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令狐沖漸覺身上寒冷,慢慢睜開眼來,只覺得火光耀眼,又即閉上,聽得盈盈歡聲叫道:“你……你醒轉(zhuǎn)來啦!”令狐沖再度睜眼,見盈盈一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滿臉都是喜色。令狐沖便欲坐起,盈盈搖手道:“躺著再歇一會兒?!绷詈鼪_一看周遭情景,見處身在一個山洞之中,洞外生著一堆大火,這才記得是給師父踢了一腳,問道:“我?guī)煾浮熃隳兀俊庇獗庾斓溃骸澳氵€叫他作師父嗎?天下也沒這般不要臉的師父。你一味相讓,他卻不知好歹,終于弄得下不了臺,還這么狠心踢你一腿。震斷了他腿骨,才是活該?!绷詈鼪_驚道:“我?guī)煾笖嗔送裙牵俊庇⑿Φ溃骸皼]震死他是客氣的呢?爹爹說,你對吸星大法還不會用,否則也不會受傷?!绷詈鼪_喃喃的道:“我刺傷了師父,又震斷了他腿骨,真是……真是……”盈盈道:“你懊悔嗎?”令狐沖心下惶愧已極,說道:“我實是大大的不該。當(dāng)年若不是師父、師娘撫養(yǎng)我長大,說不定我早已死了,焉能得有今日?我恩將仇報,真是禽獸 不如?!庇溃骸八麕状稳耐聪職⑹?,想要殺你。你如此忍讓,也算已報了師恩。像你這樣的人,到哪里都不會死,就算岳氏夫婦不養(yǎng)你,你在江湖上做小叫化,也決計死不了。他把你逐出華山,師徒間的情義早已斷了,還想他作甚?”說到這里,慢慢放低了聲音,道:“沖哥,你為了我而得罪師父、師娘,我……我心里……”說著低下了頭,暈紅雙頰。令狐沖見她露出了小兒女的靦腆神態(tài),洞外熊熊火光照在她臉上,直是明艷不可方物,不由得心中一蕩,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左手,嘆了口氣,不知說甚么才好。盈盈柔聲道:“你為甚么嘆氣?你后悔識得我嗎?”令狐沖道:“沒有,沒有!我怎會后悔?你為了我,寧肯把性命送在少林寺里,我以后粉身碎骨,也報不了你的大恩?!庇曀p目,道:“你為甚么說這等話?你直到現(xiàn)下,心中還是在將我當(dāng)作外人?!绷詈鼪_內(nèi)心一陣慚愧,在他心中,確然總是對她有一層隔膜,說道:“是我說錯了,自今而后,我要死心塌地的對你好?!边@句話一出口,不禁想道:“小師妹呢?小師妹?難道我從此忘了小師妹?”盈盈眼光中閃出喜悅的光芒,道:“沖哥,你這是真心話呢,還是哄我?”令狐沖當(dāng)此之時,再也不自計及對岳靈珊銘心刻骨的相思,全心全意的道:“我若是哄你,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庇淖笫致D(zhuǎn),也將令狐沖的手握住了,只覺一生之中,實以這一刻光陰最是難得,全身都暖烘烘地,一顆心卻又如在云端飄浮,但愿天長地久,水恒如此。過了良久,緩緩說道:“咱們武林中人,只怕是注定要不得好死的了。你日后倘若對我負(fù)心,我也不盼望你天打雷劈,我……我……我寧可親手一劍刺死了你?!?br/>
令狐沖心頭一震,萬料不到她竟會說出這一句話來,怔了一怔,笑道:“我這條命是你救的,早就歸于你了。你幾時要取,隨時來拿去便是?!庇⑽⒁恍?,道:“人家說你是個浮滑無行的浪子,果然說話這般油腔滑調(diào),沒點正經(jīng)。也不知是甚么緣份,我就是……就是喜歡了你這個輕薄浪子?!绷詈鼪_笑道:“我?guī)讜r對你輕薄過了?你這么說我,我可要對你輕薄了?!闭f著坐起身來。
盈盈雙足一點,身子彈出數(shù)尺,沉著臉道:“我心中對你好,咱們可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你若當(dāng)我是個水性女子,可以隨便欺我,那可看錯人了?!?br/>
令狐沖一本正經(jīng)的道:“我怎敢當(dāng)你是水性女子?你是一位年高德劭、不許我回頭瞧一眼的婆婆?!?br/>
盈盈噗哧一笑,想起初識令狐沖之時,他一直叫自己為“婆婆”,神態(tài)恭謹(jǐn)之極,不由得笑靨如花,坐了下來,卻和令狐沖隔著有三四尺遠(yuǎn)。令狐沖笑道:“你不許我對你輕薄,今后我仍是一直叫你婆婆好啦?!庇Φ溃骸昂冒?,乖孫子?!绷詈鼪_道:“婆婆,我心中有……”盈盈道:“不許叫婆婆啦,待過得六十年,再叫不遲?!绷詈鼪_道:“若是現(xiàn)下叫起,能一直叫你六十年,這一生可也不枉了?!庇纳袷幯瑢に迹骸爱?dāng)真得能和他廝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绷詈鼪_見到她的側(cè)面,鼻子微聳,長長睫毛低垂,容顏嬌嫩,臉色柔和,心想:“這樣美麗的姑娘,為甚么江湖上成千成萬桀驁不馴的豪客,竟會對她又敬又畏,又甘心為她赴湯蹈火?”想要詢問,卻覺在這時候說這等話未免大煞風(fēng)景,欲言又止。盈盈道:“你想說甚么話,盡管說好了?!绷詈鼪_道:“我一直心中奇怪,為甚么老頭子、祖千秋他們,會對你怕得這么厲害?!庇倘灰恍?,說道:“我知道你若不問明白這件事,總是不放心。只怕在你心中,始終當(dāng)我是個妖魔鬼怪?!绷詈鼪_道:“不,不,我當(dāng)你是位神通廣大的活神仙?!庇⑿Φ溃骸澳阏f不了三句話,便會胡說八道。其實你這人,也不見得真的是浮薄無行,只不過愛油嘴滑舌,以致大家說你是個浪蕩子弟?!绷詈鼪_道:“我叫你作婆婆之時,可曾油嘴滑舌嗎?”盈盈道:“那你一輩子叫我作婆婆好了。”令狐沖道:“我要叫你一輩子,只不過不是叫婆婆?!庇樕细∑鸺t云,心下甚甜,低聲道:“只盼你這句話,不是油嘴滑舌才好。”令狐沖道:“你怕我油嘴滑舌,這一輩子你給我煮飯,菜里不放豬油豆油?!庇⑿Φ溃骸拔铱刹粫箫垼B烤青蛙也烤焦了。”
