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蓮?fù)だ淅涞牡溃骸巴傩?,在這成德堂上,怎容得你大呼小叫?見了教主,為甚么不跪下?膽敢不稱頌教主的文武圣德?”童百熊仰天大笑,說道:“我和東方兄弟交 朋友之時(shí),哪里有你這小子了?當(dāng)年我和東方兄弟出死入生,共歷患難,你這乳臭小子生也沒生下來,怎輪得到你來和我說話?”令狐沖側(cè)過頭去,此刻看得清楚,但見他白發(fā)披散,銀髯戟張,臉上肌肉牽動(dòng),圓睜雙眼,臉上鮮血已然凝結(jié),神情甚是可怖。他雙手雙足都銬在鐵銬之中,拖著極長的鐵鏈,說到憤怒處,雙手?jǐn)[動(dòng),鐵鏈發(fā)出錚錚之聲 。任我行本來跪著不動(dòng),一聽到鐵鏈之聲 ,在西湖底被囚的種種苦況突然間涌上心頭,再也克制不住,身子顫動(dòng),便欲發(fā)難,卻聽得楊蓮?fù)さ溃骸霸诮讨髅媲澳懜胰绱藷o禮,委實(shí)狂妄已極。你暗中和反教大叛徒任我行勾結(jié),可知罪嗎?”童百熊道:“任教主是本教前任教主,身患不治重癥,退休隱居,這才將教務(wù)交 到東方兄弟手中,怎說得上是反教大叛徒?東方兄弟,你明明白白說一句,任教主怎么反叛,怎么背叛本教了?”楊蓮?fù)さ溃骸叭挝倚屑膊≈斡?,便?yīng)回歸本教,可是他卻去少林寺中,和少林、武當(dāng)、嵩山諸派的掌門人勾搭,那不是反教謀叛是甚么?他為甚么不前來參見教主,恭聆教主的指示?”童百熊哈哈一笑,說道:“任教主是東方兄弟的舊上司,武功見識(shí),未必在東方兄弟之下。東方兄弟,你說是不是?”楊蓮?fù)ご舐暫鹊溃骸皠e在這里倚老賣老了。教主待屬下兄弟寬厚,不來跟你一般見識(shí)。你若深自懺悔,明日在總壇之中,向眾兄弟說明自己的胡 作非為,保證今后痛改前非,對(duì)教主盡忠,教主或許還可網(wǎng)開一面,饒你不死。否則的話,后果如何,你自己也知道?!?br/>
童百熊笑道:“姓童的年近八十,早已活得不耐煩了,還怕甚么后果?”楊蓮?fù)ず鹊溃骸皫藖?!”紫衫侍者?yīng)道:“是!”只聽得鐵鏈聲響,押了十余人上殿,有男有女,還有幾個(gè)兒童。童百熊一見到這干人進(jìn)來,登時(shí)臉色大變,提氣暴喝:“楊蓮?fù)?,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dāng),你拿我的兒孫來干甚么?”他這一聲呼喝,直震得各人耳鼓中嗡嗡作響。令狐沖見居中而坐的東方不敗身子震了一震,心想:“這人良心未曾盡泯,見童百熊如此情急,不免心動(dòng)?!睏钌?fù)ばΦ溃骸敖讨鲗氂?xùn)第三條是甚么?你讀來聽聽!”童百熊重重“呸”了一聲,并不答話。楊蓮?fù)さ溃骸巴腋魅寺犃耍囊粋€(gè)知道教主寶訓(xùn)第三條的,念出來聽聽?!币粋€(gè)十歲左右的男孩說道:“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寶訓(xùn)第三條:‘對(duì)敵須狠,斬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楊蓮?fù)さ溃骸昂芎?,很好!小娃娃,十條教主寶訓(xùn),你都背得出嗎?”那男孩道:“都背得出。一天不讀教主寶訓(xùn),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讀了教主寶訓(xùn),練武有長進(jìn),打仗有氣力。”楊蓮?fù)ばΦ溃骸昂軐?duì),這話是誰教你的?”那男孩道:“爸爸教的。”楊蓮?fù)ぶ钢傩艿溃骸八钦l?”那男孩道:“是爺爺。”楊蓮?fù)さ溃骸澳銧敔敳蛔x教主寶訓(xùn),不聽教主的話,反而背叛教主,你說怎么樣?”那男孩道:“爺爺不對(duì)。每個(gè)人都應(yīng)該讀教主寶訓(xùn),聽教主的話?!?br/>
楊蓮?fù)は蛲傩艿溃骸澳銓O兒只是個(gè)十歲娃娃,尚且明白道理。你這大把年紀(jì),怎地反而胡 涂了?”
童百熊道:“我只跟姓任的、姓向的二人說過一陣子話。他們要我背叛教主,我可沒答允。童百熊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不會(huì)做對(duì)不起人的事?!彼姷饺沂嗫陂L幼全被拿來,口氣不由得軟了下來。
楊蓮?fù)さ溃骸澳闾热粼邕@么說,也不用這么麻煩了?,F(xiàn)下你知錯(cuò)了嗎?”童百熊道:“我沒有錯(cuò)。我沒叛教,更沒背叛教主?!睏钌?fù)@了口氣,道:“你既不肯認(rèn)錯(cuò),我可救不得你了。左右,將他家屬帶下去,從今天起,不得給他們吃一粒米,喝一口水?!睅酌仙朗陶邞?yīng)道:“是!”押了十余人便行。童百熊叫道:“且慢!”向楊蓮?fù)さ溃骸昂茫艺J(rèn)錯(cuò)便是。是我錯(cuò)了,懇求教主網(wǎng)開一面?!彪m然認(rèn)錯(cuò),眼中如欲噴出火來。楊蓮?fù)だ湫Φ溃骸皠偛拍阏f甚么來?你說甚么和教主共歷患難之時(shí),我生都沒生下來,是不是?”童百熊忍氣吞聲,道:“是我錯(cuò)了?!睏钌?fù)さ溃骸笆悄沐e(cuò)了?這么說一句話,那可容易得緊啊。你在教主之前,為何不跪?”
童百熊道:“我和教主當(dāng)年是八拜之交 ,數(shù)十年來,向來平起平坐。”他突然提高嗓子說道:“東方兄弟,你眼見老哥哥受盡折磨,怎地不開口,不說一句話?你要老哥哥下跪于你,那容易得很。只要你說一句話,老哥哥便為你死了,也不皺一皺眉?!睎|方不敗坐著一動(dòng)不動(dòng)。一時(shí)大殿之中寂靜無聲,人人都望著東方不敗,等他開口。可是隔了良久,他始終沒出聲。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這幾年來,我要見你一面也難。你隱居起來,苦練《葵花寶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舊星散,大禍便在眉睫嗎?”東方不敗仍是默不作聲。童百熊道:“你殺我不打緊,折磨我不打緊,可是將一個(gè)威霸江湖數(shù)百年的日月神教毀了,那可成了千古罪人。你為甚么不說話?你是練功走了火,不會(huì)說話了,是不是?”
