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人鳳抱著女兒，在大風(fēng)雨中離開了商家堡。俠士雖去，余威猶存。他進(jìn)廳出廳，并無一言半語，但群豪震懾，不論識與不識，無不凜然。眾人或驚或愧，或敬或懼，過了良久，仍是無人說話，各自凝思。
苗夫人緩緩站起，嘴角邊帶著強(qiáng)笑，但淚水在眼眶中滾了幾轉(zhuǎn)，終于從白玉一般的腮邊滾了下來。田歸農(nóng)倏地起身，左手握住腰間長劍劍柄，拉出五寸，錚的一聲，重歸劍鞘，這一下手勢瀟灑利落已極，低聲道：“蘭妹，走吧?！彪p眼望著大車中一鞘鞘的銀鞘。神態(tài)雖是不減俊雅風(fēng)流 ，但語聲微抖，掩不了未曾盡去的恐懼之心。
馬行空見田歸農(nóng)仍想劫鏢，強(qiáng)自撐起，叫道：“春兒，取兵刃來！”馬春花見父親受傷非輕，含淚道：“爹！”馬行空聲音威嚴(yán)，說道：“快取來。”馬春花從背囊中取出隨著父親走了數(shù)十年鏢的金絲軟鞭，正要遞過，突然后堂咳嗽一聲，走出一個老婦，身穿青布棉襖，下系黑裙，脊梁微駝，兩鬢全白，頂心的頭發(fā)卻是一片漆黑。商寶震雖被田歸農(nóng)打倒，受傷不重，搶上去叫道：“媽，這里的事你老人家別管，請回去休息吧?！痹瓉磉@老婦正是商寶震的母親。
商老太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動聲色地道：“栽在人家手里啦？”語聲嘶啞，甚是難聽。商寶震臉露慚色，垂首道：“兒子不中用，不是這姓田的對手?！闭f著向田歸農(nóng)一指，不禁愧憤交 集。商老太雙眼半張半開，黯淡無光，木然向田歸農(nóng)望了一下，又向苗夫人望了一下，喃喃道：“好個美人兒！”突然間一個黃瘦男孩從人叢中鉆了出來，指著苗夫人叫道：“你女兒要你抱，干么你不睬她？你做媽媽的，怎么一點(diǎn)良心也沒有？”這幾句話人人心中都想到了，可是卻由一個乞兒模樣的黃瘦小兒說出口來，眾人心中都是一怔。只聽轟轟隆隆雷聲過去，那男孩大聲道：“你良心不好，雷公劈死你！”戟指怒斥，一個衣衫襤褸的孩童，霎時間竟是大有威勢。田歸農(nóng)一怔，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喝道：“小叫化，你胡說八道什么？”那盜魁閻基搶了上來，喝道：“快給田相公……夫……夫人磕頭?！蹦悄泻⒉蝗ダ硭?，臉上正氣凜然，仍是指著苗夫人叫道：“你……你好沒良心！”
田歸農(nóng)提起長劍，正要分心刺去，苗夫人突然“哇”的一聲，掩面而哭，在大雨中直奔了出去。田歸農(nóng)顧不得殺那男孩，提劍追出。他一竄一躍，已追到苗夫人身旁，勸道：“蘭妹，這小叫化胡說八道，別理他?！泵绶蛉诉煅实溃骸拔摇掖_是良心不好。”哭著說話，腳下絲毫不停。田歸農(nóng)伸手挽她臂膀，苗夫人用力一掙。田歸農(nóng)若是定要挽住，苗夫人再苦練十年武功也掙扎不脫，但他不敢用強(qiáng)，只得放開了手，軟語勸告。但見二人在大雨中越行越遠(yuǎn)，沿著大路轉(zhuǎn)了個彎，給一排大柳樹擋住后影。雨點(diǎn)濺地，水花四舞，二人再不轉(zhuǎn)回。眾人吁了一口氣，轉(zhuǎn)眼望那孩童，心想這人小小年紀(jì)，好大的膽氣，這條命卻不是撿來的？
閻基冷笑一聲，喝道：“那當(dāng)真再美不過，閻大爺獨(dú)飲肥湯，豈不妙哉！兄弟們，快搬銀鞘??！”群盜轟然答應(yīng)，散開來就要動手。閻基左足飛起，將那男孩踢了個筋斗，順手掀住了獨(dú)臂漢子，喝道：“還給我！”
商老太太嘶啞著嗓子，問道：“閻老大，這兒是商家堡不是？”閻基道：“是啊，商家堡怎么啦？”商老太道：“我是商家堡的主人不是？”閻基一只手仍是掀住獨(dú)臂漢胸口，仰天大笑，說道：“商老婆子，你繞著彎兒跟我說什么??？你商家堡墻高門寬，財(cái)物定是不少，可是想送點(diǎn)兒油水給兄弟們使使？”群盜隨聲附和，叫嚷哄笑。商寶震氣得臉也白了，道：“媽，別跟他多說。兒子和他拚了?！睆溺S行趟子手中搶過一柄單刀，指著閻基叫陣。閻基將獨(dú)臂漢一推，狠狠說道：“小子別走，老子待會跟你算帳?！彪p手一拍，向著商寶震斜眼而睨，臉上流氣十足，顯然壓根兒沒將他放在眼里。
商老太道：“閻老大，你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遍惢徽?，油嘴滑舌地道：“到哪兒?。颗说姆坷镄臻惖目刹蝗??！鄙汤咸退茮]有聽見，仍道：“我有要緊話跟你說?！遍惢南耄骸斑@老太婆倒有幾分古怪，不知她叫我去哪里？”正待說：“閻大爺沒空跟你摽唆?！鄙汤咸艳D(zhuǎn)身走向內(nèi)堂，啞聲道：“你沒膽子，也就是了?！遍惢鎏齑騻€哈哈，笑道：“我沒膽子？”拔腳跟去。二寨主為人細(xì)心，將閻基的鬼頭刀遞過，閻基左手倒提了。商寶震不知母親叫他入內(nèi)是何用意，跟隨在后。商老太雖不回頭，卻聽出了兒子的腳步聲，說道：“震兒留在這兒！閻老大，你叫弟兄們暫別動手?！闭f這幾句話時向兒子和閻基一眼也沒瞧，但語音中自有一股威嚴(yán)，似是發(fā)號施令一般。閻基道：“這話不錯，大伙兒別動，等我回來發(fā)落。”群盜轟然答應(yīng)，二寨主用黑話吆喝發(fā)令，分派人手監(jiān)視鏢客，防他們有何異動。
本來商寶震和三個侍衛(wèi)助著鏢行，群盜已落下風(fēng)，但商寶震和徐錚為田歸農(nóng)所傷，馬行空挨了閻基一腳后，再給田歸農(nóng)打了一掌，傷勢更重，形勢又自逆轉(zhuǎn)。群盜既不劫鏢，鏢行人眾也就靜以待變。閻基跟隨在商老太背后，只見她背脊弓起，腳步蹣跚，原先心中存著三分提防之意，此時盡數(shù)拋卻，笑問：“商老婆子，叫我進(jìn)來可是獻(xiàn)寶么？”商老太道：“不錯，是獻(xiàn)寶?！遍惢闹幸粍?，他一生最是貪財(cái)，瞧這商家堡一副大家氣派，底子甚是殷實(shí)，說不定那商老太一見強(qiáng)人降臨，嚇破了膽，自行獻(xiàn)上珠寶贖命，也是有的，不由得又驚又喜。只見她一直向后進(jìn)走去，接連穿過三道院子，到了最后面的一間屋外，呀的一聲把門推開，自己先走了進(jìn)去，說道：“請進(jìn)來吧！”閻基伸頭向房里一探，見是一間兩丈見方的磚房，里面空空蕩蕩，只見一張方桌，更無別物，微感蹺蹊，提步進(jìn)去，大聲道：“有話快說，可別裝神弄鬼的?！鄙汤咸淮?，伸手關(guān)上木門，又上了門閂。閻基大奇，四下打量，只見桌上放著一塊靈牌，上書“先夫商劍鳴之靈位”。閻基心想：“商劍鳴，商劍鳴，這名字好熟，那是誰??？”一時卻想不起來。商老太緩緩說道：“你竟敢上商家堡來放肆，可算得大膽。若是先夫在世，十個閻基也早砍了。今日商家堡雖只剩下孤兒寡婦 ，卻也容不得狗盜鼠竊之輩上門欺侮?！睅拙湓捳f完，突然腰板一挺，雙目炯炯放光，凜然逼十視，一個蹣跚龍鐘的老婦，霎時間變得英氣勃勃。
閻基微微一驚，心想：“原來這婆娘是故意裝老?！钡氲揭粋€女流之輩，又有何懼，笑道：“上門也上了，欺人也欺了，你又咬我一口？”商老太霍地走到桌旁，從靈牌后面捧出一個黃色包袱，那包袱灰塵堆積，放在靈牌之后毫不搶眼。她也不拍去灰塵，順手解了結(jié)子，打開包袱，只見紫光閃閃，冷氣森森，卻是一柄厚背薄刃紫金八卦刀。閻基驀地里記起十余年前的一件往事，倒退兩步，左手倒提著的鬼頭刀交 與右手，叫道：“八卦刀商劍鳴！”商老太臉色一沉，叫道：“豪杰雖逝鋼刀在！妾身就憑先夫這把八卦刀，要領(lǐng)教閻老大的高招。”忽地抓住刀柄，一招“童子拜佛”，向靈位行了一禮，回過身來，已成八卦刀法中的第一招“上勢左手抱刀”。但見她沉肩墜肘，氣斂神聚，哪里有半分衰邁老態(tài)？閻基雖然微存戒心，但想以百勝神拳馬行空這等英雄，尚且敗在自己手里，若是商劍鳴復(fù)生，或許要懼他幾分，這商老太本領(lǐng)再高也是有限，當(dāng)下鬼頭刀在空中虛劈一招，笑道：“你要比試刀法，何不就在大廳之中？巴巴地到這兒來，難道定要丈夫的死人牌位給在一旁瞧著，才顯得出本事么？”商老太凜然道：“不錯，先夫威靈，震懾鼠輩?！遍惢蛔越叵蚰庆`牌望了一眼，心中有些發(fā)毛，急欲了結(jié)此事，走出這間冷冰冰、黑沉沉的靈堂，說道：“商老太，你發(fā)招吧?！鄙汤咸溃骸澳闶强腿?，閻寨主先請?！彼犓牧朔Q呼，口頭上客氣了些，于是也稱他一聲“寨主”。
閻基道：“在下跟商家堡無冤無仇，這次劫鏢，乃是沖著馬老頭兒而來。商老太既然定要出頭，咱們點(diǎn)到為止，不必真砍真殺。”商老太雙眉豎起，低沉著嗓子道：“沒那么容易！商劍鳴一生英雄，他建下的商家堡豈容人說進(jìn)便進(jìn)，說出便出？”閻基也自惱了，道：“依你說便怎地？”商老太道：“你敗了我手中鋼刀，將我人頭割去，連我兒子也一并殺了……”閻基嚇了一跳，心想：“我跟你又無深冤大仇，只不過無意冒犯，何必這么性命相拚？”只聽她又道：“若是妾身勝得一招半式，閻寨主頸上腦袋也得留下。”此言一出，跟著喝道：“進(jìn)招！”閻基氣往上沖，大聲說道：“我要你母子性命何用？只要你這座連田連宅的商家堡?！闭f著將刀一晃，欲待進(jìn)招，商老太一招“朝陽刀”已劈了過來。這一刀又快又猛，閻基急忙側(cè)頭，只聽呼的一響，震得右耳中嗡嗡作聲，那刀從右腮邊直削下去，相距不過寸余，只要閃避慢得一霎，這腦袋豈不是給她劈成兩半？這一刀先聲奪人，閻基給她的猛砍惡殺嚇得為之一怔，知她第二招定是回刀削腰，忙沉鬼頭刀一架，當(dāng)?shù)囊豁懀p刀相交 ，火光四濺。閻基覺她膂力平平，遠(yuǎn)遜于己，本已提起的心又放了下來，于是一招“推刀割喉”，推了過去。商老太“哼”了一聲，側(cè)身避過，道：“四門刀法，不足為奇?！遍惢Φ溃骸捌狡綗o奇，卻要勝你?！闭Z聲未畢，踏步上前，使出一招“進(jìn)手連環(huán)刀”。商老太不架不讓，竟搶對攻，“削耳撩腮”，舉刀斜砍。閻基大驚，心想：“怎么拚命了？”本來武術(shù)中原有不救自身、反擊敵人的招數(shù)，但這種拚著兩敗俱傷的打法，總是帶著九分冒險，非至敵招難解、萬不得已之際決計(jì)不用。此時商老太只要舉刀一擋，就能架開敵招，哪知她竟行險著，不顧性命地對攻。她不顧性命，閻基卻不得不顧，危急中撲地一滾，反身一腿。這一腿去勢奇妙，商老太手腕險被踢中，八卦刀急忙翻過，閻基才收腿轉(zhuǎn)身。原來他練熟了十余招怪異拳腳，近年來在江湖上戰(zhàn)無不勝，刀法卻是平平，但他另有奇著，將那十幾路奇拳怪腿夾在刀法之中，一路第三四流的四面刀登時化腐朽為神奇，居然也打敗了不少英雄好漢，此刻施將出來，每當(dāng)?shù)斗ㄉ弦蛔呦嘛L(fēng)，拳腳一動，立時扳轉(zhuǎn)劣勢。頃刻之間一個老婦，一個盜魁，雙刀疾舞，在磚房中斗得塵土飛揚(yáng)。閻基見商老太刀法精妙，自己若非靠那十余招拳腳救駕保命，早已喪生于八卦刀下，一個老婦居然有此武功，不由得暗暗稱奇，心道：“如此久戰(zhàn)下去，若是一個疏忽，給她削去半邊腦袋，那可不是玩的。”當(dāng)下用長藏拙，不住地拳打足踢，偶然才砍上幾刀。這法兒果然生效，商老太難以抵擋，不斷退避。閻基洋洋得意，笑道：“嘿嘿，商劍鳴什么英雄了得，八卦刀法也不過如此?！?br/>
商老太對先夫敬若天神，此言犯了她的大忌，突然間目露兇光，刀法一變，四下游走，白光閃閃，四面八方攻了上去。此刻她每一招都是拚命，每一招都是搶攻，早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閻基大叫：“你瘋了么？喂，商老太，你丈夫可不是我殺的，你跟我拚命干么？喂喂，你聽見我說話沒有？”一面叫嚷，一面逃竄。他斗志一失，商老太更是砍殺得如火如荼，出刀越來越快，此時閻基的怪異拳腳已來不及使用，只想拔開門閂，逃出屋去。面臨一只瘋了的母大蟲，他哪里還想到什么勝負(fù)榮辱，唯一的念頭只是如何逃命。