令狐沖想起那日二人在荒郊溪畔烤蛙,只覺此時此刻,又回到了當(dāng)日的情景,心中滿是纏綿 之意。
盈盈低聲道:“只要你不怕我煮的焦飯,我便煮一輩子飯給你吃?!绷詈鼪_道:“只要是你煮的,每日我便吃三大碗焦飯,卻又何妨?”盈盈輕輕的道:“你愛說笑,盡管說個夠好了。其實,你說話逗我歡喜,我也開心得很呢?!眱扇怂哪拷?投,半晌無語。隔了好一會,盈盈緩緩道:“我爹爹本是日月神教的教主,你是早知道的了。后來東方叔叔……不,東方不敗,我一直叫他叔叔,可叫慣了,他行使詭計,把爹爹囚禁起來,欺騙大家,說爹爹在外逝世,遺命要他接任教主。當(dāng)時我年紀(jì)還小,東方不敗又機警狡猾,這件事做得不露半點破綻,我也就沒絲毫疑心。東方不敗為了掩人耳目,對我異乎尋常的優(yōu)待客氣,我不論說甚么,他從來沒一次駁回。因此我在教中,地位甚是尊榮?!绷詈鼪_道:“那些江湖豪客,都是日月神教屬下的了?”盈盈道:“他們也不算正式的教眾,不過一向歸我教統(tǒng)屬,他們的首領(lǐng)也大都服過我教的‘三尸腦神丹’。”
令狐沖哼了一聲。當(dāng)日他在孤山梅莊,曾見魔教長老鮑大楚、秦偉邦等人一見任我行那幾顆火紅色的“三尸腦神丹”,登即嚇得魂不附體,想到當(dāng)日情景,不由得眉頭微皺。盈盈續(xù)道:“這‘三尸腦神丹’服下之后,每年須服一次解藥,否則毒性發(fā)作,死得慘不堪言。東方不敗對那些江湖豪士十分嚴(yán)厲,小有不如他意,便扣住解藥不發(fā),每次總是我去求情,討得解藥給了他們?!绷詈鼪_道:“那你可是他們的救命恩人了。”盈盈道:“也不是甚么恩人。他們來向我磕頭求告,我可硬不了心腸,置之不理。原來這也是東方不敗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對我十分愛護(hù)尊重。這樣一來,自然再也無人懷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奪來的?!?br/>
令狐沖點頭道:“此人也當(dāng)真工于心計?!庇溃骸安贿^老是要我向東方不敗求情,實在太煩。再者,教里的情形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人人見了東方不敗都要滿口諛詞,肉麻無比。前年春天,我叫師侄綠竹翁陪伴,出來游山玩水,既免再管教中的閑事,也不必向東方不敗說那些無恥言語。想不到竟撞到了你?!彼蛄詈鼪_瞧了一眼,想起綠竹巷中初遇的情景,輕輕嘆息一聲,心中充滿了柔情。過了好一會,說道:“來到少林寺的這數(shù)千豪客,當(dāng)然并非都曾服過我求來的解藥。但只要有一人受過我的恩惠,他的親人好友、門下弟子、所屬幫眾等等,自然也都承我的情了。再說,他們到少室山來,也未必真的是為了我,多半還是應(yīng)令狐大俠的召喚,不敢不來?!闭f到這里,抿嘴一笑。
令狐沖嘆道:“你跟著我沒甚么好處,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也長進(jìn)了三分。”盈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一生下地,日月神教中人人便當(dāng)她公主一般,誰也不敢違拗她半點,待得年紀(jì)愈長,更是頤指氣使,要怎么便怎么,從無一人敢和她說一句笑話。此刻和令狐沖如此笑謔,當(dāng)真是生平從無此樂。過了一會,盈盈將頭轉(zhuǎn)向山壁,說道:“你率領(lǐng)眾人到少林寺來接我,我自然喜歡。那些人貧嘴貧舌,背后都說我……說我對你好,而你卻是個風(fēng)流 浪子,到處留情,壓根兒沒將我放在心上……”說到這里,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幽幽的道:“你這般大大的胡 鬧一場,總算是給足了我面子,我……我就算死了,也不枉擔(dān)了這個虛名?!?br/>
令狐沖道:“你負(fù)我到少林寺求醫(yī),我當(dāng)時一點也不知道,后來又給關(guān)在西湖底下,待得脫困而出,又遇上了恒山派的事。好容易得悉情由,再來接你,已累你受了不少苦啦?!庇溃骸拔以谏倭炙潞笊?,也沒受甚么苦。我獨居一間石屋,每隔十天,便有個老和尚給我送柴送米,除此之外,甚么人也沒見過。直到定閑、定逸兩位師太來到少林,方丈要我去相見,才知道他沒傳你易筋經(jīng)。我發(fā)覺上了當(dāng),生氣得很,便罵那老和尚。定閑師太勸我不用著急,說你平安無恙,又說是你求她二位師太來向少林方丈求情的?!绷詈鼪_道:“你聽她這么說,才不罵方丈大師了?”盈盈道:“少林寺的方丈聽我罵他,只是微笑,也不生氣,說道:‘女施主,老衲當(dāng)日要令狐少俠歸入少林門下,算是我的弟子,老衲便可將本門易筋經(jīng)內(nèi)功相授,助他驅(qū)除體內(nèi)的異種真氣,但他堅決不允,老衲也是無法相強。再說,你當(dāng)日背負(fù)他上……當(dāng)日他上山之時,奄奄一息,下山時內(nèi)傷雖然未愈,卻已能步履如常,少林寺對他總也不無微功?!蚁脒@話也有道理,便說:‘那你為甚么留我在山?出家人不打誑語,那不是騙人么?’”令狐沖道:“是啊,他們可不該瞞著你?!庇溃骸斑@老和尚說起來卻又是一片道理。他說留我在少室山,是盼望以佛法化去我的甚么暴戾之氣,當(dāng)真胡說八道之至。”令狐沖道:“是啊,你又有甚么暴戾之氣了?”盈盈道:“你不用說好話討我喜歡。我暴戾之氣當(dāng)然是有的,不但有,而且相當(dāng)不少。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對你發(fā)作?!绷詈鼪_道:“承你另眼相看,那可多謝了。”盈盈道:“當(dāng)時我對老和尚說:‘你年紀(jì)這么大了,欺侮我們年紀(jì)小的,也不怕丑?!虾蜕械溃骸侨漳阕栽冈谏倭炙律嵘?,以換令狐少俠這條性命。我們雖沒治愈令狐少俠,可也沒要了你的性命。聽恒山派兩位師太說,令狐少俠近來在江湖上著實做了不少行俠仗義之事,老衲也代他歡喜。沖著恒山兩位師太的金面,你這就下山去罷?!€答應(yīng)釋放我百余名江湖朋友,我很承他的情,向他拜了幾拜。就這么著,我跟恒山派兩位師太下山來了。后來在山下遇到一個叫甚么萬里獨行田伯光的,說你已率領(lǐng)了數(shù)千人到少林寺來接我。兩位師太言道:少林寺有難,她們不能袖手。于是和我分手,要我來阻止你。不料兩位心地慈祥的前輩,竟會死在少林寺中?!闭f著長長的嘆了口氣。令狐沖嘆道:“不知是誰下的毒手。兩位師太身上并無傷痕,連如何喪命也不知道?!?br/>
