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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笑傲江湖

金庸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令狐沖悄立良久,眼見月至中天,夜色已深,心想種種疑竇,務(wù)當(dāng)?shù)矫非f去查個明白,那姓任的前輩倘若不是大奸大惡之輩,也當(dāng)救他脫困。

當(dāng)下認(rèn)明路徑,向梅莊行去。上了孤山后,從斜坡上穿林近莊,耳聽得莊中寂靜無聲,輕輕躍進圍墻。見幾十間屋子都是黑沉沉地,只右側(cè)一間屋子窗中透出燈光,提氣悄步走到窗下,便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黃鐘公,你知罪么?”聲音十分嚴(yán)厲。令狐沖大感奇怪,以黃鐘公如此身分,居然會有人對他用這等口吻說話,矮下身子,從窗縫中向內(nèi)張去。只見四人分坐在四張椅中,其中三人都是五六十歲的老者,另一人是個中年婦人。四人都身穿黑衫,腰系黃帶。黃鐘公、禿筆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沖瞧不見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顯然尊卑有別。

只聽黃鐘公道:“是,屬下知罪。四位長老駕臨,屬下未曾遠(yuǎn)迎,罪甚,罪甚?!弊谥虚g一個身材瘦削的老者冷笑道:“哼,不曾遠(yuǎn)迎,有甚么罪了?又裝甚么腔。黑白子呢?怎么不來見我?”令狐沖暗暗好笑:“黑白子給我關(guān)在地牢之中,黃鐘公他們卻當(dāng)他已經(jīng)逃走了?!庇窒耄骸霸趺词情L老、屬下?是了,他們都是魔教中的人物?!敝宦狘S鐘公道:“四位長老,屬下管教不嚴(yán),這黑白子性情乖張,近來大非昔比,這幾日竟然不在莊中?!蹦抢险唠p目瞪視著他,突然間眼中精光大盛,冷冷的道:“黃鐘公,教主命你們駐守梅莊,是叫你們在這里彈琴喝酒,繪畫玩兒,是不是?”黃鐘公躬身道:“屬下四人奉了教主令旨,在此看管要犯?!蹦抢险叩溃骸斑@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樣了?”黃鍾公道:“啟稟長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來屬下寸步不離梅莊,不敢有虧職守?!蹦抢险叩溃骸昂芎?,很好。你們寸步不離梅莊,不敢有虧職守。如此說來,那要犯仍是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黃鐘公道:“正是?!蹦抢险咛痤^來,眼望屋頂,突然間打個哈哈,登時天花板上灰塵簌簌而落。他隔了片刻,說道:“很好!你帶那名要犯來讓我們瞧瞧。”黃鐘公道:“四位長老諒鑒,當(dāng)日教主嚴(yán)旨,除非教主他老人家親臨,否則不論何人,均不許探訪要犯,違者……違者……”

那老者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塊東西來,高高舉起,跟著便站起身來。其余坐著的三人也即站起,狀貌甚是恭謹(jǐn)。令狐沖凝目瞧去,只見那物長約半尺,是塊枯焦的黑色木頭,上面雕刻有花紋文字,看來十分詭異。黃鐘公等三人躬身說道:“教主黑木令牌駕到,有如教主親臨,屬下謹(jǐn)奉令旨?!蹦抢险叩溃骸昂?,你去將那要犯帶上來?!?br/>
黃鐘公躊躇道:“那要犯手足鑄于精鋼銬鏈之中,無法……無法提至此間?!?br/>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還在強辭奪理,意圖欺瞞。我問你,那要犯到底是怎生逃出去的?”

黃鐘公驚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決……決無此事。此人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不久之前屬下還親眼見到,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臉色登和,溫 言道:“哦,原來他還在地牢之中,那倒是錯怪你們了,對不起之至。”和顏悅色的站起身來,慢慢走近身去,似乎要向三人賠禮,突然間一伸手,在黃鐘公肩頭一拍。禿筆翁和丹青生同時急退兩步。但他們行動固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兩聲,禿筆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被他先后拍中。那老者這三下出手,實是不折不扣的偷襲,臉上笑吟吟的甚是和藹,竟連黃鐘公這等江湖大行家也沒提防。禿筆翁和丹青生武功較弱,雖然察覺,卻已無法閃避。丹青生大聲叫道:“鮑長老,我們犯了甚么罪?怎地你用這等毒手對付我們?”叫聲中既有痛楚之意,又顯得大是憤怒。鮑長老嘴角垂下,緩緩的道:“教主命你們在此看管要犯,給那要犯逃了出去,你們該不該死?”黃鐘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屬下自是罪該萬死,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鮑長老濫施毒刑,可教我們心中不服。”他說話之時身子略側(cè),令狐沖在窗外見到他額角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滲將出來,心想這鮑長老適才這么一拍,定然十分厲害,以致連黃鐘公這等武功高強之人,竟也抵受不住。又想:黃鐘公的武功該當(dāng)不在此人之下,這鮑長老若不是使詐偷襲,未必便制他得住。鮑長老道:“你們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確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鮑大楚給你們?nèi)豢念^賠罪,自然立時給你們解了這藍(lán)砂手之刑?!秉S鐘公道:“好,請四位在此稍待。”當(dāng)即和禿筆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沖見他三人走出房門時都身子微微顫抖,也不知是因心下激動,還是由于身中藍(lán)砂手之故。他生怕給屋中四人發(fā)覺,不敢再向窗中張望,緩緩坐倒在地,尋思:“他們說的甚么教主,自必是號稱當(dāng)世武功第一的東方不敗。他命江 南四友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然不是指我而言,當(dāng)是指那姓任的前輩了。難道他竟已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連黃鐘公他們都不知道,確是神通廣大之至。不錯,他們一定不知,否則黑白子也不會將我錯認(rèn)作了任前輩?!毙南朦S鐘公等一入地牢,自然立時將黑白子認(rèn)出來,這中間變化曲折甚多,想來又是希奇,又是好笑,又想:“他們卻為何將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輩比劍之后,他們怕我出去泄漏了機密,是以將我關(guān)住。哼,這雖不是殺人滅口,和殺人滅口卻也相差無幾。此刻他們身中藍(lán)砂手,滋味定然極不好受,也算是替我出了口惡氣。”但聽那四人坐在室中,一句話不說,令狐沖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和那四人雖有一墻之隔,相距不過丈許之遙,只須呼吸稍重,立時便會給他們察覺。

萬籟俱寂之中,忽然傳來“啊”的一聲悲號,聲音中充滿痛苦和恐懼之意,靜夜聽來,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沖聽得是黑白子的叫聲,不禁微感歉仄,雖然他為了暗算自己而遭此報,可說自作自受,但他落在鮑大楚諸人手中,定是兇多吉少。跟著聽得腳步聲漸近,黃鐘公等進了屋中。令狐沖又湊眼到窗縫上去張望,只見禿筆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扶著黑白子。黑白子臉上一片灰色,雙目茫然無神,與先前所見的精明強干情狀已全然不同。

黃鐘公躬身說道:“啟……啟稟四位長老,那要犯果然……果然逃走了。屬下在四位長老跟前領(lǐng)死。”他似明知已然無幸,話聲頗為鎮(zhèn)定,反不如先前激動。

鮑大楚森然道:“你說黑白子不在莊中,怎地他又出現(xiàn)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黃鐘公道:“種種原由,屬下實在莫名其妙。唉,玩物喪志,都因?qū)傧滤娜说⒛缬谇倨鍟?,給人窺到了這老大弱點,定下奸計,將罪人……將那人劫了出去?!?br/>
鮑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來查明那要犯脫逃的真相,你們倘若據(jù)實稟告,確無分毫隱瞞,那么……那么我們或可向教主代你們求情,請教主慈悲發(fā)落?!秉S鐘公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長老眷顧,屬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是其中原委曲折,屬下如不明白真相,縱然死了也不瞑目。鮑長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杭州么?”鮑大楚長眉一軒,問道:“誰說他老人家在杭州?”黃鐘公道:“然則那要犯昨天剛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時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長老前來梅莊?”

