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日,令狐沖回到恒山。在山腳下守望的恒山弟子望見了,報上山去,群弟子齊來迎接。接著居于恒山別院中的群豪,也一窩蜂的涌過來相見。令狐沖問起別來情況。祖千秋道:“啟稟掌門人,男弟子們都住在別院,沒一人敢上主峰,規(guī)矩得很?!绷詈鼪_喜道:“那就好極。”
儀和笑道:“他們確是誰也沒上主峰來,至于是否規(guī)矩得很,只怕未必?!绷詈鼪_問:“怎么?”儀和道:“我們在主庵之中,白天晚上,總是聽得通元谷中喧嘩無比,沒片刻安靜。”令狐沖哈哈大笑,道:“要這些朋友們有片刻安靜,可就難了?!绷詈鼪_當(dāng)下簡略說了任我行奪回教主之位的事。群豪歡聲雷動,叫嚷聲響徹山谷。大家都想:“任教主奪回大位,圣姑自然權(quán)重。大伙兒今后的日子一定好過得多?!绷詈鼪_上了見性峰,到無色庵中,在定閑等三位師太靈位前磕了頭,與儀和、儀清等大弟子商議,離三月十五嵩山之會已無多日,恒山派該當(dāng)首途去河南了。儀和等都說,為了對抗嵩山派的并派之議,帶同通元谷群豪上嵩山固然聲勢浩大,但難免引得泰山、衡山、華山三派的非議,也讓左冷禪多了反對恒山派的借口。儀和道:“掌門師兄劍法上勝了左冷禪,出任五岳掌門人就已順理成章,但如通元谷的大批仁兄在旁,勢必多生枝節(jié)?!绷詈鼪_微笑道:“咱們的主旨是讓左冷禪吞并不了其余四派。我做恒山派掌門人已挺不像樣,更不用說做五岳派掌門人了。大家都說不帶通元谷這些仁兄們?nèi)メ陨?,那么不帶便是?!?br/>
他去通元谷悄悄向計無施、祖千秋、老頭子三人說了。計無施等也說以不帶通元谷群豪為妥,要令狐沖帶同眾女弟子先去,他三人自會向群豪解釋明白。當(dāng)晚令狐沖和群豪縱酒痛飲,喝得爛醉如泥,原定次日動身前赴嵩山,但酒醒時日已過午,一切都未收拾定當(dāng),只得順延一日。到第二日早晨,令狐沖才率同一眾女弟子向嵩山進(jìn)發(fā)。
一行人行了數(shù)日,這天來到一處市鎮(zhèn),眾人在一座破敗的大祠堂中做飯休息。鄭萼等七名女弟子出外四下查察,以防嵩山派又搞甚么陰謀詭計。
過不多時,鄭萼和秦絹飛步奔來,叫道:“掌門師兄,快來看!”兩人臉上滿是笑容,顯是見到了滑稽之極的事。儀和忙問:“甚么事?”秦絹笑道:“師姊你自己去看?!绷詈鼪_等跟著她二人奔進(jìn)一家客店,走到西邊廂一間客房門外,只見一張炕上幾人疊成一團(tuán) ,正是桃谷六仙。六人都是動彈不得。令狐沖大為駭異,忙走進(jìn)房中,將放在最上的桃根仙抱了下來,見他口中塞有一個麻核桃,便給他挖出。桃根仙立時破口大罵:“你奶奶的,你十八代祖宗個個不得好死,十八代灰孫子個個生下來沒屁
十股眼……”令狐沖笑道:“喂,桃根仙大哥,我可沒得罪你啊?!碧腋傻溃骸拔以趺磿R你?你別纏夾!這狗娘養(yǎng)的,老子見了他,將他撕成八塊、十六塊、三十四塊……”令狐沖問道:“你罵誰?”
桃根仙道:“他奶奶的,老子不罵他罵誰?”令狐沖又將余下五人中堆得最高的桃花仙抱下,取出了他口中麻核。麻核只取出一半,桃花仙便已急不及待,嘰哩咕嚕的含糊說話,待得麻核離口,便道:“大哥,你說得不對,八塊的一倍是十六塊,十六塊的一倍是三十二塊,你怎么說是三十四塊?”桃根仙道:“我偏偏喜歡說三十四塊,卻又怎地?我又沒說是一倍?我心中想的是一倍加二。”桃花仙道:“為甚么一倍加二?那可沒有道理。”兩人身上穴道尚未解開,只嘴巴一得自由 ,立即辯了起來。
令狐沖笑道:“兩位且別吵,到底是怎么回事?”桃花仙罵道:“不戒和不可不戒這兩個臭和尚,他祖宗十八代個個是臭和尚!”令狐沖笑道:“怎么罵起不戒大師來啦?”桃根仙道:“不罵他罵誰?你不告而別,祖千秋跟大伙兒一說,我六兄弟怎肯不去嵩山瞧熱鬧?自然跟了來啦。我們還要搶在你頭里。走到這里,遇見了不可不戒這臭和尚,假裝跟我們喝酒,又說見到六只狗子咬死一頭大蟲,騙我們出去瞧。哪知道他太師父不戒這臭和尚卻躲在門角落里,冷不防把我們一個個都點(diǎn)了穴道,像堆柴草般堆在一起,說道我們?nèi)缟厢陨?,定要壞了令狐掌門的大事。他奶奶的,我們怎會壞你的大事?”令狐沖這才明白,笑道:“這一次是桃谷六仙贏了,不戒大師輸了。下次你們六兄弟見到他師徒倆,千萬不能提起這件事,更不可跟他們二人動手。否則的話,天下英雄好漢問起原因,都知道不戒大師折在桃谷六仙手里,他面目無光,太丟人了?!碧腋珊吞一ㄏ蛇B連點(diǎn)頭,說道:“下次見到這兩個臭和尚,我們只裝作沒事人一般便了,免得他師徒倆難以做人?!绷詈鼪_笑道:“趕快解開這幾位的穴道要緊,他們可給憋得狠了。”當(dāng)下伸手替桃花仙解了穴道,走出房外,帶上了房門,以免聽他六兄弟纏夾不清的爭吵。
鄭萼笑問:“大師哥,這六兄弟在干甚么?”秦絹笑道:“他們在疊羅漢。”桃花仙登時便罵:“小尼姑,胡說八道,誰說我們是在疊羅漢?”秦絹笑道:“我可不是小尼姑?!碧腋傻溃骸澳愫托∧峁迷谝黄?,也就是小尼姑了。”秦絹道:“令狐掌門跟我們在一起,他也是小尼姑嗎?”鄭萼笑道:“你和我們在一起,那么你們六兄弟也都是小尼姑了?!碧腋珊吞一ㄏ蔁o言以對,互相埋怨,都怪對方不好,以致弄得自己也變成了小尼姑。
令狐沖和儀和等在房外候了好半晌,始終不見桃谷六仙出來。令狐沖又推門入內(nèi),卻見桃花仙笑吟吟的走來走去,始終沒給五兄弟解開穴道。令狐沖哈哈大笑,忙伸手給五人都解了穴道,急速退出房外。但聽得呯嘭、喀喇之聲 大作,房中已打成一團(tuán) 。令狐沖笑嘻嘻的走開,轉(zhuǎn)了個彎,行出數(shù)丈,便到了田邊小路之上。但見一株桃樹上生滿了蓓蕾,只待春風(fēng)一至,便即盛開,心想:“這桃花何等嬌艷,可是桃谷六仙卻又這等顛三倒四,和桃花可拉不上半點(diǎn)干系。”
他閑步一會,心想六兄弟的架該打完了,不妨便去跟他們一起喝酒,忽聽得身后腳步聲輕響,有個女子聲音叫道:“令狐大哥!”令狐沖轉(zhuǎn)過身來,見是儀琳。她走上前來,輕聲道:“我問你一句話,成不成?”令狐沖微笑道:“當(dāng)然成啊,甚么事?”儀琳道:“到底你喜歡任大小姐多些,還是喜歡你那個姓岳的小師妹多些?令狐沖一怔,微感尷尬,道:“你怎么忽然問起這件事來?”儀琳道:“是儀和、儀清師妹她們叫我問的?!绷詈鼪_更感奇怪,微笑道:“她們怎地想到要問這些話?”儀琳低下了頭,道:“令狐大哥,你小師妹的事,我從來沒跟旁人說過。那日儀和師妹劍傷岳小姐,雙方生了嫌隙。儀真、儀靈兩位師妹奉你之命送去傷藥,華山派非但不收,還把兩位師姊轟了出來。大家怕惹你生氣,也沒敢跟你說。后來于嫂和儀文師姊又上華山去,報知你接任恒山掌門,卻讓華山派給扣了起來?!绷詈鼪_微微一驚,道:“你怎知道?”