盈盈道:“怎么沒傷痕?我和爹爹、向叔叔在寺中見到兩位師太的尸身,我曾解開她們衣服察看,見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針孔 大的紅點,是被人用鋼針刺死的?!?br/>
令狐沖“啊”的一聲,跳了起來,道:“毒針?武林之中,有誰是使毒針的?”盈盈搖頭道:“爹爹和向叔叔見聞極廣,可是他們也不知道。爹爹說,這針并非毒針,其實是件兵刃,刺人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閑師太心口那一針略略偏斜了些?!绷詈鼪_道:“是了。我見到定閑師太之時,她還沒斷氣。這針既是當(dāng)心刺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正面交 鋒。那么害死兩位師太的,定是武功絕頂?shù)母呤??!庇溃骸拔业策@么說。既有了這條線索,要找到兇手,想亦不難?!绷詈鼪_伸掌在山洞的洞壁上用力一拍,大聲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當(dāng)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恨?!庇溃骸罢恰!?br/>
令狐沖扶著石壁坐起身來,但覺四肢運動如常,胸口也不疼痛,竟似沒受過傷一般,說道:“這可奇了,我?guī)煾柑吡宋疫@一腿,好似沒傷到我甚么?!?br/>
盈盈道:“我爹爹說,你已吸到不少別人的內(nèi)力,內(nèi)功高出你師父甚遠(yuǎn)。只因你不肯運力和你師父相抗,這才受傷,但有深厚內(nèi)功護(hù)體,受傷甚輕。向叔叔給你推拿了幾次,激發(fā)你自身的內(nèi)力療傷,很快就好了。只是你師父的腿骨居然會斷,那可奇怪得很。爹爹想了半天,難以索解?!绷詈鼪_道:“我內(nèi)力既強,師父這一腿踢來,我內(nèi)力反震,害得他老人家折斷腿骨,為甚么奇怪?”盈盈道:“不是的。爹爹說,吸自外人的內(nèi)力雖可護(hù)體,但必須自加運用,方能傷人,比之自己練成的內(nèi)力,畢竟還是遜了一籌?!?br/>
令狐沖道:“原來如此。”他不大明白其中道理,也就不去多想,只是想到害得師父受傷,更當(dāng)著天下眾高手之前失盡了面子,實是負(fù)咎良深。
一時之間,兩人相對默然,偶然聽到洞外柴火燃燒時的輕微爆裂之聲 ,但見洞外大雪飄揚,比在少室山上之時,雪下得更大了。突然之間,令狐沖聽得山洞外西首有幾下呼吸粗重之聲 ,當(dāng)即凝神傾聽,盈盈內(nèi)功不及他,沒聽到聲息,見了他的神情,便問:“聽到了甚么?”令狐沖道:“剛才我聽到一陣喘氣聲,有人來了。但喘聲急促,那人武功低微,不足為慮?!庇謫枺骸澳愕??”盈盈道:“爹爹和向叔叔說出去溜*句話時,臉上一紅,知道父親故意避開,好讓令狐沖醒轉(zhuǎn)之后,和她細(xì)敘離情。令狐沖又聽到了幾下喘息,道:“咱們出去瞧瞧。”兩人走出洞來,見向任二人踏在雪地里的足印已給新雪遮了一半。令狐沖指著那兩行足印道:“喘息聲正是從那邊傳來?!眱扇隧樦阚E,行了十余丈,轉(zhuǎn)過山坳,突見雪地之中,任我行和向問天并肩而立,卻一動也不動。兩人吃了一驚,同時搶過去。盈盈叫道:“爹!”伸手去拉任我行的左手,剛和父親的肌膚相接,全身便是一震,只覺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氣,從他手上直透過來,驚叫:“爹,你……你怎么……”一句話沒說完,已全身戰(zhàn)栗,牙關(guān)震得格格作響,心中卻已明白,父親中了左冷禪的“寒冰真氣”后,一直強自抑制,此刻終于鎮(zhèn)壓不住,寒氣發(fā)作了出來,向問天是在竭力助她父親抵擋。任我行在少林寺中如何被左冷禪以詭計封住穴道,下山之后,曾向她簡略說過。令狐沖卻尚未明白,白雪的反光之下,只見任向二人臉色極是凝重,跟著任我行又重重喘了幾口氣,才知適才所聞的喘息聲是他所發(fā)。但見盈盈身子戰(zhàn)抖,當(dāng)及伸手去握她左手,立覺一陣寒氣鉆入了體內(nèi)。他登時恍然,任我行中了敵人的陰寒內(nèi)力,正在全力散發(fā),于是依照西湖底鐵板上所刻散功之法,將鉆進(jìn)體內(nèi)的寒氣緩緩化去。