鮑大楚哼的一聲,道:“你這人越來越胡 涂啦,誰說那要犯是昨天逃走的?”黃鐘公道:“那人確是昨天中午越獄的,當(dāng)時我三人還道他是黑白子,沒想到他移花接木,將黑白子關(guān)在地牢之中,穿了黑白子的衣冠沖將出來。這件事,我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楚,還有那丁堅,給他一撞之下,肋骨斷了十幾根……”鮑大楚轉(zhuǎn)頭向其余三名長老瞧去,皺眉道:“這人胡說八道,不知說些甚么?!币粋€肥肥矮矮的老者說道:“咱們是上月十四得到的訊息……”一面說,一面屈指計算,道:“到今日是第十七天?!秉S鐘公猛退兩步,砰的一聲,背脊重重撞在墻上,道:“決……決無此事!我們的的確確,昨天是親眼見到他逃出去的。”他走到門口,大聲叫道:“施令威,將丁堅抬來?!笔┝钔谶h(yuǎn)處應(yīng)道:“是!”鮑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將他身子提起,只見他手足軟軟的垂了下來,似乎全身骨骼俱已斷絕,只剩下一個皮囊。鮑大楚臉上變色,大有惶恐之意,一松手,黑白子摔在地下,竟站不起身。另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說道:“不錯,這是中了那廝的……那廝的吸星大法,將全身精力都吸干了。”語音顫抖,十分驚懼。

鮑大楚問黑白子道:“你在甚么時候著了他的道兒?”尾白子道:“我……我……的確是昨天,那廝……那廝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點動彈不得,只好由他擺布。”鮑大楚甚為迷惑,臉上肌肉微微顫動,眼神迷惘,問道:“那便怎樣?”黑白子道:“他將我從鐵門的方孔中拉進牢去,除下我衣衫換上了,又……又將足鐐手銬都套在我手足之上,然后從那方孔中鉆……鉆了出去?!滨U大楚皺眉道:“昨天?怎能夠是昨天?”那矮胖老者問道:“足鐐手銬都是精鋼所鑄,又怎地弄斷的?”黑白子道:“我……我……我實在不知道?!倍d筆翁道:“屬下細(xì)看過足鐐手銬的斷口,是用鋼絲鋸子鋸斷的。這鋼絲鋸子,不知那廝何處得來?”說話之間,施令威已引著兩名家人將丁堅抬了進來。他躺在一張軟榻上,身上蓋著一張薄被。鮑大楚揭開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輕輕一按。丁堅長聲大叫,顯是痛楚已極。鮑大楚點點頭,揮了揮手。施令威和兩名家人將丁堅抬了出去。鮑大楚道:“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顯然是那廝所為。”坐在左面那中年婦人一直沒開口,這時突然說道:“鮑長老,倘若那廝確是昨天才越獄逃走,那么上月中咱們得到的訊息只怕是假的了。那廝的同黨 在外面故布疑陣,令咱們?nèi)诵膿u動?!滨U大楚搖頭道:“不會是假的?!蹦菋D人道:“不會假?”鮑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鐘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尋常刀劍也砍他不入,可是給人五指插入胸膛,將一顆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除了這廝之外,當(dāng)世更無第二人……”令狐沖正聽得出神,突然之間,肩頭有人輕輕一拍。這一拍事先更無半點朕兆,他一驚之下,躍出三步,拔劍在手,回過頭來,只見兩個人站在當(dāng)?shù)亍?br/>
這二人臉背月光,瞧不見面容。一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們進去?!闭窍騿柼斓穆曇?。令狐沖大喜,低聲道:“向大哥!”令狐沖急躍拔劍,又和向問天對答,屋中各人已然聽見。鮑大楚喝問:“甚么人?”只聽得一人哈哈大笑,發(fā)自向問天身旁的人口中。這笑聲聲震屋瓦,令狐沖耳中嗡嗡作響,只覺胸腹間氣血翻涌,說不出的難過。那人邁步向前,遇到墻壁,雙手一推,轟隆一聲響,墻上登時穿了一個大洞,那人便從墻洞中走了進去。向問天伸手挽住令狐沖的右手,并肩走進屋去。鮑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手中各執(zhí)兵刃,臉上神色緊張。令狐沖急欲看到這人是誰,只是他背向自己,但見他身材甚高,一頭黑發(fā),穿的是一襲青衫。