儀琳忸怩道:“是那田……不可不戒說的?!绷詈鼪_道:“田伯光?”儀琳道:“正是。你去了黑木崖之后,師妹們叫他上華山去探聽訊息。”令狐沖點(diǎn)頭道:“田伯光輕功了得,打探消息,不易為人發(fā)覺。他見到了報訊的兩位師姊?”儀琳道:“是。不過華山派看守得很嚴(yán),他無法相救,好在兩位師姊也沒吃苦。再說,我寫給他的條子上說,千萬不可得罪了華山派,更加不得動手傷人,以免惹你生氣?!绷詈鼪_微笑道:“你寫了條子對他說,倒像是師父的派頭!”儀琳臉上一紅,道:“我在見性峰,他在通元谷,有事通知他,只好寫了條子,叫佛婆送去給他?!绷詈鼪_笑道:“是了,我是說笑話。田伯光又說些甚么?”儀琳道:“他說見到一場喜事,你從前的師父招女婿……”突然之間,只見令狐沖臉色大變,她心下驚恐,便停了口。令狐沖喉頭哽住,呼吸艱難,喘著氣道:“你說好啦,不……不要緊?!甭牭阶约赫Z音干澀,幾乎不像是自己說的話。儀琳柔聲道:“令狐大哥,你別難過。儀和、儀清師姊她們都說,任大小姐雖是魔教中人,但容貌既美,武功又高,哪一點(diǎn)都比岳小姐強(qiáng)上十倍?!?br/>
令狐沖苦笑道:“我難過甚么?小師妹有了個好好的歸宿,我歡喜還來不及呢。他……他……田伯光見到了我小師妹……”儀琳道:“田伯光說華山玉女峰上張燈結(jié)彩,熱鬧得很,各門各派中有不少人道賀。岳先生卻沒通知咱們恒山派,竟把咱們當(dāng)作敵人看待?!绷詈鼪_點(diǎn)了點(diǎn)頭。儀琳又道:“于嫂和儀文師姊好意去華山報訊。他們不派人送禮,不來祝賀你接任掌門,那也罷了,干么卻將報訊的使者扣住了不放?”令狐沖呆呆出神,沒回答她的話。儀琳又道:“儀和、儀清兩位師姊說,他華山派行事不講道理,咱們也不能太客氣了。在嵩山見到了,咱們應(yīng)該當(dāng)眾質(zhì)問,叫他們放人?!绷詈鼪_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儀琳見他失神落魄的模樣,嘆了口氣,柔聲道:“令狐大哥,你自己保重?!本彶阶唛_。令狐沖見她漸漸走遠(yuǎn),喚道:“師妹!”儀琳停步回頭。令狐沖問道:“和我?guī)熋贸捎H的,是……是……”儀琳點(diǎn)頭道:“是!是那個姓林的?!彼觳阶叩搅詈鼪_面前,拉住他右手衣袖,說道:“令狐大哥,那姓林的沒半分及得上你。岳小姐是個胡 涂人,才肯嫁給他,師妹們怕你生氣,一直沒敢跟你說??墒翘夜攘烧f,我爹爹和田伯光便在左近。田伯光見到了你,多半會跟你說。就算田伯光不說,再過幾天,便上嵩山了,定會遇上岳小姐和她丈夫。那時你見到她改了裝,穿著新媳婦的打扮,說不定……說不定……有礙大事。大家都說,倘若任大小姐在你身邊,那就好了。眾師姊叫我來勸勸你,別把那個胡 涂的岳姑娘放在心上。”令狐沖臉露苦笑,心想:“她們都關(guān)心我,怕我傷心,因此一路上對我加意照顧。”忽覺手背上落上幾滴水點(diǎn),一側(cè)頭,只見儀琳正自流淚,奇道:“你……你怎么了?”儀琳凄然道:“我見到你傷心的……傷心的模樣,令狐大哥,你如要哭,就……就哭出聲來好了?!?br/>
令狐沖哈哈一笑,道:“我為甚么要哭?令狐沖是個無行浪子,為師父師娘所不齒,早給逐出了師門。小師妹怎會……怎會……哈哈,哈哈!”縱聲大笑,發(fā)足往山道上奔去。這一番奔馳,直奔出二十余里,到了一處荒無人跡的所在,只覺悲從中來,不可抑制,撲在地下,放聲大哭。哭了好一會,心中才稍感舒暢,尋思:“我這時回去,雙目紅腫,若教儀和她們見了,不免笑話于我,不如晚上再回去罷?!钡D(zhuǎn)念又想:“我久出不歸,她們定然擔(dān)心。大丈夫要哭便哭,要笑便笑。令狐沖苦戀岳靈珊,天下知聞。她棄我有若敝屣,我若不傷心,反倒是矯情作假了?!?br/>
當(dāng)下放開腳步,回到鎮(zhèn)尾的破祠堂中。儀和、儀清等正散在各處找尋,見他回來,無不喜動顏色。桌上早已安排了酒菜,令狐沖自斟自飲,大醉之后,伏案而睡。
數(shù)日后到了嵩山腳下,離會期尚有兩天。等到三月十五正日,令狐沖率同眾弟子,一早動身上山。走到半山,四名嵩山弟子上來迎接,執(zhí)禮甚恭,說道:“嵩山末學(xué)后進(jìn),恭迎恒山派令狐掌門大駕,敝派左掌門在山上恭候。”又說:“泰山、衡山、華山三派的師伯叔和師兄們,昨天便都已到了。令狐掌門和眾位師姊到來,嵩山派上下盡感榮寵 ?!绷詈鼪_一路上山,只見山道上打掃干凈,每過數(shù)里,便有幾名嵩山弟子備了茶水點(diǎn)心,迎接賓客,足見嵩山派這次準(zhǔn)備得甚是周到,但也由此可見,左冷禪對這五岳派掌門之位志在必得,決不容有人阻攔。
行了一程,又有幾名嵩山弟子迎上來,和令狐沖見禮,說道:“昆侖、峨嵋、崆峒、青城各派的掌門人和前輩名宿,今日都要聚會嵩山,參與五岳派推舉掌門人大典。昆侖和青城派的各位都已到了。令狐掌門來得正好,大家都在山上候你駕到。”這幾人眉字之間頗有傲色,聽他們語氣,顯然認(rèn)為五岳派掌門一席,說甚么也脫不出嵩山掌門的掌心。行了一程,忽聽得水聲如雷,峭壁上兩條玉龍直掛下來,雙瀑并瀉,屈曲回旋,飛躍奔逸。眾人自瀑布之側(cè)上峰。嵩山派領(lǐng)路的弟子說道:“這叫作勝觀峰。令狐掌門,你看比之恒山景物卻又如何?”令狐沖道:“恒山靈秀而嵩山雄偉,風(fēng)景都是挺好的?!蹦侨说溃骸搬陨轿痪犹煜轮?,在漢唐二朝邦畿之內(nèi),原是天下群山之首。令狐掌門請看,這等氣象,無怪歷代帝王均建都于嵩山之麓了。”其意似說嵩山為群山之首,嵩山派也當(dāng)為諸派的領(lǐng)袖。令狐沖微微一笑,道:“不知我輩江湖豪士,跟帝王官吏拉得上甚么干系?左掌門時常結(jié)交 官府嗎?”那人臉上一紅,便不再說。
由此而上,山道越來越險,領(lǐng)路的嵩山派弟子一路指點(diǎn),道:“這是青岡峰,青岡坪。這是大鐵梁峽,小鐵梁峽?!辫F梁峽之右盡是怪石,其左則是萬仞深壑,渺不見底。一名嵩山弟子拾起一塊大石拋下壑去,大石和山壁相撞,初時轟然如雷,其后聲響極小,終至杳不可聞。儀和道:“請問這位師兄,今日來到嵩山的有多少人啊?”那漢子道:“少說也有二千人了?!眱x和道:“每一個客人上山,你們都投一塊大石示威,過不多時,這山谷可讓你們嵩山派給填滿了。”那漢子哼了一聲,并不答話。轉(zhuǎn)了一個彎,前面云霧迷蒙,山道上有十余名漢子手執(zhí)兵刃,攔在當(dāng)路。一人陰森森的道:“令狐沖幾時上來?朋友們倘若見到,跟我瞎子說一聲?!?br/>
令狐沖見說話之人須髯似戟,臉色陰森可怕,一雙眼卻是瞎的,再看其余各人時,竟個個都是瞎子,不由得心中一凜,朗聲道:“令狐沖在此,閣下有何見教?”他一說“令狐沖在此”五字,十幾名瞎子立時齊聲大叫大罵,挺著兵刃,便欲撲上,都罵:“令狐沖賊小子,你害得我好苦,今日這條命跟你拚了?!?br/>
令狐沖登時省悟:“那晚華山派荒廟遇襲,我以新學(xué)的獨(dú)孤九劍劍法刺瞎了不少敵手的眼睛。這些人的來歷一直猜想不出,此刻想來,自是嵩山派所遣,不料今日在此處重會?!毖垡姷貏蓦U惡,這些人倘若拚命,只要給其中一人抱住,不免一齊墮下萬丈深谷。
又見引路的嵩山弟子嘴角含笑,一副幸災(zāi)樂禍之意,尋思:“我在龍泉鑄劍谷所殺嵩山派人物著實不少,今日上得嵩山,可半分大意不得?!闭f道:“這些瞎朋友,是嵩山派門下的弟子嗎?請閣下叫他們讓路?!蹦轻陨降茏有Φ溃骸八麄儾皇潜峙傻?。在下說出來的話管不了事。還是請令狐掌門自行打發(fā)的好?!焙雎牭靡蝗舜舐暫鹊溃骸袄献酉却虬l(fā)了你再說?!闭遣唤浜蜕械搅恕K砗蟾豢刹唤涮锊?。不戒大踏步走上前去,一伸手,抓住兩名嵩山弟子,向眾瞎子投將過去,叫道:“令狐沖來也?!北娤棺訐]兵刃亂砍亂劈,總算兩名嵩山弟子武功不低,身在半空,仍能拔劍抵擋,大叫:“是嵩山派自己人,快讓開了。”眾瞎子急忙閃避,亂成一團(tuán) 。不戒搶上前去,又抓住了兩名嵩山弟子,喝道:“你不叫這些瞎子們讓開,老子把你這兩個混蛋拋了下去?!彪p臂運(yùn)勁,將二人向天投去。不戒和尚臂力雄健無比,兩名嵩山弟子給他投向半空,直飛上七八丈,登時魂飛魄散,齊聲慘叫,只道這番定是跌入了下面萬丈深谷,頃刻間便成為一團(tuán) 肉泥了。
不戒和尚待他二人跌落,雙臂齊伸,又抓住了二人后頸,說道:“要不要再來一次?”一名漢子忙道:“不……不要了!”另一名嵩山弟子甚是乖覺,大聲叫道:“令狐沖,你往哪里逃?眾位瞎子朋友,快追,快追!”十余名瞎子聽了,信以為真,拔足便奔。田伯光怒道:“令狐掌門的名字,也是你這小子叫得的?”伸手拍拍兩記耳光,大聲呼喚:“令狐大俠在這里!令狐掌門在這里!哪一個瞎子有種,便過來領(lǐng)教他的劍法?!北娤棺邮芰酸陨降茏拥膽Z恿,又想到雙目被令狐沖刺瞎的仇怨,滿腔憤怒,便在山道上守候,但聽得兩名嵩山弟子的慘呼,不由得心寒,跟著在山道上來回亂奔,雙目不能見物,一時無所適從,茫然站立。
令狐沖、不戒、田伯光及恒山諸弟子從眾瞎子身畔走過,更向上行。陡見雙峰中斷,天然現(xiàn)出一個門戶,疾風(fēng)從斷絕處吹出,云霧隨風(fēng)撲面而至。不戒喝道:“這叫作甚么所在?怎地變啞巴了?”那嵩山弟子苦著臉道:“這叫作朝天門。”眾人折向西北,又上了一段山路,望見峰頂?shù)臅绲刂?,無數(shù)人眾聚集。引路的數(shù)名嵩山弟子加快腳步,上峰報訊。跟著便聽得鼓樂聲響起,歡迎令狐沖等上峰。
左冷禪身披土黃色布袍,率領(lǐng)了二十名弟子,走上幾步,拱手相迎。令狐沖此刻雖是恒山掌門,但先前一直叫他“左師伯”,畢竟是后輩,當(dāng)下躬身行禮,說道:“晚輩令狐沖,拜見嵩山掌門?!弊罄涠U道:“多日不見,令狐世兄豐采尤勝往昔。世兄英俊年少而執(zhí)掌恒山派門戶,開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可喜可賀?!彼騺砝淇诶涿?,這時口中說“可喜可賀”,臉上神色,卻絕無絲毫“可喜可賀”的模樣。令狐沖明白他言語中皮里陽秋,說甚么“開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其實是諷刺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領(lǐng)袖,“英俊年少”四字,更是不懷好意,說道:“晚輩奉定閑師太遺命,執(zhí)掌恒山門戶,志在為兩位師太復(fù)仇雪恨。報仇大事一了,自當(dāng)退位讓賢?!彼f著這幾句話時,雙目緊緊和左冷禪的目光相對,瞧他臉上是否現(xiàn)出慚色,抑或有憤怒憎恨之意,卻見左冷禪臉上連肌肉也不牽動一下,說道:“五岳劍派向來同氣連枝,今后五派歸一,定閑、定逸兩位師太的血仇,不單是恒山之事,也是我五岳派之事。令狐兄弟有志于此,那好得很啊?!彼D了一頓,說道:“泰山天門道兄、衡山莫大先生、華山岳先生,以及前來觀禮道賀的不少武林朋友都已到達(dá),請過去相見罷?!绷詈鼪_道:“是。少林方證大師和武當(dāng)沖虛道長到了沒有?”左冷禪淡淡的道:“他二位住得雖近,但自持身分,是不會來的?!闭f著向令狐沖瞪了一眼,目光中深有恨意。令狐沖一怔,便即省悟:“我接任掌門,這兩位武林前輩親臨道賀。左冷禪卻以為他們今日不會來,因此不但恨上了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對我可恨得更加厲害了?!?br/>