楊蓮?fù)ず鹊溃骸昂f!跪下了!”兩名紫衫侍者齊聲吆喝,飛腳往童百熊膝彎里踢去。
只聽得呯呯兩聲響,兩名紫衫侍者腿骨斷折,摔了出去,口中狂噴鮮血。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我要聽你親口說一句話,死也甘心。三年多來你不出一聲,教中兄弟都已動(dòng)疑。”楊蓮?fù)づ溃骸皠?dòng)甚么疑?”童百熊大聲道:“疑心教主遭人暗算,給服了啞藥。為甚么他不說話?為甚么他不說話?”楊蓮?fù)だ湫Φ溃骸敖讨鹘鹂?,豈為你這等反教叛徒輕開?左右,將他帶了下去!”八名紫衫侍者應(yīng)聲而上。童百熊大呼:“東方兄弟,我要瞧瞧你,是誰害得你不能說話?”雙手舞動(dòng),鐵鏈揮起,雙足拖著鐵鏈,便向東方不敗搶去。八名紫衫侍者見他神威凜凜,不敢逼
十進(jìn)。楊蓮?fù)ご蠼校骸澳米∷?,拿住他!”殿下武士只在門口高聲吶喊,不敢上殿。教中立有嚴(yán)規(guī),教眾若是攜帶兵刃踏入成德殿一步,那是十惡不赦的死罪。東方不敗站起身來,便欲轉(zhuǎn)入后殿。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別走,”加快腳步。他雙足給鐵鐐系住,行走不快,心中一急,摔了出去。他乘勢幾個(gè)筋斗,跟著向前撲出,和東方不敗相去已不過百尺之遙。楊蓮?fù)ご蠛簦骸按竽懪淹剑写探讨?!眾武士,快上殿擒拿叛徒?!比挝倚幸姈|方不敗閃避之狀極為顢頇,而童百熊與他相距尚遠(yuǎn),一時(shí)趕他不上,從懷中摸出三枚銅錢,運(yùn)力于掌,向東方不敗擲了過去。盈盈叫道:“動(dòng)手罷!”
令狐沖一躍而起,從繃帶中抽出長劍。向問天從擔(dān)架的木棍中抽出兵刃,分交 任我行和盈盈,跟著用力一抽,擔(dān)架下的繩索原來是一條軟鞭。四個(gè)人展開輕功,搶將上去。只聽得東方不敗“啊”的一聲叫,額頭上中了一枚銅錢,鮮血涔涔而下。任我行發(fā)射這三枚銅錢時(shí)和他相距甚遠(yuǎn),擲中他額頭時(shí)力道已盡,所受的只是一些肌膚輕傷。但東方不敗號(hào)稱武功天下第一,居然連這樣的一枚銅錢也避不開,自是情理之所無。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這東方不敗是假貨?!毕騿柼焖⒌囊槐?,卷住了楊蓮?fù)さ碾p足,登時(shí)便將他拖倒。東方不敗掩面狂奔。令狐沖斜刺里兜過去,截住他去路,長劍一指,喝道:“站?。 必M知東方不敗急奔之下,竟不會(huì)收足,身子便向劍尖上撞來。令狐沖急忙縮劍,左掌輕輕拍出,東方不敗仰天直摔了出去。
任我行縱身搶到,一把抓住東方不敗后頸,將他提到殿口,大聲道:“眾人聽著,這家伙假冒東方不敗,禍亂我日月神教,大家看清了他的嘴臉。”
但見這人五官相貌,和東方不敗實(shí)在十分相似,只是此刻神色惶急,和東方不敗平素那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態(tài),卻有天壤之別。眾武士面面相覷,都驚得說不出話來。任我行大聲道:“你叫甚么名字?不好好說,我把你腦袋砸得稀爛?!蹦侨酥粐樀萌戆l(fā)抖,顫聲說道:“小……小……人……人……叫……叫……叫……”
向問天已點(diǎn)了楊蓮?fù)?shù)處穴道,將他拉到殿口,喝道:“這人到底叫甚么名字?”楊蓮?fù)ぐ喝坏溃骸澳闶巧趺礀|西,也配來問我?我認(rèn)得你是反教叛徒向問天。日月神教早將你革逐出教,你憑甚么重回黑木崖來?”向天冷笑道:“我上黑木崖來,便是為了收拾你這奸徒!”右掌一起,喀的一聲,將他左腿小腿骨斬?cái)嗔?。豈知楊蓮?fù)の涔ζ狡剑瑸槿司尤粯O是硬朗,喝道:“你有種便將我殺了,這等折磨老子,算甚么英雄好漢?”向問天笑道:“有這等便宜的事?”手起掌落,喀的一聲響,又將他右腿小腿骨斬?cái)?,左手一樁,將他頓在地下。
楊蓮?fù)るp足著地,小腿上的斷骨戳將上來,劇痛可想而知,可是他竟然哼也不哼一聲。
向問天大拇指一翹,贊道:“好漢子!我不再折磨你便了?!痹谀羌贃|方不敗肚子上輕輕一拳,問道:“你叫甚么名字?”那人“啊”的大叫,說道:“小……小……人……名……名叫……包……包……包……”向問天道:“你姓包,是不是?”那人道:“是……是……是……包……包……包……”結(jié)結(jié)巴巴的半天,也沒說出叫包甚么名字。
眾人隨即聞到一陣臭氣,只見他褲管下有水流出,原來是嚇得屎尿直流。任我行道:“事不宜遲,咱們?nèi)フ覗|方不敗要緊!”提起那姓包漢子,大聲道:“你們大家都瞧見了,此人冒充東方不敗,擾亂我教。咱們這就要去查明真相。我是你們的真正教主任我行,你們認(rèn)不認(rèn)得?”
眾武士均是二十來歲的青年,從未見過他,自是不識(shí)。自東方不敗接任教主,手下親信揣摩到他心意,相誡不提前任教主之事,因此這些武士連任我行的名字也沒聽見過,倒似日月神教創(chuàng)教數(shù)百年,自古至今便是東方不敗當(dāng)教主一般。眾武士面面相覷,不敢接話。
上官云大聲道:“東方不敗多半早給楊蓮?fù)に麄兒λ懒?。這位任教主,便是本教教主。自今而后,大伙兒須得盡忠于任教主。”說著便向任我行跪下,說道:“屬下參見任教主,教主千秋萬載,一統(tǒng)江湖!”
眾武士認(rèn)得上官云是本教職位極高的大人物,見他向任我行參拜,又見東方教主確是冒充假貨,而權(quán)勢顯赫的楊蓮?fù)け蝗苏蹟嚯p腿,拋在地下,更無半分反抗之力,當(dāng)下便有數(shù)人向任我行跪倒,說道:“教主千秋萬載,一統(tǒng)江湖!”其余眾武士先后跟著跪倒。那“教主千秋萬載,一統(tǒng)江湖”十字,大家每日里都說上好幾遍,說來順口純熟之至。任我行哈哈大笑,一時(shí)之間,志得意滿,說道:“你們嚴(yán)守上下黑木崖的通路,任何人不得上崖下崖?!北娢涫魁R聲答應(yīng)。這時(shí)向問天已呼過紫衫侍者,將童百熊的銬鐐打開。童百熊關(guān)心東方不敗的安危存亡,抓起楊蓮?fù)さ暮箢i,喝道:“你……你……你一定害死了我那東方兄弟,你……你……”心情激動(dòng),喉頭哽咽,兩行眼淚流將下來。楊蓮?fù)るp目一閉,不去睬他。童百熊一個(gè)耳光打過去,喝道:“我那東方兄弟到底怎樣了?”向問天忙叫:“下手輕些!”但已不及,童百熊只使了三成力,卻已將楊蓮?fù)ご虻脮灹诉^去。童百熊拚命搖晃他身子,楊蓮?fù)るp眼翻白,便似死了一般。任我行向一干紫衫侍者道:“有誰知道東方不敗下落的,盡速稟告,重重有賞?!边B問三句,無人答話。霎時(shí)之間,任我行心中一片冰涼。他困囚西湖湖底十余年,除了練功之外,便是想象脫困之后,如何折磨東方不敗,天下快事,無逾于此。哪知今日來到黑木崖上,找到的竟是個(gè)假貨。顯然東方不敗早已不在人世,否則以他的機(jī)智武功,怎容得楊蓮?fù)と绱撕?作非為,命人來冒充于他?而折磨楊蓮?fù)ず瓦@姓包的混蛋,又有甚么意味?