鮑大楚顫聲道:“原……原來是任……任前輩到了?!蹦侨撕吡艘宦?,踏步而前。鮑大楚、黃鐘公等自然而然退開了兩步。那人轉(zhuǎn)過身來,往中間的椅中一坐,這張椅子,正是鮑大楚適才坐過的。令狐沖這才看清楚,只見他一張長長的臉孔,臉色雪白,更無半分血色,眉目清秀,只是臉色實在白得怕人,便如剛從墳?zāi)怪谐鰜淼慕┦话恪K麑ο騿柼旌土詈鼪_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沖兄弟,過來請坐?!绷詈鼪_一聽到他聲音,不禁驚喜交 集,道:“你……你是任前輩?”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劍法可高明得緊啊?!绷詈鼪_道:“你果然已經(jīng)脫險了。今天……今天我正想來救……”那人笑道:“今天你想來救我脫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你這位兄弟很夠朋友啊?!毕騿柼炖詈鼪_的手,讓他在那人右側(cè)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側(cè),說道:“令狐兄弟肝膽照人,真是當(dāng)世的堂堂血性男兒。”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兩個多月,我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這時令狐沖心中已隱隱知道了些端倪,但還是未能全然明白。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著令狐沖,說道:“你雖為我受了兩個多月牢獄之災(zāi),但練成了我刻在鐵板上的吸星大法,嘿嘿,那也足以補償而有余了?!绷詈鼪_奇道:“那鐵板上的秘訣,是前輩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會這吸星大法?”向問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當(dāng)世便只你一個傳人,實是可喜可賀?!绷詈鼪_奇道:“任教主?”向問天道:“原來你到此刻還不知任教主的身分,這一位便是日月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諱是上‘我’下‘行’,你可曾聽見過嗎?”令狐沖知道“日月神教”就是魔教,只不過他本教之人自稱日月神教,教外之人則稱之為魔教,但魔教教主向來便是東方不敗,怎地又出來一個任我行?他囁嚅道:“任……任教主的名諱,我是在那鐵板上摸到的,卻不知他是教主?!蹦巧聿目嗟睦险咄蝗缓鹊溃骸八巧趺唇讨髁??我日月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是東方教主。這姓任的反教作亂,早已除名開革。向問天,你附逆為非,罪大惡極。”任我行緩緩轉(zhuǎn)過頭來,凝視著他,說道:“你叫做秦偉邦,是不是?”那魁梧老人道:“不錯?!比挝倚械溃骸拔艺茍?zhí)教中大權(quán)之時,你是在江 西任青旗旗主,是不是?”秦偉邦道:“正是?!比挝倚袊@了口氣。道:“你現(xiàn)今身列本教十長老之位了,升得好快哪。東方不敗為甚么這樣看重你?你是武功高強呢,還是辦事能干?”秦偉邦道:“我盡忠本教,遇事向前,十多年來積功而升為長老?!比挝倚悬c頭道:“那也是很不錯的了?!蓖蝗婚g任我行身子一晃,欺到鮑大楚身前,左手疾探,向他咽喉中抓去。鮑大楚大駭,右手單刀已不及揮過來砍對方手臂,只得左手手肘急抬,護住咽喉,同時左足退后一步,右手單刀順勢劈了下來。這一守一攻,只在一剎那間完成,守得嚴(yán)密,攻得凌厲,確是極高明手法。但任我行右手還是快了一步,鮑大楚單刀尚未砍落,已抓住他胸口,嗤的一聲響,撕破了他長袍,左手將一塊物事從他懷中抓了出來,正是那塊黑木令。他右手翻轉(zhuǎn),已抓住了鮑大楚右腕,將他手腕扭了轉(zhuǎn)去。只聽得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三聲響,卻是向問天遞出長劍,向秦偉邦以及其余兩名長老分別遞了一招。三長老各舉兵刃相架。向問天攻這三招,只是阻止他們出手救援鮑大楚,三招一過,鮑大楚已全在任我行的掌握之中。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吸星大法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嘗嘗滋味?”鮑大楚在這一瞬之間,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無第三條路好走。他決斷也是極快,說道:“任教主,我鮑大楚自今而后,效忠于你?!比挝倚械溃骸爱?dāng)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后來反悔?”鮑大楚道:“求任教主準(zhǔn)許屬下戴罪圖功,將功贖罪?!比挝倚械溃骸昂茫粤诉@顆丸藥?!狈砰_他手腕,伸手入懷,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枚火紅色的藥丸,向鮑大楚拋去。鮑大楚一把抓過,看也不看,便吞入了腹中。秦偉邦失聲道:“這……這是‘三尸腦神丹’?”任我行點點頭,說道:“不錯,這正是‘三尸腦神丹’!”又從瓷瓶中倒出六?!叭X神丹”,隨手往桌上擲去,六顆火紅色的丹丸在桌上滴溜溜轉(zhuǎn)個不停,道:“你們知道這‘三尸腦神丹’的厲害嗎?”

鮑大楚道:“服了教主的腦神丹后,便當(dāng)死心塌地,永遠(yuǎn)聽從教主驅(qū)使,否則丹中所藏尸蟲便由僵伏而活動,鉆而入腦,咬嚙腦髓,痛楚固不必說,更且行事狂妄顛倒,比瘋狗尚且不如。”任我行道:“你說得甚是。你既知我這腦神丹的靈效,卻何以大膽吞服?”鮑大楚道:“屬下自今而后,永遠(yuǎn)對教主忠心不貳,這腦神丹便再厲害,也跟屬下并不相干。”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很好,很好。這里的藥丸哪一個愿服?”黃鐘公和禿筆翁、丹青生面面相覷,都是臉色大變。他們與秦偉邦等久在魔教,早就知道這“三尸腦神丹”中里有尸蟲,平時并不發(fā)作,一無異狀,但若到了每年端午節(jié)的午時不服克制尸蟲的藥物,原來的藥性一過,尸蟲脫伏而出。一經(jīng)入腦,其人行動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測度,理性一失,連父母妻子也會咬來吃了。當(dāng)世毒物,無逾于此。再者,不同藥主所煉丹藥,藥性各不相同,東方教主的解藥,解不了任我行所制丹藥之毒。眾人正驚惶躊躇間,黑白子忽然大聲道:“教主慈悲,屬下先服一枚?!闭f著掙扎著走到桌邊,伸手去取丹藥。任我行袍袖輕輕一拂,黑白子立足不定,仰天一交 摔了出去,砰的一聲,腦袋重重撞在墻上。任我行冷笑道:“你功力已失,廢人一個,沒的糟蹋了我的靈丹妙藥?!鞭D(zhuǎn)頭說道:“秦偉邦、王誠、桑三娘,你們不愿服我這靈藥,是不是?”那中年婦人桑三娘躬身道:“屬下誓愿自今而后,向教主效忠,永無貳心。”那矮胖老者王誠道:“屬下謹(jǐn)供教主驅(qū)策?!眱扇俗叩阶肋?,各取一枚丸藥,吞入腹中。他二人對任我行向來十分忌憚,眼見他脫困復(fù)出,已然嚇得心膽俱裂,積威之下,再也不敢反抗。那秦偉邦卻是從中級頭目升上來的,任我行掌教之時,他在江 西管轄數(shù)縣之地,還沒資格領(lǐng)教過這位前任教主的厲害手段,叫道:“少陪了!”雙足一點,向墻洞竄出。任我行哈哈一笑,也不起身阻攔。待他身子已縱出洞外,向問天左手輕揮,袖中倏地竄出一條黑色細(xì)長軟鞭,眾人眼前一花,只聽得秦偉邦“啊”的一聲叫,長鞭從墻洞中縮轉(zhuǎn),已然卷住他左足,倒拖了回來。這長鞭鞭身極細(xì),還沒一根小指頭粗,但秦偉邦給卷住了左足足踝,只有在地下翻滾的份兒,竟然無法起立。任我行道:“桑三娘,你取一枚腦神丹,將外皮小心剝?nèi)チ恕!鄙H飸?yīng)道:“是!”從桌上拿了一枚丹藥,用指甲將外面一層紅色藥殼剝了下來,露出里面灰色的一枚小圓球。任我行道:“喂他吃了?!鄙H锏溃骸笆?!”走到秦偉邦身前,叫道:“張口!”秦偉邦一轉(zhuǎn)身,呼的一掌,向桑三娘劈去。他本身武功雖較桑三娘略遜,但相去也不甚遠(yuǎn),可是足踝給長鞭卷住了,穴道受制,手上已無多大勁力。桑三娘左足踢他手腕,右足飛起,拍的一聲,踢中胸口,左足鴛鴦連環(huán),跟著在他肩頭踢了一腳,接連三腳,踢中了三處穴道,左手捏住他臉頰,右手便將那枚脫殼藥丸塞入他口中,右手隨即在他喉頭一捏,咕的一聲響,秦偉邦已將藥丸吞入肚中。