任我行得他相助,心中登時一寬,向問天和盈盈的內(nèi)力和他所習(xí) 并非一路,只能助他抗寒,卻不能化散。他自己全力運功,以免全身凍結(jié)為冰,已再無余力散發(fā)寒氣,堅持既久,越來越覺吃力。令狐沖這運功之法卻是釜底抽薪,將“寒冰真氣”從他體內(nèi)一絲絲的抽將出來,散之于外。四人手牽手的站在雪地之中,便如僵硬了一般。大雪紛紛落在四人頭上臉上,漸漸將四人的頭發(fā)、眼睛、鼻子、衣服都蓋了起來。令狐沖一面運功,心下暗自奇怪:“怎地雪花落在臉上,竟不消融?”他不知左冷禪所練的“寒冰真氣”厲害之極,散發(fā)出來的寒氣遠(yuǎn)比冰雪寒冷。此時他四人只臟腑血液才保有暖氣,肌膚之冷,已若堅冰,雪花落在身上,竟絲毫不融,比之落在地下還積得更快。過了良久良久,天色漸明,大雪還是不斷落下。令狐沖擔(dān)心盈盈嬌女弱質(zhì),受不起這寒氣長期侵襲,只是任我行體內(nèi)的寒毒并未去盡,雖然喘息之聲 已不再聞,卻不知此時是否便可罷手,罷手之后是否另有他變。他拿不定主意,只好繼續(xù)助他散功,好在從盈盈的手掌中覺到,她肌膚雖冷,身子卻早已不再顫抖,自己掌心察覺到她手掌上脈搏微微跳動。這時他雙眼上早已積了數(shù)寸白雪,只隱隱覺到天色已明,卻甚么也看不到了。當(dāng)下不住加強運功,只盼及早為任我行化盡體內(nèi)的陰寒之氣。又過良久,忽然東北角上遠(yuǎn)遠(yuǎn)傳來馬蹄聲,漸奔漸近,聽得出是一騎前,一騎后,跟著聽得一人大聲呼叫:“師妹,師妹,你聽我說?!绷詈鼪_雙耳外雖堆滿了白雪,仍聽得分明,正是師父岳不群的聲音。兩騎不住馳近,又聽得岳不群叫道:“你不明白其中緣由,便亂發(fā)脾氣,你聽我說啊?!备牭迷婪蛉私械溃骸拔易约翰桓吲d,關(guān)你甚么事了?又有甚么好說?”聽兩人叫喚和馬匹奔跑之聲 ,是岳夫人乘馬在前,岳不群乘馬在后追趕。令狐沖甚是奇怪:“師娘生了好大的氣,不知師父如何得罪了她?!钡牭迷婪蛉四浅笋R筆直奔來,突然間她“咦”的一聲,跟著坐騎噓哩哩一聲長嘶,想必是她突然勒馬止步,那馬人立了起來。不多時岳不群縱馬趕到,說道:“師妹,你瞧這四個雪人堆得很像,是不是?”岳夫人哼的一聲,似是余怒未息,跟著自言自語:“在這曠野之中,怎么有人堆了這四個雪人?”令狐沖剛想:“這曠野間有甚么雪人?”隨即明白:“我們四人全身堆滿了白雪,臃腫不堪,以致師父、師娘把我們當(dāng)作了雪人?!睅煾?、師娘便在眼前,情勢尷尬,但這件事卻實在好笑之極。跟前卻又栗栗危懼:“師父一發(fā)覺是我們四人,勢必一劍一個。他此刻要殺我們,那是用不著花半分力氣?!痹啦蝗旱溃骸把┑乩餂]足印,這四個雪人堆了有好幾天啦。師妹,你瞧,似乎三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痹婪蛉说溃骸拔铱匆膊畈欢啵钟猩趺茨信畡e了?”一聲吆喝,催馬欲行。岳不群道:“師妹,你性子這么急!這里左右無人,咱們從長計議,豈不是好?”岳夫人道:“甚么性急性緩?我自回華山去。你愛討好左冷禪,你獨自上嵩山去罷。”岳不群道:“誰說我愛討好左冷禪了?我好端端的華山派掌門不做,干么要向嵩山派低頭?”岳夫人道:“是啊!我便是不明白,你為甚么要向左冷禪低首下心,聽他指使?雖說他是五岳劍派盟主,可也管不著我華山派的事。五個劍派合而為一,武林中還有華山派的字號嗎?當(dāng)年師父將華山派掌門之位傳給你,曾說甚么話來?”岳不群道:“恩師要我發(fā)揚光大華山一派的門戶?!痹婪蛉说溃骸笆前 D闳舸饝?yīng)了左冷禪,將華山派歸入了嵩山,怎對得住泉下的恩師?常言道得好:寧為雞口,毋為牛后。華山派雖小,咱們盡可自立門戶,不必去依附旁人?!痹啦蝗簢@了口氣,道:“師妹,恒山派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武功,和咱二人相較,誰高誰下?”岳夫人道:“沒比過,我看也差不多。你問這個又干甚么了?”岳不群道:“我也看是差不多,這兩位師太在少林寺中喪身,顯然是給左冷禪害的?!绷詈鼪_心頭一震,他本來也早疑心是左冷禪作的手腳,否則別人也沒這么好的功夫。少林、武當(dāng)兩派掌門武功雖高,但均是有通之士,決不會干這害人的勾當(dāng)。嵩山派數(shù)次圍攻恒山三尼不成,這次定是左冷禪親自出手。任我行這等厲害的武功,尚且敗在左冷禪手下,恒山派兩位師太自然非他之?dāng)场T婪蛉说溃骸笆亲罄涠U害的,那又如何?你如拿到了證據(jù),便當(dāng)邀集正教中的英雄,齊向左冷禪問罪,替兩位師太伸冤雪恨才是?!痹啦蝗旱溃骸耙粊頉]有證據(jù),二來又是強弱不敵?!痹婪蛉说溃骸吧趺磸娙醪粩常吭蹅儼焉倭峙煞阶C方丈、武當(dāng)派沖虛道長兩位都請了出來主持公道,左冷禪又敢怎么樣了?”岳不群道:“就只怕方證方丈他們還沒請到,咱夫妻已如恒山派那兩位師太一樣了。”岳夫人道:“你說左冷禪下手將咱二人害了?哼,咱們既在武林立足,那又顧得了這許多?前怕虎,后怕狼的,還能在江湖上混么?”
令狐沖暗暗佩服:“師娘雖是女流之輩,豪氣尤勝須眉?!痹啦蝗旱溃骸霸鄱怂啦蛔阆В捎钟猩趺春锰??左冷禪暗中下手,咱二人死得不明不白,結(jié)果他還不是開山立派,創(chuàng)成了那五岳派?說不定他還會捏造個難聽的罪名,加在咱們頭上呢?!痹婪蛉顺烈鞑徽Z。岳不群又道:“咱夫婦一死,華山門下的群弟子盡成了左冷禪刀下魚肉,哪里還有反抗的余地?不管怎樣,咱們總得給珊兒想想?!?br/>
岳夫人唔了一聲,似已給丈夫說得心動,隔了一會,才道:“嗯,咱們那就暫且不揭破左冷禪的陰謀,依你的話,面子上跟他客客氣氣的敷衍,待機而動?!?br/>
岳不群道:“你肯答應(yīng)這樣,那就很好。平之那家傳的《辟邪劍譜》,偏偏又給令狐沖這小賊吞沒了,倘若他肯還給平之,我華山群弟子大家學(xué)上一學(xué),又何懼于左冷禪的欺壓?我華山派又怎致如此朝不保夕、難以自存?”
岳夫人道:“你怎么仍在疑心沖兒劍術(shù)大進(jìn),是由于吞沒了平兒家傳的《辟邪劍譜》?少林寺中這一戰(zhàn),方證大師、沖虛道長這等高人,都說他的精妙劍法是得自風(fēng)師叔的真?zhèn)鳌km然風(fēng)師叔是劍宗,終究還是咱們?nèi)A山派的。沖兒跟魔教妖邪結(jié)交 ,果然是大大不對,但無論如何,咱們再不能冤枉他吞沒了《辟邪劍譜》。倘若方證大師與沖虛道長的話你仍然信不過,天下還有誰的話可信?”