便在此時,忽見山道上兩名黃衣弟子疾奔而上,全力快跑,顯是身有急事。峰頂上諸人不約而同的都向這二人瞧去。不多時兩人奔到左冷禪身前,稟道:“恭喜師父,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武當(dāng)派掌門沖虛道長,率領(lǐng)兩派門人弟子,正上山來。”左冷禪道:“他二位老人家也來了?那可客氣得很啊。這可須得下去迎接了。”他語氣似乎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但令狐沖見到他衣袖微微顫動,心中喜悅之情畢竟難以盡掩。在嵩山絕頂?shù)娜盒勐牭缴倭址阶C大師、武當(dāng)沖虛道長齊到,登時聳動,不少人跟在左冷禪之后,迎下山去。令狐沖和恒山弟子避在一旁,讓眾人下山。
只見泰山派天門道人、衡山派莫大先生以及丐幫幫主、青城派掌門松風(fēng)觀觀主余滄海等前輩名宿,果然都已到了。令狐沖和眾人一一見禮,忽見黃墻后轉(zhuǎn)出一群人來,正是師父、師娘和華山派一眾師弟師妹。他心中一酸,快步搶前,跪下磕頭,說道:“令狐沖拜見兩位老人家。”
岳不群身子一側(cè),冷冷的道:“令狐掌門何以行此大禮?那不是笑話奇談嗎?”令狐沖拜畢站起,退立道側(cè)。岳夫人眼圈一紅,說道:“聽說你當(dāng)了恒山派掌門。以后只須不再胡 鬧,也未始不能安身立命?!痹啦蝗豪湫Φ溃骸八辉俸?鬧?那是日頭從西方出來了。他第一日當(dāng)掌門,恒山派便收了成千名旁門左道的人物,那還不夠胡 鬧?聽說他又同大魔頭任我行聯(lián)手,殺了東方不敗,讓任我行重登魔教教主寶座。恒山派掌門人居然去參預(yù)魔教這等大事,還不算胡 鬧得到了家嗎?”令狐沖道:“是,是?!辈辉付嗾f此事,岔開了話題:“今日嵩山之會,瞧左師伯的用意,是要五岳劍派合而為一,合成一個五岳派。不知二位老人家意下如何?”岳不群問道:“你意下如何?”令狐沖道:“弟子……”岳不群微笑道:“‘弟子’二字,那是不用提了。你倘若還念著昔日華山之情,那就……那就……”微微沉吟,似乎以下的話不易措詞。令狐沖自破逐出華山門墻以來,從未見過岳不群對自己如此和顏悅色,忙道:“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弟子……晚輩無有不遵?!痹啦蝗狐c(diǎn)頭道:“我也沒甚么吩咐,只不過我輩學(xué)武之人,最講究的是正邪是非之辨。當(dāng)日你不能再在華山派耽下去,并不是我和你師娘狠心,不能原宥你的過失,實在你是犯了武林的大忌。我雖將你自幼撫養(yǎng)長大,待你有如親生兒子,卻也不能徇私?!绷詈鼪_聽到這里,眼淚涔涔而下,哽咽道:“師父師娘的大恩,弟子粉身碎骨,也是難以報答?!痹啦蝗狠p拍他的肩頭,意示安慰,又道:“那日在少林寺中,鬧到我?guī)熗蕉吮邢嘁?。我所使的那幾招劍招,其中實含深意,盼你回心轉(zhuǎn)意,重入我華山門墻。但你堅執(zhí)不從,可令我好生灰心?!绷詈鼪_首道:“那日在少林寺中胡 作非為,弟子當(dāng)真該死。如得重列師父門墻,原是弟子畢生大愿。”岳不群微笑道:“這句話,只怕有些口是心非了。你身為恒山一派掌門,指揮號令,一任己意,那是何等風(fēng)光,何等自在,又何必重列我夫婦門下?再說,以你此刻武功,我又怎能再做你師父?”說著向岳夫人瞧了一眼。令狐沖聽得岳不群口氣松動,竟有重新收自己為弟子之意,心中喜不自勝,雙膝一屈,便即跪下,說道:“師父、師娘,弟子罪大惡極,今后自當(dāng)痛改前非,遵奉師父、師娘的教誨。只盼師父、師娘慈悲,收留弟子,重列華山門墻。”只聽得山道上人聲喧嘩,群雄簇?fù)碇阶C大師和沖虛道人,上得峰來。岳不群低聲道:“你起來,這件事慢慢商量不遲?!绷詈鼪_大喜,又磕了個頭,道:“多謝師父、師娘!”這才站起。岳夫人又悲又喜,說道:“你小師妹和你林師弟,上個月在華山已成……成了親。”她口氣頗有些擔(dān)憂,生怕令狐沖所以如此急切的要重回華山,只是為了岳靈珊,一聽到她嫁人的訊息,就算不發(fā)作吵嚷,那也非大失所望不可。
令狐沖心中一陣酸楚,微微側(cè)頭,向岳靈珊瞧去,只見她已改作了少婦 打扮,衣飾頗為華麗,但容顏一如往昔,并無新嫁娘那種容光煥發(fā)的神情。
她目光和令狐沖一觸,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頭去。令狐沖胸口便如給大鐵錘重重打了一下,霎時間眼前金星亂冒,身子搖晃,站立不定,耳邊隱隱聽得有人說道:“令狐掌門,你是遠(yuǎn)客,反先到了。少林寺和峻極禪院近在咫尺,老衲卻來得遲了?!绷詈鼪_覺得有人扶住了自己左臂,定了定神,見方證大師笑容可掬的站在身前,忙道:“是,是!”拜了下去。左冷禪朗聲道:“大伙兒不用多禮了。否則幾千人拜來拜去,拜到明天也拜不完。請進(jìn)禪院坐地。”
嵩山絕頂,古稱“峨極”。嵩山絕頂?shù)木O禪院本是佛教大寺,近百年來卻已成為嵩山派掌門的住所。左冷禪的名字中雖有一個“禪”字,卻非佛門弟子,其武功近于道家。群雄進(jìn)得禪院,見院子中古柏森森,殿上并無佛像,大殿雖也極大,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寶殿卻有不如,進(jìn)來還不到千人,已連院子中也站滿了,后來者更無插足之地。左冷禪朗聲道:“我五岳劍派今日聚會,承蒙武林中同道友好賞臉,光臨者極眾,大出在下意料之外,以致諸般供應(yīng),頗有不足,招待簡慢,還望各位勿怪?!比汉乐杏腥舜舐暤溃骸安挥每蜌饫玻徊贿^人太多,這里站不下?!弊罄涠U道:“由此更上二百步,是古時帝皇封禪嵩山的封禪臺,地勢寬闊,本來極好。只是咱們布衣草莽,來到封禪臺上議事,流傳出去,有識之士未免要譏刺諷嘲,說咱們太過僭越了?!?br/>
古代帝皇為了表彰自己功德,往往有封禪泰山,或封禪嵩山之舉,向上天呈表遞文,乃是國家盛事。這些江湖豪杰,又怎懂得“封禪”是怎么回事?只覺擠在這大殿中氣悶之極,別說坐地,連呼口氣也不暢快,紛紛說道:“咱們又不是造反做皇帝,既有這等好所在,何不便去?旁人愛說閑話,去他媽的!”說話之間,已有數(shù)人沖出院門。
左冷禪道:“既是如此,大伙兒便去封禪臺下相見?!绷詈鼪_心想:“左冷禪事事預(yù)備得十分周到,遇到商議大事之際,反讓眾人擠得難以轉(zhuǎn)身,天下寧有是理?他自是早就想要眾人去封禪臺,只是不好意思自己出口,卻由旁人來倡議而已?!庇窒耄骸斑@封禪臺不知是甚么玩意兒?他說跟皇帝有關(guān),他引大伙兒去封禪臺,難道當(dāng)真以皇帝自居么?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說他野心極大,混一了五岳劍派之后,便圖掃滅日月教,再行并吞少林、武當(dāng)。嘿嘿,他和東方不敗倒是志同道合得很,‘千秋萬載,一統(tǒng)江湖’!”他跟著眾人,走到封禪臺下,尋思:“聽師父的口氣,是肯原宥我的過失,準(zhǔn)我重回華山門下。為甚么師父從前十分嚴(yán)厲,今日卻臉色甚好?是了,多半他打聽之下,得知我在恒山行為端正,絕無穢亂恒山門戶,心中喜歡。小師妹嫁了林師弟,他二位老人家對我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再加上師娘一再勸說,師父這才回心轉(zhuǎn)意。今日左冷禪力圖吞并四派,師父身為華山掌門,自要竭力抗拒。他待我好些,我就可以和他聯(lián)手,力保華山一派。這一節(jié)我自當(dāng)盡力,不負(fù)他老人家的期望,同時也保全了恒山派?!?br/>
封禪臺為大麻石所建,每塊大石都鑿得極是平整,想像當(dāng)年帝皇為了祭天祈福,不知驅(qū)使幾許石匠,始成此巨構(gòu)。令狐沖細(xì)看時,見有些石塊上斧鑿之印甚新,雖已涂抹泥苔,仍可看出是新近補(bǔ)上,顯然這封禪臺年深月久,頗已毀敗,左冷禪曾命人好好修整過一番,只是著意掩飾,不免欲蓋彌彰,反而令人看出來其居心不善。
群豪來到這嵩山絕頂,都覺胸襟大暢。這絕巔獨(dú)立天心,萬峰在下。其時云開日朗,纖翳不生。令狐沖向北望去,遙見成皋玉門 ,黃河有如一線,西向隱隱見到洛陽伊闕,東南兩方皆是重重疊疊的山峰。
只見三個老者向著南方指指點(diǎn)點(diǎn)。一人說道:“這是大熊峰,這是小熊峰,兩峰筆立并峙的是雙圭峰,三峰插云的是三尤峰?!绷硪晃焕险叩溃骸斑@一座山峰,便是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那日我到少林寺去,頗覺少室之高,但從此而望,少林寺原來是在嵩山腳下?!比险叨即笮ζ饋?。令狐沖瞧這三人服色打扮并非嵩山派中人,口中卻說這等言語,以山為喻,推崇嵩山,菲薄少林。再瞧這三人雙目炯炯有光,內(nèi)力大是了得,看來左冷禪這次約了不少幫手,若是有變,出手的不僅僅是嵩山一派而已。
只見左冷禪正在邀請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登上封禪臺去。方證笑道:“我們兩個方外的昏庸老朽之徒,今日到來只是觀禮道賀,卻不用上臺做戲,丟人現(xiàn)眼了?!弊罄涠U道:“方丈大師說這等話,那是太過見外了。”沖虛道:“賓客都已到來,左掌門便請勾當(dāng)大事,不用老是陪著我們兩個老家伙了?!?br/>
左冷禪道:“如此遵命了?!毕騼扇艘槐?,拾級走上封禪臺。上了數(shù)十級,距臺頂尚有丈許,他站在石級上朗聲說道:“眾位朋友請了。”嵩山絕頂山風(fēng)甚大,群豪又散處在四下里觀賞風(fēng)景,左冷禪這一句話卻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各人耳中。眾人一齊轉(zhuǎn)過頭來,紛紛走近,圍到封禪臺旁。左冷禪抱拳說道:“眾位朋友瞧得起左某,惠然駕臨嵩山,在下感激不盡。眾位朋友來此之前,想必已然風(fēng)聞,今日乃是我五岳劍派協(xié)力同心、歸并為一派的好日子?!迸_下數(shù)百人齊聲叫了起來:“是啊,是啊,恭喜,恭喜!”左冷禪道:“各位請坐?!比盒郛?dāng)即就地坐下,各門各派的弟子都隨著掌門人坐在一起。左冷禪道:“想我五岳劍派向來同氣連枝,百余年來攜手結(jié)盟,早便如同一家,兄弟忝為五派盟主,亦已多歷年所。只是近年來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兄弟與五岳劍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均覺若非聯(lián)成一派,統(tǒng)一號令,則來日大難,只怕不易抵擋?!焙雎牭门_下有人冷冷的道:“不知左盟主和哪一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過了?怎地我莫某人不知其事?”說話的正是衡山派掌門人莫大先生。他此言一出,顯見衡山派是不贊成合并的了。左冷禪道:“兄弟適才說道,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五派非合而為一不可,其中一件大事,便是咱們五派中人,自相殘殺戕害,不顧同盟義氣。莫大先生,我嵩山派弟子大嵩陽手費(fèi)師弟,在衡山城外喪命,有人親眼目睹,說是你莫大先生下的毒手,不知此事可真?”