令狐沖聽了鮑大楚之言,知道“三尸腦神丹”中藏有僵伏的尸蟲,全仗藥物克制,桑三娘所剝?nèi)サ募t色藥殼,想必是克制尸蟲的藥物,又見桑三娘這幾下手腳兔起鶻落,十分的干凈利落,倒似平日習(xí) 練有素,專門逼人服藥,心想:“這婆娘手腳伶俐得緊!”他不知桑三娘擅于短打擒拿功夫,此刻歸附任我行,自是抖擻精神,施展生平絕技,既賣弄手段,又是向教主表示效忠之意。任我行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桑三娘站起身來,臉上神色不動,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

任我行目光向黃鐘公等三人瞧去,顯是問他們服是不服。禿筆翁一言不發(fā),走過去取過一粒丹藥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甚么,終于也過去取了一粒丹藥吃了。黃鐘公臉色慘然,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正是那《廣陵散》琴譜,走到令狐沖身前,說道:“尊駕武功固高,智謀又富,設(shè)此巧計將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緊。這本琴譜害得我四兄弟身敗名裂,原物奉還。”說著舉手一擲,將琴譜投入了令狐沖懷中。

令狐沖一怔之際,只見他轉(zhuǎn)過身來,走向墻邊,心下不禁頗為歉仄,尋思:“相救這位任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計謀,事先我可半點不知。但黃鐘公他們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常,我可無法分辯了?!秉S鐘公轉(zhuǎn)過身來,靠墻而立,說道:“我四兄弟身入日月神教,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好好作一番事業(yè)。但任教主性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四兄弟早萌退志。東方教主接任之后,寵 信奸佞,鋤除教中老兄弟。我四人更是心灰意懶,討此差使,一來得以遠(yuǎn)離黑木崖,不必與人勾心斗角,二來閑居西湖,琴書遣懷。十二年來,清福也已享得夠了。人生于世,憂多樂少,本就如此……”說到這里,輕哼一聲,身子慢慢軟垂下去。禿筆翁和丹青生齊叫:“大哥!”搶過去將他扶起,只見他心口插了一柄匕首,雙目圓睜,卻已氣絕。禿筆翁和丹青生連叫:“大哥,大哥!”哭了出來。

王誠喝道:“這老兒不遵教主令旨,畏罪自盡,須當(dāng)罪加一等。你們兩個家伙又吵些甚么?”丹青生滿臉怒容,轉(zhuǎn)過身來,便欲向王誠撲將過去,和他拚命。王誠道:“怎樣?你想造反么?”丹青生想起已然服了三尸腦神丹,此后不得稍有違抗任我行的意旨,一股怒氣登時消了,只是低頭拭淚。任我行道:“把尸首和這廢人都攆了出去,取酒菜來,今日我和向兄弟、令狐兄弟要共謀一醉?!倍d筆翁道:“是!”抱了黃鐘公的尸身出去。跟著便有家丁上來擺陳杯筷,共設(shè)了六個座位。鮑大楚道:“擺三副杯筷!咱們怎配和教主共席?”一面幫著收拾。任我行道:“你們也辛苦了,且到外面喝一杯去?!滨U大楚、王誠、桑三娘一齊躬身,道:“謝教主恩典?!甭顺觥A詈鼪_見黃鐘公自盡,心想此人倒是個義烈漢子,想起那日他要修書薦自己去見少林寺方證大師,求他治病,對己也是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傷感。

向問天笑道:“兄弟,你怎地機緣巧合,學(xué)到了教主的吸星大法?這件事倒要你說來聽聽?!绷詈鼪_便將如何自行修習(xí) ,如何無意中練成等情,一一說了。向問天笑道:“恭喜,恭喜,這種種機緣,缺一不成。做哥哥的好生為你喜歡?!闭f著舉起酒杯,一口干了。任我行和令狐沖也都舉杯干了。任我行笑道:“此事說來也是險極。我當(dāng)初在那鐵板上刻這套練功秘訣,雖是在黑獄中悶得很了,聊以自遣,卻未必存著甚么好心。神功秘訣固然是真,但若非我親加指點,助其散功,依法修習(xí) 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過此劫者千中無一。練這神功,有兩大難關(guān)。第一步是要散去全身內(nèi)力,使得丹田中一無所有,只要散得不盡,或行錯了穴道,立時便會走火入魔,輕則全身癱瘓,從此成了廢人,重則經(jīng)脈逆轉(zhuǎn),七孔流血而亡。這門功夫創(chuàng)成已達(dá)數(shù)百年,但得獲傳授的固已稀有,而能練成的更寥寥無幾,實因散功這一步太過艱難之故。令狐兄弟卻占了極大的便宜,你內(nèi)力本已全失,原無所有,要散便散,不費半點力氣,在旁人最艱難最兇險的一步,在你竟不知不覺間便邁過去了。散功之后,又須吸取旁人的真氣,貯入自己丹田,再依法驅(qū)入奇經(jīng)八脈以供己用。這一步本來也十分艱難,自己內(nèi)力已然散盡,再要吸取旁人真氣,豈不是以卵擊石,徒然送命?令狐兄弟卻又有巧遇,聽向兄弟說,你身上早已有幾名高手所注的八道異種真氣,雖只各人的一部分,但亦已極為厲害。令狐兄弟,你居然輕輕易易的度此兩大難關(guān),練成大法,也真是天意了?!绷詈鼪_手心中捏了把冷汗,說道:“幸好我內(nèi)力全失,否則當(dāng)真不堪設(shè)想。向大哥,任教主到底怎生脫困,兄弟至今仍是不明所以?!毕騿柼煨ξ膹膽阎腥〕鲆晃?,塞在令狐沖手中,道:“這是甚么?”令狐沖覺得入手之物是一枚堅硬的圓球,正是那日他要自己拿去交 給任我行的,攤開手掌,只見是一枚鋼球,球上嵌有一粒小小的鋼珠。令狐沖一撥鋼珠,覺那鋼珠能夠轉(zhuǎn)動,輕輕轉(zhuǎn)得幾轉(zhuǎn),便拉了一條極細(xì)的鋼絲出來。這鋼絲一端連在鋼球之上,鋼絲上都是鋸齒,卻是一把打造得精巧之極的鋼絲鋸子。令狐沖恍然大悟,道:“原來教主手足上的銬鐐,是用此物鋸斷的?!?br/>
任我行笑道:“我在幾聲大笑之中運上了內(nèi)力,將你們五人盡皆震倒,隨即鋸斷銬鐐。你后來怎樣對付黑白子,當(dāng)時我便怎樣對付你了?!绷詈鼪_笑道:“原來你跟我換了衣衫,將銬鐐套在我手足之上,難怪黃鐘公等沒有察覺。”向問天道:“本來此事也不易瞞得過黃鐘公和黑白子,但他們醒轉(zhuǎn)之后,教主和我早已出了梅莊。黑白子他們見到我留下的棋譜書畫,各人歡喜得緊,又哪里會疑心到獄中人已經(jīng)掉了包?!绷詈鼪_道:“大哥神機妙算,人所難及?!毙南耄骸霸瓉砟阋磺性缫寻才磐桩?dāng),投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只是教主脫困已久,何以遲遲不來救我?”