令狐沖聽師娘如此為自己分說,心中感激之極,忍不住便想撲出去抱住她。突然之間,他頭上震動了幾下,正是有人伸掌在他頭頂拍擊,心道:“不好,咱們的行藏給識破了。任教主寒毒尚未去盡,師父、師娘又再向我動手,那便如何是好?”只覺得盈盈手上傳過來的內(nèi)力跟著劇震數(shù)下,料想任我行也是心神不定。但頭頂給人這么輕輕拍了幾下后,便不再有甚么動靜。只聽得岳夫人道:“昨天你和沖兒動手,連使‘浪子回頭’、‘蒼松迎客’、‘弄玉吹簫’、‘蕭史乘龍’這四招,那是甚么意思?”岳不群嘿嘿一笑,道:“這小賊人品雖然不端,畢竟是你我親手教養(yǎng)長大,眼看他誤入歧途,實在可惜,只要他浪子回頭,我便許他重歸華山門戶?!痹婪蛉说溃骸斑@意思我理會得??墒橇硗鈨烧心兀俊痹啦蝗旱溃骸澳阈闹性缫阎?,又何必問我?”岳夫人道:“倘若沖兒肯棄邪歸正,你就答允將珊兒許配他為妻,是不是?”岳不群道:“不錯?!痹婪蛉说溃骸澳氵@樣向他示意,是一時的權(quán)宜之計呢,還是確有此意?”岳不群不語。令狐沖又感到頭頂有人輕輕敲擊,當(dāng)即明白,岳不群是一面沉思,一面伸手在雪人的頭上輕拍,倒不是識破了他四人。只聽岳不群道:“大丈夫言出如山,我既答允了他,自無反悔之理?!痹婪蛉说溃骸八麑δ悄Ы萄置詰?,你豈有不知?”岳不群道:“不,他對那妖女感激則有之,迷戀卻未必。平日他對珊兒那般情景,和對那妖女大不相同,難道你瞧不出來?”岳夫人道:“我自然也瞧出了。你說他對珊兒仍然并未忘情?”岳不群道:“豈但并未忘情,簡直是……簡直是相思入骨。他一明白了我那幾招劍招的用意之后,你不見他那一股喜從天降、心花怒放的神氣?”岳夫人冷冷的道:“正因為如此,因此你是以珊兒為餌,要引他上鉤?要引得他為了珊兒之故,故意輸了給你?”
令狐沖雖積雪盈耳,仍聽得出師娘這幾句話中,充滿著憤怒和譏刺之意。這等語氣,他從來沒聽到曾出之于師娘之口。岳不群夫婦向來視他如子,平素說話,在他面前亦無避忌。岳夫人性子較急,在家務(wù)細(xì)事上,偶爾和丈夫頂撞幾句,原屬常有,但遇上門戶弟子之事,她向來尊重丈夫的掌門身分,絕不違拗其意。此刻如此說法,足見她心中已是不滿之極。岳不群長嘆一聲,道:“原來連你也不能明白我的用意。我一己的得失榮辱事小,華山派的興衰成敗卻是事大。倘若我終能勸服令狐沖,令他重歸華山,那可是一舉四得,大大的美事。”岳夫人道:“甚么一舉四得?”岳不群道:“令狐沖劍法高強之極,遠(yuǎn)勝于我。他是得自辟邪劍譜也好,是得自風(fēng)師叔的傳授也好,他如重歸華山,我華山派聲威大振,名揚天下,這是第一樁大事。左冷禪吞并華山派的陰謀固然難以得逞,連泰山、恒山、衡山三派也得保全,這是第二樁大事。他重歸正教門下,令魔教不但去了一個得力臂助,反而多了一個大敵,正盛邪衰,這是第三樁大事。師妹,你說是不是呢?”岳夫人道:“嗯,那第四樁呢?”岳不群道:“這第四樁啊,我夫婦膝下無子,向來當(dāng)沖兒是親生孩兒一般。他誤入歧途,我實在痛心非凡。我年紀(jì)已不小了,這世上的虛名,又何足道?只要他真能改邪歸正,咱們一家團(tuán) 圓,融融泄泄,豈不是天大的喜事?”令狐沖聽到這里,不由得心神激蕩,“師父!師娘!”這兩聲,險些便叫出口來。岳夫人道:“珊兒和平之情投意合,難道你忍心硬生生的將他二人拆開,令珊兒終身遺恨?”岳不群道:“我這是為了珊兒好。”岳夫人道:“為珊兒好?平之勤勤懇懇,規(guī)規(guī)矩矩,有甚么不好了?”岳不群道:“平之雖然用功,可是和令狐沖相比,那是天差地遠(yuǎn)了,這一輩子拍馬也追他不上?!痹婪蛉说溃骸拔涔姳闶呛谜煞騿幔课艺媾螞_兒能改邪歸正、重入本門。但他胡 鬧任性、輕浮好酒,珊兒倘若嫁了他,勢必給他誤了終身?!绷詈鼪_心下慚愧,尋思:“師母說我‘胡 鬧任性,輕浮好酒’,這八字確是的評。可是倘若我真能娶小師妹為妻,難道我會辜負(fù)她嗎?不,萬萬不會!”