莫大先生心中一凜:“我殺這姓費(fèi)的,只有劉師弟、曲洋、令狐沖、恒山派一名小尼、以及曲洋的孫女親眼所見。其中三人已死,難道令狐沖酒后失言,又或那小尼姑少不更事,走漏風(fēng)聲?”其時臺下數(shù)千道目光,都集于莫大先生臉上。莫大先生神色自若,搖頭說道:“并無其事!諒莫某這一點(diǎn)兒微末道行,怎殺得了大嵩陽手?”
左冷禪冷笑道:“若是正大光明的單打獨(dú)斗,莫大先生原未必能殺得了我費(fèi)師弟,但如忽施暗算,以衡山派這等百變千幻的劍招,再強(qiáng)的高手也難免著了道兒。我們細(xì)查費(fèi)師弟尸身上傷痕,創(chuàng)口是給人搗得稀爛了,可是落劍的部位卻改不了啊,那不是欲蓋彌彰嗎?
”莫大先生心中一寬,搖頭道:“你妄加猜測,又如何作得準(zhǔn)?”心想原來他只是憑費(fèi)彬尸身上的劍創(chuàng)推想,并非有人泄漏,我跟他來個抵死不認(rèn)便了。但這么一來,衡山派與嵩山派總之已結(jié)下了深仇,今日是否能生下嵩山,可就難說得很。左冷禪續(xù)道:“我五岳劍派合而為一,是我五派立派以來最大的大事。莫大先生,你我均是一派之主,當(dāng)知大事為重,私怨為輕。只要于我五派有利,個人的恩怨也只好擱在一旁了。莫兄,這件事你也不用太過擔(dān)心,費(fèi)師弟是我?guī)煹?,等我五派合并之后,莫兄和我也是師兄弟了。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又何必再逞兇殺,多造殺孽?”他這番話聽來平和,含意卻著實咄咄逼
十人,意思顯是說,倘若莫大先生贊同合派,那么殺死費(fèi)彬之事便一筆勾銷,否則自是非清算不可。他雙目瞪視莫大先生,問道:“莫兄,你說是不是呢?”莫大先生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左冷禪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說道:“南岳衡山派于并派之議,是無異見了。東岳泰山派天門道兄,貴派意思如何?”天門道人站起身來,聲若洪鐘的說道:“泰山派自祖師爺東靈道長創(chuàng)派以來,已三百余年。貧道無德無能,不能發(fā)揚(yáng)光大泰山一派,可是這三百多年的基業(yè),說甚么也不能自貧道手中斷絕。這并派之議,萬萬不能從命。”
泰山派中一名白須道人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天門師侄這話就不對了。泰山一派,四代共有四百余眾,可不能為了你一個人的私心,阻撓了利于全派的大業(yè)?!北娙艘娺@白須道人臉色枯槁,說話中氣卻十分充沛。有人識得他的,便低聲相告:“他是玉璣子,是天門道人的師叔?!?br/>
天門道人臉色本就甚是紅潤,聽得玉璣子這么說,更是脹得滿臉通紅,大聲道:“師叔你這話是甚么意思?師侄自從執(zhí)掌泰山門戶以來,哪一件事不是為了本派的聲譽(yù)基業(yè)著想?我反對五派合并,正是為了保存泰山一派,那又有甚么私心了?”玉璣子嘿嘿一笑,說道:“五派合并,行見五岳派聲勢大盛,五岳派門下弟子,哪一個不沾到光?只是師侄你這掌門人卻做不成了。”天門道人怒氣更盛,大聲道:“我這掌門人,做不做有甚么干系?只是泰山一派,說甚么也不能在我手中給人吞并?!庇癍^子道:“你嘴上說得漂亮,心中卻就是為了放不下掌門人的名位?!?br/>
天門道人怒道:“你真道我是如此私心?”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了一柄黑黝黝的鐵鑄短劍,大聲道:“從此刻起,我這掌門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
眾人見這柄短劍貌不驚人,但五岳劍派中年紀(jì)較長的,都知是泰山派創(chuàng)派祖師東靈道人的遺物,近三百年來代代相傳,已成為泰山派掌門人的信物。
玉璣子退了一步,冷笑道:“你倒舍得?”天門道人怒道:“為甚么舍不得?”玉璣子道:“既是如此,那就給我!”右手疾探,已抓住了天門道人的手中鐵劍。天門道人全沒料到他竟會真的取劍,一怔之下,鐵劍已被玉璣子奪了過去。他不及細(xì)想,刷的一聲,抽出了腰間長劍。
玉璣子飛身退開,兩條青影晃處,兩名老道仗劍齊上,攔在天門道人面前,齊聲喝道:“天門,你以下犯上,忘了本門的戒條么?”天門道人看這二人時,卻是玉磬子、玉音子兩個師叔。他氣得全身發(fā)抖,叫道:“二位師叔,你們親眼瞧見了,玉璣……玉璣師叔剛才干甚么來!”
玉音子道:“我們確是親眼瞧見了。你已把本派掌門人之位,傳給了玉璣師兄,退位讓賢,那也好得很啊?!庇耥嘧拥溃骸坝癍^師兄既是你師叔,眼下又是本派掌門人,你仗劍行兇,對他無禮,這是欺師滅祖、犯上作亂的大罪?!碧扉T道人眼見兩個師叔無理偏袒,反而指責(zé)自己的不是,怒不可遏,大聲道:“我只是一時的氣話,本派掌門人之位,豈能如此草草……草草傳授,就算要讓人,他……他……他媽的,我也決不能傳給玉璣?!奔迸?,竟忍不住口出穢語。玉音子喝道:“你說這種話,配不配當(dāng)掌門人?”