向問天鑒貌辨色,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脫困之后,有許多大事要辦,可不能讓對頭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幾天,咱們今日便是救你來啦。好在你因禍得福,練成了不世神功,總算有了補償。哈哈哈,做哥哥的給你賠不是了?!闭f著在三人酒杯中都斟滿了酒,自己一口喝干。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也陪一杯?!绷詈鼪_笑道:“賠甚么不是?我得多謝兩位才是。我本來身受內(nèi)傷,無法醫(yī)治,練了教主的神功后,這內(nèi)傷竟也霍然而愈,得回了一條性命?!比丝v聲大笑,甚是高興。

向問天道:“十二年之前,教主離奇失蹤,東方不敗篡位。我知事出蹊蹺,只有隱忍,與東方不敗敷衍。直到最近,才探知了教主被囚的所在,便即來助教主他老人家脫困。豈知我一下黑木崖,東方不敗那廝便派出大隊人馬,追殺于我,又遇上正教中一批混帳王八蛋擠在一起趕熱鬧。兄弟,那日在深谷之底,你說了內(nèi)功盡失的緣由,我當(dāng)時便想要散去你體內(nèi)的諸般異種真氣,當(dāng)世惟有教主的‘吸星大法’。教主脫困之后,我便當(dāng)求他老人家傳你這項神功,救你性命,想不到不用我出口懇求,教主已自傳你了?!比擞忠黄鸶杀笮?。令狐沖心想:“向大哥去救任教主,固然是利用了我,卻也確是存了救我性命之心。那日離谷之時,他便說帶我去求人醫(yī)治。何況我若不是在這件事上出了大力,那‘吸星大法’何等神妙,任教主又怎肯輕易便即傳給我這毫不相干的外人?”不禁對向問天好生感激。

喝得十幾杯酒后,令狐沖覺得這位任教主談吐豪邁,識見非凡,確是一位平生罕見的大英雄、大豪杰,不由得大是心折,先前見他對付秦偉邦和黃鐘公、黑白子,手段未免過份毒辣,但聽他談?wù)摿艘粫?,頗信英雄處事,有不能以常理測度者,心中本來所存的不平之意逐漸淡去。任我行道:“令狐兄弟。我對待敵人,出手極狠,御下又是極嚴(yán),你或許不大看得慣。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關(guān)了多久?你在牢中耽過,知道這些日子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對于敵人叛徒,難道能心慈的么?”令狐沖點頭稱是,忽然想起一事,站起身來,說道:“我有一事相求教主,盼望教主能夠答允?!比挝倚械溃骸吧趺词拢俊薄绷詈鼪_道:“我當(dāng)日初見教主,曾聽黃鐘公言道,教主倘若脫困,重入江湖,單是華山一派,少說便會死去一大半人。又聽教主言道,要是見到我?guī)煾?,要令他大大難堪。教主功力通神,倘若和華山派為難,無人能夠抵擋……”任我行道:“我聽向兄弟說,你師父已傳言天下,將你逐出了華山派門墻。我去將他們大大折辱一番,索性就此滅了華山一派,將之在武林中除名,替你出了心中一口惡氣?!绷詈鼪_搖頭道:“在下自幼父母雙亡,蒙恩師、師娘收入門下,撫養(yǎng)長大,名雖師徒,情同父子。師父將我逐出門墻,一來確是我的不是,二來只怕也有些誤會。在下可萬萬不敢怨怪恩師?!比挝倚形⑿Φ溃骸霸瓉碓啦蝗簩δ銦o情,你倒不肯對他不義?”令狐沖道:“在下想求懇教主的,便是請你寬宏大量,別跟我?guī)煾?、師娘,以及華山派的師弟、師妹們?yōu)殡y?!比挝倚谐烈鞯溃骸拔业妹摵诶?,你出力甚大,但我傳了你吸星大法,救了你的性命,兩者已然相抵,誰也不虧負(fù)誰。我重入江湖,未了的恩怨大事甚多,可不能對你許下甚么諾言,以后行事,未免縛手縛腳。”令狐沖聽他這么說,竟是非和岳不群為難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見于顏色。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小兄弟,你且坐下。今日我在世上,只有向兄弟和你二人,才是真正親信之人,你有事求我,總也有個商量處。這樣罷,你先答允我一件事,我也就答允你,今后見到華山派中師徒,只要他們不是對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v然要教訓(xùn)他們,也當(dāng)瞧在你的面上,手下留情三分。你說如何?”

令狐沖大喜,忙道:“如此感激不盡。教主有何囑咐,在下無有不遵?!比挝倚械溃骸拔液湍愣私Y(jié)為金蘭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向兄弟為日月神教的光明左使,你便為我教的光明右使。你意下如何?”令狐沖一聽,登時愕然,萬沒料到他要自己加入魔教。他自幼便聽師父和師娘說及魔教的種種奸邪惡毒事跡,自己雖被逐出門墻,只想閑云野鶴,在江湖上做個無門無派的散人便了,若要自己身入魔教,卻是萬萬不能,一時之間,心中亂成一團 ,難以回答。任我行和向問天兩對眼睛凝視著他,霎時之間,室中更無半點聲息。過了好一會。令狐沖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沖乃末學(xué)后進,如何敢和教主比肩稱兄道弟?再說,在下雖已不屬華山一派,尚盼師父能夠回心轉(zhuǎn)意,收回成命……”任我行淡淡一笑,道:“你叫我教主,其實我此刻雖然得脫牢籠,仍是性命朝不保夕,‘教主’二字,也不過說來好聽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日月神教的教主乃是東方不敗。此人武功之高,決不在我之下,權(quán)謀智計,更遠(yuǎn)勝于我。他麾下人才濟濟,憑我和向兄弟二人,要想從他手中奪回教主之位,當(dāng)真是以卵擊石、癡心妄想之舉。你不愿和我結(jié)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來來來,咱們杯酒言歡,這話再也休提了?!绷詈鼪_道:“教主的權(quán)位如何被東方不敗奪去,又如何被囚在黑牢之中,種種情事,在下全然不明,不知兩位能賜告否?”任我行搖了搖頭,凄然一笑,說道:“湖底一居,一十二年,甚么名利權(quán)位,本該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紀(jì)越老,越是心熱。”他滿滿斟了一杯酒,一口干了,哈哈一聲長笑,笑聲中卻滿是蒼涼之意。向問天道:“兄弟,那日東方不敗派出多人追我,手段之辣,你是親眼見到的了。若不是你仗義出手,我早已在那涼亭中給他們砍為肉醬。你心中尚有正派魔教之分,可是那日他們數(shù)百人聯(lián)手,圍殺你我二人,哪里還分甚么正派,甚么魔教?其實事在人為,正派中固有好人,何嘗沒有卑鄙奸惡之徒?魔教中壞人確是不少,但等咱們?nèi)苏屏舜髾?quán),好好整頓一番,將那些作惡多端的敗類給清除了,豈不教江湖上豪杰之士揚眉吐氣?”令狐沖點頭道:“大哥這話,也說得是。”向問天道:“想當(dāng)年教主對待東方不敗,猶如手足一般,提拔他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一應(yīng)大權(quán)都交 了給他。其時教主潛心修習(xí) 這吸星大法,要將其中若干小小的缺陷都糾正過來,教中日常事務(wù)便無暇多管,不料那東方不敗狼子野心,面子上對教主十分恭敬,甚么事都不敢違背,暗中卻培植一己勢力,假借諸般借口,將所有忠于教主的部屬或是撤革,或是處死,數(shù)年之間,教主的親信竟然凋零殆盡。教主是個忠厚至誠之人,見東方不敗處處恭謹(jǐn)小心,而本教在他手中也算一切井井有條,始終沒加懷疑?!?br/>
任我行吸了口氣,說道:“向兄弟,這件事我實在好生慚愧。你曾對我進了數(shù)次忠言,叫我提防??墒俏覍|方不敗信任太過,忠言逆耳,反怪你對他心懷嫉忌,言下責(zé)你挑撥離間,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飛遠(yuǎn)走,從此不再見面?!毕騿柼斓溃骸皩傧聸Q不敢對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眼見情勢不對,那東方不敗部署周密,發(fā)難在即,屬下倘若隨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雖然為本教殉難,亦屬份所當(dāng)為,但屬下思前想后,總覺還是先行避開為是。倘若教主能洞燭他的奸心,令他逆謀不逞,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屬下身在外地,至少也教他心有所忌,不敢太過放肆?!比挝倚悬c頭道:“是啊,可是我當(dāng)時怎知道你的苦心?見你不辭而行,心下大是惱怒,其時練功正在緊要關(guān)頭,還險些出了亂子。那東方不敗卻來大獻殷勤,勸我不可煩惱。這一來,我更加中了他的奸計,竟將本教的秘籍《葵花寶典》傳了給他。”令狐沖聽到《葵花寶典》四字,不禁“啊”了一聲。向問天道:“兄弟,你也知道《葵花寶典》么?”令狐沖道:“我曾聽師父說起過這部寶典的名字,知道是博大精深的武學(xué)秘笈,卻不知是在教主手中。”