岳不群又嘆了口氣,說道:“反正我枉費心機,這小賊陷溺已深,咱們這些話,也都是白說了。師妹,你還生我的氣么?”岳夫人不答,過了一會,問道:“你腿上痛得厲害么?”岳不群道:“那只是外傷,不打緊。咱們這就回華山去罷。”岳夫人“嗯”了一聲。但聽得二騎踏雪之聲 ,漸漸遠(yuǎn)去。令狐沖心亂如麻,反復(fù)思念師父師娘適才的說話,竟?fàn)柾诉\功,突然一股寒氣從手心中涌來,不禁機伶伶的打個冷戰(zhàn),只覺全身奇寒徹骨,急忙運功抵御,一時運得急了,忽覺內(nèi)息在左肩之處阻住,無法通過,他急忙提氣運功??墒撬氝@“吸星大法”,只是依據(jù)鐵板上所刻要訣,無師自通,種種細(xì)微精奧之處,未得明師指點,這時強行沖蕩,內(nèi)息反而岔得更加厲害,先是左臂漸漸僵硬,跟著麻木之感隨著經(jīng)脈通至左脅、左腰,順而向下,整條左腿也麻木了,令狐沖惶急之下,張口大呼,卻發(fā)覺口唇也已無法動彈。便在此時,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馳近。有人說道:“這里蹄印雜亂,爹爹、媽媽曾在這里停留?!闭窃漓`珊的聲音。令狐沖又驚又喜:“怎地小師妹也來了?”聽得另一人道:“師父腿上有傷,別要出了岔子,咱們快隨著蹄印追去?!眳s是林平之的聲音。令狐沖心道:“是了,雪地中蹄印清晰。小師妹和林師弟追尋師父、師娘,一路尋了過來?!?br/>
岳靈珊忽然叫道:“小林子,你瞧這四個雪人兒多好玩,手拉手的站成一排?!绷制街溃骸案浇孟駴]人家啊,怎地有人到這里堆雪人玩兒?”岳靈珊笑道:“咱們也堆兩個雪人玩玩好不好?”林平之道:“好啊,堆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也要手拉手的?!痹漓`珊翻身下馬,捧起雪來便要堆砌。
林平之道:“咱們還是先去找尋師父、師娘要緊。找到他二位之后,慢慢再堆雪人玩不遲?!痹漓`珊道:“你便是掃人家的興。爹爹腿上雖然受傷,騎在馬上便和不傷一般無異,有媽媽在旁,還怕有人得罪他們么?他兩位雙劍縱橫江湖之時,你都還沒生下來呢?!绷制街溃骸霸捠遣诲e。不過師父、師娘還沒找到,咱們卻在這里貪玩,總是心中不安?!痹漓`珊道:“好罷,就聽你的。不過找到了爹媽,你可得陪我堆兩個挺好看的雪人?!绷制街溃骸斑@個自然?!?br/>
令狐沖心想:“我料他必定會說:‘就像你這般好看?!只蚴钦f:‘要堆得像你這樣好看,可就難了?!涣纤徽f‘這個自然’,就算了事?!鞭D(zhuǎn)念又想:“林師弟穩(wěn)重厚實,哪似我這般輕佻?小師妹倘若要我陪她堆雪人,便有天大的事,我也置之腦后了。偏生小師妹就服他的,雖然不愿意,卻半點也不使小性兒,沒鬧別扭,哪里像她平時對我這樣?嗯,林師弟身子是大好了,不知那一劍是誰砍他的,小師妹卻把這筆帳算在我頭上。”他全神貫注傾聽岳靈珊和林平之說話,忘了自身僵硬,這一來,正合了“吸星大法”行功的要訣:“無所用心,渾不著意。”左腿和左腰的麻木便漸漸減輕。
只聽得岳靈珊道:“好,雪人便不堆,我卻要在這四個雪人上寫幾個字?!彼⒌囊宦暎纬隽碎L劍。
令狐沖又是一驚:“她要用劍在我們四人身上亂劃亂刺,那可糟了?!币氤雎暯袉荆瑩]手阻止,苦于口不能言,手不能動。但聽得嗤嗤幾聲輕響,她已用劍尖在向問天身外的積雪上劃字,一路劃將過來,劃到了令狐沖身上。幸好她劃得甚淺,沒破雪見衣,更沒傷到令狐沖的皮肉。令狐沖尋思:“不知她在我們身上寫了些甚么字?”
只聽岳靈珊柔聲道:“你也來寫幾個字罷?!绷制街溃骸昂?!”接過劍來,也在四個雪人身上劃字,也是自左而右,至令狐沖身上而止。令狐沖心道:“不知他又寫了甚么字?”
只聽岳靈珊道:“對了,咱二人定要這樣。”良久良久,兩人默然無語。令狐沖更是好奇,尋思:“一定要怎么樣?只有他二人走了之后,任教主身上的寒毒去凈,我才能從積雪中掙出來看。啊喲不好,我身子一動,積雪跌落,他們在我身上刻的字可就毀了。倘若四人同時行動,更加一個字也無法看到?!庇诌^一會,忽聽得遠(yuǎn)處隱隱傳來一陣馬蹄之聲 ,相隔尚遠(yuǎn),但顯是向這邊奔來。令狐沖聽蹄聲共有十余騎之多,心道:“多半是本派其余的師弟妹們來啦?!碧懵暆u近,但林岳二人似乎始終未曾在意。聽得那十余騎從東北角上奔來,到得數(shù)里之外,有七八騎向西馳去,列成橫隊后才繼續(xù)馳近,顯然要兩翼包抄。令狐沖心道:“來人不懷好意!”突然之間,岳靈珊驚呼:“啊喲,有人來啦!”蹄聲急響,十余騎發(fā)力疾馳,隨即颼颼兩聲響,兩只長箭射來,兩匹馬齊聲悲嘶,中箭倒地。令狐沖心道:“來人武功不弱,用意更是歹毒,先射死小師妹和林師弟的坐騎,教他們難以逃走?!敝宦牭檬嗳舜笮汉?,縱馬逼
十近。岳靈珊驚呼一聲,退了幾步。只聽一人笑道:“一個小弟弟,一個小妹妹,你們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門下???”林平之朗聲道:“在下華山門下林平之,這位是我?guī)熸⑿赵?。眾位素不相識,何故射死了我們的坐騎?”那人笑道:“華山門下?嗯,你們師父,便是那個比劍敗給徒兒的,甚么君子劍岳先生了?”