泰山派人群中一名中年道人站起身來,大聲說道:“本派掌門向來是俺師父,你們幾位師叔祖在搗甚么鬼?”這中年道人法名建除,是天門道人的第二弟子。跟著又有一人站起來喝道:“天門師兄將掌門人之位交 給了俺師父,這里嵩山絕頂數(shù)千對眼睛都見到了,數(shù)千對耳朵都聽到了,難道是假的?天門師兄剛才說道:‘從此刻起,我這掌門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你沒聽見嗎?”說這話的是玉璣子的弟子。泰山派中一百幾十人齊叫:“舊掌門退位,新掌門接位!舊掌門退位,新掌門接位!”天門道人是泰山派的長門弟子,他這一門聲勢本來最盛,但他五六個師叔暗中聯(lián)手,突然同時跟他作對,泰山派來到嵩山的二百來人中,倒有一百六十余人和他敵對。玉璣子高高舉起鐵劍,說道:“這是東靈祖師爺?shù)纳癖W鎺煚斶z言:‘見此鐵劍,如見東靈’,咱們該不該聽祖師爺?shù)倪z訓(xùn)?”一百多名道人大聲呼道:“掌門人說得對!”又有人叫道:“逆徒天門犯上作亂,不守門規(guī),該當(dāng)擒下發(fā)落?!绷詈鼪_見了這般情勢,料想這均是左冷禪暗中布置。天門道人性子暴躁,受不起激,三言兩語,便墮入了彀中。此時敵方聲勢大盛,天門又乏應(yīng)變之才。徒然暴跳如雷,卻是一籌莫展。令狐沖舉目向華山派人群中望去,見師父負(fù)手而立,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心想:“玉璣子他們這等搞法,師父自是大大的不以為然,但他老人家目前并不想插手干預(yù),當(dāng)是暫且靜觀其變。我一切唯他老人家馬首是瞻便了?!庇癍^子左手揮了幾下,泰山派的一百六十余名道人突然散開,拔出長劍,將其余五十多名道人圍在垓心,被圍的自然都是天門座下的徒眾了。天門道人怒吼:“你們真要打?那就來拚個你死我活。”玉璣子朗聲道:“天門聽著:泰山派掌門有令,叫你棄劍降服,你服不服東靈祖師爺?shù)蔫F劍遺訓(xùn)?”天門怒道:“呸,誰說你是本派的掌門人了?”玉璣子叫道:“天門座下諸弟子,此事與你們無干,大家拋下兵刃,過來歸順,那便概不追究,否則嚴(yán)懲不貸?!?br/>
建除道人大聲道:“你若能對祖師爺?shù)蔫F劍立下重誓,決不讓祖師爺當(dāng)年辛苦締造的泰山派在江湖中除名,那么大家擁你為本派掌門,原也不妨。但若你一當(dāng)掌門,立即將本派出賣給嵩山派,那可是本派的千古罪人,你就死了,也無面目去見祖師爺?!庇褚糇拥溃骸澳愫笊∽樱瑧{甚么跟我們‘玉’字輩的前人說話?五派合并,嵩山派還不是一樣的除名?五岳派這‘五岳’二字,就包括泰山在內(nèi),又有甚么不好了?”天門道人道:“你們暗中搗鬼,都給左冷禪收買了。哼,哼!要?dú)⑽铱梢?,要我答?yīng)歸降嵩山,那是萬萬不能。”玉璣子道:“你們不服掌門人的鐵劍號令,小心頃刻間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碧扉T道人道:“忠于泰山派的弟子們,今日咱們死戰(zhàn)到底,血濺嵩山。”站在他身周的群弟子齊聲呼道:“死戰(zhàn)到底,決不投降?!彼麄?nèi)藬?shù)雖少,但個個臉上現(xiàn)出堅毅之色。玉璣子倘若揮眾圍攻,一時之間未必能將他們盡數(shù)殺了。封禪臺旁聚集了數(shù)千位英雄好漢,少林派方證大師、武當(dāng)派沖虛道人這些前輩高人,也決不能讓他們以眾欺寡,干這屠殺 同門的慘事。玉璣子、玉磬子、玉音子等數(shù)人面面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
忽聽得左側(cè)遠(yuǎn)處有人懶洋洋的道:“老子走遍天下,英雄好漢見得多了,然而說過了話立刻就賴的狗熊,倒是少見。”眾人一齊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個麻衣漢子斜倚在一塊大石旁,左手拿著一頂范陽斗笠,當(dāng)扇子般在面前搧風(fēng)。這人身材瘦長,瞇著一雙細(xì)眼,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氣。眾人都不知他的來歷,也不知道他這幾句話是在罵誰。只聽他又道:“你明明已把掌門讓了給人家,難道說過的話便是放屁?天門道人,你名字中這個‘天’字,只怕得改一改,改個‘屁’字,那才相稱?!庇癍^子等才知他是在相助己方,都笑了起來。天門怒道:“是我泰山派自己的事,用不著旁人多管閑事?!蹦锹橐聺h子仍懶洋洋的道:“老子見到不順眼之事,那閑事便不得不管。今日是五岳劍派并派為一的好日子,你這牛鼻子卻在這里拔劍使刀,大呼小叫,敗人清興,當(dāng)真是放屁之至?!蓖蝗婚g眾人眼一花,只見這麻衣漢子陡然躍起身來,迅捷無比的沖進(jìn)了玉璣子等人的圈子,左手斗笠一起,便向天門道人頭頂劈落。天門道人竟不招架,挺劍往他胸口刺去。那人倏地一撲,從天門道人的胯下鉆過,右手據(jù)地,身子倒了轉(zhuǎn)來,呼的一聲,足跟重重的踢中了天門道人背心。這幾下招數(shù)怪異之極,峰上群英聚集,各負(fù)絕藝,但這漢子所使的招數(shù),眾人卻都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天門猝不及防,登時給他賜中了穴道。天門身側(cè)的幾名弟子各挺長劍向那漢子刺去。那漢子哈哈一笑,抓住天門后心,擋向長劍,眾弟子縮劍不迭。那漢子喝道:“再不拋劍,我把這牛鼻子的腦袋給扭了下來?!闭f著右手揪住了天門頭頂?shù)牡厉?。天門空負(fù)一身武功,給他制住之后,竟全然動彈不得,一張紅臉已變得鐵青。瞧這情勢,那漢子只消雙手用力一扭,天門的頸骨立時會給他扭斷了。建除道:“閣下忽施偷襲,不是英雄好漢之所為。閣下尊姓大名?!蹦侨俗笫忠粨P(yáng),拍的一聲,打了天門道人一個耳光,懶洋洋的道:“誰對我無禮,老子便打他師父?!碧扉T道人的眾弟子見師尊受辱,無不又驚又怒,各人挺著長劍,只消同時攢刺,這麻衣漢子當(dāng)場便得變成一只刺猬,但天門道人為他所制,投鼠忌器,誰也不敢妄動。一名青年罵道:“你這狗畜生……”那漢子舉起手來,拍的一聲,又打了天門一記耳光,說道:“你教出來的弟子,便只會說臟話嗎?”突然之間,天門道人哇的一聲大叫,腦袋一轉(zhuǎn),和那麻衣漢子面對著面,口中一股鮮血直噴了出來。那漢子吃了一驚,待要放手,已然不及。霎時之間,那漢子滿頭滿臉都給噴滿了鮮血,便在同時,天門道人雙手環(huán)轉(zhuǎn),抱住了他頭頸,但聽得喀的一聲,那人頸骨竟被硬生生的折斷,天門道人右手一抬,那人直飛了出去,拍的一聲響,跌在數(shù)丈之外,扭曲得幾下,便已死去。天門道人身材本就十分魁梧,這時更是神威凜凜,滿臉都是鮮血,令人見之生怖。過了一會,他猛喝一聲,身子一側(cè),倒在地下。原來他被這漢子出其不意的突施怪招制住,又當(dāng)眾連遭侮辱,氣憤難當(dāng)之際,竟甘舍己命,運(yùn)內(nèi)力沖斷經(jīng)脈,由此而解開被封的穴道,奮力一擊,殺斃敵人,但自己經(jīng)脈俱斷,也活不成了。天門座下眾弟子齊叫“師父”,搶去相扶,見他已然氣絕,登時大哭起來。
人叢中忽然有人說道:“左掌門,你派了‘青海一身’這等人物來對付天門道長,未免太過分了罷?”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個形貌猥瑣的老者,有人認(rèn)得他名叫何三七,常自挑了副餛飩擔(dān),出沒三湘五澤市井之間。被天門道人擊斃的那漢子到底是何來歷,誰也不知,聽何三七說叫做“青海一梟”。“青海一梟”是何來頭,知道的人卻也不多。左冷禪道:“這可是笑話奇談了,這位季兄,和在下今天是初次見面,怎能說是在下所派?”何三七道:“左掌門和‘青海一梟’或許相識不久,但和這人的師父‘白板煞星’,交 情定然大非尋常?!边@“白板煞星”四字一出口,人叢中登時轟的一聲。令狐沖依稀記得,許多年前,師娘曾提到“白板煞星”的名字。那時岳靈珊還只六七歲,不知為甚么事哭鬧不休,岳夫人嚇?biāo)溃骸澳阍倏?,‘白板煞星’來捉你去了?!绷詈鼪_便問:“‘白板煞星’是甚么東西?”岳夫人道:‘白板煞星’是個大惡人,專捉愛哭的小孩子去咬來吃。這人沒有鼻子,臉孔是平的,好像一塊白板那樣?!碑?dāng)時岳靈珊一害怕,便不哭了。令狐沖想起往事,凝目向岳靈珊望去,只見她眼望遠(yuǎn)處青山,若有所思,眉目之間微帶愁容,顯然沒留心到何三七提及“白板煞星”這名字,恐怕幼時聽岳夫人說過的話,也早忘了。令狐沖心想:“小師妹新婚燕爾,林師弟是她心中所愛,該當(dāng)十分喜歡才是,又有甚么不如意事了?難道小夫婦兩個鬧別扭嗎?”眼見林平之站在她身邊,臉上神色頗為怪異,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令狐沖又是一驚:“這是甚么神氣?我似乎在誰臉上見過的。”但在甚么地方見過,卻想不起來。
只聽得左冷禪道:“玉璣道兄,恭喜你接任泰山派掌門。于五岳劍派合并之議,道兄高見若何?”眾人聽得左冷禪不答何三七的問話,顧左右而言他,那么于結(jié)交 “白板煞星”一節(jié),是默認(rèn)不辯了?!鞍装迳沸恰钡膼好懥硕?,但真正見過他、吃過他苦頭的人,卻也沒有幾個,似乎他的惡名主要還是從形貌丑怪而起,然從他弟子“青海一梟”的行止瞧來,自然師徒都非正派人物。
玉璣子手執(zhí)鐵劍,得意洋洋的說道:“五岳劍派并而為一,于我五派上下人眾,惟有好處,沒半點(diǎn)害處。只有像天門道人那樣私心太重之人,貪名戀棧,不顧公益,那才會創(chuàng)議反對。左盟主,在下執(zhí)掌泰山派門戶,于五派合并的大事,全心全意贊成。泰山全派,決在你老人家麾下效力,跟隨你老人家之后,發(fā)揚(yáng)光大五岳派的門戶。倘若有人惡意阻撓,我泰山派首先便容他們不得?!?br/>