他向數(shù)十名散站殿周的紫衫侍者瞧去,只見有些人顯得十分恐懼,有些惶惑,有些隱隱現(xiàn)著狡譎之色。任我行失望之余,煩躁已極,喝道:“你們這些家伙,明知東方不敗是個(gè)假貨,卻伙同楊蓮?fù)て垓_教下兄弟,個(gè)個(gè)罪不容誅!”身子一晃,欺將過去,拍拍拍拍四聲輕響,手掌到處,四名紫衫侍者哼也不哼一聲,便即斃命。其余侍者駭然驚呼,四散逃開。任我行獰笑道:“想逃!逃到哪里去?”拾起地下從童百熊身上解下來的銬鐐鐵鏈,向人叢中猛擲過去,登時(shí)血肉橫飛,又有七八人斃命。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跟隨東方不敗的,一個(gè)都活不了!”盈盈見父親舉止有異,大有狂態(tài),叫道:“爹爹!”過去牽住了他手。忽見眾侍者中走出一人,跪下說道:“啟稟教主,東方教……東方不敗并沒有死!”
任我行大喜,搶過去抓住他肩頭,問道:“東方不敗沒死?”那人道:“是!?。 贝蠼幸宦?,暈了過去,原來任我行激動(dòng)之下,用力過巨,竟捏碎了他雙肩肩骨。任我行將他身子搖了幾下,這人始終沒有轉(zhuǎn)醒。他轉(zhuǎn)頭向眾侍者喝道:“東方不敗在哪里?快些帶路!遲得片刻,一個(gè)個(gè)都?xì)⒘恕!币幻陶吖蛳抡f道:“啟稟教主,東方不敗所居的處所十分隱秘,只有楊蓮?fù)ぶ廊绾伍_啟秘門。咱們把這姓楊的反教叛徒弄醒過來,他能帶引教主前往?!?br/>
任我行道:“快取冷水來!”
這些紫衫侍者都是十分伶俐之徒,當(dāng)即有五人飛奔出殿,卻只三人回來,各自端了一盆冷水,其余兩人卻逃走了。三盆冷水都潑在楊蓮?fù)ゎ^上。只見他慢慢睜開眼睛,醒了過來。向問天道:“姓楊的,我敬重你是條硬漢,不來折磨于你。此刻黑木崖上下通路早已斷絕,東方不敗如非身有雙翼,否則無法逃脫。你快帶我們?nèi)フ宜?,男子漢大丈夫,何必藏頭露尾?大家爽爽快快的作個(gè)了斷,豈不痛快?”楊蓮?fù)だ湫Φ溃骸皷|方教主天下無敵,你們膽敢去送死,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好,我就帶你們?nèi)ヒ娝?。”向問天?duì)上官云道:“上官兄,我二人暫且做一下轎夫,抬這家伙去見東方不敗?!闭f著抓起楊蓮?fù)?,將他放在?dān)架上。上官云道:“是!”和向問天二人抬起了擔(dān)架。楊蓮?fù)さ溃骸跋蚶锩孀?!”向問天和上官云抬著他在前領(lǐng)路。任我行、令狐沖、盈盈、童百熊四人跟隨其后。
一行人走到成德殿后,經(jīng)過一道長廊,到了一座花園之中,走入西首一間小石屋。楊蓮?fù)さ溃骸巴谱笫讐Ρ凇!蓖傩苌焓忠煌疲菈υ瓉硎腔畹?,露出一扇門來。里面尚有一道鐵門。楊蓮?fù)纳磉吤鲆淮€匙,交 給童百熊,打開了鐵門,里面是一條地道。眾人從地道一路向下。地道兩旁點(diǎn)著幾盞油燈,昏燈如豆,一片陰沉沉地。任我行心想:“東方不敗這廝將我關(guān)在西湖湖底,哪知道報(bào)應(yīng)不爽,他自己也是身入牢籠。這條地道,比之孤山梅莊的也好不了多少。”哪知轉(zhuǎn)了幾個(gè)彎,前面豁然開朗,露出天光。眾人突然聞到一陣花香,胸襟為之一爽。從地道中出來,竟是置身于一個(gè)極精致的小花園中,紅梅綠竹,青松翠柏,布置得極具匠心,池塘中數(shù)對(duì)鴛鴦?dòng)朴纹溟g,池旁有四只白鶴。眾人萬料不到會(huì)見到這等美景,無不暗暗稱奇。繞過一堆假山,一個(gè)大花圃中盡是深紅和粉紅的玫瑰,爭芳競艷,嬌麗無儔。
盈盈側(cè)頭向令狐沖瞧去,見他臉孕笑容,甚是喜悅,低聲問:“你說這里好不好?”令狐沖微笑道:“咱們把東方不敗趕跑后,我和你在這里住上幾個(gè)月,你教我彈琴,那才叫快活呢?!庇溃骸澳氵@話可不是騙我?”令狐沖道:“就怕我學(xué)不會(huì),婆婆可別見怪?!庇偷囊宦暎α顺鰜?。兩人觀賞美景,便落了后,見向問天和上官云抬著楊蓮?fù)ひ炎哌M(jìn)一間精雅的小舍,令狐沖和盈盈忙跟著進(jìn)去。一進(jìn)門,便聞到一陣濃烈花香。見房中掛著一幅仕女圖,圖中繪著三個(gè)美女 ,椅上鋪了繡花錦墊。令狐沖心想:“這是女子的閨房,怎地東方不敗住在這里?是了,這是他愛妾的居所。他身處溫 柔鄉(xiāng)中,不愿處理教務(wù)了?!?br/>
只聽得內(nèi)室一人說道:“蓮弟,你帶誰一起來了?”聲音尖銳,嗓子卻粗,似是男子,又似女子,令人一聽之下,不由得寒毛直豎。楊蓮?fù)さ溃骸笆悄愕睦吓笥?,他非見你不可?!眱?nèi)室那人道:“你為甚么帶他來?這里只有你一個(gè)人才能進(jìn)來。除了你之外,我誰也不愛見。”最后這兩句說得嗲聲嗲氣,顯然是女子聲調(diào),但聲音卻明明是男人。任我行、向問天、盈盈、童百熊、上官云等和東方不敗都甚熟悉,這聲音確然是他,只是恰如捏緊喉嚨學(xué)唱花旦一般,嬌媚做作,卻又不像是開玩笑。各人面面相覷,盡皆駭異。楊蓮?fù)@了口氣道:“不行啊,我不帶他來,他便要?dú)⑽?。我怎能不見你一面而死??br/>
房內(nèi)那人尖聲道:“有誰這樣大膽,敢欺侮你?是任我行嗎?你叫他進(jìn)來!”