令狐沖心頭一痛:“此番群豪聚集少林,我得罪師父,只是昨日之事,但頃刻間便天下皆知。我累得師父給旁人如此恥笑,當(dāng)真罪孽深重?!绷制街溃骸傲詈鼪_素行不端,屢犯門規(guī),早在一年之前,便已逐出了華山派門戶。”意思是說,師父雖然輸給了他,卻只是輸于外人,并非輸給本門弟子。
那人笑道:“這個小姐兒姓岳,是岳不群的甚么人?”岳靈珊怒道:“關(guān)你甚么事了?你射死我的馬,賠我馬來?!蹦侨诵Φ溃骸扒扑@副浪勁兒,多半是岳不群的小老婆。”其余十余人轟然大笑起來。令狐沖暗自吃驚:“此人吐屬粗鄙,絕非正派人物,只怕對小師妹不利。”
林平之道:“閣下是江湖前輩,何以說話如此不干不凈?我?guī)熋檬俏規(guī)煾傅那Ы稹!?br/>
那人笑道:“原來是岳不群的大小姐,當(dāng)真是浪得虛名?!迸赃呉蝗藛柕溃骸氨R大哥,為甚么浪得虛名?”那人道:“我曾聽人說,岳不群的女兒相貌標(biāo)致,算是后一輩人物中的美女 ,一見之下,卻也不過如此?!绷硪蝗诵Φ溃骸斑@妞兒相貌稀松平常,卻是細(xì)皮白肉,脫光了瞧瞧,只怕不差。哈哈,哈哈!”十幾個人又都大笑,笑聲中充滿了婬|穢之意。岳靈珊、林平之、令狐沖聽到如此無禮的言語,盡皆怒不可遏。林平之拔出長劍,喝道:“你們再出無恥之言,林某誓死周旋?!蹦侨诵Φ溃骸澳銈兦?,這兩個奸夫婬
十婦,在雪人上寫了甚么字?。俊绷制街蠼校骸拔腋銈冝樟恕绷詈鼪_只聽得嗤的一聲響,知是林平之挺劍刺出,跟著乒乒乓乓聲響,有人躍下馬來,跟他動上了手。隨即岳靈珊挺劍上前。七八名漢子同時叫道:“我來對付這妞兒?!币幻麧h子笑道:“大家別爭,誰也輪得到?!北凶矒?,岳靈珊也和敵人動上了手。猛聽一名漢子大聲怒吼,叫聲中充滿了痛楚,當(dāng)是中劍受傷。一名漢子道:“這妞兒下手好狠,史老三,我跟你報仇。”
刀劍格斗聲中,岳靈珊叫道:“小心!”當(dāng)?shù)囊宦暣箜?,跟著林平之哼了一聲。岳靈珊驚叫:“小林子!”似乎是林平之受了傷。有人叫道:“將這小子宰了罷!”那帶頭的道:“別殺他,捉活的。拿了岳不群的女兒女婿,不怕那偽君子不聽咱們的?!?br/>
令狐沖凝神傾聽,只聞金刃劈空之聲 呼呼而響。突然當(dāng)?shù)囊宦?,又是拍的一響。一名漢子罵道:“他媽的,臭小娘?!绷詈鼪_忽覺有人靠在自己身上,聽得岳靈珊喘息甚促,正是她靠在自己這個“雪人”之上。叮當(dāng)數(shù)響,一名漢子歡聲叫道:“這還拿不住你?”岳靈珊“啊”的一聲驚叫,不再聽得兵刃相交 ,眾漢子卻都哈哈大笑起來。
令狐沖感到岳靈珊被人拖開,又聽她叫道:“放開我!放開我!”一人笑道:“閔老二,你說她一身細(xì)皮白肉,老子可就不信,咱們剝光了她衣衫瞧瞧。”眾人鼓掌歡呼。林平之罵道:“狗強……”拍的一聲,給人踢了一腳,跟著嗤的一聲響,竟是布帛撕裂之聲 。令狐沖耳聽小師妹為賊人所辱,哪里還顧得任我行的寒毒是否已經(jīng)驅(qū)盡,使力一掙,從積雪中躍出,右手拔出腰間長劍,左手便去抹臉上積雪,豈知左手并不聽使喚,無法動彈。眾人驚呼聲中,他伸右臂在臉上一抹,一見到光亮,長劍遞出,三名漢子咽喉中劍。他回過身來,刷刷兩劍,又刺倒二人。眼見一名漢子拿住了岳靈珊雙手,將她雙臂反在背后,另一名漢子站在她身前,拔刀欲待迎敵,令狐沖長劍從他左脅下刺入,右腿一抬,將那人踢開,長劍從尸身中拔出,耳聽得背后有人偷襲,竟不回頭,反手兩劍,刺中了背后二人的心口,順手挺劍,從岳靈珊身旁掠過,直刺拿住她雙手那人的咽喉。那人雙手一松,撲在岳靈珊肩頭,喉頭血如泉涌。這一下變故突兀之極,令狐沖連殺九人,僅是瞬息間之事。那帶頭的一聲吆喝,舞動雙鐵牌向令狐沖頭頂砸到。令狐沖長劍抖動,從他兩塊鐵牌間的空隙中穿入,直刺他左眼。那人大叫一聲,向后便倒。令狐沖回過頭來,橫削直刺,又殺了三人。余下四人只嚇得心膽俱裂,發(fā)一聲喊,沒命價四下奔逃。令狐沖叫道:“你們?nèi)栉倚熋茫粋€也休想活命?!弊飞隙耍L劍疾刺,都是從后背穿向前胸。這二人奔行正急,中劍氣絕,腳下未停,兀自奔出十余步這才倒地。眼見余下二人一個向東,一個向西,令狐沖疾奔往東,使勁一擲,長劍幻作一道銀光,從那人背腰插入。令狐沖轉(zhuǎn)頭向西首那人追去,奔行十余丈后,已追到那人身后,一伸手,這才發(fā)覺手中并無兵刃。他運力于指,向那人背心戳去。那人背上一痛,回刀砍來。令狐沖拳腳功夫平平,適才這一指雖戳中了敵人,但不知運力之法,卻傷不了他,見他舉刀砍到,不由得心下發(fā)慌,急忙閃避,見他右脅下是個老大破綻,左手一拳直擊過去,不料左臂只微微一動,抬不起來,敵人的鋼刀卻已砍向面前。令狐沖大駭之下,急向后躍。那漢子舉刀猛撲。令狐沖手中沒了兵刃,不敢和他對敵,只得轉(zhuǎn)身而逃。岳靈珊拾起地下長劍,叫道:“大師哥,接劍!”將長劍擲來。令狐沖右手一抄,接住了劍,轉(zhuǎn)過身子,哈哈一笑。那漢子鋼刀舉在半空,作勢欲待砍下,突然見到他手中長劍閃爍,登時嚇呆了,這一刀竟?fàn)柨巢幌聛怼?br/>
令狐沖慢慢走近,那漢子全身發(fā)抖,雙膝一屈,跪倒在雪地之中。令狐沖怒道:“你辱我?guī)熋?,須饒你不得?!遍L劍指在他咽喉之上,心念一動,走近一步,低聲問道:“寫在雪人上的,是些甚么字?”那漢子顫聲道:“是……是……‘海枯……??荨癄€,兩……情……情不……不渝’?!弊詮氖郎嫌辛恕昂?菔癄€,兩情不渝”這八個字以來,說得如此膽戰(zhàn)心驚、喪魂落魄的,只怕這是破題兒第一遭了。令狐沖一呆,道:“嗯,是??菔癄€,兩情不渝。”心頭酸楚,長劍送出,刺入他咽喉?;剡^身來,只見岳靈珊正在扶起林平之,兩人滿臉滿身都是鮮血。林平之站直身子,向令狐沖抱拳道:“多謝令狐兄相救之德?!绷詈鼪_道:“那算得甚么?你傷得不重嗎?”林平之道:“還好!”令狐沖將長劍還給了岳靈珊,指著地下兩行馬蹄印痕,說道:“師父、師娘,向此而去?!绷制街溃骸笆恰!痹漓`珊牽過敵人留下的兩匹坐騎,翻身上馬,道:“咱們找爹爹、媽媽去。”林平之掙扎著上了馬。岳靈珊縱馬馳過令狐沖身邊,將馬一勒,向他臉上望去。
令狐沖見到她的目光,也向她瞧去。岳靈珊道:“多……多謝你……”一回頭,提起韁繩,兩騎馬隨著岳不群夫婦坐騎所留下的蹄印,向西北方而去。
令狐沖怔怔的瞧著他二人背影沒在遠(yuǎn)處樹林之后,這才慢慢轉(zhuǎn)過身子,只見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都已抖去身上積雪,凝望著他。令狐沖喜道:“任教主,我沒累到你的事?”任我行苦笑道:“我的事沒累到,你自己可糟得很了。你左臂怎么樣?”令狐沖道:“臂上經(jīng)脈不順,氣血不通,竟不聽使喚?!比挝倚邪櫭嫉溃骸斑@件事有點兒麻煩,咱們慢慢再想法子。你救了岳家大小姐,總算報了師門之德,從此誰也不欠誰的情。向兄弟,盧老大怎地越來越不長進(jìn)了。干起這些卑鄙齷齪的事來?”向問天道:“我聽他口氣,似是要將這兩個年輕人擒回黑木崖去。”任我行道:“難道是東方不敗的主意?他跟這偽君子又有甚么梁子了?”