泰山派中百余人轟然應(yīng)道:“泰山派全派盡數(shù)贊同并派,有人妄持異議,泰山全派誓不與之干休?!边@些人同聲高呼,雖然人數(shù)不多,但聲音整齊,倒也震得群山鳴響。令狐沖心想:“他們顯然是事先早就練熟了的,否則縱然大家贊同并派,也決不能每一個字都說得一模一樣?!庇致犛癍^子的語氣,對左冷禪老人家前、老人家后的,恭敬萬分,料想左冷禪若不是暗中已給了他極大好處,便是曾以毒辣手段,制得他服服貼貼。天門道人座下的徒眾眼見師尊慘死,大勢已去,只好默不作聲,有人咬牙切齒的低聲咒詛,有人握緊了拳頭,滿臉悲憤之色。
左冷禪朗聲道:“我五岳劍派之中,衡山、泰山兩派,已然贊同并派之議,看來這是大勢所趨,既然并派一舉有百利而無一害,我嵩山派自也當(dāng)追隨眾位之后,共襄大舉?!绷詈鼪_心下冷笑:“這件事全是你一人策劃促成,嘴里卻說得好不輕松漂亮,居然還是追隨眾人之后,倒像別人在創(chuàng)議,而你不過是依附眾意而已。”
只聽左冷禪又道:“五派之中,已有三派同意并派,不知恒山派意下如何?恒山派前掌門定閑師太,曾數(shù)次和在下談起,于并派一事,她老人家是極力贊成的。定靜、定逸兩位師太,也均持此見。”恒山派眾黑衣女弟子中,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左掌門,這話可不對了。我們掌門人和兩位師伯、師叔圓寂之前,對并派之議痛心疾首,極力反對。三位老人家所以先后不幸逝世,就是為了反對并派。你怎可擅以己見,加之于她三位老人家身上?”眾人齊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個圓臉女郎。這姑娘是能言善道的鄭萼,她年紀(jì)尚輕,別派人士大都不識。左冷禪道:“你師父定閑師太武功高強(qiáng),見識不凡,實是我五岳劍派中最最了不起的人物,老夫生平深為佩服。只可惜在少林寺中不幸為奸徒所害。倘若她老人家今日尚在,這五岳派掌門一席,自是非她莫屬?!彼D了一頓,又道:“當(dāng)日在下與定閑、定靜、定逸三位師太談及并派之事,在下就曾極力主張,并派之事不行便罷,倘若如議告成,則五岳派的掌門一席,必須請定閑師太出任。當(dāng)時定閑師太雖然謙遜推辭,但在下全力擁戴,后來定閑師太也就不怎么堅辭了。唉,可嘆,可嘆,這樣一位佛門女俠,竟然大功未成身先死,喪身少林寺中,實令人不勝嘆息?!彼B續(xù)兩次提及少林寺,言語之中,隱隱將害死定閑師太的罪責(zé)加之于少林寺。就算害死她的不是少林派中人,但少林寺為武學(xué)圣地,居然有人能在其中害死這樣兩位武學(xué)高人,則少林派縱非串謀,也逃不了縱容兇手、疏于防范之責(zé)。
忽然有個粗糙的聲音說道:“左掌門此言差矣。當(dāng)日定閑師太跟我說道,她老人家本來是想推舉你做五岳派掌門的。”左冷禪心頭一喜,向那人瞧去,見那人馬臉鼠目,相貌十分古怪,不知是誰,但身穿黑衫,乃是恒山派中的人物,他身旁又站著五個容貌類似、衣飾相同之人,卻不知道六人便是桃谷六仙。他心中雖喜,臉上不動聲色,說道:“這位尊兄高姓大名?定閑師太當(dāng)時雖有這等言語,但在下與她老人家相比,那可萬萬不及了?!?br/>
先前說話之人乃是桃根仙,他大聲道:“我是桃根仙,這五個都是我的兄弟。”左冷禪道:“久仰,久仰?!碧抑ο傻溃骸澳憔醚鑫覀兩趺矗渴蔷醚鑫覀兾涔Ω邚?qiáng)呢,還是久仰我們見識不凡?”左冷禪心想:“撕裂成不憂的,原來是這么六個渾人。”念在桃根仙為自己捧場的份上,便道:“六位武功高強(qiáng),見識不凡,我都是久仰的?!?br/>
桃干仙道:“我們的武功,也沒有甚么,六人齊上,比你左盟主高些,單打獨(dú)斗,就差得遠(yuǎn)了。”桃花仙道:“但說到見識,可真比你左掌門高得不少?!弊罄涠U皺起眉頭,哼了一聲,道:“是嗎?”桃花仙道:“半點(diǎn)不錯。當(dāng)日定閑師太便這么說?!碧胰~仙道:“定閑師太和定靜師太、定逸師太三位老人家在庵中閑話,說起五岳劍派合并之事。定逸師太說道:‘五岳劍派不并派便罷,倘要并派,須得請嵩山派左冷禪先生來當(dāng)掌門?!@一句話,你信不信?”左冷禪心下暗喜,說道:“那是定逸師太瞧得起在下,我可不敢當(dāng)?!?br/>
桃根仙道:“你別忙歡喜。定靜師太卻道:‘當(dāng)世英雄好漢之中,嵩山派左掌門也算得是位人物,倘若由他來當(dāng)五岳派掌門人,倒也是一時之選。只不過他私心太重,胸襟太窄,不能容物,如果是他當(dāng)掌門,我座下這些女弟子們,苦頭可吃得大了。’”桃干仙接著道:“定閑師太便說:‘以大公無私而言,倒有六位英雄在此。他們不但武功高強(qiáng),而且見識不凡,足可當(dāng)?shù)梦逶琅傻恼崎T人?!?br/>
左冷禪冷笑道:“六位英雄?是哪六位?”桃花仙道:“那便是我們六兄弟了?!贝搜砸怀?,山上數(shù)千人登時轟然大笑。這些人雖然大半不識桃谷六仙,但瞧他們形貌古怪,神態(tài)滑稽,這時更自稱英雄,說甚么“武功高強(qiáng),見識不凡”,自是忍不住好笑。桃枝仙道:“當(dāng)時定閑師太一提到‘六位英雄’四字,定靜、定逸兩位師太立即便想到是我們六兄弟,當(dāng)下一齊鼓掌喝采。那時候定逸師太說甚么來?兄弟,你記得嗎?”桃實仙道:“我當(dāng)然記得。那時候定逸師太說道:‘桃谷六仙嘛,比之少林寺方證大師,見識是差一些了。比之武當(dāng)派沖虛道長,武功是有所不及了。但在五岳劍派中,倒也無人能及。兩位師姊,你們以為如何?’定靜師太便道:‘我卻以為不然。定閑師妹的武功見識,決不在桃谷六仙之下。只可惜咱們是女流之輩,又是出家人,要做五岳派掌門,作五岳派數(shù)千位英雄好漢的首領(lǐng),總是不便。所以啊,咱們還是推舉桃谷六仙為是?!碧胰~仙道:“定閑師太當(dāng)下連連點(diǎn)頭,說道:‘五岳劍派如果真要并派,若不是由他六兄弟出任掌門,勢必難以發(fā)揚(yáng)光大,昌大門戶?!绷詈鼪_越聽越好笑,情知桃谷六仙是在故意與左冷禪搗亂。左冷禪既妄造死者的言語,桃谷六仙依樣葫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左冷禪倒也無法可施。
嵩山上群雄之中,除了嵩山一派以及為左冷禪所籠絡(luò)的人物之外,對于五岳并派一舉,大都頗具反感。有的高瞻遠(yuǎn)矚之士如方證方丈、沖虛道長等人,深恐左冷禪羽翼一成,便即為禍江湖;有的眼見天門道人慘死,而左冷禪咄咄逼
十人,深感憎惡;更有的料想五岳并派之后,五岳派聲勢大張,自己這一派不免相形見絀;而如令狐沖等恒山派中人,料得定閑等三位師太是為左冷禪所害,只盼誅他報仇,自然敵意更盛。眾人耳聽得桃谷六仙胡說八道,卻又說得似模似樣,左冷禪幾乎無法辯駁,大都笑吟吟的頗以為喜,年輕的更笑出聲來。忽然有個粗豪的聲音說道:“桃谷六怪,恒山派定閑師太說這些話,有誰聽到了?”
桃根仙道:“恒山派的幾十名女弟子都是親耳聽到的。鄭姑娘,你說是不是?”鄭萼忍住了笑,正色道:“不錯。左掌門,你說我?guī)煾纲澇晌迮珊喜?,那些言語,又有誰聽到了?恒山派的師姊師妹們,左掌門說的話,有誰聽見咱們師尊說過沒有?”百余名女弟子齊聲答道:“沒聽見過。”有人大聲道:“多半是左掌門自己捏造出來的?!备幸幻茏拥溃骸昂妥笳崎T相比,我?guī)煾高€是對桃谷六仙推許多些。我們隨侍三位老人家多年,豈有不知師尊心意之理?”眾人轟笑聲中,桃枝仙大聲道:“照啊,我們并沒說謊,是不是?后來定閑師太又道:‘五派合并,掌門人只有一個,他桃谷六仙共有六人,卻是請誰來當(dāng)?shù)暮??’兄弟,定靜師太卻怎么說?。俊碧一ㄏ傻溃骸斑@個……嗯,是了,定靜師太說道:‘五派雖然并而為一,但泰山、衡山、華山、恒山、嵩山這東南西北中五岳,卻是并不到一塊的。左冷禪又不是玉皇大帝,難道他還能將五座大山搬在一起嗎?請?zhí)夜攘芍械奈逍值芊竹v五山,剩下一個做總掌門也就是了?!碧胰~仙道:“不錯!定逸師太便說:‘師妹此見甚是。原來桃谷六仙的父母當(dāng)年甚有先見,知道日后左冷禪要合并五岳劍派,因此生下他六個兄弟來,既不是五個,又不是七個,佩服啊佩服!’”群雄一聽,登時笑聲震天。
左冷禪籌劃這一場五岳并派,原擬辦得莊嚴(yán)隆重,好教天下英雄齊生敬畏之心,不料斜刺里鉆了這六個憊懶家伙出來,插科打諢,將一個盛大的典禮搞得好似一場兒戲,心下之惱怒實非言語所能形容,只是他乃嵩山之主,可不能隨便發(fā)作,只得強(qiáng)忍氣惱,暗暗打定了主意:“一待大事告成,若不殺了這六個無賴,我可真不姓左了?!?br/>
桃實仙突然放聲大哭,叫道:“不行,不行!我六兄弟自出娘胎,從來寸步不離,這一做五岳派掌門,從此要分駐五岳,那可不干,萬萬的不干?!彼薜们橐庹媲校∷莆逶琅烧崎T名位已定,他六兄弟面臨生離死別之境了。桃干仙道:“六弟不須煩惱,咱們六人是不能分開的,兄弟固然舍不得,做哥哥的也是舍不得。但既然眾望所歸,這五岳派掌門又非我們六兄弟來做不可,我們只好反對五岳派合而為一了。”桃根仙等五人齊聲道:“對,對,五岳劍派一如現(xiàn)狀,并他作甚?”桃實仙破涕為笑,說道:“就算真的要并,也得五岳派中將來有了一位大英雄大豪杰,比我六兄弟見識更高,武功更強(qiáng),也如我六兄弟那樣的眾望所歸。有這樣的人來做掌門,那時再并不遲?!弊罄涠U眼見再與這六個家伙糾纏下去,只有越鬧越糟,須以快刀斬亂麻手法,截斷他們的話題,當(dāng)下朗聲說道:“恒山派的掌門,到底是你們六位大英雄呢,還是另有其人?恒山派的事,你們六位大英雄作得了主呢,還是作不了主?”桃枝仙道:“我們六位大英雄要當(dāng)恒山派掌門,本來也無不可。但想到嵩山派掌門是你左老弟,我們六人一當(dāng)恒山掌門,便得和你姓左的相提并論,未免有點(diǎn),嘿嘿,這個……那個……”桃花仙道:“和他相提并論,我們六位大英雄當(dāng)然是大失身 分,因此上這恒山派掌門人之位,只好請令狐沖來勉為其難了?!弊罄涠U只氣得七竅生煙,冷冷的道:“令狐掌門,你執(zhí)掌恒山派門戶,于貴派門下卻不好生約束,任由他們在天下英雄之前胡說八道,出丑露乖。