他數(shù)次要去拔開門閂，總是給商老太逼十得絕無余暇。眼見她“夜叉探海”，“上步撩刀”，“仙人指路”，一刀猛似一刀，閻基把心一橫，反背一腿踢出，叫聲“失陪！”左足用勁，竄身從窗口躍了出去。豈知商老太拚著受他這一腿，如影隨形，跟著一刀砍了過去。只聽二人同聲“啊喲”，一齊跌在窗下。商老太立即躍起，肩頭雖被踢中，未受重傷。閻基的大腿上卻給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一刀砍著，再也難以站立。這一下他嚇得魂飛天外，只見商老太眼布紅絲，鋼刀跟著劈下，忙伸雙手握住了她小腿，大叫：“饒命！”商老太幼時陪伴父親、婚后跟隨丈夫闖蕩江湖，畢生會過無數(shù)武林豪杰，如眼前這般沒出息的混蛋，卻是從未見過，心中一怔，這一刀就砍不下去。閻基索性爬在地下，冬冬冬地大磕響頭，求道：“大人不記小人過！我是狗娘養(yǎng)的王八蛋！老太太要抽筋剝皮，悉從尊便，這一刀務(wù)懇留他一留?！鄙汤咸珖@了口氣道：“好，命便饒你。你記住了，今日比武之事，不許漏出一字?！遍惢笾坏?，連聲答應(yīng)。商老太道：“去吧！”閻基陪個笑臉，又磕了兩個頭，爬將起來，用刀拄在地下，一蹺一拐地走出。商老太厲聲說道：“站?。≡蹅冝盏吨?，說過任誰輸了，就得在商家堡留下腦袋。你說話不算數(shù)，難道我也同你一般混帳？”
閻基嚇了一跳，回過頭來，只見商老太臉上猶似罩著一層嚴(yán)霜，顯是并非說笑，哀求道：“你……你不是饒了我么？”商老太道：“饒得你性命，饒不得你腦袋?！闭f著手中八卦刀一揚(yáng)，厲聲道：“商劍鳴八卦刀出手，素不空回，過來！”閻基咕冬一聲，雙膝落地。商老太手法好快，左手提起他的辮子，右手八卦刀一揮，已將他辮子割下，喝道：“辮子留在商家堡，從今后削發(fā)為僧，不得再在黑道中廝混！”閻基喏喏連聲。商老太道：“你裹好腿傷，戴上帽子，再到廳上招呼你的手下滾出商家堡。”大廳上眾人你瞧我，我瞧你，不知二人在內(nèi)堂說些什么，等了半個時辰，才見商老太顫巍巍地出來。閻基跟在后面，慢吞吞地走出，叫道：“眾兄弟，銀兩不要了，大伙兒回寨去?！贝搜砸怀?，眾人無不大為驚愕。二寨主道：“大哥……”閻基道：“回寨說話?！睂⑹忠粨]，走出廳去。他不敢露出腿上受傷痕跡，強(qiáng)行支撐，咬緊牙關(guān)出去。眾盜不敢違拗，向著一鞘鞘已經(jīng)到手的銀子狠狠望了幾眼，轉(zhuǎn)身退出。片刻之間，群盜退得干干凈凈。饒是馬行空見多識廣，卻也猜不透其中的奧妙，只見閻基行過之處，地上點(diǎn)點(diǎn)滴滴留下一行血跡，料想他在內(nèi)堂是受了傷，看來商家堡內(nèi)暗伏能人，卻哪里料得著眼前這龍鐘老婦，適才竟和他拚了一場生死決戰(zhàn)。他扶著女兒的肩頭站起待要施謝，商老太道：“震兒，跟我進(jìn)來！”馬行空一愕，只見他母子二人徑自進(jìn)了內(nèi)堂。
這一下鏢行人眾與三名侍衛(wèi)都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商老太舊時必與那盜魁相識，曾有恩于他：有的說商老太一頓勸喻，動以利害，那盜魁想到與御前侍衛(wèi)為敵，非同小可，終于懸崖勒馬。正自瞎猜，商寶震走了出來，說道：“家母請馬老鏢頭內(nèi)堂奉茶?！眱?nèi)堂敘話，商老太勸馬行空留在商家堡養(yǎng)傷，一面派人到附近鏢局邀同行相助，轉(zhuǎn)保鏢銀前往金陵。經(jīng)此一役，馬行空雄心全消，“百勝神拳”的名號響了數(shù)十年，到頭來卻折在一個市井流氓 般的盜賊手中，對走鏢的心登時淡了。商老太護(hù)鏢不失，恩情太重，她的意思不敢不遵，同時他心底還存了一個念頭，極想見一見那位挫敗閻基的武林高手。當(dāng)下謝了商老太的好意，一口答應(yīng)照辦。
傍晚時分，大雨止了，三名御前侍衛(wèi)道了攪擾別過，商寶震相送到大門之外。那獨(dú)臂人攜了男孩之手，也待告辭，商老太向那男孩瞧了一眼，想起他怒斥苗夫人時那正氣凜然的神情，自忖：“這小小孩童，居然有此膽識，倒也少見。”于是問道：“兩位要上何處？路上盤纏可夠用了？”獨(dú)臂人道：“小人叔侄流落江湖，四海為家，說不上往哪里去?！鄙汤咸蚰呛⑼?xì)細(xì)打量，沉吟半晌，道：“兩位若不厭棄，就在這兒幫忙干些活兒。咱們莊子大，也不爭多兩口人吃飯?！蹦仟?dú)臂人心中另有打算，一聽大喜，當(dāng)即上前拜謝。商老太問起姓名，獨(dú)臂人自稱名平四，那孩童是他侄兒，叫作平斐。
當(dāng)晚平四叔侄倆由管家分派，住在西偏院旁的一間小屋中。二人關(guān)上門窗，平四丑陋的臉上滿是喜色，低聲道：“小爺，你過世的爹娘保佑，這兩張拳經(jīng)終于回到你的手上，真是老天爺有眼。“平斐道：“平四叔，你千萬別再叫我小爺，一個不慎給人聽見了，平白地惹人疑心?！逼剿倪B聲稱是，從懷中掏出那油紙小包，雙手恭恭敬敬地遞給平斐。他倒不是對這孩子如此恭敬，卻是想起了遺下兩頁拳經(jīng)的那位恩人。平斐問道：“平四叔，你跟那閻基說了幾句什么話，他就心甘情愿地交 還了拳經(jīng)？”平四道：“我說：‘你撕去的兩頁拳經(jīng)呢？苗大俠叫你還出來！’就這么兩句說話，那時苗大俠便在他眼前，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jī)，他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還?！逼届吵烈饕粫溃骸斑@兩頁拳經(jīng)為什么在他那里？你為什么叫我記著他的相貌？他為什么見苗大俠這樣害怕？”平四不答，一張臉抽搐得更加難看，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強(qiáng)忍著不讓掉下。平斐道：“四叔，我不問啦。你說過等我長大了，學(xué)成了武功，再源源本本地說給我聽。我這就好好地學(xué)?！庇谑鞘逯秱z在商家堡定居了下來。平四在菜園中挑糞種菜，平斐卻在練武廳里掃地抹槍。
馬行空在商家堡養(yǎng)傷，閑著就和女兒、徒兒、商寶震三人講論拳腳。他們在演武練拳的當(dāng)兒，平斐偶然瞧上一眼，但絕不多看。他們知道這黃黃瘦瘦的孩子很大膽，卻從沒想到他身有武功，因此當(dāng)他偶爾看上一眼的時候，不論是有數(shù)十年江湖經(jīng)歷的馬行空，還是聰明伶俐的商寶震，從來不曾疑心過他是在留意拳法的奧妙。但他決不是偷學(xué)武藝。他心中所轉(zhuǎn)的念頭，馬行空他們是更加想不到了。因?yàn)槊慨?dāng)他看了他們所說的奇招妙著之后，心里總想：“那有什么了不起？這樣的招數(shù)只能對付庸才，卻打不到英雄好漢?！币?yàn)樗鋵?shí)并不姓平，而是姓胡 ，他的姓名不是平斐而是胡 斐：因?yàn)樗呛?一刀的兒子，那個和苗人鳳打了五日不分勝負(fù)的遼東大俠胡 一刀的兒子；因?yàn)樗赣H曾遺給他記載著武林絕學(xué)的一本拳經(jīng)刀譜，那便是胡 家拳法和刀法的精義。這本拳經(jīng)刀譜本來少了頭上兩頁，缺了扎根基的入門功夫，缺了拳法刀法的總訣，于是不論他多么聰明用功，總是不能入門?，F(xiàn)下機(jī)緣巧合，給閻基偷去的總訣找回來了，于是一加融會貫通，武功進(jìn)境一日千里。
閻基憑著兩頁拳經(jīng)上的寥寥十余招怪招，就能稱雄武林，連百勝神拳馬老鏢頭也敗在他的手下，胡 斐卻是從頭至尾學(xué)全了的。當(dāng)然，他年紀(jì)還小，功力很淺，許多精微之處還難以了解。但憑著這本拳經(jīng)刀譜，他練一天抵得徐錚他們練一個月。何況，即使他們練上十年二十年，也不會學(xué)到這天下絕藝的胡 家拳和胡 家刀。每天半夜里，他就悄悄溜出莊去，在荒野里練拳練刀。他用一柄木頭削成的刀來練習(xí) ，每砍一刀，就想像這要砍去殺父仇人的腦袋，雖然，他并不知道仇人到底是誰。但平四叔將來會說的，等他長大成|人、武藝練好之后。于是他練得更加熱切，想得更加深刻。因?yàn)樽钌铣说奈涔?，是用腦子來練而不是用身子練的。
這樣過了七八個月，馬行空的傷早就痊愈了，但商老太和商寶震熱誠留客。馬行空的鏢行已歇了業(yè)，眼見主人殷勤，也就住了下來。商寶震沒拜他為師，因?yàn)樯汤咸羞@么一股傲氣，八卦刀商劍鳴家傳絕藝，怎能去投外派師父？但馬行空感念他家護(hù)鏢的恩情，對商寶震如同弟子一般看待，只要是自己會的，他想學(xué)什么，就教什么，將拳技的精要傾囊以授。百勝神拳的外號殊非幸致，拳術(shù)上確有獨(dú)到造詣，這七八個月中，商寶震實(shí)是獲益良多。馬行空也已看出來，商家堡并非臥虎藏龍，另有高人，只是那一日閻基為何匆匆而去，卻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偶然把話題帶到這件事上，商老太微微一笑，顧而言他。馬行空知道主人不肯吐露，從此絕口不提。
馬行空年老血虧，晚上睡得不沉。有一日三更時分，忽聽得墻外喀喇一響，是誰無意中踏斷了一根枯枝。馬老鏢頭一生闖蕩江湖，聲一入耳，即知有夜行人在屋外經(jīng)過，但只這么一響之后，再無聲息，竟聽不出那人是向東向西，還是躲在墻上窺伺。他雖在商家堡作客，但主人于己有恩，平日相待情意深厚，他已把商家堡的安危瞧得比自己的家還重，當(dāng)下悄悄爬起，從枕底取出金絲軟鞭纏在腰間，輕輕打開房門，躍上墻頭，突見堡外黑影晃動，有人奔向后山而去。
他一瞥之下，見此人輕功頗為了得，心下尋思：“莫非那閻基心猶未死，又來作怪？此事由我身上而起，姓馬的豈能袖手不顧？”于是躍出墻外，腳下加快，向那黑影去路急追，但奔出數(shù)十丈，已自不見了黑影的蹤跡。他心中一動：“不好，別要中了敵人調(diào)虎離山之計(jì)。”急忙飛步撲回商家堡。來到堡墻之外，但聽四下里寂靜無聲，這才放心，心下卻是疑惑更甚：“適才此人身手不凡，實(shí)是勁敵。但瞧他身形瘦小，與那盜魁閻基大不相同，不知是江湖上什么好手到了？”他抓住軟鞭，在掌上盤了幾轉(zhuǎn)，弓身向莊后走去，要察看一個究竟。竄出十余丈，將到莊院盡頭，忽聽西首隱隱有金刃劈風(fēng)之聲 。馬行空暗叫一聲：“慚傀，果然有人來襲，卻不知跟誰動上了手？”雙足一點(diǎn)，身形縱起。百勝神拳年紀(jì)雖老，身手仍是極為矯捷，左手在墻頭一搭，一個倒翻身，輕輕落在墻內(nèi)，循聲過去，聽得聲音是從后進(jìn)的一間磚屋中發(fā)出。但說也奇怪，二人一味啞斗，既無半聲吆喝叫罵，兵刃亦不碰撞。他心知中間必有蹺蹊，先不沖進(jìn)相助，湊眼到窗縫中一張，險些不禁失笑。
但見屋中空空蕩蕩，桌上一燈如豆，兩個人各執(zhí)鋼刀，盤旋來去地激斗，一個是少主人商寶震，另一個卻是他母親商老太太，原來母子倆正在習(xí) 練刀法。
他只瞧了片刻，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只見商老太太出手狠辣，刀法精妙，固與日間的龍鐘老態(tài)大不相同，而商寶震一路八卦刀使將出來，也是虎虎生風(fēng)。原來非但商老太平時深藏不露，商寶震也是故意隱瞞了武功。他平日教商寶震的只是拳腳，刀法自己并不擅長，商寶震也從來不提，想不到這少年兵刃上的造詣著實(shí)不低。他悄立半晌，想起十五年前在甘涼道上與商寶震的父親商劍鳴動手，被他砍了一刀，劈了一掌，養(yǎng)了三年傷方得康復(fù)，自知與他功夫相差太遠(yuǎn)，此仇難報，甘涼道一路從此絕足不走。此時商劍鳴已死，商老太于己有恩，昔日的小小嫌隙早已不放在心上，哪知今日中夜，又見仇人的遺孀孤兒各使八卦刀對招。
他思潮起伏：“商老太的武功實(shí)不在我之下，何以她竟然半點(diǎn)不露痕跡？她留我父女在莊，是否另有別情？”凝思片刻，再湊眼到窗縫中時，見母子二人刀法已變，各使八卦游身刀法，滿室游走，刀中夾掌，掌中夾刀，越打越快，打到第六十四招“收勢”，二人向后躍開，母子倆依足了規(guī)矩，各自舉刀致敬，這才垂下刀來。商老太不動聲色，在青燈之下臉泛綠光。商寶震卻已滿臉通紅，呼呼喘氣。