任我行聽他只憑一句話便料到是自己,不禁深佩他的才智,作個(gè)手勢,示意各人進(jìn)去。上官云掀起繡著一叢牡丹的錦緞門帷,將楊蓮?fù)ぬнM(jìn),眾人跟著入內(nèi)。
房內(nèi)花團(tuán) 錦簇,脂粉濃香撲鼻,東首一張梳妝臺(tái)畔坐著一人,身穿粉紅衣衫,左手拿著一個(gè)繡花繃架,右手持著一枚繡花針,抬起頭來,臉有詫異之色。
但這人臉上的驚訝神態(tài),卻又遠(yuǎn)不如任我行等人之甚。除了令狐沖之外,眾人都認(rèn)得這人明明便是奪取了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十余年來號(hào)稱武功天下第一的東方不敗??墒谴丝趟旯饬撕?須,臉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樣男不男、女不女,顏色之妖,便穿在盈盈身上,也顯得太嬌艷、太刺眼了些。這樣一位驚天動(dòng)地、威震當(dāng)世的武林怪杰,竟然躲在閨房之中刺繡!任我行本來滿腔怒火,這時(shí)卻也忍不住好笑,喝道:“東方不敗,你在裝瘋嗎?”東方不敗尖聲道:“果然是任教主!你終于來了!蓮弟,你……你……怎么了?是給他打傷了嗎?”撲到楊蓮?fù)ど砼裕阉Я似饋?,輕輕放在床 上。東方不敗臉上一副愛憐無限的神情,連問:“疼得厲害嗎?”又道:“只是斷了腿骨,不要緊的,你放心好啦,我立刻給你接好?!甭o他除了鞋襪,拉過熏得噴香的繡被,蓋在他身上,便似一個(gè)賢淑的妻子服侍丈夫一般。眾人不由得相顧駭然,人人想笑,只是這情狀太過詭異,卻又笑不出來。珠簾錦帷、富麗燦爛的繡房之中,竟充滿了陰森森的妖氛鬼氣。東方不敗從身邊摸出一塊綠綢手帕,緩緩替楊蓮?fù)な萌ヮ~頭的汗水和泥污。楊蓮?fù)づ溃骸按髷钞?dāng)前,你跟我這般婆婆媽媽干甚么?你能打發(fā)得了敵人,再跟我親熱不遲?!睎|方不敗微笑道:“是,是!你別生氣,腿上痛得厲害,是不是?真叫人心疼?!比绱斯质?,任我行、令狐沖等皆是從所未見,從所未聞。男風(fēng)變童固是所在多有,但東方不敗以堂堂教主,何以竟會(huì)甘扮女子,自居妾婦?此人定然是瘋了。楊蓮?fù)?duì)他說話,聲色俱厲,他卻顯得十分的“溫 柔嫻淑”,人人既感奇怪,又有些惡心。童百熊忍不住踏步上前,叫道:“東方兄弟,你……你到底在干甚么?”東方不敗抬起頭來,陰沉著臉,問道:“傷害我蓮弟的,也有你在內(nèi)嗎?”童百熊道:“你為甚么受楊蓮?fù)み@廝擺弄?他叫一個(gè)混蛋冒充了你,任意發(fā)號(hào)施令,胡 作非為,你可知道么?”東方不敗道:“我自然知道。蓮弟是為我好,對(duì)我體貼。他知道我無心處理教務(wù),代我操勞,那有甚么不好?”童百熊指著楊蓮?fù)さ溃骸斑@人要?dú)⑽?,你也知道么?”東方不敗緩緩搖頭,道:“我不知道。蓮弟既要?dú)⒛?,一定是你不好。那你為甚么不讓他殺了?”童百熊一怔,伸起頭來,哈哈大笑,笑聲中盡是悲憤之意,笑了一會(huì),才道:“他要?dú)⑽遥惚阕屗麣⑽?,是不是?”東方不敗道:“蓮弟喜歡干甚么,我便得給他辦到。當(dāng)世就只他一人真正待我好,我也只待他一個(gè)好。童大哥,咱們一向是過命的交 情,不過你不應(yīng)該得罪我的蓮弟啊?!蓖傩軡M臉脹得通紅,大聲道:“我還道你是失心瘋了,原來你心中明白得很,知道咱們是好朋友,一向是過命的交 情。”東方不敗道:“正是。你得罪我,那沒有甚么。得罪我蓮弟,卻是不行?!蓖傩艽舐暤溃骸拔乙呀?jīng)得罪他了,你待怎地?這奸賊想殺我,可是未必能夠如愿。”
東方不敗伸手輕輕撫摸楊蓮?fù)さ念^發(fā),柔聲道:“蓮弟,你想殺了他嗎?”楊蓮?fù)づ溃骸翱炜靹?dòng)手!婆婆媽媽的,令人悶煞?!睎|方不敗笑道:“是!”轉(zhuǎn)頭向童百熊道:“童兄,今日咱們恩斷義絕,須怪不了我。”
童百熊來此之前,已從殿下武士手中取了一柄單刀,當(dāng)即退了兩步,抱刀在手,立個(gè)門戶。他素知東方不敗武功了得,此刻雖見他瘋瘋癲癲,畢竟不敢有絲毫輕忽,抱元守一,凝目而視。東方不敗冷冷一笑,嘆道:“這可真教人為難了!童大哥,想當(dāng)年在太行山之時(shí),潞東七虎向我圍攻。其時(shí)我練功未成,又被他們忽施偷襲,右手受了重傷,眼見得命在頃刻,若不是你舍命相救,做兄弟的又怎能活得到今日?”童百熊哼了一聲,道:“你竟還記得這些舊事?!睎|方不敗道:“我怎不記得?當(dāng)年我接掌日月神教大權(quán),朱雀堂羅長老心中不服,啰里啰唆,是你一刀將羅長老殺了。從此本教之中,再也沒第二人敢有半句異言。你這擁戴的功勞,可著實(shí)不小啊。”童百熊氣憤憤的道:“只怪我當(dāng)年胡 涂!”
東方不敗搖頭道:“你不是胡 涂,是對(duì)我義氣深重。我十一歲上就識(shí)得你了。那時(shí)我家境貧寒,全蒙你多年救濟(jì)。我父母故世后無以為葬,喪事也是你代為料理的?!蓖傩茏笫忠粩[,道:“過去之事,提來干么?”東方不敗嘆道:“那可不得不提。童大哥,做兄弟的不是沒良心,不顧舊日恩情,只怪你得罪了我蓮弟。他要取你性命,我這叫做無法可施?!蓖傩艽蠼校骸傲T了,罷了!”
突然之間,眾人只覺眼前有一團(tuán) 粉紅色的物事一閃,似乎東方不敗的身子動(dòng)了一動(dòng)。但聽得當(dāng)?shù)囊宦曧?,童百熊手中單刀落地,跟著身子晃了幾晃?br/>
只見童百熊張大了口,忽然身子向前直撲下去,俯伏在地,就此一動(dòng)也不動(dòng)了。他摔倒時(shí)雖只一瞬之間,但任我行等高手均已看得清楚,他眉心、左右太陽穴、鼻下人中四處大穴上,都有一個(gè)細(xì)小紅點(diǎn),微微有血滲出,顯是被東方不敗用手中的繡花針?biāo)?。任我行等大駭之下,不由自主都退了幾步。令狐沖左手將盈盈一扯,自己擋在她身前。一時(shí)房中一片寂靜,誰也沒喘一口大氣。任我行緩緩拔出長劍,說道:“東方不敗,恭喜你練成了《葵花寶典》上的武功?!睎|方不敗道:“任教主,這部《葵花寶典》是你傳給我的。我一直念著你的好處?!比挝倚欣湫Φ溃骸笆菃??因此你將我關(guān)在西湖湖底,教我不見天日。”東方不敗道:“我沒殺你,是不是?只須我叫江 南四友不送水給你喝,你能挨得十天半月嗎?”任我行道:“這樣說來,你待我還算不錯(cuò)了?”東方不敗道:“正是。我讓你在杭州西湖頤養(yǎng)天年。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西湖風(fēng)景,那是天下有名的了,孤山梅莊,更是西湖景色絕佳之處?!?br/>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原來你讓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頤養(yǎng)天年,可要多謝你了?!?br/>
東方不敗嘆了口氣,道:“任教主,你待我的種種好處,我永遠(yuǎn)記得。我在日月神教,本來只是風(fēng)雷堂長老座下一名副香主,你破格提拔,連年升我的職,甚至連本教至寶《葵花寶典》也傳了給我,指定我將來接替你為本教教主。此恩此德,東方不敗永不敢忘。”
令狐沖向地下童百熊的尸體瞧了一眼,心想:“你剛才不斷贊揚(yáng)童長老對(duì)你的好處,突然之間,對(duì)他猛下殺手。現(xiàn)下你又想對(duì)任教主重施故技了。他可不會(huì)上你這個(gè)當(dāng)?!钡珫|方不敗出手實(shí)在太過迅捷,如電閃,如雷轟,事先又無半分征兆,委實(shí)可怖可畏。令狐沖提起長劍,指住了他胸口,只要他四肢微動(dòng),立即便挺劍疾刺,只有先行攻擊,方能制他死命,倘若讓他占了先機(jī),這房中又將有一人殞命了。任我行、向問天、上官云、盈盈四人也都目不轉(zhuǎn)瞬的注視著東方不敗,防他暴起發(fā)難。
只聽東方不敗又道:“初時(shí)我一心一意只想做日月神教教主,想甚么千秋萬載,一統(tǒng)江湖,于是處心積慮的謀你的位,剪除你的羽翼。向兄弟,我這番計(jì)謀,可瞞不過你。日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東方不敗之外,要算你是個(gè)人才了?!毕騿柼焓治哲洷?,屏息凝氣,竟不敢分心答話。東方不敗嘆了口氣,說道:“我初當(dāng)教主,那可意氣風(fēng)發(fā)了,說甚么文成武德,中興圣教,當(dāng)真是不要臉的胡 吹法螺。直到后來修習(xí) 《葵花寶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諦。其后勤修內(nèi)功,數(shù)年之后,終于明白了天人化生、萬物滋長的要道?!?br/>
眾人聽他尖著嗓子說這番話,漸漸的手心出汗,這人說話有條有理,腦子十分清楚,但是這副不男不女的妖異模樣,令人越看越是心中發(fā)毛。東方不敗的目光緩緩轉(zhuǎn)到盈盈臉上,問道:“任大小姐,這幾年來我待你怎樣?”盈盈道:“你待我很好?!睎|方不敗又嘆了口氣,幽幽的道:“很好是談不上,只不過我一直很羨慕你。一個(gè)人生而為女子,已比臭男子幸運(yùn)百倍,何況你這般千嬌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處,別說是日月神教的教主,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br/>
令狐沖笑道:“你若和任大小姐易地而處,要我愛上你這個(gè)老妖怪,可有點(diǎn)不容易!”