”令狐沖微笑道:“這六位桃兄說話天真爛漫,心直口快,卻不是瞎造謠言之人。他們轉(zhuǎn)述本派先掌門定閑師太的遺言,當(dāng)比派外之人的胡說八道靠得住些?!?br/>
左冷禪哼了一聲,道:“五岳劍派今日并派,貴派想必是要獨(dú)持異議了?”令狐沖搖頭道:“恒山派卻也不是獨(dú)持異議。華山派掌門岳先生,是在下啟蒙傳藝的恩師,在下今日雖然另歸別派,卻不敢忘了昔日恩師的教誨。”左冷禪道:“這么說來,你仍聽從華山岳先生的話?”令狐沖道:“不錯,我恒山派與華山派并肩攜手,協(xié)力同心?!弊罄涠U轉(zhuǎn)頭瞧向華山派人眾,說道:“岳先生,令狐掌門不忘你舊日對他的思義,可喜可賀。閣下于五派合并之舉,贊成也罷,反對也罷,令狐掌門都唯你馬首是瞻。但不知閣下尊意若何?”岳不群道:“承左盟主詢及,在下雖于此事曾細(xì)加考慮,但要作出一個極為妥善周詳?shù)木駬瘢瑓s亦不易?!币粫r峰上群雄的數(shù)千對目光都向他望去,許多人均想:“衡山派勢力孤弱,泰山派內(nèi)哄分裂,均不足與嵩山派相抗。此刻華山、恒山兩派聯(lián)手,再加上衡山派,當(dāng)可與嵩山派一較短長了?!敝宦犜啦蝗赫f道:“我華山創(chuàng)派二百余年,中間曾有氣宗、劍宗之爭。眾位武林前輩都知道的。在下念及當(dāng)日兩宗自相殘殺的慘狀,至今兀自不寒而栗……”
令狐沖尋思:“師父曾說,華山氣劍二宗之爭,是本派門戶之羞,實不足為外人道,為甚么他此刻卻當(dāng)著天下英雄公然談?wù)??”又聽得岳不群語聲尖銳,聲傳數(shù)里,每說一句話,遠(yuǎn)處均有回音,心想:“師父修習(xí) ‘紫霞神功’,又到了更高的境界,說話聲音,內(nèi)力的運(yùn)用,都跟從前不同了?!痹啦蝗豪m(xù)道:“因此在下深覺武林中的宗派門戶,分不如合。千百年來,江湖上仇殺斗毆,不知有多少武林同道死于非命,推原溯因,泰半是因門戶之見而起。在下常想,倘若武林之中并無門戶宗派之別,天下一家,人人皆如同胞手足,那么種種流血慘劇,十成中至少可以減去九成。英雄豪杰不致盛年喪命,世上也少了許許多多無依無靠的孤兒寡婦 ?!彼@番話中充滿了悲天憫人之情,極大多數(shù)人都不禁點(diǎn)頭。有人低聲說道:“華山岳不群人稱‘君子劍’,果然名不虛傳,深具仁者之心?!狈阶C大師合十而道:“善哉,善哉!岳居士這番言語,宅心仁善。武林中人只要都如岳居士這般想法,天下的腥風(fēng)血雨,刀兵紛爭,便都泯于無形了?!?br/>
岳不群道:“大師過獎了,在下的一些淺見,少林寺歷代高僧大德,自然早已想到過。以少林寺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登高一呼,各家各派中的高明卓識之士,聞風(fēng)響應(yīng),千百年來必能有所建樹。固然各家各派武術(shù)源流不同,修習(xí) 之法大異,要武學(xué)之士不分門戶派別,那是談何容易?但‘君子和而不同’,武功盡可不同,卻大可和和氣氣??墒侵敝两袢眨先允桥蓜e眾多,或明爭,或暗斗,無數(shù)心血性命,都耗費(fèi)于無謂的意氣之爭。既然歷來高明之士,都知門戶派別的紛歧大有禍害,為甚么不能痛下決心,予以消除?在下大惑不解,于此事苦思多年,直至前幾日,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的關(guān)竅所在。此事關(guān)系到武林全體同道的生死禍福,在下不敢自秘,謹(jǐn)提出請各位指教。”
群雄紛紛道:“請說,請說?!薄霸老壬囊姷?,定然是很高明的。”“不知到底是甚么原因?”“要清除門戶派別之見,那可是難于登天了!”岳不群待人聲一靜,說道:“在下潛心思索,發(fā)覺其中道理,原來在于一個‘急’字與‘漸’字的差別。歷來武林中的有心人,盼望消除門戶派別,往往操之過急,要一舉而將天下所有宗派門戶之間的界限,盡數(shù)消除。殊不知積重難返,武林中的宗派,大者數(shù)十,小者過千,每個門戶都有數(shù)十年乃至千百年的傳承,要一舉而消除之,確是難于登天?!弊罄涠U道:“以岳先生的高見,要消除宗派門戶之別,那是絕不可能了?如此說來,豈不令人失望?”
岳不群搖頭道:“雖然艱難萬分,卻也非絕無可能。在下適才言道,其間差別,在于緩急之不同。常言道得好,欲速則不達(dá)。只須方針一變,天下同道協(xié)力以赴,期之以五十年、一百年,決無不成之理。”
左冷禪嘆道:“五十年、一百年,這里的英雄好漢,十之八九是尸骨已寒了?!痹啦蝗旱溃骸拔彷呏豁毐M力,事功是否成于我手,卻不必計較。所謂前人種樹后人涼,咱們只是種樹,讓后人得享清涼之福,豈非美事?再說,五十年、一百年,乃是期于大成,若說小有成就,則十年八年之間,也已頗有足觀?!弊罄涠U道:“十年八年便有小成,那倒很好,卻不知如何共策進(jìn)行?”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左盟主眼前所行,便是大有福于江湖同道的美事。咱們要一舉而泯滅門戶宗派之見,那是無法辦到的。但各家各派如擇地域相近,武功相似,又或相互交 好,先行盡量合并,則十年八年之內(nèi),門戶宗派便可減少一大半。咱們五岳劍派合成五岳派,就可為各家各派樹一范例,成為武林中千古艷稱的盛舉。”
他此言一出,眾人都叫了起來:“原來華山派贊成五派合并?!绷詈鼪_更是大吃一驚,心道:“料不到師父竟然贊成并派。我說過恒山派唯華山派馬首是瞻,師父說贊成并派,我可不能食言?!毙闹薪辜?,舉目向方證大師與沖虛道人望去,只見二人都搖了搖頭,神色頗為沮喪。
左冷禪一直擔(dān)心岳不群會力持異議,此人能言善辯,江湖上聲名又好,不能對他硬來,萬料不到他竟會支持并派,當(dāng)真大喜過望,說道:“嵩山派贊成五派合并,老實說,本來只是念到眾志成城的道理,只覺合則力強(qiáng),分則力弱。但今日聽了岳先生一番大道理,令在下茅塞頓開,方知原來五派合并,于武林前途有這等重大關(guān)系,卻不單單是于我五派有利之事了。”岳不群道:“我五派合并之后,如欲張大己力,以與各家門派爭雄斗勝,那么只有在武林中徒增風(fēng)波,于我五岳派固然未必有甚么好處,于江湖同道更是禍多于福。因此并派的宗旨,必須著眼于‘息爭解紛’四字之上。在下推測同道友好的心情,以為我五派合并之后,于別派或有不利,此點(diǎn)諸位大可放心?!比盒勐犃怂@幾句話,有的似乎松了口氣,有的卻是將信將疑。左冷禪道:“如此說來,華山派是贊成并派的?”岳不群道:“正是?!彼D了頓,眼望令狐沖,說道:“恒山派令狐掌門,以前曾在華山門下,在下與他曾有二十年師徒之情。他出了華山門墻之后,承他不棄,仍念念不忘昔日在下對他的情誼,盼望與在下終于同居 一派。在下今日已答應(yīng)于他,要同歸一派,亦不是難事?!闭f到這里,臉上露出笑容。令狐沖胸口一震,登時醒悟:“他答應(yīng)我重入他門下,原來并非回歸華山,而是五派合并之后,我和師父、師娘又在一派之中,那也好得很啊?!庇窒耄骸奥爭煾高m才言道:五派合并,宗旨當(dāng)在‘息爭解紛’四字,如果真是如此,五派合并倒是好事而非壞事了??磥砬巴局獌?,在于五岳派是照我?guī)煾傅淖谥既プ瞿?,還是照左冷禪的宗旨去做。如果我華山、恒山兩派協(xié)力同心,再加上衡山派,以及泰山派中的一些道友,我們?nèi)砂雽贯陨脚珊吞┥脚傻陌霐?shù),未始不能占到贏面。”令狐沖心下思潮起伏,聽得左冷禪道:“恭賀岳先生與令狐掌門,自今日起,賢師徒重歸同一門派,那真是天大的喜事?!比盒壑斜阌袛?shù)百人跟著鼓掌叫好。
突然間桃枝仙大聲說道:“這件事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桃干仙道:“為甚么不妥?”桃枝仙道:“這恒山派的掌門,本來是我六兄弟做的,是不是?”桃干仙等五人齊聲應(yīng)道:“是!”桃枝仙道:“后來我們客氣,因此讓給了令狐沖來做,是不是?讓給令狐沖做,有一個條款,便是要他為定閑、定靜、定逸三位師太報仇,是不是?”他問一句,桃干仙等五人都答道:“是!”
桃枝仙道:“可是殺害定閑師太她們?nèi)坏?,卻在五岳劍派之中,依我看來,多半是個若非姓左、便是姓右之人,又或是不左不右、姓中的人,如果令狐沖加入了五岳派,和這個姓左姓右又或姓中之人,變成了同門師兄弟,如何還可動刀動槍,為定閑師太報仇?”桃谷五仙齊聲道:“半點(diǎn)也不錯。”左冷禪心下大怒,尋思:“你這六個家伙如此當(dāng)眾辱我,再留你們多活幾個時辰,只怕更將有不少胡 言亂語說了出來?!敝宦犔腋捎值溃骸叭绻詈鼪_不替定閑師太報仇,便做不得恒山派掌門,是不是?如果他不是恒山派掌門,便拿不得恒山派的主意,是不是?如果他拿不得恒山派的主意,那么恒山派是否加入五岳派,便不能由令狐沖來說話了,是不是?”他問一句,桃谷五仙便齊聲答一句:“是!”桃干仙道:“一派不能沒有掌門,令狐沖既然做不得恒山派掌門,便須另推高明,是不是?恒山派中有哪六位英雄武功高強(qiáng),識見不凡,當(dāng)年定閑師太固然早有定評,連五岳劍派左盟主剛才也說:‘六位武功高強(qiáng),見識不凡,我都是久仰的’,是不是?”桃干仙這么問,他五兄弟便都答一聲:“是!”問的人聲音越來越響,答的人也是越答越起勁。與會的群雄一來確是覺得好笑,二來見到有人與嵩山派搗蛋,多少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心情,頗有人跟著起哄,數(shù)十人隨著桃谷五仙齊聲叫道:“是!”當(dāng)岳不群贊成五派合并之后,令狐沖心中便即大感混亂,這時聽桃谷六仙胡說八道的搗亂,內(nèi)心深處頗覺喜歡,似乎這六兄弟正在設(shè)法替自己解圍脫困,但再聽一會,突然奇怪:“桃谷六仙說話素來纏夾,前言不對后語,可是來到嵩山之后,每一句竟都含有深意。剛才這些言語似乎是強(qiáng)辭奪理,可是事先早有伏筆,教人難以辯駁,和他們平素亂扯一頓的情形大不相同。難道暗中另有高人在指點(diǎn)嗎?”