商老太沉著臉道：“你的呼吸總是難以調(diào)勻，進(jìn)境如此之慢，何年何月才能報得你爹爹的大仇？”馬行空心中一凜，只見商寶震低下了頭，甚有愧色。商老太又道：“那苗人鳳的武功你雖沒見到，他拉車的神力總是親眼目睹的了。胡 一刀的功夫不在苗人鳳之下。這苗胡 二賊的武功，你此刻跟他們天差地遠(yuǎn)，但只要勤學(xué)苦練，每過得一日，你武功長一分，這二賊卻衰老了一分，終有一日，要將二賊在八卦刀下碎尸萬段。”馬行空心想：“這母子二人閉門習(xí) 武，不知胡 一刀早于十多年前便死了。”只聽商老太嘆了口長氣，說道：“唉，你這孩子，我瞧你啊，這幾日為那馬家的丫頭神魂顛倒，連練功夫也不起勁了?！瘪R行空一驚：“難道我那春兒和他有甚茍且之事？”但見商寶震滿臉通紅，辯道：“媽，我見了馬姑娘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話也沒跟她多說幾句。”商老太哼了一聲，說道：“你吃誰的奶長大？心里打什么主意，難道我還不明白？你看中馬家姑娘，那不錯，她人品武藝，我心中很合意?！鄙虒氄鸷苁歉吲d，叫了聲：“媽！”商老太左手一揮，沉著嗓子道：“你可知他爹是誰？”商寶震一愕道：“難道不是馬老鏢頭？”商老太道：“誰說不是？你卻可知馬老鏢頭跟咱家有甚牽連？”商寶震搖搖頭。商老太道：“孩子，他是你爹爹的大仇人?！鄙虒氄鸫蟪鲆饬现?，不由得“啊”了一聲。
馬行空不禁發(fā)抖，但聽商老太又道：“十五年前，你爹爹在甘涼道上跟馬行空動手。想你爹爹英雄蓋世，那姓馬的焉是他的對手？你爹爹砍了他一刀，劈了他一掌，將他打得重傷。但那姓馬的亦非平庸之輩，你爹爹在這場比武中也受了內(nèi)傷。他回得家來，傷未平復(fù)，咱們的對頭胡 一刀深夜趕上門來，將你爹爹害死。若非你爹爹跟那姓馬的事先有這一場較量，嘿嘿，八卦刀威震江湖，諒那胡 一刀怎能害得你爹爹？”她說到最后這幾句話時語音慘厲，嗓子嘶啞，聽來極是可怖。馬行空一生經(jīng)過不少大風(fēng)大浪，此時聽來卻也是不寒而栗，心想：“胡 一刀何等的功夫，你商劍鳴就算身上無傷，也是難逃此劫。老婆子心傷丈夫慘死，竟然遷怒于我?！敝宦犐汤咸值溃骸瓣幉铌栧e，這老兒竟會趕鏢投到我家來。這商家堡是你爹爹親手所建造，怎容鼠輩在此放肆劫鏢？但你可知我留姓馬的父女在此，有何打算？”商寶震聲音發(fā)顫，道：“媽……你……你要我為爹爹復(fù)仇？”商老太厲聲道：“你不肯，是不是？你是看上了那姓馬的丫頭，是不是？”商寶震見母親眼中如要噴出火來，退后了兩步，不敢回答。商老太冷笑道：“很好。過幾天我給你跟那姓馬的提親，以你的家世品貌，諒他決無不允?！?br/>
這幾句話卻叫馬行空和商寶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馬行空隔窗看到商老太臉上切齒痛恨的神氣，微一琢磨，全身寒毛根根直豎：“這老太婆用心好不狠毒！她殺我尚不足以泄憤，卻要將我花一般的閨女娶作媳婦，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可憐見，叫我今晚隔窗聽得她母子這番說話，否則……我那苦命的春兒……”
商寶震年輕識淺，卻全不明白母親這番深意，只覺又是歡喜又是詫異，想到母親肯為自己主持這門親事，歡喜倒有九分，只剩下一分詫異。馬行空只怕再聽下去給商老太發(fā)覺，凝神提氣，悄悄走遠(yuǎn)，回到自己屋中時抹了額頭一把冷汗，猛然省起：“那奔到后山的瘦小黑影卻又是誰？”
第二天午后，馬行空穿了長袍馬褂，命商寶震請母親出來，有幾句話商量。商寶震又驚又喜，心想：“難道母親這么快就已跟他提了親？瞧他這副神氣打扮，那可不同尋常?！庇谑窍嗾埬赣H，來到后廳，和馬行空分賓主坐下，自己下首相陪。他望望母親，又望望馬行空，一顆心怦怦直跳，但聽馬老鏢頭道謝護(hù)鏢之德，東道之誼，商老太滿口謙虛，只盼他二人說到正題，但兩個言來語去，盡是客套。
說了好一會，馬行空才道：“小女春花這丫頭的年紀(jì)也不小了，我想跟商老太商量一件事?！鄙虒氄鹦闹锈竦囊幌麓筇?。商老太大是奇怪：“卻也沒聽說女家先開口來求親的?！闭f道：“馬老師盡說不妨，咱們自己人，還拘什么禮數(shù)？”馬行空道：“我除了這丫頭，一生就收得一個徒弟。他天資愚鈍，性子又鹵莽，但我從小就當(dāng)他親兒子一般看待。這孩子跟春兒也挺合得來，我就想在貴莊給他二人訂了這頭親事?！鄙虒氄鹪铰犜讲粚Γ牭阶詈笠痪湓挄r，不自禁地站起身來。商老太心下大怒：“這老兒好生厲害，定是我那不中用的兒子露了破綻?！碑?dāng)下滿臉堆歡，連聲“恭喜”，又叫：“孩兒，快給馬老伯道喜！”商寶震腦中胡 涂一片，呆了一呆，直奔出外。馬行空又和商老太客氣好一陣子，才回屋中，將女兒和徒兒叫來，說今日要給二人訂親。徐錚大喜過望，笑得合不攏嘴來，馬春花紅暈雙頰，轉(zhuǎn)過了頭不作聲。馬行空說道：“咱們在這兒先訂了親。至于親事嘛，那是得回自個家去辦的了?！彼畠汉屯絻盒闹胁夭蛔∈?，昨晚所聞所見，竟是半句不提。馬春花嬌憨活潑，明艷動人，在商家堡這么八個月一住，商寶震和她日日相見，竟叫他一縷情絲，牢牢地縛在這位姑娘身上。他剛得母親答應(yīng)要給自己提親，料想事無不諧，正在滿懷喜悅之際，突然聽到了馬行空那幾句晴天霹靂一般的言語。他獨(dú)自坐在房中，從窗中望出去，呆呆地瞧著院子中一株銀杏，真難相信適才聽到的話竟會是馬行空口中說出來的。
他喪魂落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直至一名家丁走進(jìn)房來，說道：“少爺，練武的時候到啦，老太太等了你半天呢。”商寶震一驚，暗叫：“糟糕，胡 里胡 涂的誤了練武時候，須討一頓好罵?！睆谋谏险铝绥S囊，快步奔到練武廳中。只見商老太坐在椅中，神色如常，說道：“今兒練督脈背心各穴?！鞭D(zhuǎn)頭向兩名持牌的家丁叫道：“將牌兒拿穩(wěn)了，走動！”商寶震暗暗納罕：“馬老師說這等話，怎地媽毫不在乎？”但商老太平日訓(xùn)子極嚴(yán)，練武之際尤其沒半點(diǎn)假借，稍一不慎，打罵隨之，商寶震取金鏢扣在手中，不敢胡 思亂想，凝神聽著母親叫穴。只聽商老太叫道：“苗人鳳，命門、陶道！”商寶震右手雙鏢飛出，正中木牌上所繪人形背心兩穴。商老太又叫：“胡 一刀，大椎、陽關(guān)！”商寶震左手揚(yáng)起，認(rèn)明穴道，登登兩聲發(fā)出，“大椎穴”打準(zhǔn)了，“陽關(guān)穴”卻是稍偏，突然間見到木牌有異，“咦”的一聲，定睛一看，只見木牌上原來寫著的“胡 一刀”三個黑字已然不見。他招手叫那持牌家丁過來，待那木牌拿近，看清楚“胡 一刀”三字已被人用利器刮去，卻用刀尖刻了歪歪斜斜的“商劍鳴”三個字，這一來適才這兩鏢不是打了仇人，卻是打中了自己父親。商寶震又急又怒，反手一掌，將那家丁打落兩枚牙齒，跟著一腳，將他踢倒在地。商老太叫道：“且?。 毙南脒@莊丁自幼在莊中長大，怎能如此大膽，此事定是外人所為，心念一動，立時想到了馬行空師徒三人，說道：“請馬老師來說話?！鄙虒氄鸨緛頌槿司?xì)，今日婚事不成，失意之下，鹵莽出手，一聽母親叫請馬老師，立時會意打錯了人，忙將那莊丁拉起，說道：“打錯了你，別見怪?！鄙焓秩グ闻粕先诵窝ǖ乐械慕痃S。商老太伸手?jǐn)r住，說道：“慢著！就讓他得意一下，又有何妨?！鞭D(zhuǎn)頭吩咐莊丁，到老爺靈堂中取紫金八卦刀來。
馬行空師徒三人走進(jìn)廳來，見練武廳上人人神色有異。馬行空暗吃一驚：“這老婆子好厲害，一時三刻就要翻臉?！碑?dāng)下雙手一拱，說道：“老太太呼喚，不知何事？”商老太冷笑道：“先夫已然逝世，馬老師往日雖有過節(jié)，卻也不該拿死人來出氣啊?！瘪R行空一呆，笑道：“在下愚魯，請商老太明示?！鄙汤咸蚰悄九粕弦恢?，道：“馬老師乃是江湖上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臐h子，這般卑鄙行徑，想來也不屑為，請問是令愛所干的呢，還是賢高徒的手筆？”說著雙目閃閃生光，向馬家三人臉上來回掃視。馬春花從未見過她如此凜然有威，甚是驚詫。馬行空見木牌上改了人名，也是大為駭異，朗聲道：“小女與小徒雖然蠢笨，但決不敢如此胡 鬧?！鄙汤咸舐暤溃骸澳敲匆礼R老師之見，這是商家堡自己人干的勾當(dāng)了？”馬行空想起昨晚所見的那瘦小人形，說道：“只怕是外人摸進(jìn)莊來，也是有的。在下昨晚……”商老太攔斷話頭，厲聲喝道：“難道會是胡 一刀那狗賊自己，來做這鬼祟的勾當(dāng)？”一言甫畢，突然人圈外一人接著叫道：“不敢去找真人動手，卻將人家的名字寫在牌上出氣，這才是卑鄙行徑，鬼祟勾當(dāng)！”商老太坐在椅上，瞧不見說話之人是誰，但聽到他聲音尖細(xì)，叫道：“是誰說話？你過來！”只見兩名莊丁被人推著向兩旁一分，一個瘦少年走上前來，正是胡 斐。這一下當(dāng)真是奇峰突起，人人無不大出意外。商老太反而放低了嗓子，說道：“阿斐，原來是你。”胡 斐點(diǎn)頭道：“不錯，是我干的。馬老師他們?nèi)恢??！鄙汤咸珕柕溃骸澳氵@么干，為了什么？”胡 斐道：“我瞧不過眼！是英雄好漢，就不該如此?！鄙汤咸c(diǎn)頭道：“你說得很對，好孩子，你很有骨氣，你過來，讓我好好地瞧瞧你?！闭f著緩緩伸出手去。胡 斐倒不料她竟會不怒，便走近身去。商老太輕輕握住他雙手，低聲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突然間雙手一翻，一手扣住他左腕“會宗穴”，一手扣住他右腕“外關(guān)穴”。她這一翻宛似電光石火，胡 斐全未防備，登時全身酸麻，動彈不得。若憑他此時武功，商老太哪能擒得他?。康烤谷珶o臨敵經(jīng)驗(yàn)，不知人心險詐，雙腕既入人手，空有周身本事，卻已半分施展不出。商老太唯恐他掙扎，飛腳又踢中他的“梁門穴”，命莊丁取過鐵鏈麻繩，牢牢將他手足反綁了，吊在練武廳中。商寶震取過一根皮鞭，夾頭夾腦先打了他一頓。胡 斐閉口不響，既不呻吟，更不討?zhàn)?。商寶震連問：“是誰派你來做奸細(xì)的？”問一句，抽一鞭，又命莊丁去看住平阿四，別讓他跑了。他滿腔憤恨失意，竟似要盡數(shù)在胡 斐身上發(fā)泄。馬春花和徐錚見胡 斐已全身是血，心下不忍，幾次想開口勸阻，但馬行空連使眼色，神色嚴(yán)厲，命二人不可理會。商寶震足足抽了三百余鞭，終究問不到主使之人，眼見再打下去便要把他活活打死，這才拋下鞭子，罵道：“小賊，是奸賊胡 一刀派你來的是不是？”胡 斐突然張嘴哈哈大笑。他這樣一個血人兒，居然尚有心情發(fā)笑，而且笑得甚是歡暢盡意，并無做作，又是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商寶震搶起鞭子，又待再打，馬春花再也忍耐不住，大叫道：“不要打了！”商寶震的皮鞭舉在半空，望著馬春花的臉色，終于緩緩垂了下來。胡 斐身上每吃一鞭，就恨一次自己愚蠢，竟然不加防備而自落敵人之手，當(dāng)時全身皮開肉綻，痛得幾欲昏去，忽聽馬春花“不要打了”四字出口，睜開眼來，只見她臉上滿是同情憐惜之色，不由得大是感激。
商老太見兒子為女色所迷，只憑人家姑娘一句話便即住手停鞭，心中惱怒異常，鼻孔中微微一哼，卻不說話。馬行空道：“商老太，你好好拷打盤查，總要問個水落石出。春兒、錚兒，咱們出去吧！”當(dāng)下向商老太一抱拳，領(lǐng)著女兒徒弟，走了出去。馬春花出了練武廳，埋怨父親道：“爹，打得這么慘，你怎么見死不救，還叫她好好拷打？”馬行空道：“江湖上人心險惡，女孩兒家懂得什么？”
對父親這幾句話，馬春花確是不懂，這天晚上想到胡 斐全身是血的慘狀，總是難受，睡到半夜，翻來覆去地再也睡不著了，悄悄爬起身來，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包金創(chuàng)藥，出房門向練武廳走去。走到廊下，只見一個人影，踱來踱去發(fā)出聲聲長嘆，聽聲音正是商寶震。這時他也瞧見了馬春花，停步不動，低聲道：“馬姑娘，是你么？”馬春花道：“是?。∧阍趺催€不睡？”商寶震搖頭道：“遭逢今日之事，我怎么睡得著？你怎么不睡？”馬春花說道：“我跟你一樣，也牽掛著今日之事，心里難受?！彼f的“今日之事”，是指胡 斐被打。商寶震所說的卻是指她的終身另許他人，這時聽她說“心中難受”，不由得身子發(fā)抖，暗想：“她果然對我甚有情意，她被許配給那姓徐的蠢才，實(shí)是迫于父命，無可奈何?！碑?dāng)下大著膽子，上前一步，柔聲叫道：“馬姑娘！”
