腳步聲響,那十余人也都走了。向問天側(cè)耳傾聽,察知來追之?dāng)炒_已遠(yuǎn)去,低聲說道:“這批狗家伙必定去而復(fù)回。你伏在我背上?!绷詈鼪_見他神情鄭重,當(dāng)下也不多問,便伏在他背上。向問天彎下腰來,左足慢慢伸落,竟向深谷中走去。令狐沖微微一驚,只見向問天鐵鏈揮出,卷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樹,試了試那樹甚是堅牢,吃得住兩人身子的份量,這才輕輕向下縱落。兩人身懸半空,向問天晃了幾下,找到了踏腳之所,當(dāng)即手腕回力,自相反方向甩去,鐵鏈自樹干上滑落。向問天雙手在山壁上一按,略行凝定,鐵鏈已卷向腳底一塊凸出的大石,兩人身子便又下降丈余。如此不住下落,有時山壁光溜溜地既無樹木,又無凸出石塊,向問天便即行險,身貼山壁,徑自向下滑溜,一溜十余丈,越滑越快,但只須稍有可資借力之處,便施展神功,或以掌拍,或以足踏,延緩下溜之勢。
令狐沖身歷如此大險,委實驚心動魄,這般滑下深谷,兇險處實不下于適才的激斗,但想這等平生罕歷之奇,險固極險,若非遇上向問天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難逢,是以當(dāng)向問天雙足踏上谷底時,他反覺微微失望,恨不得這山谷更深數(shù)百丈才好,抬頭上望,谷口盡是白云,石梁已成了極細(xì)的一條黑影。令狐沖道:“向先生……”向問天伸出手來,按住他嘴,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沖隨即醒悟,知道追敵果然去而復(fù)來,極目望去,看不到石梁上有何人影。
向問天放開了手,將耳貼山壁傾聽,過了好一會,才微笑道:“他奶奶的,有的守在上面,有的在四處找尋。”轉(zhuǎn)頭瞪著令狐沖,說道:“你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卻是旁門妖邪,雙方向來便是死敵。你為甚么甘愿得罪正教朋友,這般奮不顧身的來救我性命?”
令狐沖道:“晚輩適逢其會,和先生聯(lián)手,跟正教魔教雙方群豪周旋一場,居然得能不死,實是僥天之幸。向先生說甚么救命不救命,當(dāng)真……咳咳……當(dāng)真是……”向問天接口道:“當(dāng)真是胡說八道之至,是也不是?”令狐沖道:“晚輩可不敢說向先生胡說八道,但若說晚輩有救命之功,卻是大大的不對了?!毕騿柼斓溃骸靶障虻恼f過了的話,從不改口。我說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绷詈鼪_笑了笑,便不再辯。向問天道:“剛才那些狗娘養(yǎng)的大叫甚么‘吸星大法’,嚇得一哄而散。你可知‘吸星大法’是甚么功夫?他們?yōu)樯趺催@等害怕?”令狐沖道:“晚輩正要請教?!毕騿柼彀櫭嫉溃骸吧趺赐磔呴L輩、先生學(xué)生的,教人聽了好不耐煩。干干脆脆,你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了。”令狐沖道:“這個晚輩卻是不敢?!毕騿柼炫溃骸昂?,你見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你救過我性命,老子這條命在與不在,那是稀松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們先來打上一架?!彼捖曤m低,卻是怒容滿面,顯然甚是氣惱。令狐沖笑道:“打架倒也不必,向兄既執(zhí)意如此,小弟自當(dāng)從命。”尋思:“我連田伯光這等采花 大盜也結(jié)交 為友,多交 一個向問天又有何妨?這人豪邁灑脫,真是一條好漢子,我本來就喜歡這等人物。”俯身下拜,說道:“向兄在上,受小弟一禮?!毕騿柼齑笙玻f道:“天下與向某義結(jié)金蘭的,就只兄弟你一人,你可要記好了?!绷詈鼪_笑道:“小弟受寵 若驚之至?!闭战蠎T例,二人結(jié)義為兄弟,至少也當(dāng)撮土為香,立誓他日有福共享,有難同當(dāng),但他二人均是放蕩不羈之人,經(jīng)此一戰(zhàn),都覺意氣相投,肝膽相照,這些磕頭結(jié)拜的繁文縟節(jié)誰都不加理會,說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問天身在魔教,但教中兄弟極少是他瞧得上眼的,今日認(rèn)了一個義兄弟,心下甚是喜歡,說道:“可惜這里沒好酒,否則咱們一口氣喝他媽的幾十杯,那才痛快?!绷詈鼪_道:“正是,小弟喉頭早已饞得發(fā)癢,哥哥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向問天向上一指,道:“那些狗崽子還沒遠(yuǎn)去,咱們只好在這谷底熬上幾日。兄弟,適才那峨嵋派的牛鼻子以內(nèi)力攻你,我以內(nèi)力相助,那牛鼻子的內(nèi)力便怎樣了?”令狐沖道:“哥哥似是將那道人的內(nèi)力都引入了地下?!毕騿柼煲慌拇笸?,喜道:“不錯,不錯。兄弟的悟心真好。我這門功夫,是自己無意中想出來的,武林中無人得知,我給取個名字,叫做‘吸功入地小法’?!绷詈鼪_道:“這名字倒也奇怪?!毕騿柼斓溃骸拔疫@門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聞之色變的‘吸星大法’相比,真如小巫見大巫,因此只好稱為‘小法’。我這功夫只是移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將對方的內(nèi)力導(dǎo)入地下,使之不能為害,于自己可半點也沒好處。再者,這功夫只有當(dāng)對方相攻之時方能使用,卻不能拿來攻敵傷人,對方當(dāng)時但覺內(nèi)力源源外泄,不免大驚失色,過不多時,便即復(fù)元。我料到他們必定去而復(fù)回,因那峨嵋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復(fù),便知我這‘吸功入地小法’只是個唬人的玩意兒,其實不足為懼。你哥哥素來不喜搞這些騙人的伎倆,因此從來沒有用過。”令狐沖笑道:“向問天從不騙人,今日為了小弟,卻破了戒。”向問天嘿嘿一笑,說道:“從不騙人,卻也未必,只像向峨嵋派松紋道人這等小腳色,你哥哥可還真不屑騙他。要騙人,就得揀件大事,騙得驚天動地,天下皆知?!眱扇讼鄬Υ笮?,生怕給上面的敵人聽見了,雖然壓低了笑聲,卻笑得甚為歡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