只聽得桃花仙道:“恒山派中這六位武功卓絕、識見不凡的大英雄是誰,各位不是蠢人,想來也必知道,是不是?”百余人笑著齊聲應(yīng)道:“是!”桃花仙道:“天下是非自有公論,公道自在人心。請問各位,這六位大英雄是誰?”二百余人在大笑聲中說道:“自然是你們桃谷六仙了?!?br/>
桃根仙道:“照啊,如此說來,恒山派掌門的位子,我們六兄弟只好當(dāng)仁不讓,勉為其難,德高望重,眾望所歸,水到渠成,水落石出,高山滾鼓,門戶大開……”他越說越是不知所云,群雄無不捧腹大笑。嵩山派中不少人大聲吆喝起來:“你六個家伙在這里搗甚么亂?快跟我滾下山去?!?br/>
桃枝仙道:“奇哉怪也!你們嵩山派千方百計的要搞五派合并,我恒山派的六位大英雄賞光來到嵩山,你們居然要趕我們下去。我們六位大英雄一走,恒山派其余的小英雄、女英雄們,自然跟著也都下了嵩山,你們這五派合并,便稀哩呼嚕,搞不成了。好!恒山派的朋友們,咱們都下山去,讓他們搞四派合并。左冷禪愛做四岳派掌門,便由他做去。咱們恒山派可不湊這個熱鬧?!?br/>
儀和、儀清等女弟子對左冷禪恨之入骨,聽桃枝仙這么一說,立時齊聲答應(yīng),紛紛呼叫:“咱們走罷!”
左冷禪一聽,登時發(fā)急,心想:“恒山派一走,五岳派變了四岳派。自古以來,天下便是五岳,決無缺一而成四岳之理。就算四派合并,我當(dāng)了四岳派的掌門,說起來也無光采。非但沒有威風(fēng),反而成為武林中的笑柄了。”當(dāng)即說道:“恒山派的眾位朋友,有話慢慢商量,何必急在一時?”桃根仙道:“是你的狐群狗黨 、蝦兵蟹將大聲吆喝,要趕我們下去,可不是我們自己要走?!?br/>
左冷禪哼了一聲,向令狐沖道:“令狐掌門,咱們學(xué)武之人,說話一諾千金,你說過要以岳先生的意旨為依歸,那可不能說過了不算?!绷詈鼪_舉目向岳不群望去,見他滿臉殷切之狀,不住向自己點(diǎn)頭;令狐沖轉(zhuǎn)頭又望方證大師和沖虛道人,卻見他二人連連搖頭,正沒做道理處,忽聽得岳不群道:“沖兒,我和你向來情若父子,你師娘更是待你不薄,難道你就不想和我們言歸于好,就同從前那樣嗎?”
令狐沖聽了這句話,霎時之間熱淚盈眶,更不思索,朗聲說道:“師父、師娘,孩兒所盼望的便是如此。你們贊同五派合并,孩兒不敢違命?!彼D了頓,又道:“可是,三位師太的血海深仇……”岳不群朗聲道:“恒山派定閑、定靜、定逸三位師太不幸遭人暗算,武林同道,無不痛惜。今后咱們五派合并,恒山派的事,也便是我岳某人的事。眼前首要急務(wù),莫過于查明真兇,然后以咱們五派之力,再請此間所有武林同道協(xié)助,那兇手便是金剛不壞之身,咱們也把他砍成了肉泥。沖兒,你不用過慮,這兇手就算是我五岳派中的頂尖兒人物,咱們也決計放他不過。”這番話大義凜然,說得又是斬釘截鐵,絕無回旋余地。恒山派眾女弟子登時喝采。儀和高聲叫道:“岳先生之言不錯。尊駕若能主持大局,替我們?nèi)粠熥饒蟮醚I畛穑闵缴舷?,盡皆深感大德?!?br/>
岳不群道:“這事著落在我身上,三年之內(nèi),岳某人若不能為三位師太報仇,武林同道便可說我是無恥之徒,卑鄙小人?!彼搜砸怀觯闵脚膳茏痈谴舐暁g呼,別派人眾也不禁鼓掌喝采。令狐沖尋思:“我雖決心為三位師太報仇,但要限定時日,卻是不能。大家疑心左冷禪是兇手,但如何能夠證明?就算將他制住逼
十問,他也決不承認(rèn)。師父何以能說得這般肯定?是了,他老人家定然已確知兇手是誰,又拿到了確切證據(jù),則三年之內(nèi)自能對付他?!彼惹半S同岳不群贊成并派,還怕恒山派的弟子們不愿,此刻見她們大聲歡呼,無人反對,心中為之一寬,朗聲道:“如此極好。我?guī)煾冈老壬讶徽f過,只要查明戕害三位師太的真兇是誰,就算他是五岳派中的頂尖兒人物,也決計放他不過。左掌門,你贊同這句話嗎?”左冷禪冷冷的道:“這句話很對啊。我為甚么不贊成?”令狐沖道:“今日天下眾英雄在此,大伙兒都聽見了,只要查到害死三位師太的主兇是誰,是他親自下手也好,是指使門下弟子所干的也好,不論他是甚么尊長前輩,人人得而誅之?!比盒壑?,倒有一半人轟聲附和。
左冷禪待人聲稍靜,說道:“五岳劍派之中,東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華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五派一致同意并派。那么自今而后,這五岳劍派的五個名字,便不再在武林出現(xiàn)了。我五派的門人弟子,都成為新的五岳派門下?!彼笫忠粨],只聽得山左山右鞭炮聲大作,跟著砰拍、砰拍之巨響不絕,許多大炮仗升入天空,慶?!拔逶琅伞闭介_山立派。群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都露出笑容,均想:“左冷禪預(yù)備得如此周到,五岳劍派合派之舉,自是勢在必行。倘時今日合派不成,這嵩山絕頂,只怕腥風(fēng)血雨,非有一場大廝殺不可?!狈迳舷鯚煘吢埿技婏w,鞭炮聲越來越響,誰都無法說話,直過了良久良久,鞭炮聲方歇。便有若干江湖豪士紛紛向左冷禪道賀,看來這些或是嵩山派事先邀來助拳的,或是眼見五岳合派已成,左冷禪聲勢大張,當(dāng)即搶先向他奉承討好的。左冷禪口中不住謙遜,冷冰冰的臉上居然也露出一二絲笑容。
忽聽得桃根仙說道:“既然五岳劍派并成了一個五岳派,我桃谷六仙也就順其自然,這叫做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弊罄涠U心想:“你這六怪來到峰上之后,只這句話才像人話?!碧腋上傻溃骸安徽撃囊粋€門派,都有個掌門人。這五岳派的掌門人,由誰來當(dāng)好?如果大伙一致推舉桃谷六仙,我們也只好當(dāng)仁不讓了?!碧抑ο傻溃骸斑m才岳先生言道:五派合并,乃是為了武林的公益,不是為謀私利。既是如此,雖然當(dāng)這五岳派掌門責(zé)任重大,事務(wù)繁多,我六兄弟也只好勉為其難了。”桃葉仙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大伙兒都這么熱心,我六兄弟焉可袖手旁觀,不為江湖上同道出一番力氣?”他六人你吹我唱,便似眾人已公舉他六兄弟作了五岳派掌門人一般。嵩山派中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大聲說道:“是誰推舉你們作五岳派掌門人了?這般瘋瘋顛顛的胡說,太不成話了!”這是左冷禪的師弟“托塔手”丁勉。嵩山派中登時許多人都鼓噪起來,有一人說:“今日若不是五派合并的大喜日子,將你們六個瘋子的十二條腿都砍了下來?!倍∶阌值溃骸傲詈崎T,這六個瘋子盡是在這里胡 鬧,你也不管管。”
桃花仙大聲道:“你叫令狐沖作‘令狐掌門’,你舉他為五岳派掌門人嗎?適才左冷禪說過,恒山派啦,華山派啦,這些名字在武林中從此不再留存,你既叫他作令狐掌門,心中自然認(rèn)他是五岳派掌門人了。”
桃實仙道:“要令狐沖做五岳派掌門,雖然比我六兄弟差著一籌,但不得已而求其次,也可將就將就?!碧腋商岣呱ぷ?,叫道:“嵩山派提名令狐沖為五岳派掌門人,大伙兒以為如何?”只聽得百余名女子嬌聲叫好,那自然都是恒山派的女弟子了。丁勉只因順口叫了聲“令狐掌門”,給桃谷六仙抓住了話柄,不由得尷尬萬分,滿臉通紅,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說:“不,不!我……我不是……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提名令狐沖做五岳派掌門……”桃干仙道:“你說不是要令狐沖做五岳派掌門,那么定然認(rèn)為,非由桃谷六仙出馬不可了。閣下既如此抬愛,我六兄弟卻之不恭,居之有愧。”桃枝仙道:“這樣罷,咱們不妨先做上一年半載,待得大局已定,再行退位讓賢,亦自不妨。”桃谷五仙道:“對,對,這也不失為折衷之策。”左冷禪冷冷的道:“六位說話真多,在這嵩山絕頂放言高論,將天下英雄視若無物,讓別人也來說幾句話行不行?”桃花仙道:“行,行,為甚么不行?有話請說,有屁請放?!彼f了這“有屁請放”四字,一時之間,封禪臺下一片寂靜,誰也沒有出聲,免得一開口就變成放屁。
過了好一會,左冷禪才道:“眾位英雄,請各抒高見。這六個瘋子胡說八道,大家不必理會,免得掃了清興。”桃谷六仙六鼻齊吸,嗤嗤有聲,說道:“放屁甚多,不算太臭?!贬陨脚芍姓境鲆幻菹鞯睦险?,朗聲說道:“五岳劍派同氣連枝,聯(lián)手結(jié)盟,近年來均由左掌門為盟主。左掌門統(tǒng)率五派已久,威望素著,今日五派合并,自然由左盟主為我五岳派掌門人,若是換作旁人,有誰能服?”當(dāng)年曾參與衡山劉正風(fēng)金盆洗手之會的,都認(rèn)得這人名叫陸柏。他和丁勉、費(fèi)彬三人曾殘殺劉正風(fēng)的滿門,甚是心狠手辣。桃花仙道:“不對,不對!五派合并,乃是推陳出新的盛舉,這個掌門人嘛,也得破舊立新,除舊更新,換一個新人?!碧覍嵪傻溃骸罢?。倘若仍由左冷禪當(dāng)掌門,那是換湯不換藥,沒半分新氣象,然則五派又何必合并?”桃枝仙道:“這五岳派的掌門人,誰都可以做,就是左冷禪不能做?!碧腋上傻溃骸耙晕腋咭姡蝗绱蠹逸喠鱽碜?。一個人做一天,今天你做,明天我做,個個有份,決不落空。那叫做公平交 易,老少無欺,貨真價實,皆大歡喜?!碧腋晒恼频溃骸斑@法子妙極,那應(yīng)當(dāng)由年紀(jì)最小的小姑娘輪起。我推恒山派的秦絹秦家小妹妹,做五岳派今天的掌門人?!焙闵脚梢槐娕茏忧橹夜攘扇绱苏f法,旨在和左冷禪搗蛋,都是大聲叫好。千余名事不關(guān)己、只盼越亂越好之輩,便也隨著起哄。一時嵩山絕頂又是亂成一團(tuá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