任我行等聽他這么說,都是一驚。
東方不敗雙目凝視著他,眉毛漸漸豎起,臉色發(fā)青,說道:“你是誰?竟敢如此對(duì)我說話,膽子當(dāng)真不小?!边@幾句話音尖銳之極,顯得憤怒無比。
令狐沖明知危機(jī)已迫在眉睫,卻也忍不住笑道:“是須眉男兒漢也好,是千嬌百媚的姑娘也好,我最討厭的,是男扮女裝的老旦?!睎|方不敗尖聲怒道:“我問你,你是誰?”令狐沖道:“我叫令狐沖?!睎|方不敗怒色登斂,微微一笑,說道:“?。∧惚闶橇詈鼪_。我早想見你一見,聽說任大小姐愛煞了你,為了你連頭都割得下來,可不知是如何一位英俊的郎君。哼,我看也平平無奇,比起我那蓮弟來,可差得遠(yuǎn)了。”令狐沖笑道:“在下沒甚么好處,勝在用情專一。這位楊君雖然英俊,就可惜太過喜歡拈花惹草,到處留情……”
東方不敗突然大吼:“你……你這混蛋,胡說甚么?”一張臉脹得通紅,突然間粉紅色人影一晃,繡花針向令狐沖疾刺。令狐沖說那兩句話,原是要惹他動(dòng)怒,但見他衣袖微擺,便即刷的一劍,向他咽喉疾刺過去。這一劍刺得快極,東方不敗若不縮身,立即便會(huì)利劍穿喉。但便在此時(shí),令狐沖只覺左頰微微一痛,跟著手中長劍向左蕩開。
卻原來東方不敗出手之快,實(shí)在不可思議,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間,他已用針在令狐沖臉上刺了一下,跟著縮回手臂,用針擋開了令狐沖這一劍。幸虧令狐沖這一劍刺得也是極快,又是攻敵之所不得不救,而東方不敗大怒之下攻敵,不免略有心浮氣粗,這一針才刺得偏了,沒刺中他的人中要穴。東方不敗手中這枚繡花針長不逾寸,幾乎是風(fēng)吹得起,落水不沉,竟能撥得令狐沖的長劍直蕩了開去,武功之高,當(dāng)真不可思議。令狐沖大驚之下,知道今日遇到了生平從所未見的強(qiáng)敵,只要一給對(duì)方有施展手腳的余暇,自己立時(shí)性命不保,當(dāng)即刷刷刷刷連刺四劍,都是指向?qū)Ψ揭Α?br/>
東方不敗“咦”的一聲,贊道:“劍法很高啊。”左一撥,右一撥,上一撥,下一撥,將令狐沖刺來的四劍盡數(shù)撥開。令狐沖凝目看他出手,這繡花針?biāo)南聯(lián)軗?,周身竟無半分破綻,當(dāng)此之時(shí),決不容他出手回刺,當(dāng)即大喝一聲,長劍當(dāng)頭直砍。東方不敗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拈住繡花針,向上一舉,擋住來劍,長劍便砍不下去。
令狐沖手臂微感酸麻,但見紅影閃處,似有一物向自己左目戳來。此刻既已不及擋架,又不及閃避,百忙中長劍顫動(dòng),也向東方不敗的左目急刺,竟是兩敗俱傷的打法。這一下劍刺敵目,已是跡近無賴,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數(shù),但令狐沖所學(xué)的“獨(dú)狐劍法”本無招數(shù),他為人又是隨隨便便,素來不以高手自居,危急之際更不暇細(xì)思,但覺左邊眉心微微一痛,東方不敗已跳了開去,避開了他這一劍。令狐沖知道自己左眉已為他繡花針?biāo)讨?,幸虧他要閃避自己長劍這一刺,繡花針才失了準(zhǔn)頭,否則一只眼睛已給他刺瞎了,駭異之余,長劍便如疾風(fēng)驟雨般狂刺亂劈,不容對(duì)方緩出手來還擊一招。東方不敗左撥右擋,兀自好整以暇的嘖嘖連贊:“好劍法,好劍法!”