馬春花道：“嗯，商少爺，我想求你一件事。”商寶震道：“你何必求？你要我做什么，我就給你做什么，就是要我當(dāng)場死了，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看，那也成啊?！边@幾句話說得情熱如沸，其實(shí)他心中想說已久，卻一直不敢啟唇，這時想到好事成空，她又自行半夜里出來細(xì)訴衷情，終于再也忍耐不住。馬春花聽他這么說，不禁愕然，平日但見他對自己溫 文有禮，只道他是大家公子，生性如此，實(shí)不知對自己竟懷有如此深情，呆了一呆，笑道：“我要你死干什么？”商寶震四下一望，只怕在此處耽得久了給旁人見到，低聲道：“這里說話不便，咱們到墻外去?！瘪R春花點(diǎn)點(diǎn)頭，兩人越墻而出。商寶震攜著她手，走到一排大槐樹下并肩坐下。馬春花輕輕將手縮回，道：“商少爺，那你是肯答允我了？”商寶震伸出手去握住她手，道：“你說便是，何必問我？”馬春花又將手從他手中縮回，說道：“我請你去放了阿斐，別再難為他了?！边@時樹頂上簌簌一動，但二人均未在意。她此言出口之先，商寶震盡想著田歸農(nóng)和苗夫人的私情，滿腔熱望，只盼她求自己也帶她私奔逃走，豈知她所求的竟是去放那個小賊，不禁大是失望，黯然不語。馬春花道：“怎么？你不肯答允么？”商寶震道：“你既喜歡，我總答允的，拚著給媽責(zé)罵便是了?！瘪R春花大喜，道：“謝謝你，謝謝你！”站起身來，道：“那么咱們?nèi)シ潘?。”商寶震求道：“再在這兒多坐一會。”馬春花覺他既然答允放人，不便拂他之意，重又坐回。商寶震道：“你的手讓我握一會兒?！瘪R春花想到他情癡一片，也甚可憐，于是嫣然一笑，伸手讓他握著。
商寶震輕輕握著她柔膩潤滑的小手，心中感慨萬端，險些要掉下淚來。過了半晌，馬春花道：“阿斐給你吊著，多可憐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給你握一會兒，好不好？”說著縮手站起。商寶震嘆了口氣，跟著站了起來。
突聽得樹頂颯然有聲，一團(tuán) 黑影飛躍而下，站在兩人面前，笑道：“不用你放，我早出來啦！”馬商二人大吃一驚，待得瞧清楚眼前之人瘦瘦小小，竟是胡 斐，心中的驚駭都變成了奇怪，齊聲問道：“誰放你的？”胡 斐笑道：“我何必要人放！我愛出來便出來了?！痹瓉硭簧汤咸c(diǎn)了穴道，過了四個時辰，穴道自解，那鐵鏈麻繩卻再也縛他不住。他使出收肌縮骨之法，從鏈索中輕輕脫了出來，幸好鞭子打得雖重，卻都是肌膚之傷，并未損到筋骨。他活動了一下手足，待要去救平阿四，卻聽得馬商二人說話和越墻出外之聲 ，于是搶在頭里，躲在樹頂偷聽 。他輕功高超，那二人又在全神貫注地說話，是以并未知覺。商寶震聽他說自己出來，哪里肯信，當(dāng)下疑心大起：“定是又有奸細(xì)混入了商家堡來？”搶上去抓他胸口。胡 斐吃了他幾百鞭子，這口怨氣如何不出？身形一晃，左右開弓，拍拍拍拍，霎時之間連打了他四個耳光。
商寶震急忙伸手招架，胡 斐左手一晃，引得他伸手來格，右手砰的一拳，迎面正中他的鼻子，立時鮮血長流。商寶震“啊”的一聲，胡 斐跟著起腳一鉤，商寶震急忙躍起兩丈，哪知對手連環(huán)腳踢出，乘他人在半空，下盤無據(jù)，跟著一腳，將他踢了一個筋斗。這幾下快捷無倫，待得馬春花看清楚時，商寶震已連中拳腳，給踢翻在地。
胡 斐氣猶未泄，礙著馬春花在旁，再打下去她定要出面干預(yù)，她對自己一片好心，大丈夫恩怨分明，只要她一句話，自己焉能不聽？當(dāng)即拍手叫道：“姓商的小狗賊，你敢追我么？”說著轉(zhuǎn)身便逃。商寶震莫名其妙地中了他的拳腳，只因?qū)Ψ匠鍪痔?，還道自己疏神，不信他一個小小孩童，竟有勝于自己家傳八卦門的神妙武功，兼之心上人在旁，這個臉如何丟得下？當(dāng)下發(fā)足便追。胡 斐輕功遠(yuǎn)勝于他，逃一陣，停一會，待他追近，又向前奔，轉(zhuǎn)眼間便奔出七八里地，見馬春花雖然跟來，卻已遠(yuǎn)遠(yuǎn)拋在后面，于是立定腳步，說道：“姓商的，今日小爺中了你母親的奸計(jì)，這才受辱，現(xiàn)下讓你見識見識小爺?shù)谋臼?。”說著身形飛起，如一只大鳥般疾撲過去。
商寶震從未見過這般打法，嚇得急忙閃避。胡 斐左足在地下微微一點(diǎn)，身子已轉(zhuǎn)過方向，跟著進(jìn)撲。這時商寶震待要再讓，卻已不及，當(dāng)下喝道：“來得好！”雙掌并擊，正是他家傳八卦掌的厲害家數(shù)。胡 斐左手在他掌上一搭，一拉一扭，商寶震手腕劇痛，若不是縮手得快，雙手手腕立被扭斷。胡 斐左拳平伸，砰的一聲，擊中他的右胸，跟著起腳，又踢中他的小腹。胡 斐習(xí) 練父親所遺拳經(jīng)，今日初試身手，竟然大獲全勝。此刻商寶震全身縮攏，雙手護(hù)住頭臉，只有挨打的份兒，苦練了十多年武功，在這少年手下，竟是半點(diǎn)施展不出。胡 斐左腿虛晃，待他避向右方，右腳倏地踢出，正中他右腰“京門穴”。商寶震站立不住，撲地倒了。胡 斐剝下他長衫，撕成幾片，將他手腳反轉(zhuǎn)縛住，本要將他吊在路旁的柳樹之上，但他人小，力氣不夠提上樹去，于是看準(zhǔn)了一個大椏枝，抓起商寶震來，大喝一聲：“去你的！”力貫雙臂，將他擲了上去，正好擱在椏枝之間。胡 斐折下七八根柳條，當(dāng)作鞭子，一鞭鞭往他頭上抽去，商寶震又驚又怒，知他一報還一報，只得咬緊牙關(guān)忍受?？翱按蛄巳氖蓿R春花急奔趕到，一見二人情景，大是驚詫，一時說不出話來。胡 斐笑道：“馬姑娘，我不用你求告，就饒了他！”說著哈哈大笑，雖是一個十余歲的少年，但言語舉止，竟然豪氣逼十人。他隨手將柳枝遠(yuǎn)遠(yuǎn)拋出，大踏步便走。馬春花叫：“小朋友，你到底是誰？”胡 斐轉(zhuǎn)過頭來，朗聲答道：“姑娘見問，不得不說。我是大俠胡 一刀的兒子胡 斐便是?！闭f罷縱聲長笑，片刻間背影已在柳樹后隱沒?！拔沂谴髠b胡 一刀的兒子胡 斐便是！”
人已遠(yuǎn)去，話聲余音裊裊，兀自鳴響。樹上商寶震，樹下馬春花，都是驚訝不已。
過了片刻，馬春花叫道：“商少爺，你能下來么！”商寶震用力掙扎，掙不脫腳上的綁縛，大是羞慚，明明是不能下來，這句話卻又怎能出口？只脹紅了臉不作聲。馬春花道：“你別動，小心摔下來。我上來助你?！笨v身躍高，想要拉住樹干攀上，但那樹干甚高，這一躍沒能抓住，當(dāng)下手足并用，從樹干爬上樹去。爬到樹干中間，忽聽得馬蹄聲響，一行人自北而來。此時晨光熹微，天將黎明，馬春花心道：“怎地這早就有人趕路？”轉(zhuǎn)瞬之間，一行人已來到樹下，共是人馬九乘。那九人見一個大姑娘爬在高樹之上，都感詫異，勒馬觀看。馬春花嗔道：“有什么好瞧的？走你們的吧！”那九人也不理睬，再看到樹頂綁著一個青年男子，更是奇怪。
馬春花未到樹頂，提氣上躍，左手已在半空中抓住一根樹枝，一拉之下，借勢翻上，竄到了商寶震身旁。樹底下兩個男人齊聲喝采：“好俊的輕身功夫！”馬春花將商寶震手腳上的布條解開，低聲道：“沒受傷么？”她這句柔聲相詢，商寶震聽了大慰，道：“沒什么?！崩渲σ皇?，從數(shù)丈高處輕輕躍下。馬春花跟著下來，見馬上九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肆無忌憚的好生無禮，不禁心下惱怒，向他們橫了一眼。只見九人有老有少，衣飾都頗華貴，個個腰挺背直，豪健剽悍。只居中一位青年公子臉如冠玉，豐神俊朗，容止都雅，約莫三十二三歲年紀(jì)，身穿一件寶藍(lán)色長袍，頭戴瓜皮小帽，帽子正中縫著一塊寸許見方的美玉。馬春花從小就在鏢行，自識得珠寶，但見相隔數(shù)丈，仍可看到那塊美玉瑩然生光，知道實(shí)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他這么隨隨便便地縫在帽上，也不怕失落，心中好奇，不由得向他多望了一眼。
那公子見她明艷照 人，身手矯捷，心中也是一動，向身旁一個中年漢子低聲說了幾句。那漢子點(diǎn)點(diǎn)頭，突然縱聲大笑，高聲道：“你小賊定是偷了人家東西，給高高吊在樹上。”一個老者笑道：“你說偷了什么？怎么他妹子又這么巴巴地來救他？”他語帶輕薄，神色甚是浮滑。
商寶震本已滿腔怒火難以發(fā)泄，聽了這些言語，突然縱身上去，拍的一聲，打了這老者一個耳光。那老者騎在馬上，和他相隔丈余，他一躍之間就打到人家耳光，倒也大出諸人意料之外。眾人不自禁地勒馬退后，愕然相顧。那老者不提防受辱，如何忍得下這口氣？立即閃身下馬，伸手來抓他衣襟。商寶震反手一勾，拿他手腕。那老者也是身有武功，以抓變掌，掌底穿拳。二人在大路旁斗了起來。商寶震雖被胡 斐打了一頓，卻也沒傷到筋骨，一來意中人在旁觀斗，二來屈氣難伸，將家傳八卦掌絕藝施展出來，越來越狠。那老者一招接不住，肩頭中掌，踉踉蹌蹌地退開幾步。他一定神待要再上，馬上一人叫道：“老張你退下，這小子有點(diǎn)兒邪門?！痹捖暩Ξ叄粋€人影輕飄飄地從馬背上躍了下來。那老者當(dāng)即閃開。商寶震和馬春花見此人身手了得，不禁都留上了神。但見他一張紫膛臉，神態(tài)威猛，身材魁梧，站著比商寶震要高出大半個頭。他雙手負(fù)在背后，向商寶震打量，問道：“你是八卦門的么？你師父姓褚還是姓商？”一副傲慢的神色，全沒把對方放在眼里。
商寶震大怒，喝道：“你管得著么？”那人微微一笑，道：“天下只要是八卦門的，我們就管得著。”商寶震為人本來精細(xì)，但此日連受挫折，盛怒之下，沒細(xì)想他言語中的含意，一招“劈雷墜地”，往他膝蓋上擊去，出手甚是迅疾。那人微微一笑，右手輕輕一揮，向左踏了一步，登時將他這一擊化解了。商寶震的“游身八卦掌”一施出，再不停留，腳下每一步都按著先天八卦的圖式，轉(zhuǎn)折如意，四梢歸一，繞著對方身子急速奔跑，一掌一掌越打越快。那大漢雙手出招極短，只是比著招式，始終不與商寶震手掌相觸，但他所出的每一招，卻無一不是商寶震掌法的克星，往往使商寶震招式未曾使全，便迫得收掌變勢。霎時之間，商寶震打出了四十余掌，竟沒一掌帶到他一點(diǎn)衣角。旁觀眾人見那大漢如此了得，無不贊服。
商寶震焦躁起來，奔跑更速，掌法催緊。那大漢仍然好整以暇，面露微笑，雙掌或揮或按，便如是獨(dú)個兒練拳一般。此時商寶震已然瞧出，對方出招雖然極短，腳下卻也按著先天八卦的圖式，方位絲毫不亂。他曾聽母親說過，八卦門中有一項(xiàng)極精深的“內(nèi)八卦功夫”，非將外八卦練至登峰造極，決不能動，但只要一練成，那時以靜制動，克敵機(jī)先，差不多就是無敵于天下了。眼前此人明明是讓著自己，只要他當(dāng)真一出手，一招之間就能將自己打倒。他越想越是惶恐，突然向后躍開，抱拳說道：“晚輩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本門前輩到了！”那人微微一笑，仍然問道：“你師父姓褚還是姓商？”商寶震曾得母親囑咐，在人前千萬不可吐露身分，以防對頭知悉，難遂報仇大事，不禁躊躇不答。那人笑道：“你掌法門戶開闊，瞧來是商劍鳴師兄一派了。大哥，你說是不是？”最后一句話是向馬上一個老者而說。
那老者年近五十，翻身下馬，向商寶震道：“你師父呢？引我們?nèi)ヒ娨姟Ｎ沂悄阃鯉煵?，這位是我兄弟，你拜師叔吧?！闭f著哈哈大笑。商寶震知道父親的師父是威震河朔王維揚(yáng)，乃是北京鎮(zhèn)遠(yuǎn)鏢局的總鏢頭，眼前這人自稱姓王，又是八卦門的高手，看來是自己師伯、師叔，定然不假的了。但他生性精細(xì)，加問一句：“兩位跟威震河朔王老鏢頭是怎生稱呼？”王氏兄弟相顧一笑。那老者道：“那是咱哥兒倆的先父。你還不信么？商師弟呢？”商寶震更無遲疑，撲倒在地，磕了幾個頭，口稱師伯師叔，說道：“先父早已去世，師伯師叔當(dāng)年沒接到訃告么？”那年老的武師名叫王劍英，他兄弟名叫王劍杰，都是王維揚(yáng)的兒子。王維揚(yáng)當(dāng)年憑一對八卦掌、一把八卦刀威震江湖綠林。黑道中有一句話道：“寧碰閻王，莫碰老王”，端的是名揚(yáng)天下，現(xiàn)時早已逝世多年。
商劍鳴雖是他的門下，但師徒間情誼甚是平常，離師門后少通音問。王氏兄弟又在官府當(dāng)差，青云得意，從來就沒將這個身在草野的同門師兄弟放在心上。因此山東和北京雖相隔不遠(yuǎn)，商劍鳴逝世的訊息王氏兄弟竟然不知。當(dāng)下王劍英嘆了口氣，回身向那青年公子低聲說了幾句話。那公子眼角向馬春花斜睨一眼，歡然點(diǎn)頭。王劍英向商寶震道：“你家住此不遠(yuǎn)吧？你帶我兄弟到你父親靈前一祭。我們師兄弟一別二十余年，想不到再無相見之期?！彼D了一頓，伸手向那公子一張，道：“你來拜見福公子，我們都在公子手下當(dāng)差?！鄙虒氄鹨娔枪託舛雀呷A，想是京中的貴介公子，這才收得王氏兄弟這等豪杰替他當(dāng)差，當(dāng)下上前躬身下拜。福公子只擺擺手，說聲：“請起！”卻不回禮。商寶震心中微微有氣：“好大的架子！你當(dāng)真是皇帝老子不成？”一行人來到商家堡時，堡中已發(fā)覺胡 斐逃走，正在到處找尋。商寶震入內(nèi)報訊，商老太聽說先夫的同門兄弟來到，又驚又喜，急忙出迎，將胡 斐的事拋在一旁。