任我行道:“多年以來,《葵花寶典》一直是日月神教的鎮(zhèn)教之寶,歷來均是上代教主傳給下一代教主。其時我修習(xí) 吸星大法廢寢忘食,甚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便想將教主之位傳給東方不敗。將《葵花寶典》傳給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白,不久之后,我便會以教主之位相授。唉,東方不敗原是個十分聰明之人,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 在他的手里,他為甚么這樣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開總壇,正式公布于眾?卻偏偏要干這叛逆篡位的事?”他皺起了眉頭,似乎直到此刻,對這件事還是弄不明白。向問天道:“他一來是等不及,不知教主到何時才正式相傳;二來是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間,大事有變。”任我行道:“其實他一切已部署妥當(dāng),又怕甚么突然之間大事有變?當(dāng)真令人好生難以索解。我在黑牢中靜心思索,對他的種種奸謀已一一想得明白,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的忽然發(fā)難,至今仍然想他不通。本來嘛,他對你心中頗有所忌,怕我說不定會將教主之位傳了給你。但你既不別而行,已去了他眼中之釘,盡管慢慢的等下去好了?!?br/>
向問天道:“就是東方不敗發(fā)難那一年,端午節(jié)晚上大宴,小姐在席上說過一句話,教主還記得么?”任我行搔了搔頭,道:“端午節(jié)?那小姑娘說過甚么話?。磕怯猩趺锤上??我可全不記得了?!毕騿柼斓溃骸敖讨鲃e說小姐是小孩子。她聰明伶俐,心思之巧,實不輸于大人。那一年小姐是七歲罷?她在席上點點人數(shù),忽然問你:‘爹爹,怎么咱們每年端午節(jié)喝酒,一年總是少一個人?’你一怔,問道,‘甚么一年少一個人?’小姐說道:‘我記得去年有十一個人,前年有十二個。今年一、二、三、四、五……咱們只剩下了十個?!?br/>
任我行嘆了口氣,道:“是啊,當(dāng)時我聽了小姑娘這句話,心下很是不快。早一年東方不敗處決了郝賢弟。再早一年,丘長老不明不白的死在甘肅,此刻想來,自也是東方不敗暗中安排的毒計了。再先一年,文長老被革出教,受嵩山派、泰山派、衡山派三派高手圍攻而死,此事起禍,自也是在東方不敗身上。唉,小姑娘無意中吐露真言,當(dāng)時我猶在夢中,竟自不悟?!彼D了一頓,喝了口酒,又道:“這‘吸星大法’,創(chuàng)自北宋年間的‘逍遙派’,分為‘北冥神功’與‘化功大法’兩路(作者按:請參閱《天龍八部》)。后來從大理段氏及星宿派分別傳落,合而為一,稱為‘吸星大法’,那主要還是繼承了“化功大法’一路。只是學(xué)者不得其法,其中頗有缺陷。其時我修習(xí) 吸星大法已在十年以上,在江湖上這神功大法也是大有聲名,正派中人聞?wù)邿o不喪膽??墒俏覅s知這神功之中有幾個重大缺陷,初時不覺,其后禍患卻慢慢顯露出來。那幾年中我已然深明其患,知道若不及早補救,終有一日會得毒火焚身。那些吸取而來的他人功力,會突然反噬,吸來的功力愈多,反撲之力愈大?!?br/>
令狐沖聽到這里,心下隱隱覺得有一件大事十分不妥。任我行又道:“那時候我身上已積聚了十余名正邪高手的功力。但這十余名高手分屬不同門派,所練功力各不相同。我須得設(shè)法將之融合為一,以為己用,否則總是心腹大患。那幾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掛心的便是這一件事。那日端午節(jié)大宴席上,我雖在飲酒談笑,心中卻兀自在推算陽*穴和陽維三十二穴,在這五十四個穴道之間,如何使內(nèi)息游走自如,既可自陽*亦可自陽維入陽*?!毕騿柼斓溃骸皩傧乱惨恢笔制婀帧=讨飨騺頇C警萬分,別人只須說得半句話,立時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穩(wěn),從不失誤??墒窃谀菐啄曛?,不但對東方不敗的奸謀全不察覺,而且日?!粘!取比挝倚形⑿Φ溃骸岸胰粘啘嗀癫皇厣?,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是也不是?”向問天道:“是啊。小姐說了那幾句話后,東方不敗哈哈一笑,道:‘小姐,你愛熱鬧,是不?明年咱們多邀幾個人來一起喝酒便是?!f話時滿臉堆歡,可是我從他眼光之中,卻看出滿是疑慮之色。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胸有成竹,眼前只不過假裝癡呆,試他一試。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對這樣明顯的事,決不會不起疑心?!比挝倚邪櫰鹈碱^,說道:“小姑娘那日在端午節(jié)大宴中說過這幾句話,這十二年來,我卻從來沒記起過。此刻經(jīng)你一提,我才記得,確有此言。不錯,東方不敗聽了那幾句話,焉有不大起疑心之理?”向問天道:“再說,小姐一天天長大,越來越聰明,便在一二年間,只怕便會給她識破了機關(guān)。等她成年之后,教主又或許會將大位傳她。東方不敗所以不敢多等,寧可冒險發(fā)難,其理或在于此?!?br/>
任我行連連點頭,嘆了口氣,道:“唉,此刻我女兒若在我身邊,咱們多了一人,也不致如此勢孤力弱了?!毕騿柼燹D(zhuǎn)過頭來,向令狐沖道:“兄弟,教主適才言道,他這吸星大法之中,含有重大缺陷。以我所知,教主雖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是由此脫卻俗務(wù)羈絆,潛心思索,已然解破了這神功中的秘奧。教主,是也不是?”任我行摸摸濃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極是得意,說道:“正是。從此而后,吸到別人的功力,盡為我用,再也不用擔(dān)心這些異種真氣突然反撲了。哈哈!令狐兄弟,你深深吸一口氣,是否覺得玉枕穴中和膻中穴中有真氣鼓蕩,猛然竄動?”