任我行和向問天見情勢不對(duì),一挺長劍,一揮軟鞭,同時(shí)上前夾擊。這當(dāng)世三大高手聯(lián)手出戰(zhàn),勢道何等厲害,但東方不敗兩根手指拈著一枚繡花針,在三人之間穿來插去,趨退如電,竟沒半分?jǐn)∠蟆I瞎僭瓢纬鰡蔚?,沖上助戰(zhàn),以四敵一。斗到酣處,猛聽得上官云大叫一聲,單刀落地,一個(gè)筋斗翻了出去,雙手按住右目,這只眼睛已被東方不敗刺瞎。令狐沖見任我行和向問天二人攻勢凌厲,東方不敗已緩不出手來向自己攻擊,當(dāng)下展動(dòng)長劍,盡往他身上各處要害刺去。但東方不敗的身形如鬼如魅,飄忽來去,直似輕煙。令狐沖的劍尖劍鋒總是和他身子差著數(shù)寸。
忽聽得向問天“啊”的一聲叫,跟著令狐沖也是“嘿”的一聲,二人身上先后中針。任我行所練的“吸星大法”功力雖深,可是東方不敗身法快極,難與相觸,二來所使兵刃是一根繡花針,無法從針上吸他內(nèi)力。又斗片刻,任我行也是“啊”的一聲叫,胸口、喉頭都受到針刺,幸好其時(shí)令狐沖攻得正急,東方不敗急謀自救,以致一針刺偏了準(zhǔn)頭,另一針刺得雖準(zhǔn),卻只深入數(shù)分,未能傷敵。
四人圍攻東方不敗,未能碰到他一點(diǎn)衣衫,而四人都受了他的針刺。盈盈在旁觀戰(zhàn),越來越擔(dān)心:“不知他針上是否喂有毒藥,要是有毒,那可不堪設(shè)想!”但見東方不敗身子越轉(zhuǎn)越快,一團(tuán) 紅影滾來滾去。任我行、向問天、令狐沖連聲吆喝,聲音中透著又是憤怒,又是惶急。三人兵刃上都是貫注了內(nèi)力,風(fēng)聲大作。東方不敗卻不發(fā)出半點(diǎn)聲息。盈盈暗想:“我若加入混戰(zhàn),只有阻手阻腳,幫不了忙,那可如何是好?看來東方不敗以一敵三,還能取勝?!币黄逞坶g,只見楊蓮?fù)ひ炎诖?上,凝神觀斗,滿臉關(guān)切之情。盈盈心念一動(dòng),慢慢移步走向床 邊,突然左手短劍一起,嗤的一聲,刺在楊蓮?fù)び壹纭钌復(fù)もР患胺?,大叫一聲。盈盈跟著又是一劍,斬在他的大腿之上?br/>
楊蓮?fù)み@時(shí)已知她用意,是要自己呼叫出聲,分散東方不敗的心神,強(qiáng)忍疼痛,竟再也不哼一聲。盈盈怒道:“你叫不叫?我把你手指一根根的斬了下來。”長劍一顫,斬落了他右手的一根手指。不料楊蓮?fù)な钟矚猓m然傷口劇痛,卻沒發(fā)出半點(diǎn)聲息。但楊蓮?fù)さ牡谝宦暫艚幸褌魅霒|方不敗耳中。他斜眼見到盈盈站在床 邊,正在揮劍折磨楊蓮?fù)?,罵道:“死丫頭!”一團(tuán) 紅云陡向盈盈撲去。盈盈急忙側(cè)頭縮身,也不知是否能避得開東方不敗刺來的這一針。令狐沖、任我行雙劍自東方不敗背上疾截。向問天刷的一鞭,向楊蓮?fù)ゎ^上砸去。東方不敗不顧自己生死,反手一針,刺入了向問天胸口。
向問天只覺全身一麻,軟鞭落地,便在此時(shí),令狐沖和任我行兩柄劍都插入了東方不敗后心。東方不敗身子一顫,撲在楊蓮?fù)ど砩?。任我行大喜,拔出劍來,以劍尖指住他后頸,喝道:“東方不敗,今日終于……終于教你落在我手里?!眲《分?,說話時(shí)氣喘不已。盈盈驚魂未定,雙腿發(fā)軟,身子搖搖欲墜。令狐沖搶過去扶住,只見細(xì)細(xì)一行鮮血,從她左頰流了下來。盈盈卻道:“你可受了不少傷?!鄙煨湓诹詈鼪_臉上一抹,只見袖上斑斑點(diǎn)點(diǎn),都是鮮血。令狐沖轉(zhuǎn)頭問向問天:“受傷不重罷?”向問天苦笑道:“死不了!”東方不敗背上兩處傷口中鮮血狂涌,受傷極重,不住呼叫:“蓮弟,蓮弟,這批奸人折磨你,好不狠毒!”楊蓮?fù)づ溃骸澳阃兆钥湮涔ιw世,為甚么殺不了這幾個(gè)奸賊?”東方不敗道:“我已……我……”楊蓮?fù)づ溃骸澳闵趺矗俊睎|方不敗道:“我已盡力而為,他們……武功都強(qiáng)得很。”突然身子一晃,滾倒在地。任我行怕他乘機(jī)躍起,一劍斬在他左腿之上。東方不敗苦笑道:“任教主,終于是你勝了,是我敗了?!比挝倚泄笮?,道:“你這大號(hào),可得改一改罷?”東方不敗搖頭道:“那也不用改。東方不敗既然落敗,也不會(huì)再活在世上。”他本來說話聲音極尖,此刻卻變得低沉起來,又道:“倘若單打獨(dú)斗,你是不能打敗我的?!?br/>
任我行微一猶豫,說道:“不錯(cuò),你武功比我高,我很是佩服?!睎|方不敗道:“令狐沖,你劍法極高,但若單打獨(dú)斗,也打不過我?!绷詈鼪_道:“正是。其實(shí)我們便是四人聯(lián)手,也打你不過,只不過你顧著那姓楊的,這才分心受傷。閣下武功極高,不愧稱得‘天下第一’四字,在下十分欽佩?!睎|方不敗微微一笑,說道:“你二位能這么說,足見男子漢大丈夫氣概。唉,冤孽,冤孽,我練那《葵花寶典》,照著寶典上的秘方,自宮練氣,煉丹服藥,漸漸的胡 子沒有了,說話聲音變了,性子也變了。我從此不愛女子,把七個(gè)小妾都?xì)⒘耍瑓s……卻把全副心意放在楊蓮?fù)み@須眉男子身上。倘若我生為女兒身,那就好了。
任教主,我……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請(qǐng)……你瞧在我這些年來善待你大小姐的份上……”任我行問道:“甚么事?”東方不敗道:“請(qǐng)你饒了楊蓮?fù)ひ幻瑢⑺鹣潞谀狙氯ケ闶??!比挝倚行Φ溃骸拔乙獙⑺У度f剁,分一百天凌遲處死,今天割一根手指,明天割半根腳趾。”東方不敗怒叫:“你……你好狠毒!”猛地縱起,向任我行撲去。他重傷之余,身法已遠(yuǎn)不如先前迅捷,但這一撲之勢仍是凌厲驚人。任我行長劍直刺,從他前胸通到后背。便在此時(shí),東方不敗手指一彈,繡花針飛了出去,插入了任我行右目。任我行撤劍后躍,呯的一聲,背脊撞在墻上,喀喇喇一響,一座墻被他撞塌了半邊。盈盈忙搶前瞧父親右眼,只見那枚繡花針正插在瞳仁之中。幸好其時(shí)東方不敗手勁已衰,否則這針直貫入腦,不免性命難保,但這只眼珠恐怕終不免是廢了。盈盈伸指去抓繡花針的針尾,但鋼針甚短,露出在外者不過一分,實(shí)無著手處。她轉(zhuǎn)過身來,拾起東方不敗拋下的繡花繃子,抽了一根絲線,款款輕送,穿入針鼻,拉住絲線,向外一拔。任我行大叫一聲。那繡花針帶著幾滴鮮血,掛在絲線之下。任我行怒極,飛腿猛向東方不敗的尸身上踢去。尸身飛將起來,呯的一聲響,撞在楊蓮?fù)ゎ^上。任我行盛怒之下,這一腿踢出時(shí)使足了勁力,東方不敗和楊蓮?fù)深w腦袋一撞,盡皆頭骨碎破,腦漿迸裂。任我行得誅大仇,重奪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卻也由此而失了一只眼睛,一時(shí)喜怒交 迸,伸天長笑,聲震屋瓦。但笑聲之中,卻也充滿了憤怒之意。
上官云道:“恭喜教主,今日誅卻大逆。從此我教在教主庇蔭之下,揚(yáng)威四海。教主千秋萬載,一統(tǒng)江湖?!比挝倚行αR:“胡說八道!甚么千秋萬載?”忽然覺得倘若真能千秋萬載,一統(tǒng)江湖,確是人生至樂,忍不住又哈哈大笑。這一次大笑,那才是真的稱心暢懷,志得意滿。向問天給東方不敗一針刺中左乳下穴道,全身麻了好一會(huì),此刻四肢才得自如,也道:“恭喜教主,賀喜教主!”任我行笑道:“這一役誅奸復(fù)位,你實(shí)占首功?!鞭D(zhuǎn)頭向令狐沖道:“沖兒的功勞自然也不在小?!?br/>