令狐沖指著雪地中橫七豎八的尸首,問道:“這些人是東方不敗的屬下?”任我行道:“是我的屬下?!绷詈鼪_點了點頭。盈盈道:“爹爹,他的手臂怎么了?”任我行笑道:“你別心急!乖女婿給爹爹驅(qū)除寒毒,泰山老兒自當(dāng)設(shè)法治好他手臂?!闭f著呵呵大笑,瞪視令狐沖,瞧得他甚感尷尬。盈盈低聲道:“爹爹,你休說這等言語。沖哥自幼和華山岳小姐青梅竹馬,一同長大,適才沖哥對岳小姐那樣的神情,你難道還不明白么?”任我行笑道:“岳不群這偽君子是甚么東西?他的女兒又怎能和我的女兒相比?再說,這岳姑娘早已另外有了心上人,這等水性的女子,沖兒今后也不會再將她放在心上。小孩子時候的事,怎作得準(zhǔn)?”盈盈道:“沖哥為了我大鬧少林,天下知聞,又為了我而不愿重歸華山,單此兩件事,女兒已經(jīng)心滿意足,其余的話,不用提了?!比挝倚兄琅畠菏忠獜姾脛?,令狐沖既未提出求婚,此刻就不便多說,反正那也只是遲早間之事,當(dāng)下又是哈哈一笑,說道:“很好,很好,終身大事,慢慢再談。沖兒,打通左臂經(jīng)脈的秘訣,我先傳你?!睂⑺型慌?,將如何運氣、如何通脈的法門說了,待聽他復(fù)述一遍,記憶無誤,又道:“你助我驅(qū)除寒毒,我教你通暢經(jīng)脈,咱倆仍是兩不虧欠。要令左臂經(jīng)脈復(fù)元,須得七日時光,可不能躁進(jìn)。”令狐沖應(yīng)道:“是。”任我行招招手,叫向問天和盈盈過來,說道:“沖兒,那日在孤山梅莊,我邀你入我日月神教,當(dāng)時你一口拒卻。今日情勢已大不相同,老夫舊事重提,這一次,你再不會推三阻四了罷?”令狐沖躊躇未答,任我行又道:“你習(xí) 了我的吸星大法之后,他日后患無窮,體內(nèi)異種真氣發(fā)作之時,當(dāng)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老夫說過的話,決無反悔,你若不入本教,縱然盈盈嫁你,我也不能傳你化解之道。就算我女兒怪我一世,我也是這一句話。我們眼前大事,是去向東方不敗算帳,你是不是隨我們同去?”
令狐沖道:“教主莫怪,晚輩決計不入日月神教。”這兩句話朗朗說來,斬釘截鐵,絕無轉(zhuǎn)圜余地。
任我行等三人一聽,登時變色。向問天道:“那卻是為何?你瞧不起日月神教嗎?”令狐沖指著雪地上十余具尸首,說道:“日月神教中盡是這些人,晚輩雖然不肖,卻也羞與為伍。再說,晚輩已答應(yīng)了定閑師太,要去當(dāng)恒山派的掌門?!?br/>
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臉上都露出怪異之極的神色。令狐沖不愿入教,并不如何出奇,而他最后這一句話當(dāng)真是奇峰突起,三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任我行伸出食指,指著令狐沖的臉,突然哈哈大笑,直震得周遭樹上的積雪簌簌而落。他笑了好一陣,才道:“你……你……你要去做尼姑?去做眾尼姑的掌門人?”
令狐沖正色道:“不是做尼姑,是去做恒山派掌門人。定閑師太臨死之時,親口求我,晚輩若不答應(yīng),老師太死不瞑目。定閑師太是為我而死,晚輩明知此事勢必駭人聽聞,卻是無法推卻?!比挝倚腥允切β暡唤^。
盈盈道:“定閑師太是為了女兒而死的。”令狐沖向她瞧去,眼光中充滿了感激之意。
任我行慢慢止住了笑聲,道:“你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令狐沖道:“不錯。定閑師太是受我之托,因此喪身?!比挝倚悬c頭道:“那也好!我是老怪,你是小怪。不行驚世駭俗之事,何以成驚天動地之人?你去當(dāng)大小尼姑的掌門人罷。你這就上恒山去?”令狐沖搖頭道:“不!晚輩要上少林寺去?!比挝倚形⑽⒁黄妫S即明白,道:“是了,你要將兩個老尼姑的尸首送回恒山?!鞭D(zhuǎn)頭向盈盈道:“你要隨沖兒一起上少林寺去罷?”盈盈道:“不,我隨著爹爹?!?br/>
任我行道:“對啦,終不成你跟著他上恒山去做尼姑?!闭f著呵呵呵的笑了幾聲,笑聲中卻盡是苦澀之意。令狐沖一拱到地,說道:“任教主,向大哥,盈盈,咱們就此別過?!鞭D(zhuǎn)過身來,大踏步的去了。他走出十余步,回頭說道:“任教主,你們何時上黑木崖去!”
任我行道:“這是本教教內(nèi)之事,可不勞外人操心。”他知道令狐沖問這句話,意欲屆時拔刀相助,共同對付東方不敗,當(dāng)即一口拒卻。令狐沖點了點頭,從雪地里拾起一柄長劍,掛在腰間,轉(zhuǎn)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