令狐沖依言吸了口氣,果覺玉枕穴和膻中穴兩處有真氣隱隱流竄,不由得臉色微變。

任我行道:“你不過初學(xué)乍練,還不怎么覺得,可是當(dāng)年我尚未解破這秘奧之時,這兩處穴道中真氣鼓蕩,當(dāng)真是天翻地覆,實難忍受。外面雖靜悄悄地一無聲息,我耳中卻滿是萬馬奔騰之聲 ,有時又似一個個焦雷連續(xù)擊打,轟轟發(fā)發(fā),一個響似一個。唉,若不是我體內(nèi)有如此重大變故,那東方不敗的逆謀焉能得逞?”令狐沖知他所言不假,又知向問天和他說這番話,用意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日月神教,求教之言,自是說不出口,心想:“練了他這吸星大法,原來是吸取旁人功力以為己用。這功夫自私陰毒,我決計不練,決計不使。至于我體內(nèi)異種真氣無法化除,本來便已如此,我這條性命原是撿來的。令狐沖豈能貪生怕死,便去做大違素愿之事?”當(dāng)下轉(zhuǎn)過話題,說道:“教主,在下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教。在下曾聽師父言道,那《葵花寶典》是武學(xué)中至高無上的秘笈,練成了寶典中的武學(xué),固是無敵于天下,而且長生延年,壽過百歲。教主何以不練那寶典中的武功,卻去練那甚為兇險的吸星大法?”任我行淡淡一笑,道:“此中原由,便不足為外人道了?!绷詈鼪_臉上一紅,道:“是,在下冒昧了?!毕騿柼斓溃骸靶值?,教主年事已高,你大哥也比他老人家小不了幾歲。你若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繼承人非你莫屬。就算你嫌日月神教的聲名不好,難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頓,為天下人造福么?”

令狐沖聽他這番話入情入理,微覺心動,只見任我行左手拿起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右手提起酒壺,斟滿了一杯酒,說道:“數(shù)百年來,我日月神教和正教諸派為仇,向來勢不兩立。你如固執(zhí)己見,不入我教,自己內(nèi)傷難愈,性命不保,固不必說,只怕你師父、師娘的華山派……嘿嘿,我要使華山派師徒盡數(shù)覆滅,華山一派從此在武林中除名,卻也不是甚么難事。你我今日在此相聚,大是有緣,你若聽我良言相勸,便請干了此杯?!?br/>
這番話充滿了威脅之意,令狐沖胸口熱血上涌,朗聲說道:“教主,大哥,我本就身患絕癥,命在旦夕,無意中卻學(xué)得了教主的神功大法,此后終究無法化解,也不過是回復(fù)舊狀而已,那也沒有甚么。我于自己這條性命早已不怎么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華山派開派數(shù)百年,當(dāng)有自存之道,未必別人一舉手間便能予以覆滅。今日言盡于此,后會有期?!闭f著站起身來,向二人一拱手,轉(zhuǎn)身便走。

向問天欲待再有話說,令狐沖早已去得遠(yuǎn)了。令狐沖出得梅莊,重重吁了口氣,拂體涼風(fēng),適意暢懷,一抬頭,只見一鉤殘月斜掛柳梢,遠(yuǎn)處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云的倒影。走到湖邊,悄立片刻,心想:“任教主眼前的大事當(dāng)是去向東方不敗算帳,奪回教主之位,自不會去尋華山派的晦氣。但若師父、師娘、師弟妹們不知內(nèi)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毒手不可。須得盡早告知,好讓他們有所防備。卻不知他們從福州回來了沒有?這里去福州不遠(yuǎn),左右無事,我就去福建走一趟。倘若他們已動身回來,在途中或者也能遇上?!?br/>
隨即想到師父傳書武林,將自己逐出了師門,胸口不禁又是一酸,又想:“我將任教主逼我入教之事,向師父師娘稟明。他們當(dāng)能明白,我并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結(jié)交 。說不定師父能收回成命,只罰我去思過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币幌氲街厝霂熼T有望,精神為之一振,當(dāng)下去找了家客店歇宿。這一覺睡到午時方醒,心想在未見師父師娘之前,別要顯了自己本來面目,何況盈盈曾叫祖千秋他們傳言江湖,要取自己性命,還是喬裝改扮,免惹麻煩。卻扮作甚么樣子才好?心下沉吟,從房中踱了出來,剛走進天井,突然間豁喇一聲,一盆水向他身上潑將過來。令狐沖立時倒縱避開,那盆水便潑了個空。只見一個軍官手中正拿著一只木臉盆,向著他怒目而視,粗聲道:“走路也不帶眼睛?你不見老爺在倒水嗎?”令狐沖氣往上沖,心想天下竟有這等橫蠻之人,眼見這軍官四十來歲年紀(jì),滿腮虬髯,倒也頗為威武,一身服色,似是個校尉,腰中掛了把腰刀,挺胸凸肚,顯是平素作威作福慣了的。那軍官喝道:“還瞧甚么?不認(rèn)得老爺么?”令狐沖靈機一動:“扮成這個軍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樣的在江湖上走動,武林中朋友誰也不會來向我多瞧一眼?!蹦擒姽俸鹊溃骸靶ι趺??你奶奶的,有甚么好笑?”原來令狐沖想到得意處,臉上不禁露出微笑。令狐沖走到柜臺前付了房飯錢,低聲問道:“那位軍爺是甚么來頭?”那掌柜的愁眉苦臉的道:“誰知他是甚么來頭?他自稱是北京城來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的店小二倒已吃了他三記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給不給房飯錢呢?!?br/>
令狐沖點了點頭,走到附近一家茶館中,泡了壺茶,慢慢喝著等候。等了小半個時辰,只聽得馬蹄聲響,那軍官騎了匹棗紅馬,從客店中出來,馬鞭揮得拍拍作響,大聲吆喝:“讓開,讓開,你奶奶的,還不快走?!睅讉€行人讓得稍慢,給他馬鞭抽去,呼痛聲不絕。令狐沖早已付了茶錢,站起身來,快步跟在馬后,眼見那軍官出了西門,向西南大路上馳去。奔得數(shù)里,路上行人漸稀,令狐沖加快腳步,搶到馬前,右手一揚。那馬吃了一驚,噓溜溜一聲叫,人立起來,那軍官險些掉下馬來。令狐沖喝道:“你奶奶的,走路不帶眼睛么?你這畜生險些踹死了老子!”他不開口,那軍官已然大怒,這三聲一罵,那軍官自是怒不可遏,待那馬前足落地,刷的一鞭,便向令狐沖頭上抽落。令狐沖見大道上不便行事,叫聲:“啊喲!”一個踉蹌,抱頭便向小路上逃去。那軍官怎肯就此罷休,躍下馬來,匆匆將馬韁系在樹上,狂奔追來。令狐沖叫道:“啊喲,我的媽啊?!碧尤霕淞帧D擒姽俅蠼写笕碌淖穪恚蝗婚g脅下一麻,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令狐沖左足踏住他胸口,笑道:“你奶奶的,本事如此不濟,怎能行軍打仗?”他在懷中一搜,掏了一只大信封出來,上面蓋有“兵部尚書大堂正印”的朱紅大印,寫著“告身”兩個大字。打開信封,抽了一張厚紙出來,卻是兵部尚書的一張委任令,寫明委任河北滄州游擊吳天德升任福建泉州府參將,克日上任。令狐沖笑道:“原來是位參將大人,你便是吳天德么?”那軍官給他踏住了動彈不得,一張臉皮脹得發(fā)紫,喝道:“快放我起來,你……你……膽大妄為,侮辱朝廷命官,不……不怕王法嗎?”嘴里雖然吆喝,氣勢卻已餒了。令狐沖笑道:“老子沒了盤纏,要借你的衣服去當(dāng)一當(dāng)?!狈凑圃谒^頂一拍,那軍官登時暈去。