王劍英給商老太引見。原來這九人之中，倒有五個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除王氏兄弟外，還有太極門的陳禹，少林派的古般若，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陳禹和殷仲翔在江湖上名聲早顯，古般若年紀(jì)輕些，但見他雙目有神，伸出手來干如枯木，手指堅(jiān)挺，定是外家的一把好手。其余三人是福公子的親隨侍仆，那受了商寶震毆擊的老者姓張，大家叫他做張總管，自是福公子府中有權(quán)勢的人物了。
至于福公子是什么身分，王劍英卻一句不提，只是稱他為“福公子”。王劍英、劍杰兄弟問起商劍鳴的死因。商老太傲心極盛，不肯說是胡 一刀所殺，只是說得病身亡。她決意要和兒子一同親刃仇人，決不肯假手旁人復(fù)仇。
馬春花見商老太、商寶震等同門敘話，回到屋里，將適才的見聞向父親說了。馬行空聽說那胡 斐竟是大俠胡 一刀的兒子，大是驚訝，但聽這小小孩童的武功竟勝過商寶震，卻是半信半疑。徐錚在旁默默聽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并不插嘴。父女倆說了一陣子話，馬春花回到自己房里。徐錚跟了出來，叫聲：“師妹！”馬春花臉上一紅，道：“什么？”徐錚見她臉若朝霞，心中情動，將本來要問的話按捺了不說，伸手去拉她的手。馬春花將手摔脫，嗔道：“給人家瞧見了，怎好意思？”徐錚終于沉不住氣，憤然道：“哼，不好意思！你半夜三更，跟那姓商的小子到外面去，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了？”馬春花一怔，聽他語意不善，怒道：“你問這話是什么用意？”徐錚道：“你跟那小子出去是什么用意，我問這話就是什么用意?！彼麑熋孟騺眢w貼討好，但今日一早見她與商寶震從外面回來，聽她言中敘述，又是半夜里在外面遇到胡 斐，自是醋意大盛，哪想得到她是怕父親責(zé)怪，將求商寶震釋放胡 斐之事瞞過了不說。馬行空那晚隔窗聽到商老太母子對答，得知商寶震看中自己女兒，還道他二人確有私情，夜中相會，礙著徒兒在旁，不便追問。但徐錚聽來，心中酸溜溜的滿不是味兒。他生性鹵莽，此時師妹又成了他未過門的妻子，不禁疾言厲色地追問起來。馬春花問心無愧，這師哥對自己又素來依順容讓，想不到昨天父親剛把自己終身相許，他就這么強(qiáng)橫霸道起來，日后成了夫妻，豈非整日受他欺辱？本來這件事她只要直言相告，徐錚一經(jīng)明白，自無話說。但她賭氣偏偏不說，道：“我愛跟誰偷偷出去，就跟誰出去，你管得著么？”一個人妒意一起，再無理性，徐錚滿臉脹得通紅，連脖子也粗了，大聲道：“從前我管不著，今兒就管得著。”馬春花氣得流下淚來，說道：“現(xiàn)下你已這樣了，將來還指望你待我好嗎？”徐錚見她流淚，心中又是軟了，但想到她和商寶震深宵出外幽會，一口氣怎咽得下去？大聲道：“你出去到底干什么來著？你說，你說！”馬春花心道：“你越是橫蠻，我越是不說?！本驮诖藭r，商寶震奉母親之命，過來請馬行空去和王氏兄弟等廝見，只見徐錚和馬春花在廊下大聲爭鬧，不由得停了腳步。徐錚早是一肚子火，滿心想打未婚妻子一個耳括子，卻又未敢，眼見商寶震過來，正合心意，罵道：“我打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小子！”沖上去就是一拳。商寶震一讓，愕然道：“你干什么？”徐錚跟著又是一拳，商寶震來不及閃讓，給他一拳正中胸口，待他第三拳打來時，回掌相格。兩人便在廊下動起手來。馬春花滿腹怨怒，并不理他二人打得如何，一扭頭竟自走了?；氐椒坷锟蘖艘粓?，婢女來叫吃飯，她也不理會，迷迷糊糊地便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傍晚時分，信步走到后花園中，坐在石凳上呆呆出神，心中只是想：“難道我的終身，就算這么許給了這蠻不講理的師兄么？爹爹還在身邊，他就對我這么兇狠，日后不知更要待我怎樣？”不由得怔怔地掉下淚來。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忽聽得簫聲幽咽，從花叢外傳出。馬春花正自難受，這簫聲卻如有人在柔聲相慰，細(xì)語傾訴，聽了又覺傷心，又是歡喜，不由得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她聽了一陣，越聽越是出神，站起身來向花叢外走出，只見海棠樹下坐著一個藍(lán)衫男子，手持玉簫吹奏，手白如玉，和玉簫顏色難分，正是晨間所遇到的福公子。
福公子含笑點(diǎn)首，示意要她過去，簫聲仍是不停。他神態(tài)之中，自有一股威嚴(yán)，一股引力，直是叫人抗拒不得。馬春花紅著臉兒，慢慢走近，但聽簫聲纏綿 婉轉(zhuǎn)，一聲聲都是情話，禁不得心神蕩漾。馬春花隨手從身旁玫瑰叢上摘下朵花兒，放在鼻邊嗅了嗅。簫聲花香，夕陽黃昏，眼前是這么一個俊雅美秀的青年男子，眼中露出來的神色又是溫 柔，又是高貴。她驀地里想到了徐錚，他是這么的粗魯，這么的會喝干醋，和眼前這貴公子相比，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泥涂。于是她用溫 柔的臉色望著那個貴公子，她不想問他是什么人，不想知道他叫自己過去干什么，只覺得站在他面前是說不出的快樂，只要和他親近一會，也是好的。這貴公子似乎沒引誘她，只是她少女的幻想和無知，才在春天的黃昏激發(fā)了這段熱情。其實(shí)不是的。如果福公子不是看到她的美貌，決不會上商家堡來逗留，手下武師一個過世了的師兄弟，能屈得他的大駕么？如果他不是得到稟報，得知她在花園中獨(dú)自發(fā)呆，決不會到花叢外吹簫。要知福公子的簫聲是京師一絕，就算是王公親貴，等閑也難得聽他吹奏一曲。他臉上的神情顯現(xiàn)了溫 柔的戀慕，他的眼色吐露了熱切的情意，用不到說一句話，卻勝于千言萬語的輕憐密愛，千言萬語的山盟海誓。
福公子擱下了玉簫，伸出手去摟她的纖腰。馬春花嬌羞地避開了，第二次只微微讓了一讓，但當(dāng)他第三次伸手過去時，她已陶醉在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男子氣息之中。夕陽將玫瑰花的枝葉照得撒在地上，變成長長的一條條影子。在花影旁邊，一對青年男女的影子漸漸偎倚在一起，終于不再分得出是他的還是她的影子。太陽快落山了，影子變得很長，斜斜的很難看。唉，青年男女的熱情，不一定是美麗的。馬春花早已沉醉了，不再想到別的，沒想到那會有什么后果，更沒想到有什么人闖到花園里來。福公子卻在進(jìn)花園之前早就想到了。所以他派太極門的陳禹去陪馬行空說話，派王氏兄弟去和商氏母子談?wù)?，派少林派的古般若去穩(wěn)住徐錚，派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守在花園門口，誰也不許進(jìn)來。于是，誰也沒有進(jìn)來。
百勝神拳馬行空的女兒，在父親將她終身許配給她師哥的第二天，做了別人的情婦。
當(dāng)晚商家堡大擺筵席，宴請福公子。因?yàn)樽卸际俏淞秩耸?，也不必有男女之別，所以商老太和馬春花都和眾人同席。馬行空當(dāng)年識得王氏兄弟的父親王維揚(yáng)，自王維揚(yáng)過世、王氏兄弟投身官府之后，鎮(zhèn)遠(yuǎn)鏢局早已歇業(yè)，因此上已不能說是同行。但王氏兄弟卻也知道馬行空的名頭，對他頗有幾分敬意。馬春花臉泛紅潮，眉橫春色 ，低下了頭誰也不瞧。旁人只道她是少女嬌羞，其實(shí)她心中是充滿了柔情蜜意。她并沒避開徐錚的眼光，也沒避開商寶震的眼光。然而這兩人和她的眼光相接觸時，半點(diǎn)也瞧不出她的心事。他們想：“她心中到底對我怎樣？”她嘴角邊帶著微笑，但這不是為他二人笑的。她看到了他們，卻全然沒看見他們，她只是在想著適才的幸福和甜蜜。福公子常常向她偷看一眼兩眼，但她決不敢回看，因?yàn)樗苊靼祝灰乜此谎?，四目?投，再也分拆不開了。飲食之間，一名家丁匆匆走到商老太身邊，在她耳旁低聲說道：“那姓平的賊子給人救去了?！鄙汤咸惑@，隨即神色如常，舉杯向眾人勸飲，心想這件事不必讓客人知道。就在這時，驀地里砰的一聲，兩扇廳門脫樞飛起，砰嘭、砰嘭幾響，落在地上，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形插腰而立，站在廳口。王氏兄弟等雖在席間，不忘了保護(hù)福公子的職責(zé)重大，隨身都帶兵刃。變故一起，幾個人立即一齊離座，在福公子四周站定，及至看清楚進(jìn)來的只是一個小孩，身邊并無別人，不禁相顧驚詫：“難道震飛廳門的，竟是這個小孩？”這小孩正是胡 斐，他救了平阿四出堡后，想起商寶震鞭打之仇雖報，商老太暗算之恨未復(fù)，于是又趕回大廳，大聲嚷道：“商老太，你有本事再抓住我么？”他說這話時神態(tài)豪邁，但畢竟不脫小孩子聲口，似乎和她鬧著玩一般。商老太一見仇人之子，眼中如要噴火，低聲向兒子道：“截住他后路，別讓小賊逃了?！庇窒蛏砗蟮募叶〉溃骸翱烊∥业秮??！彼従忞x座，厲聲道：“是誰放走你的？是這位馬老拳師不是？”她決不信這孩子自己能脫卻鐵鏈之縛，定是堡中有奸細(xì)相救。胡 斐搖頭道：“不是。”商老太指著徐錚道：“是他？”胡 斐仍是搖頭。商老太指著馬春花道：“那么定是這……這位姑娘了？”胡 斐心想：“這位姑娘本想救我，雖然沒救，但我感她的恩情卻是一樣?！庇谑切χc(diǎn)了點(diǎn)頭，大聲道：“不錯，這位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他這話是說給馬春花聽的，在他孩子的心中，原是一番感激之意，沒想到這句話會給她帶來大禍。商老太陰沉沉地向馬春花望了一眼。這時莊丁已取了刀來。商老太左手提刀，右手指著胡 斐，問道：“你爹爹胡 一刀怎么不來？”王氏兄弟等聽說眼前這孩子竟是遼東大俠胡 一刀之子，無不聳動。胡 斐道：“我爹爹早已過世。你要報仇，就找我吧?！鄙汤咸樔缢阑遥鹊溃骸按嗽挳?dāng)真？”胡 斐道：“我爹爹若是在世，你敢打我一鞭么？”商老太高舉紫金八卦刀，突然放聲大哭，叫道：“胡 一刀，胡 一刀，你死得好早??！你不該這么早就死啊！”胡 斐愕然不解：“怎么這老太婆忽起好心，哭起我爹爹來？”商老太大慟三聲，突然止淚，伸袖子在臉上一抹，左足踏上一步，驀地里橫過紫金刀，身子疾轉(zhuǎn)，呼的一聲，橫刀向胡 斐頸中削去。這一下人人出于意料之外，福公子、馬春花、徐錚都驚叫起來。商老太這一招“回身劈山刀”乃八卦刀絕技之一，又是出其不意，莫說眼前只是個小兒，就是江湖好手，也未必躲閃得了。豈知胡 斐身法好快，身子一側(cè)，讓開刀鋒，隨即伸手拿她手腕。他在一招之間立即反手搶攻。群豪無不驚訝。商老太一刀不中，想也不想，第二刀跟著劈出。莫看商老太老態(tài)龍鐘，出手之際刀刀狠辣。她想到仇人已死，今生報仇無望，唯一的指望就是殺了眼前的小兒。她當(dāng)丈夫逝世之后，所以不自刎殉夫，全因心中存著復(fù)仇一念，此時生無可戀，招招竟是與敵人同歸于盡的殺法。胡 斐初逢強(qiáng)敵，精神大振，不作游斗，卻在刀縫之中伸掌搶攻，竟是半招也不退讓。敵人揮刀狠砍狠殺，他施展大擒拿手龍形爪，也是狠擊狠打。燭光之下，但見一個白發(fā)老婦，一個黃口小兒，性命相撲，斗得猛惡異常。
王氏兄弟初見商老太一上來就猛使殺手，心中還暗怪她將八卦門的功夫?yàn)E用了，對小孩兒都使絕招，逢到一流高手那怎么辦？豈知越看越是驚訝。