令狐沖見到盈盈皎白如玉的臉頰上一道殷紅的血痕,想起適才的惡戰(zhàn),兀自心有余悸,說道:“若不是盈盈去對(duì)付楊蓮?fù)?,要?dú)|方不敗,可當(dāng)真不易?!鳖D了一頓,又道:“幸好他繡花針上沒喂毒?!庇碜右活?,低聲道:“別說啦。這不是人,是妖怪。唉,我小時(shí)候,他常抱著我去山上采果子游玩,今日卻變得如此下場?!比挝倚猩焓值綎|方不敗衣衫袋中,摸出一本薄薄的舊冊(cè)頁,隨手一翻,其中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他握在手中揚(yáng)了揚(yáng),說道:“這本冊(cè)子,便是《葵花寶典》了,上面注明,‘欲練神功,引刀自宮’,老夫可不會(huì)沒了腦子,去干這等傻事,哈哈,哈哈,……”隨即沉吟道:“可是寶典上所載的武功實(shí)在厲害,任何學(xué)武之人,一見之后決不能不動(dòng)心。那時(shí)候幸好我已學(xué)得‘吸星大法’,否則跟著去練這寶典上的害人功夫,卻也難說?!彼跂|方不敗尸身上又踢了一腳,笑道:“饒你奸詐似鬼,也猜不透老夫傳你《葵花寶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難道老夫瞧不出來嗎?哈哈,哈哈!”令狐沖心中一寒:“原來任教主以《葵花寶典》傳他,當(dāng)初便就沒懷善意。兩人爾虞我詐,各懷機(jī)心?!币娙挝倚杏夷恐胁唤^流出鮮血,張嘴狂笑,顯得十分的面目猙獰,心中更感到一陣驚怖。任我行伸手到東方不敗胯下一摸,果然他的兩枚睪丸已然割去,笑道:“這部《葵花寶典》要是教太監(jiān)去練,那就再好不過?!睂⒛恰犊▽毜洹贩旁陔p掌中一搓,功力到處,一本原已十分陳舊的冊(cè)頁登時(shí)化作碎片。他雙手一揚(yáng),許多碎片隨風(fēng)吹到了窗外。盈盈吁了一口氣道:“這種害人東西,毀了最好!”令狐沖笑道:“你怕我去練么?”盈盈滿臉通紅,啐了一口,道:“說話就沒半點(diǎn)正經(jīng)?!庇〕鼋饎?chuàng)藥,替父親及上官云敷了眼上的傷。各人臉上被刺的針孔 ,一時(shí)也難以計(jì)數(shù)。盈盈對(duì)鏡一照,只見左頰上劃了一道血痕,雖然極細(xì),傷愈之后,只怕仍要留下些微痕跡,不由得郁郁不樂。
令狐沖道:“你占盡了天下的好處,未免為鬼神所妒,臉上小小破一點(diǎn)相,那便后福無窮?!庇溃骸拔艺急M了甚么天下的好處?”令狐沖道:“你聰明美貌,武功高強(qiáng),父親是神教教主,自己又為天下豪杰所敬服。兼之身為女子,東方不敗就羨慕得不得了?!庇o他逗得噗嗤一笑,登時(shí)將臉上受傷之事擱在一旁。任我行等五人從東方不敗的閨房中出來,經(jīng)過花園、地道,回入殿中。任我行傳下號(hào)令,命各堂長老、香主,齊來會(huì)見。他坐入教主的座位,笑道:“東方不敗這廝倒有不少鬼主意,高高在上的坐著,下屬和他相距既遠(yuǎn),敬畏之心自是油然而生。這叫做甚么殿???”上官云道:“啟稟教主,這叫作‘成德殿’,那是頌揚(yáng)教主文成武德之意?!比挝倚泻呛嵌?,道:“文成武德!文武全才,那可不容易哪。”向令狐沖招招手,道:“沖兒,你過來。”令狐沖走到他座位之前。
任我行道:“沖兒,當(dāng)日我在杭州,邀你加盟本教。其時(shí)我光身一人,甫脫大難,所許下的種種諾言,你都未必能信,此刻我已復(fù)得教主之位,第一件事便是舊事重提……”說到這里,右手在椅子扶手上拍了幾拍,說道:“這個(gè)位子,遲早都是你坐的,哈哈,哈哈!”
令狐沖道:“教主、盈盈待我恩重如山,你要我做甚么事,原是不該推辭。只是我已答應(yīng)了人,有一件大事要辦,加盟神教之事,請(qǐng)恕晚輩不能應(yīng)命?!?br/>
任我行雙眉漸漸豎起,陰森森的道:“不聽我吩咐,日后會(huì)有甚么下場,你該知道!”
盈盈移步上前,挽住令狐沖的手,道:“爹爹,今日是你重登大位的好日子,何必為這種小事傷神?他加盟本教之事,慢慢再說不遲?!比挝倚袀?cè)著一只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聲,道:“盈盈,你就只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向問天在旁陪笑道:“教主,令狐兄弟是位少年英雄,性子執(zhí)拗得很,待屬下慢慢開導(dǎo)于他……”正說到這里,殿外有十余人朗聲說道:“玄武堂屬下長老、堂主、副堂主,五枝香香主、副香主參見文成武德、仁義英明圣教主。教主中興圣教,澤被蒼生,千秋萬載,一統(tǒng)江湖?!?br/>
任我行喝道:“進(jìn)殿!”只見十余條漢子走進(jìn)殿來,一排跪下。任我行以前當(dāng)日月神教教主,與教下部屬兄弟相稱,相見時(shí)只是抱拳拱手而已,突見眾人跪下,當(dāng)即站起,將手一擺,道:“不必……”心下忽想:“無威不足以服眾。當(dāng)年我教主之位為奸人篡奪,便因待人太過仁善之故。這跪拜之禮既是東方不敗定下了,我也不必取消?!碑?dāng)下將“多禮”二字縮住了不說,跟著坐了下來。
不多時(shí),又有一批人入殿參見,向他跪拜時(shí),任我行便不再站起,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令狐沖這時(shí)已退到殿口,與教主的座位相距已遙,燈光又暗,遠(yuǎn)遠(yuǎn)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頗為朦朧,心下忽想:“坐在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還是東方不敗,卻有甚么分別?”只聽得各堂堂主和香主贊頌之辭越說越響,顯然眾人心懷極大恐懼,自知過去十余年來為東方不敗盡力,言語之中,更不免有得罪前任教主之處,今日任教主重登大位,倘若要算舊帳,不知會(huì)受到如何慘酷的刑罰。更有一干新進(jìn),從來不知任我行是何等人,只知努力奉承東方不敗和楊蓮?fù)け憧缮毭獾?,料想換了教主仍是如此,是以人人大聲頌揚(yáng)。令狐沖站在殿口,太陽光從背后射來,殿外一片明朗,陰暗的長殿之中卻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頌辭。他心下說不出厭惡,尋思:“盈盈對(duì)我如此,她如真要我加盟日月神教,我原非順?biāo)獠豢?。等得我去了嵩山,阻止左冷禪當(dāng)上五*有了交代,再在恒山派中選出女弟子來接任掌門,我身一獲自由 ,加盟神教,也可商量??墒且覍W(xué)這些人的樣,豈不是枉自為人?我日后娶盈盈為妻,任教主是我岳父,向他磕頭跪拜,那是應(yīng)有之義,可是甚么‘中興圣教,澤被蒼生’,甚么‘文成武德,仁義英明’,男子漢大丈夫整日價(jià)說這些無恥的言語,當(dāng)真玷污了英雄豪杰的清白!我當(dāng)初只道這些無聊的玩意兒,只是東方不敗與楊蓮?fù)に氤鰜碚勰ト说氖侄?,但瞧這情形,任教主聽著這些諛詞,竟也欣然自得,絲毫不覺得肉麻!”又想:“當(dāng)日在華山思過崖后洞石壁之上,見到魔教十長老所刻下的武功,曾想魔教前輩之中,著實(shí)有不少英雄好漢。若非如此,日月教焉能與正教抗衡百年,互爭雄長,始終不衰?即以當(dāng)世之士而論,向大哥、上官云、賈布、童百熊、孤山梅莊中的江 南四友,哪一個(gè)不是奇材杰出之士?這樣一群豪杰之士,身處威逼