令狐沖迅速剝下他衣服,心想這人如此可惡,教他多受些罪,將他內(nèi)衣 內(nèi)褲一起剝下,全身赤條條地一絲不掛。一提他包袱重甸甸地,打開一看,竟有好幾百兩銀子,還有三只金元寶,心想:“這都是這狗官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難以物歸原主,只好讓我吳天德參將大人拿來買酒喝了?!毕胫唤Τ雎晛恚?dāng)下脫去衣衫,將那參將的軍服、皮靴、腰刀、包裹都換到了自己身上,撕爛自己衣衫,將他反手綁了,縛在樹上,再在他口中塞滿了爛泥。轉(zhuǎn)念一想,回身抽出單刀,將他滿臉虬髯都剃了下來,將剃下的胡 子揣入懷中,笑道:“你變成了小白臉,這可美得多啦!”

走到大路之上,解開系在樹上的馬韁,縱身上馬,舉鞭一揮,喝道:“讓開,讓開,你奶奶的,走路不帶眼睛嗎?哈哈,哈哈!”長聲笑中,縱馬南馳。

當(dāng)晚來到余杭投店,掌柜的和店小二“軍爺前,軍爺后”的,招呼得極是周到。令狐沖次晨向掌柜問明了去福建的道路,賞了五錢銀子,掌柜和店小二恭恭敬敬的直送出店門外。令狐沖心想:“總算你們時運好,遇上了我這位冒牌參將,要是真參將吳天德前來投宿,你們可有苦頭吃了?!比サ赇佡I了面鏡子,一瓶膠水,出城后來到荒僻處,對著鏡子將一根根胡 子膠在臉上。這番細(xì)功夫花了大半個時辰,粘完后對鏡一照,滿臉虬髯,蓬蓬松松,著實神氣,不禁哈哈大笑。一路向南,到金華府,處州府后,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異,甚難聽懂。好在人人見他是軍官,都卷起了舌頭跟他說官話,也無甚難處。他一生手頭從未有過這許多錢,喝起酒來盡情暢懷,頗為自得其樂。

只是體內(nèi)的諸般異種真氣不過逼入各處經(jīng)脈之中,半分也沒驅(qū)出體外,時時突然間涌向丹田,令他頭暈眼花,煩惡欲嘔。這時又多了黑白子的真氣,比先前更加難熬。每當(dāng)發(fā)作,只得依照任我行在鐵板上所刻的法門,將之驅(qū)離丹田。只要異種真氣一離丹田,立即精神奕奕,舒暢無比。如此每練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層,卻也是陷溺深了一層,好在總是想到:“我這條命是撿來的。多活一日,便已多占了一分便宜。”便即坦然。這日午后,已入仙霞嶺。山道崎嶇,漸行漸高,嶺上人煙稀少。再行出二十余里后,始終沒見到人家,已知貪著趕路,錯過了宿頭。眼見天色已晚,于是采些野果裹腹。見懸崖下有個小山洞,頗為干燥,不致有蟲蟻所擾,便將馬系在樹上,讓其自行吃草,找些干草來鋪在洞里,預(yù)備過夜。只覺丹田中氣血不舒,當(dāng)即坐下行功。任我行所傳的那神功每多一次修習(xí) ,便多受一次羈縻,越來越覺滋味無窮。直練了一個更次,但覺全身舒泰,飄飄欲仙,直如身入云端一般。他吐了口長氣,站起身來,不由得苦笑,心想:“那日我問任教主,他既有武功絕學(xué)的《葵花寶典》在手,何以還要練這吸星大法,他不肯置答。此中情由,這時我卻明白了。原來這吸星大法一經(jīng)修習(xí) ,便再也無法罷手,”想到此處,不由得暗暗心驚:“曾聽師娘說過苗人養(yǎng)蠱之事,一養(yǎng)之后,縱然明知其害,也已難以舍棄,若不放蠱害人,蠱蟲便會反噬其主。將來我可別成為養(yǎng)蠱的苗人才好。”

走出山洞,但見繁星滿天,四下里蟲聲唧唧,忽聽得山道上有人行來,其時相距尚遠(yuǎn),但他內(nèi)功既強,耳音便亦及遙,心念一動,當(dāng)即過去將馬韁放開了,在馬臀上輕輕一拍,那馬緩緩走向山坳。他隱身樹后,過了好一會,聽到山道上腳步聲漸近,人數(shù)著實不少,星光之下,見一行人均穿黑衣,其中一人腰纏黃帶,瞧裝束是魔教中人,其余高高矮矮的共有三十余人,都默不作聲的隨在其后。令狐沖心想:“他們此去向南入閩,莫非和我華山派有關(guān)?難道是奉了任教主之命,去跟師父師娘為難?”待一行人去遠(yuǎn),便悄悄跟隨。

行出數(shù)里,山路突然陡峭,兩旁山峰筆立,中間留出一條窄窄的山路,已是兩人不能并肩而行。那三十余人排成一字長蛇,向山道上爬去。令狐沖心道:“我如跟著上去,這些人居高臨下,只須有一人偶一回頭,便見到了我?!庇谑情W入草叢躲起,要等他們上了高坡,從南坡下去,這才追趕上去。哪知這行人將到坡頂,突然散開,分別隱在山石之后,頃刻之間,藏得一個人影也不見了。

令狐沖吃了一驚,第一個念頭是:“他們已見到了我?!钡S即知道不是,尋思:“他們在此埋伏,要襲擊上坡之人。是了,此處地勢絕佳,在此陡然發(fā)難,上坡之人勢必難逃毒手。他們要伏擊的是誰?難道師父師娘他們北歸之后,又有急事要去福建?否則怎么會連夜趕路?今晚我又能和小師妹相會?”一想到岳靈珊,登時全身皆熱,悄悄在草叢中爬了開去,直爬到遠(yuǎn)離山道,這才從亂石間飛奔下山,轉(zhuǎn)了幾個彎,回頭已望不見那高坡,再轉(zhuǎn)到山道上向北而行。他一路疾走,留神傾聽對面是否有人過來,走出十余里后,忽聽得左側(cè)山坡上有人斥道:“令狐沖這混帳東西,你還要為他強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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