商老太的一路八卦刀使得綿密狠辣，絕無破綻，雖說未臻爐火純青之境，但加上她不顧性命的那股狠勁，對手再強(qiáng)，本也難以抵?jǐn)?，豈知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和她空手相搏，竟然漸占上風(fēng)。再拆數(shù)合，商老太已全在胡 斐掌風(fēng)籠罩之下，突然拍的一聲，她左頰上吃了一記耳光，接著右頰又是一記。王劍杰道：“商家嫂子退下，我來對付這小子！”手持大刀，踏步上前。只聽“啊喲”一聲，商老太已滾在一旁，王劍杰眼前突然青光一閃，一刀迎面劈到，急忙舉刀相架。那刀改砍為削，從橫里削來，待得斜擋，那刀又快捷無倫地改為撩刀。原來胡 斐打了商老太兩記耳光，心愿已足，一勾一拿，扣住了她的手腕，隨即飛起一腿，將她踢了一個筋斗，已將她紫金刀搶在手里，不待王劍杰走近，刷刷刷連環(huán)三刀，將他砍了個手忙腳亂。想那王劍杰是八卦門的一流高手，此時造詣，已不在當(dāng)年商劍鳴之下，只因心中存了輕視之心，竟給敵人搶了先著。三招一過，才知眼前的小孩實(shí)是勁敵，急斂狂傲之氣，沉著應(yīng)戰(zhàn)，將門戶守得嚴(yán)密異常，要先瞧清這小孩所使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刀法。
燭影搖紅，刀光泛碧。群豪緊握兵刃，瞧著兩人對刀。福公子見這樣一個衣著敝陋的黃瘦小兒，竟與自己府中的一流好手斗了個旗鼓相當(dāng)，心中又是詫異，又感有趣，負(fù)手背后，凝神觀斗。突然間聞到淡淡的一陣脂粉香，眼光一斜，只見馬春花已站在身旁。他挨近一步，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這時人人都注視著廳中激斗，誰也沒來留心他二人，可是大庭廣眾之間，竟然如此肆無忌憚的親熱，畢竟是大膽之極。福公子沒將誰放在眼里，馬春花卻是少女初戀，情濃之際，不能自已。王劍杰連劈數(shù)刀，胡 斐都以巧妙身法避過。王劍杰竭力辨認(rèn)他武功門派，始終捉摸不定，心想他自稱是胡 一刀之子，雖聽父親說過胡 一刀的名頭，但胡 家刀法究竟是怎么一般家數(shù)，是剛是柔？外門內(nèi)家？卻是絲毫不知，但見這少年的招數(shù)忽而凝重如山，忽而流轉(zhuǎn)似水，與一般刀法全不相同。又斗數(shù)合，王劍杰焦躁起來，心想自己在福公子府中何等身分，今日斗一個小兒也要拆到數(shù)十招之外，若再糾纏下去，縱然將他殺了，也已臉上無光，當(dāng)下刀法一緊，邁開腳步，繞著他身子急轉(zhuǎn)。要知王氏八卦門的“八卦游身”功夫向是武林中一絕，當(dāng)年王維揚(yáng)曾以此迎斗“火手判官”張召重。這一發(fā)足奔行，當(dāng)真是“瞻之在前，忽焉于后”，待得敵人轉(zhuǎn)過身來，又早已繞到他的背后，自己腳下按著八卦方位，或前或后，忽左繞、忽右旋，不加思索，敵人卻給他轉(zhuǎn)得頭暈眼花。但若敵人不跟著轉(zhuǎn)動，他立即攻敵背心，敵人如何抵擋？確是十分巧妙十分厲害。王劍杰自幼在父親監(jiān)督之下，每日清晨急奔三次，每次絕不停留地奔繞五百一十二個圈子，臨睡之時又是急奔三次。這功夫從不間斷，每天大圈子、中圈子、小圈子一共要繞三千余轉(zhuǎn)，二十余年練將下來，腳步全已成自然，只須顧到手上發(fā)招便行。本來繞圈子時手上發(fā)掌，此時改用刀劈，但見他人影飛馳，刀光閃動，霎時間將胡 斐裹在垓心。胡 斐乍逢勁敵，忙施展輕功閃躲，他身形靈巧，輕功又高，居然在刀風(fēng)之中縱橫來去，避過了數(shù)十刀的砍削斬劈。
馬行空看得大是驚奇，心中暗叫：“慚愧！前晚見到的瘦小人影原來是他，若非見到這個少年，焉能發(fā)覺商老太的毒心？只是商家堡中臥虎藏龍并非別人，卻是這個黃瘦小孩，枉自我一生闖蕩江湖，到老來竟走了眼了?！币黄逞酆鋈徊灰娏伺畠?，又見徐錚也已不在廳中，微感慍怒：“如這等高手比武，一生中能有幾次見得？少年人真不知好歹，一溜子就去談情。日后成了夫妻，還怕談不夠么？”
他哪知女兒雖然確是出去談情說愛，跟她纏綿 的卻不是她的未婚夫婿。忽聽得當(dāng)?shù)囊宦暣箜?，火花四濺，胡 斐與王劍杰雙刀相交 。這一響之后，接著響之不已。原來王劍杰越轉(zhuǎn)越快，越砍越是凌厲。胡 斐畢竟是年幼識淺，不明他刀法路數(shù)，到后來閃避不及，只得舉刀還格。雙刀一交 ，王劍杰心中暗喜：“這小子武功雖然不壞，力氣究小，再砍幾刀，他兵刃非脫手不可?！碑?dāng)下一路急砍猛斫，胡 斐被迫硬接，五六刀過后，手臂震得漸感酸麻。商劍鳴的紫金刀頗為沉重，胡 斐力小，使動時本已不大順手，這時更感吃力。
王劍杰身材魁梧，胡 斐的頭還及不到他頭頸，一個居高臨下，一個仰頭接招，強(qiáng)弱之勢更是懸殊。胡 斐眼見不敵，突然靈機(jī)一動，將他一刀架開，跳出圈子，叫道：“且慢！”王劍杰與他本無仇怨，見他小小年紀(jì)，居然能接下自己數(shù)十招，心中動了愛才之念，說道：“好吧，你認(rèn)輸便是，我就饒你一命。”胡 斐笑道：“誰認(rèn)輸了？你不過勝在生得牛高馬大，身材上占了便宜，那又算得什么本事？你等一下?！闭f著搬過一張長凳，往大廳中心一放，縱身上凳，叫道：“咱們再來比過?！蓖鮿苡质呛脷?，又是好笑，道：“那算什么？”胡 斐道：“咱們話說明在先，你可不許踢動我的長凳，否則就算你輸了?！蓖鮿芘蘖艘宦?，道：“天下哪有這般比武法子？”胡 斐笑道：“我人未長足，自是沒你高。你若不愿，五年后等我長得跟你一般高了，再來決個勝敗。”
胡 斐平時聽平阿四談?wù)撍赣H胡 一刀的威風(fēng)，只道學(xué)得父親遺書上的武功之后，也可如父親一般所向無敵，豈知一上手就給商老太扣住脈門，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挨了一頓好打。那還可說自己一時不防，這時跟王劍杰一動手，才知自己雖然刀法大勝于他，功力卻和他差得太遠(yuǎn)，因而交代了這幾句話，就想乘機(jī)脫身。哪知王劍杰一來丟不起這個臉，二來自恃必勝，罵道：“小猴兒崽子，不踢你這凳又怎么了？怕老爺劈不死你么？”說著揮刀向他腰間削去。胡 斐橫刀一封，二人又交 上了手，此時胡 斐卻已高過了對方，他在長凳上奔左竄右，掄刀而戰(zhàn)，那凳子有五尺來長，王劍杰若再繞著轉(zhuǎn)動，轉(zhuǎn)的圈子太大，跟他二十多年來所練的圈子大小不同，這是熟練了的功夫，臨時改變不來，當(dāng)下改使一套刀中夾掌、掌中夾刀的武功，要以剛猛的刀風(fēng)掌力，將對方震下凳來。胡 斐知他心意，不?？v躍竄避，不再硬接。王劍杰雖是專修八卦一門武功，但那八卦門中武功也甚繁復(fù)，單是刀法，就有大架、小架、內(nèi)架、外架諸項(xiàng)變形。他刀法一變，左揮右削，?？硵呈窒卤P。胡 斐躍起躲閃。王劍杰削得數(shù)刀，見胡 斐又已躍起，不待他落下，跟著一刀貼凳橫削，收刀時自左向右拖轉(zhuǎn)，胡 斐如落腳踏上長凳，一足非給削斷不可，要避過這兩削，只有離凳落地。
好胡 斐，當(dāng)真是計(jì)謀百出，眼見勢在兩難，突然伸腳尖在長凳左端用力一點(diǎn)，借勢上躍，那長凳驀地豎立。這一下真出其不意，砰的一聲，長凳翻上來的右端，正好撞中王劍杰下巴，勢道可還著實(shí)不輕。胡 斐卻已站在豎起的長凳頂端，居高臨下，掄刀砍將下來。這一下變故甚是滑稽，旁觀眾人忍不住失笑。
王劍杰大怒，揮刀砍了幾招，只因胡 斐在高，自己大處劣勢，也顧不得曾答應(yīng)不動他的長凳，左腿飛出，踢翻長凳，跟著一刀“上步劈山”，向胡 斐胸口剁去。胡 斐人未落地，橫刀一架，借著他一剁之勢，竄出半丈，一俯身，左手舉起長凳，當(dāng)作一條長形盾牌，以長凳擋架敵刀，右手的紫金刀卻一刀刀地遞將出去。王劍英見兄弟久戰(zhàn)不下，早已皺起了眉頭，旁觀眾人中陳禹、殷仲翔、古般若、馬行空等均是江湖好手，眼見戰(zhàn)局變幻，胡 斐早已落敗，王劍杰卻始終拾他不下，均是暗暗稱奇。此時胡 斐左凳右刀，兵刃上大占便宜。那長凳是紅木所造，甚是堅(jiān)硬，被王劍杰連砍幾刀，卻砍之不斷。胡 斐躲在凳后，反而不住搶攻。王劍杰罵道：“小猴兒，老爺叫你知道厲害！”猛地里一招“上歪門”，揮刀斜砍，登的一聲，一刀砍中在凳正中，豈知這一下使力太強(qiáng)，刀刃深入凳內(nèi)，回手一拔竟然拔不出來。他正要加力回奪，突見紫光一閃，對手的刀尖已刺向自己小腹。這一招猶如流水行云，來得好快，王劍杰一驚，只得撒手放刀。但他明明已經(jīng)得勝，被這小孩胡 混奪去兵刃，心中焉肯甘服？當(dāng)即空手進(jìn)擊，這位八卦刀名家竟要以一雙肉掌挽回臉面。
只見他點(diǎn)打戳拿，劈擊壓撞，雙掌在刀縫中搶攻而前，威勢竟是不下于使刀之時。胡 斐力弱，挺著一只笨重的長凳，如何能與他輕捷的空手相敵？眨眼間連遇險招，拍的一響，肩頭被他一掌擊中，險些跌倒。旁觀眾人一齊叫了起來。胡 斐忍住疼痛，左手將長凳一送一放，隨即抓住凳面上的單刀刀柄，右足在凳上猛踢一腿，長凳離刀，向王劍杰撞去。王劍杰見他拚斗不依常法，一味胡 混，大有相辱之意，心中越怒，雙掌疾向長凳劈去。這長凳先前已受刀砍，再加掌力一震，喀喇一響，登時斷為兩截。胡 斐卻已雙刀在手，著地卷來。王劍杰空手對雙刀，絲毫不懼，右手拿，左手鉤，突然間胡 斐驚叫一聲，左手刀已被他夾手奪去，王劍杰將鋼刀往地下一摔，仍是空手對刀。他在掌法上浸婬二十余年，使將出來果然凌厲已極。商寶震在旁瞧得又是沮喪又是喜歡，沮喪的是自己自幼苦學(xué)，只道已窺堂奧，但與這位師叔相較，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練到他這樣的功夫，喜歡的是本門武功如此神妙，只要不斷修習(xí) ，前途自是不可限量。猛聽得王劍杰暴喝一聲：“去！”胡 斐紫金刀脫手飛出，忙向后躍開。王劍杰雙掌一并，排山倒海般擊將過來。胡 斐眼見抵擋不住，情急智生，忽地指著他哈哈大笑。王劍杰給他笑得莫名其妙，收掌不發(fā)，楞了一楞，罵道：“小子，你笑什么？”胡 斐笑道：“我?guī)褪謥砝?，不再怕你們這許多大人齊心合力欺侮我一個孩子?！蓖鮿芤汇?，自忖：“我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跟這小鬼頭一般見識，到底該是不該？”胡 斐笑道：“我這就接我?guī)褪秩?，你們都在這里等著，可別害怕了逃走?！背酥鮿苓t疑未定，急步向廳門走出，便想乘機(jī)溜開。商老太已拾起紫金八卦刀，縱上攔住，喝道：“小雜種，你想逃么？”可是她知這小孩的武功在自己之上，卻也不敢十分逼十近。就在此時，忽聽得遠(yuǎn)處馬蹄聲響，急馳而來。靜夜之中，蹄聲異常清晰，本來快馬狂奔，蹄聲繁密，也是常事，但說也奇怪，這匹馬落蹄之聲 猶如急雨，得得得得，得得得得，比兩匹馬同時奔跑的蹄聲還更緊密。廳上諸人多半是江湖上的大行家，鋼刀快馬，原是家常便飯，但聽得蹄聲截然有異，不禁臉上均現(xiàn)詫異之色。霎時之間，那馬已奔到了堡前，但聽莊丁呼叱聲，堡門推開聲，莊丁翻跌聲，兵刃落地聲接著響起。眾人愕然相顧之際，廳口已多了一人。
蹄聲初起是在三數(shù)里外，但頃刻之間，此人已闖進(jìn)堡來，現(xiàn)身廳口，其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真是罕見罕聞，堡中一聞警訊，便要轉(zhuǎn)個御敵的念頭也來不及，別說分派人手了。群豪聳動之下，目光一齊注視在來人身上。
只見那人五十歲左右年紀(jì)，穿一件腰身寬大的布袍，上唇微髭，頭發(fā)已現(xiàn)花白，中等身材，略見肥胖，笑吟吟的面目甚是慈祥，右手?jǐn)y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瞧他模樣，就似是一個鄉(xiāng)下的土財(cái)主，又似是小鎮(zhèn)上商店的掌柜，隨口就要說出“恭喜發(fā)財(cái)”的話來，雖然略覺俗氣，卻是神態(tài)可親，與進(jìn)堡時那股剽悍凌厲的勢道全不相符。