十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個(gè)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辭,心底暗暗詛咒。言者無恥,受者無禮。其實(shí)受者逼
十人行無恥之事,自己更加無恥。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漢?”只聽得任我行洋洋得意的聲音從長殿彼端傳了出來,說道:“你們以前都在東方不敗手下服役,所干過的事,本教主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錄在案。但本教主寬大為懷,既往不咎。今后只須大家盡忠本教主,本教主自當(dāng)善待爾等,共享榮華富貴。”瞬時(shí)之間,殿中頌聲大作,都說教主仁義蓋天,胸襟如海,大人不計(jì)小人過,眾部屬自當(dāng)謹(jǐn)奉教主令旨,忠字當(dāng)頭,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立下決心,為教主盡忠到底。任我行待眾人說了一陣,聲音漸漸靜了下來,又道:“但若有誰膽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嚴(yán)懲不貸。一人有罪,全家老幼凌遲處死?!北娙她R聲道:“屬下萬萬不敢?!绷詈鼪_聽這些人話聲顫抖,顯是十分害怕,暗道:“任教主還是和東方不敗一樣,以恐懼之心威懾教眾。眾人面子上恭順,心底卻憤怒不服,這個(gè)‘忠’字,從何說起?”只聽得有人向任我行揭發(fā)東方不敗的罪惡,說他如何忠言逆耳,偏信楊蓮?fù)ひ蝗?,如何濫殺無辜,賞罰有私,愛聽恭維的言語,禍亂神教。有人說他敗壞本教教規(guī),亂傳黑木令,強(qiáng)人服食三尸腦神丸。另有一人說他飲食窮侈極欲,吃一餐飯往往宰三頭牛、五口豬、十口羊。
令狐沖心道:“一個(gè)人食量再大,又怎食得三頭牛、五口豬、十口羊?他定是宴請(qǐng)朋友或是與眾部屬同食。東方不敗身為一教之主,宰幾頭牛羊,又怎算是甚么大罪?”但聽各人所提東方不敗罪名,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加瑣碎。有人罵他喜怒無常,哭笑無端;有人罵他愛穿華服,深居不出。更有人說他見識(shí)膚淺,愚蠢胡 涂;另有一人說他武功低微,全仗裝腔作勢嚇人,其實(shí)沒半分真實(shí)本領(lǐng)。令狐沖尋思:“你們指罵東方不敗如何如何,我也不知你們說得對(duì)不對(duì)??墒沁m才我們五人敵他一人,個(gè)個(gè)死里逃生,險(xiǎn)些兒盡數(shù)命喪他繡花針下。倘若東方不敗武功低微,世上更無一個(gè)武功高強(qiáng)之人了。當(dāng)真是胡說八道之至?!苯又致犚蝗苏f東方不敗荒婬好色,強(qiáng)搶民女,婬辱教眾妻女,生下私生子無數(shù)。
令狐沖心想:“東方不敗為練《葵花寶典》中的奇功,早已自宮,甚么婬辱婦女,生下私生子無數(shù),哈哈,哈哈!”他想到這里,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聲來。這一縱聲大笑,登時(shí)聲傳遠(yuǎn)近。長殿中各人一齊轉(zhuǎn)過頭來,向他怒目而視。盈盈知道他闖了禍,搶過來挽住了他手,道:“沖哥,他們?cè)谡f東方不敗的事,沒甚么聽的,咱們到崖下逛逛去。”令狐沖伸了伸舌頭,笑道:“可別惹你爹爹生氣。”二人并肩而出,經(jīng)過那座漢白玉的牌樓,從竹籃下掛了下去。
二人偎倚著坐在竹籃之中,眼見輕煙薄霧從身旁飄過,與崖上長殿中的情景換了另一個(gè)世界。令狐沖向黑木崖上望去,但見日光照在那漢白玉牌樓上,發(fā)出閃閃金光,心下感到一陣快慰:“我終于離此而去,昨晚的事情便如做了一場惡夢(mèng)。從此而后,說甚么也不再踏上黑木崖來了。”
盈盈道:“沖哥,你在想甚么?”令狐沖道:“你能和我一起去嗎?”盈盈臉上一紅,道:“我們……我們……”令狐沖道:“甚么?”盈盈低頭道:“我們又沒成婚,我……我怎能跟著你去?”令狐沖道:“以前你不也和我一起在江湖行走?”盈盈道:“那是迫不得已,何況,也因此惹起了不少閑言閑語。剛才爹爹說我……說我只向著你,不要爹爹了,倘若我跟了你去,爹爹一定大大的不高興。爹爹受了這十幾年牢獄之災(zāi),性子很有些不同了,我想多陪陪他。只要你此心不渝,今后咱們相聚的日子可長著呢?!闭f到最后這兩句話,聲音細(xì)微,幾不可聞。恰好一團(tuán) 白云飄來,將竹籃和二人都裹在云中。令狐沖望出來時(shí)但覺朦朦朧朧,盈盈雖偎依在他身旁,可是和她相距卻又似極遠(yuǎn),好像她身在云端,伸手不可觸摸。竹籃到得崖下,二人跨出籃外。盈盈低聲道:“你這就要去?”令狐沖道:“左冷禪邀集五岳劍派于三月十五聚會(huì),推舉五岳派的掌門。他野心勃勃,將不利于天下英雄。嵩山之會(huì),我是必須去的?!庇c(diǎn)了點(diǎn)頭,道:“沖哥,左冷禪劍術(shù)非你敵手,但你須提防他詭計(jì)多端?!绷詈鼪_應(yīng)道:“是?!庇溃骸拔冶驹摳阋黄鹑ィ徊贿^我是魔教妖女,倘若和你同上嵩山,有礙你的大計(jì)?!彼D了一頓,黯然道:“待得你當(dāng)上了五岳派的掌門,名震天下,咱二人正邪不同,那……那……那可更加難了?!?br/>
令狐沖握住她手,柔聲道:“到這時(shí)候,難道你還信我不過么?”盈盈凄然一笑,道:“信得過?!备袅艘粫?huì),幽幽的道:“只是我覺得,一個(gè)人武功越練越高,在武林中名氣越來越大,往往性子會(huì)變。他自己并不知道,可是種種事情,總是和從前不同了。東方叔叔是這樣,我擔(dān)心爹爹,說不定也會(huì)這樣。”令狐沖微笑道:“你爹爹不會(huì)去練《葵花寶典》上的武功,那寶典早已給他撕得粉碎,便是想練,也不成了。”盈盈道:“我不是說武功,是說一個(gè)人的性子。東方叔叔就是不練《葵花寶典》,他當(dāng)上了日月神教的教主,大權(quán)在手,生殺予奪,自然而然的會(huì)狂妄自大起來?!?br/>
令狐沖道:“盈盈,你不妨擔(dān)心別人,卻決計(jì)不必為我擔(dān)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永不會(huì)裝模作樣。就算我狂妄自大,在你面前,永遠(yuǎn)永遠(yuǎn)就像今天這樣?!?br/>
盈盈嘆了口氣,道:“那就好了。”
令狐沖忽然想起一事,說道:“我倆的事,早已天下皆知。給你充軍到南海荒島的那些朋友們,可以讓他們回來了罷?”盈盈微笑道:“我就派人,坐船去接他們回來就是。”令狐沖拉近她身子,輕輕摟了摟她,說道:“我這就向你告辭。嵩山的大事一了,我便來尋你,自此而后,咱二人也不分開了?!庇壑幸涣?,閃出異樣的神采,低聲道:“但愿你事事順?biāo)?,早日前來。我……我在這里日日夜夜望著。”令狐沖道:“是了!”伸嘴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盈盈滿臉飛紅,嬌羞無限,伸手推開了他。
令狐沖哈哈大笑,牽過馬來,上馬出了日月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