胡 斐說有幫手到來，原是信口開河，只盼眾人一個不提防，就此溜走，豈知事有湊巧，剛好有人趕進(jìn)堡來。他乘著眾人群相注視那胖子之際，繞到各人背后，慢慢走向廳門。但旁人一時忘記了他，商老太可沒忘記，她只在胖子初進(jìn)來時瞧了一眼，目光始終不離胡 斐，見他要逃，立時厲聲喝呼，縱身而前，伸掌往他背心拍去，這一掌正是八卦掌絕招之一的“背心釘”，只要拍中了，當(dāng)場要叫他骨斷臟裂，嘔血而死。那胖子見她以如此毒辣手法對付一個孩子，“噫”了一聲，正要出手相救，卻見胡 斐身形一動，左手倒鉤，帶著她手掌往旁一甩，便將這記絕招化解了。商老太一個踉蹌，跌出三步方才站定。那胖子見胡 斐瘦瘦小小的一個孩子居然有此武功，大是驚奇，不由得連連向他望了幾眼。王劍英見了這個胖子，依稀有些面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抱拳說道：“尊駕高姓大名？暮夜光臨，有何見教？”那胖子抱拳還禮，說道：“不敢，兄弟姓趙?！蓖鮿τ⒚偷厥∑穑f道：“啊，原來是紅花會趙三爺光臨，真得恕小弟眼拙?！比汉酪宦?，眼前此人竟是紅花會的大頭領(lǐng)千手如來趙半山，無不聳然動容。六年前紅花會英雄火燒雍和宮，大鬧紫禁城，乃是轟動武林的大事，天下皆知（請參閱拙作《書劍恩仇錄》）。此后紅花會便默默無聞，江湖上傳言，群雄豹隱回疆，不料趙半山突然在此出現(xiàn)。王劍英年輕時曾在鏢局中見過他一面，但事隔二十余年，趙半山早已非復(fù)舊時容顏，因此初見面時竟然難以憶及。此時他加倍留神，滿臉堆歡地說道：“趙三爺是一人前來山東，還是紅花會眾位英雄一齊出山了？先父生前常提及紅花會眾位英雄，好生記掛?！?br/>
趙半山性子慈和，胸?zé)o城府，跟誰都合得來，隨口答道：“是小弟一人有點(diǎn)私事，來到山東。請問令尊是……”王劍英聽得他只有一人，放下了一大半心，暗道：“若是他會中兄弟傾巢而出，在這里撞見了可不好辦?！庇谑谴鸬溃骸跋雀甘擎?zhèn)遠(yuǎn)鏢局……”趙半山接口道：“啊，原來是王老鏢頭的賢郎，怎么老鏢頭仙游了啦？”臉上神色黯然，卻是真正的難過。王劍英道：“先父已去世五年了。這是舍弟劍杰。”他轉(zhuǎn)頭向王劍杰說道：“趙三爺太極拳、太極劍、暗器功夫，三絕天下無雙，今日真是幸會。”他正要替各人引見，王劍杰心直口快，已接口道：“這位陳兄也是太極門的，兩位本來相識么？”說著向太極手陳禹一指。趙半山“哼”了一聲，慈和的臉上登時現(xiàn)出一層黑氣，向陳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細(xì)細(xì)打量。陳禹見他臉色忽變，微覺局促不安，給他這么一瞧，更是尷尬。趙半山攜來的女孩突然伸手指著他，大聲道：“趙叔叔，就是他，就是他！”聲音尖細(xì)，語聲中充滿了憤怒。
陳禹見這小女孩膚色微黑，臉上滿是痛恨之色，自己卻從未見過，當(dāng)下轉(zhuǎn)過頭向王劍杰道：“趙三爺是南派溫 州太極門，兄弟是直隸廣平府太極門，我們是同派不同宗。趙三爺是我們前輩，兄弟向來仰慕得緊。”說著走近身去，抱拳為禮，神色甚是恭謹(jǐn)。哪知趙半山宛如不見，雙手負(fù)在背后，對他不理不睬，轉(zhuǎn)身向王劍英道：“王兄，兄弟今日來得魯莽，先向各位謝過?！闭f著團(tuán) 團(tuán) 作揖。眾人連忙還禮，都道：“好說好說，趙三爺太客氣了?！敝话殃愑須獾冒肷肀鶝?，拱著的手一時放不下來，僵在當(dāng)?shù)?，心道：“我?guī)讜r得罪你了？你名頭雖大，難道我當(dāng)真怕了你不成？”王劍英指著胡 斐道：“這位小兄弟跟我弟妹有點(diǎn)過節(jié)，那也是他上代結(jié)下來的梁子。現(xiàn)下我?guī)煹苋艘策^世多年了，我們沖著趙三爺?shù)慕鹈?，這件事揭過不提。大家罷手如何？”說著哈哈大笑。原來他與商劍鳴向來不和，本就無意為他報仇，此時更想賣趙半山一個好。趙半山愕然不解。商老太卻已叫了起來，罵道：“什么趙半山，趙一山。到得商家堡來，誰都別想撒野！”趙半山道：“王兄說的是什么，小弟可不明白?！蓖鮿τ⒌溃骸拔疫@弟妹是婦道人家，趙三爺別理會她。來來來，小弟借花獻(xiàn)佛，敬趙三爺一杯?！闭f著便去斟酒。胡 斐知道再說下去，自己的謊話立時就要拆穿，于是大聲說道：“趙三爺，這些飯桶吹牛，那也罷了。他們卻說紅花會個個都是膿包，又說八卦掌的功夫天下無故，說他們門中的老英雄單憑一柄八卦刀，打敗了紅花會所有人物。小的聽不過了。因此出來訓(xùn)斥。他們卻偏生不服，跟我動手。趙三爺，你說氣人不氣人？這個理要請你來評一評了。”趙半山全不知他們爭些什么，但當(dāng)年王維揚(yáng)曾和紅花會對敵，這件事卻是有的，紅花會也沒憑武力勝他，只是使計(jì)逼十得他服輸，想來王劍英、劍杰兄弟說起此事時，定是夸他父親英雄了得，那也是人情之常，于是便笑了笑，說道：“王老鏢頭武功高強(qiáng)，我們眾兄弟個個都是十分佩服的。”突然間目光如電，射向陳禹，說道：“陳師傅，請你跟我出去，咱們借一步說話?！标愑硇闹幸粍C，說道：“在下和趙三爺素不相識，不知有何吩咐？這兒各位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有話就請?jiān)诖嗣髡f不妨?！壁w半山冷笑一聲，道：“這是我太極門門戶之恥，何必讓旁人知曉？”陳禹臉上變色。退后一步，朗聲道：“你是溫 州太極，我是廣平太極。咱們同派不同宗。我管不著你，你也管不著我?！壁w半山道：“就只為陳兄手段太過厲害，廣平府太極門沒人敢出頭，兄弟才萬里迢迢地從回疆趕來。兄弟到了北京，聽說陳兄到山東來啦，一路尋訪而來，總算是天網(wǎng)恢恢?！北娙寺犓玫健疤炀W(wǎng)恢恢”四字，都是吃了一驚，不知陳禹在門戶中干了什么歹事，累得這位趙三當(dāng)家萬里追尋。陳禹精明強(qiáng)干，在江湖上成名多年，名頭固不及趙半山響亮，卻也是北派太極門的佼佼者，何況跟了福公子后，有了極強(qiáng)的靠山，對趙半山毫不畏懼，厲聲道：“我先前尊你一聲前輩，那是瞧在你的年紀(jì)份上。你我南北太極各有所長，憑你就能壓得了我嗎？”語聲甫畢，一招“玉女穿梭”，猛向他肩頭拍去。趙半山追奔數(shù)月，辛勞萬里，為的就是眼前這一招，一見陳禹出手，從這招“玉女穿梭”之中，于他武功修為已了然于胸，當(dāng)下身軀微蹲，一招“云手”，帶住他的手腕向右一引。陳禹立足不定，登時全身受制。要知各派太極，拳招都是大同小異，強(qiáng)弱差別全在各人的悟性與功力不同。天龍門好手殷仲翔是陳禹至交 ，當(dāng)趙陳二人口頭相爭之時，他已拔劍在手，躍躍欲試，眼見陳禹一招即敗，便即挺劍向趙半山身后刺去，喝道：“放手！”趙半山更不回身，順手在陳禹腰間抽出佩劍，回劍一擋。這一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雙劍一交 ，當(dāng)?shù)囊宦?，殷仲翔的長劍已斷成兩截。趙半山右手一送，又將長劍插入陳禹腰間劍鞘。群豪見他一招制住太極門好手陳禹，一劍震斷了天龍門好手殷仲翔長劍，制敵拳法之精，拔劍出手之快，斷劍功力之純，還劍眼力之準(zhǔn)，皆是生平罕見，不由得盡皆失色。
趙半山向陳禹冷然道：“怎么？你出不出去？”陳禹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驚惶不定。
突然間金光閃動，七枝金鏢分從上下左右向胡 斐急射過去。原來商老太眼見報仇之望行將成空，見眾人注目趙陳二人，正是良機(jī)，猛地一口氣同時發(fā)出七枝金鏢。她與胡 斐相距不過丈許，這一下陡然發(fā)難，對方要能將七枝金鏢盡數(shù)躲過，當(dāng)真是千難萬難。她十余年來處心積慮地要為丈夫復(fù)仇，知道苗人鳳與胡 一刀武功卓絕，光明正大的動手，絕難取勝，因此鏢上都喂了見血封喉的劇毒。
這一下突如其來，胡 斐叫聲：“啊喲！”急忙撲倒，上面三枝鏢雖能避過，打向他小腹和下盤的四枝鏢卻再也無法閃躲。趙半山跨上一步，伸出長臂，一撈一抄，半路上將七枝鏢盡數(shù)接在手中。他外號叫做“千手如來”，“如來”是說他面和心慈，“千手”卻是說他發(fā)暗器、接暗器，就像生了一千只手一般，這抄接暗器，正是他生平最擅長的絕技。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也沒看清他如何出手，七枝金鏢已到了他手中。別說七枝，就七七四十九枝金鏢齊發(fā)，他也不放在眼中。燭光下見鏢頭帶著暗紅之色，拿到鼻邊一嗅，果有一股甜香，知道鏢尖帶有劇毒。他是使暗器的大高手，卻最恨旁人在暗器之上喂毒，常言道：“暗器原是正派兵器，以小及遠(yuǎn)，與拳腳器械，同為武學(xué)三大門之一，只是給無恥個人一喂毒，這才讓人瞧低了?！彼剡^頭來，向商老太狠狠望了一眼，說道：“王維揚(yáng)王老爺子何等英雄，他教人暗器喂毒么？教人這般卑鄙偷襲么？更何況以這般手段對付一個小孩?！边@幾句話大義凜然，王氏兄弟不由得暗自慚愧。商老太見王氏兄弟低下了頭，大聲道：“你是什么東西，竟然上商家堡來欺人？只可嘆我先夫商劍鳴死后，八卦門中再無英雄好漢。我兒子年幼，老婆子是女流之輩，只好容得你欺侮?！焙鋈环怕暱薜溃骸皠Q啊，你一死之后，八卦門就只剩下一批狗熊了，只知道奉承外人，再沒半個有骨氣之人，能給門戶爭一口氣。劍鳴啊，趕明兒起，我叫你兒子改投太極門，別讓他在江湖上灰頭土臉，一輩子讓人看輕了。劍鳴啊，想當(dāng)年你何等英雄，早知今日如此，這柄八卦刀你就該帶入棺材，也免得在這里出丑露乖。”她哭一聲，罵幾句，將八卦刀拋在地下，又用腳踏，又吐唾沫。只氣得王氏兄弟滿腔怒火，可又不能當(dāng)著外人之面和她爭吵。
趙半山急欲帶著陳禹離去，只是見商老太以如此毒辣手段對付胡 斐，自己一去，這小孩必遭毒手。他雖與胡 斐毫無瓜葛，但事見不平，焉能袖手不理？向王氏兄弟抱拳道：“這孩子我今日就帶了去，日后再謝二位盛情?！?br/>
王劍英還未答話，商老太卻又哭叫起來：“劍鳴啊，你早早死了倒也干凈，不必見到這般丟人現(xiàn)眼之事。你師弟號稱八卦門高手，卻斗不過一個十多歲的孩子，連看家門的一柄刀也讓人家奪了。你師兄更加怕那小孩，只盼他快些遠(yuǎn)遠(yuǎn)離開……”王劍英給她激得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住嘴！”轉(zhuǎn)身向趙半山道：“趙三爺，適才我弟妹之言，你都聽見啦。今日不是在下不給趙三爺這個面子，只是若憑這小孩如此而去，八卦門在江湖再難立足，兄弟也沒臉做人?！壁w半山心想：“這話倒也是實(shí)情?！庇谑窍蚝?斐說道：“孩子，你怎地得罪兩位王師傅了？快磕個頭陪了禮，隨我出去?！?br/>
趙半山見識老到，這一次卻說錯了話，他見胡 斐適才將商老太這一帶，身手雖然不弱，總是個孩子，哪知胡 斐天生豪邁，豈肯輕易向人低頭？笑道：“趙三爺，你叫他向我磕頭？這個我可不敢當(dāng)?！壁w半山一愣，心道：“這小子怎地如此貧嘴？”王劍英本想胡 斐一陪禮，就此下臺，聽他如此回答，心中怒極，但不愿在趙半山面前顯得少了涵養(yǎng)，當(dāng)下仍是不動聲色，說道：“小兄弟，你武功果然不錯，也怪不得你狂妄。來來來，王某領(lǐng)教你幾招?！?br/>
胡 斐躍到廳心，呼的一拳，迎面就往王劍英鼻子上打去。王劍英微微一笑，順手還了一掌。
王劍英這一掌拍出去時輕輕巧巧，但掌到半路，已是挾著一股疾風(fēng)，向胡 斐撲面擊去。趙半山心道：“這姓王的家學(xué)淵源，掌上勁力果然非同凡響?！彼逻@一掌就將胡 斐擊得重傷，當(dāng)即身子微向前傾，預(yù)擬于危急之時，出掌拍向王劍英后心，以卸掌力。哪知小胡 斐身法奇快，上身一側(cè)，王劍英一掌已然打偏。但王劍英是當(dāng)世八卦門中第一高手，左掌打歪，右掌毫不停留，已自右上向左下斜劈下去。胡 斐雙拳一舉，拍的一響，這一掌正好劈在他的拳上。胡 斐叫道：“啊喲，好痛！”驀地里“沉肘擒拿”，伸手抓他左手“曲池穴”，這一招極其怪異，王劍英一怔，向后躍開一步。商老太與馬行空對望了一眼，心中均道：“怎么這孩子也會使這怪招？”原來當(dāng)日閻基劫鏢，與馬行空動武，十余招怪招之中，就是有這招“沉肘擒拿”。
王劍英一退又進(jìn)，使招“猛虎伏樁”，探掌切胡 斐左臂。胡 斐半轉(zhuǎn)身子，“鉤腿反踢”，又是一記怪招。這一來，馬行空等固然更是詫異，連見多識廣的趙半山也暗覺奇怪。王劍英見他招法中隱含相辱之意，心道：“若不給你吃點(diǎn)苦頭，可叫人家小看了八卦門?！彼m與胡 斐動武，心中卻哪將這孩子當(dāng)作對手，一招一式，全是露給身旁的大名家趙半山觀看，因之出手凝重，圓轉(zhuǎn)如意，不敢失了半點(diǎn)名家的身分，只因心有旁屬，招數(shù)上竟是不求狠辣，唯恐讓趙半山小覷了，說一句：“名門高弟，豈能如此浮囂？”這么一來，他掌法中固然是沒半點(diǎn)破綻，但要數(shù)招之間制住對方，竟也不能。商寶震自幼苦練過八卦掌，只見這位大師伯出手平淡無奇，使的全是八卦掌中最淺近的招數(shù)，還道他忌憚趙半山，存心敷衍，無意真與父親復(fù)仇，心下暗暗惱怒。他哪知王劍英這些平淡無奇的掌法之中蘊(yùn)含數(shù)十年苦功，胡 斐初時跳跳蹦蹦，怪招迭出，到得后來，已全在對方掌風(fēng)籠罩之下。王劍英掌力催動，漸漸將胡 斐制住，使他每一拳打出，每一腳踢出，立時受到八卦掌掌力的反推。此時他若要發(fā)勁打傷胡 斐，原已不難，但他有意在趙半山面前顯示身手，要累得胡 斐筋疲力盡，跪地求饒，自己卻始終瀟灑自如，行若無事。須知武術(shù)最難企及的境界，乃是舉重若輕，要使力而不見費(fèi)力，發(fā)勁而不見用勁。每一個武學(xué)名家練到最后，都是向這境界致力。至于吆喝酣斗，揮汗喘氣，那自是最下乘的了。
趙半山知他用意，心想既然如此，這小孩暫無性命之憂，且看他支持得幾時。眼見胡 斐已是身不由主地為對方掌力帶動，腳步踉蹌，突然間一個筋斗翻出，右手在地下一撐，雙腿同時橫掃。這一下又是一記怪招，王劍英躍起避過，胡 斐往地下一坐，雙腿連環(huán)上踢，霎時之間竟踢了七八腿，又是詭異，又是迅捷。拳法中原有“連環(huán)鴛鴦腿”的招數(shù)，但左腳踢出之后，右腳跟著飛踢，再要踢第三腿時，終須有一腳先行著地，縱快也有限度，此時胡 斐坐在地上，雙腳凌空，彼落此起，出腿如電，竟將王劍英踢了個手忙腳亂。馬行空與商老太又是互視了一眼，心道：“這記怪招卻非閻基所會，看來這小孩所學(xué)的武功，還較閻基為多。”果然不出二人所料，胡 斐一翻身，立時雙肘推后，此時他與王劍英背脊對著背脊，他身子既矮，出招又快，這兩下肘錘，竟都撞在王劍英的屁十股之上。臀上多肉，他又人小力弱，這兩記肘錘自是傷不到對方，但旁觀眾人卻忍不住失笑。王劍英大怒，回身呼的一掌，當(dāng)胸劈去，但見他臉色猙獰，已顧不得什么瀟灑，什么風(fēng)度。趙半山心中暗嘆：“威震河朔王維揚(yáng)的兒子，不及乃父多矣！”他一面觀斗，眼角間卻始終沒一刻離開了陳禹，決不容他俟機(jī)逃脫。胡 斐見對方雙掌猶如疾風(fēng)暴雨般襲來，心下也不自禁駭怕，對方究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自己全靠拳譜中一些家傳怪招，仗著對方不識，出手有所顧忌，這才勉力支撐了這些時候，已屬極度難能。其實(shí)胡 家拳譜上這些怪招乃是練功所用，旨在鍛煉身手，不求克敵制勝，真正與人動手的招數(shù)，錄在拳譜的最初數(shù)頁之后。胡 斐功力未到，難以領(lǐng)會，只得施展這些練功用的扎根基招式。想那飛天狐貍、胡 一刀等均是一代大俠，若是與人動手之際也是這般不倫不類、怪模怪樣，豈非大失身 分？又斗十余招，胡 斐左支右絀，大感狼狽，突見王劍英左掌往外一穿，當(dāng)即閃身向右避過，王劍英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下來。這一下好不勁急，胡 斐忙矮身沉肩，雖將這一掌之力卸下了七成，還是被他掌力震得一交 摔倒。眾人驚呼聲中，王劍英又是一掌劈了下去。趙半山大怒，心道：“虧你也算是個成名人物，小孩子已給你打倒，怎么還下毒手？”他太極拳的功夫講究遲出先至，后發(fā)制人，敵人招數(shù)越是用老，出手時收效越大，只等王劍英掌緣挨近胡 斐身上，立即發(fā)招相救。突然青光一閃，王劍英疾收左掌，側(cè)身起腿。原來胡 斐跌倒之時，見身旁有半截劍頭，正是殷仲翔被震折的斷劍，情急之下，伸手抓起，向敵人拍下來的掌心刺去。這一下章法變幻，若非王劍英躲閃得快，掌心給他刺個窟窿也不希奇。胡 斐一招得手，立即一個打滾，左手在地下一撈，右手用斷劍割下一塊衣襟，裹了折斷的劍刃，笑道：“王大爺，我的手短，你的手長，咱二人比武太不公平。我把右手接長點(diǎn)兒，你若害怕，就取出八卦刀來好了。”
自從“飛天狐貍”以降，胡 家歷傳各代都是智計(jì)過人。胡 斐心知空手打他不過，乘機(jī)拾起斷劍用作兵器，但怕對方使兵刃，卻搶先激他一激。王劍英何等身分，明知吃虧，哪肯跟他平手對刀，料定他多拿一柄斷劍也管不了用，只哼了一聲，八卦掌中夾著擒拿手，徑來抓他握著斷劍的手腕，左掌發(fā)勁，劈向他的面門。胡 斐轉(zhuǎn)動劍頭，當(dāng)作蛾眉刺使，一面遞招，左手忽地往頭頂一拉，取下氈帽，笑道：“我右手有劍頭，左手有盾牌，瞧你奈何得了我？”將氈帽當(dāng)作盾牌，往他左掌一擋。王劍英心道：“臭小子，這么一擋，你左腕非斷不可?！闭粕嫌旨恿巳謩诺?，向破氈帽上擊了下去。
忽聽得王劍英“啊”的一聲大叫，向后躍開丈余，這一聲叫喊，聲音慘厲，竟似受了重傷模樣。眾人一齊望著他，只見他左掌心中鮮血淋漓，不知因何受的傷。王劍英怒極，戟指胡 斐喝道：“你，你……你這爛氈帽中藏著什么？”胡 斐將氈帽戴回頭上，左手中赫然握著一枝金鏢，笑道：“這是你八卦門的暗器，須不是我?guī)淼?。我隨手在地下?lián)炝艘恢?，想偷偷拿回去玩兒，你卻定要揭穿我的底兒，好吧，這一枝小小金鏢我也不希罕。”說著手一揚(yáng)，對準(zhǔn)他胸口射了過去。王劍英側(cè)過身子，伸手一抄，要將金鏢抄在手里。他先側(cè)身，再伸手，那是對胡 斐已存了忌憚之意，怕他發(fā)鏢的手法又是十分怪異，一個抄接不到，不免打中了胸口。豈知他這一伸手卻接了個空。胡 斐手勢是向前發(fā)鏢，其實(shí)手指上使了一股反勁，將金鏢射向身后。
站在他背后的正是商老太，突見金光一閃，鏢已到面前，急忙縮頭，噗的一聲，那枝金鏢打進(jìn)她的髻子，顫巍巍地晃了幾晃。商寶震只嚇得心驚肉跳，撲到母親跟前，叫道：“媽，可傷著你么？”自胡 斐出手以來，幾乎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異想天開，叫人防不勝防，這一下花巧異常的發(fā)鏢，更是眩人心目。眼見商老太在間不容發(fā)之中死里逃生，人人盡皆駭然。趙半山捻須微笑，心想這般前揚(yáng)后發(fā)的鏢法，自己原也擅長，若是自己出手，就有十個商老太，也一齊打死了，只是這小孩裝模作樣的逼十真神態(tài)，卻遠(yuǎn)非自己所及。
趙半山隨即想起，叫道：“王師兄，快捏住脈門，鏢上有毒?！鄙虒氄鹨粍C，叫道：“我去取解藥！”說著飛奔入內(nèi)。王劍英一副執(zhí)拗的狠勁，倒與他過世的父親差不多，掌心一受鏢傷，只覺左手麻癢，聽得趙半山這么一叫，右手拉斷衣帶，緊緊纏住左腕，臉色鐵青。王劍杰手足關(guān)心，搶過來幫他纏腕。王劍英左手一甩，喝道：“走開！”王劍杰不提防給他猛力一甩，退開兩步，愕然相顧，叫道：“大哥！”王劍英揮起傷掌，呼的一聲，疾往胡 斐頭頂拍到，腳下飛跑，竟然使出“游身八卦掌”的絕招，此時再不容情，決意要取這可惡的狡童性命。胡 斐學(xué)成武藝之后，初次是與商寶震對敵，其后對戰(zhàn)商老太和王劍杰，此時與王劍英對掌，已是第四個對手。越戰(zhàn)得久，他心思越是開朗，怯意既去，盡力弄巧以補(bǔ)功力之不足。這“游身八卦掌”曾在王劍杰手下領(lǐng)教過，當(dāng)時手忙腳亂，險些命喪刀底，此刻已明白其中奧妙所在，心知若是跟他亂轉(zhuǎn)，必定累得頭暈眼花?；窝壑g，王劍英已轉(zhuǎn)到自己身后，突然想起胡 家拳譜上有一門“四象步”，步法雖是單純，卻似大可用得，當(dāng)下不及細(xì)加思索，一見敵人轉(zhuǎn)到身后，立即向前跨了一步。就在這時候，王劍英呼的一掌，也已擊向他的后心。
眾人眼見胡 斐背后門戶洞開，全無防御，不禁為他擔(dān)心，不料他輕輕巧巧地大步跨前，王劍英這一掌竟?fàn)柎蚩铡Ｄ恰坝紊戆素哉啤敝灰皇箘?，再無停歇，不管出掌是否打中，腳下絕不停留，一掌掌地連綿發(fā)出。胡 斐面向廳門，見王劍英搶到右邊，登時向左跨了一步，他腳下跨步，正與王劍英發(fā)掌同時而作，使得這一掌又是打空。
要知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這“四象步”與“八卦掌”，其理原有共通之處。胡 家拳譜上的“四象步”乃練習(xí) 拳腳器械的入門步法，并不能用以傷敵，胡 斐早已練得極是純熟。斗到后來，他索性雙手叉腰，凝神注視對手，也不理王劍英是否發(fā)招，只要他奔到左方，就向右一步，奔到前方，就退后一步。不論對方如何忽前忽后，忽東忽西，他總是好整以暇地前一步、后一步、左一步、右一步，來來去去只是四步，妙在拿捏分寸恰到好處，而這步法又與八卦掌步法的八卦方位絲絲入扣，每一跨步，均與對手的行動若合符節(jié)，倒似與王劍英長期共習(xí) ，練成了套子一般。那“游身八卦掌”一出手就是連續(xù)不斷的四八三十二招，王劍英越打越是焦躁，卻連手指尖也碰不到胡 斐身上。趙半山看得暗自嘆息：“這人徒學(xué)父藝，只知墨守成法，臨敵時不能隨機(jī)應(yīng)變，另創(chuàng)新意，看來王維揚(yáng)是后繼無人了?！毖垡娝诙?jié)的三十二招八卦掌也已使完，商寶震取來解藥，叫道：“大師伯，服了藥再收拾那小子?！边@時王劍英的左臂已漸漸不聽使喚，知道毒氣上行，當(dāng)下躍出圈子，接過解藥吞服。趙半山道：“王師兄，我瞧……”王劍英知他定是出言勸解，待他話一出口，自己若不聽從，倒顯得不給他面子，當(dāng)即搖了搖手，搶上前又舉掌向胡 斐擊去。只見他步法極小，出掌也甚凝重，原來是使出八卦門中最厲害的“內(nèi)八卦掌法”來。先前王劍杰只虛使內(nèi)八卦短架，就制得商寶震無法動手，王劍英的功夫，又比乃弟精湛得多，這內(nèi)八卦掌法，出手雖短，每一掌都是凌厲狠辣。胡 斐硬接了三招，登感不支，心中暗叫：“糟糕！”眼見對方步子向左跨出，猛地提腳往他左腳背后上踩落。王劍英罵道：“你作死么？”腳一縮，右腳踏出時就錯了八卦方位。王維揚(yáng)教子習(xí) 藝之時，規(guī)定極為嚴(yán)厲，不得有分毫差失，偏生這大兒子又是天性固執(zhí)，臨敵時腳下定須踏正方位，才肯出招。待他雙腳移正，胡 斐又是一腳對準(zhǔn)他腳背踩了下去。這般胡 鬧的打法，原是任何成名的英雄所不屑為，胡 斐卻一味頑皮取鬧，連踩幾腳，王劍英心神微亂。胡 斐見到有機(jī)可乘，猛地一掌，就往他小腹上擊去。王劍英叫聲：“好！”雙掌齊出，推在他的掌上。這是硬碰硬的對掌，再無討巧之處，胡 斐全身一震，左掌跟著力推，但仍感對方壓力沉重?zé)o比，此時若稍一退讓，內(nèi)臟立為對方掌力所傷，只得奮力抵擋。趙半山見胡 斐已然輸定，笑道：“孩子，你輸啦，還比拚什么？”伸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拍，一股內(nèi)力從他身上傳將過去。王劍英雙臂一酸，胸口微熱，急忙撤掌后退。趙半山道：“王兄，你的功力自比這孩子高得多，那還用比什么？”他輕拍胡 斐的肩頭，贊道：“了不起，了不起，再過五六年，連我也不是你的敵手啦?！毖韵伦匀皇钦f：你王老兄更加不用提了。王劍英臉上一熱，自知功夫與趙半山差得太遠(yuǎn)，要待交代幾句場面話，跟這孩子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不由得怔在當(dāng)?shù)兀谎圆话l(fā)。王劍杰見兄長的左掌紫黑，中毒甚深，向商老太道：“有沒有外敷的解毒藥？”商老太搖搖頭。趙半山從懷中取出一個紅色小瓶，拔開瓶塞，說道：“兄弟自合的解毒藥，很有點(diǎn)兒功效。”王劍杰知他是使暗器的大行家，身上不帶解毒藥則已，若是攜帶，定然應(yīng)驗(yàn)如神，他掛念兄長安危，伸出手掌。趙半山在他掌心倒了少許，笑道：“盡夠用了?！边@一來，王氏兄弟無論如何不能再對胡 斐留難。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