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和公主只盼到云南這條路永遠(yuǎn)走不到近頭,但路途雖遙,行得雖慢,終于也有到達(dá)的一日。貴州省是吳三桂的轄地,在貴州羅甸駐有重兵。建寧公主剛?cè)胭F州省境,吳三桂便已派出兵馬,前來迎接。
將到云南時,吳應(yīng)熊出省來迎,見到韋小寶時稱謝不絕。按照朝禮,在成親之前,他與公主不能相見。其時公主正和韋小寶好得如膠似漆,聽到吳應(yīng)熊到來,登時柳眉倒豎,大發(fā)脾氣。當(dāng)晚公主對韋小寶說,怎生想個法子,把吳應(yīng)熊送去見閻王,便可和他做長久夫妻。韋小寶嚇了一跳,心想假駙馬不妨在晚上偷偷摸摸的做做,真駙馬卻萬萬做不得。公主見他皺眉沉吟,怒道:“怎么不作聲了?要送吳就熊這小子去見閻王,是你自己說的,又不是我想出來的主意。”韋小寶道:“送是一定要送的,是只不過咱們等個機(jī)會,這才下手,可不能讓人起了疑心?!惫鞯溃骸昂茫瑫呵衣犇愕???偠灾?,我是跟定了你,我決不跟這小子同床 。你如不送他去見閻王,咱們什么事都抖了出來。我會跟吳三桂說,你****我。就算皇帝哥哥再寵 你,只怕吳三桂也會將你斬成了十七八塊。你就先見到閻王老子,算是替吳應(yīng)熊做先行官罷!”韋小寶大怒,揮手便是一記耳光,喝道:“胡說八道,我?guī)讜r****你了?”公主嘻嘻笑笑,伸臂摟住了他,柔聲道:“你這狠心短命的小冤家,下手這么重,也不怕人家痛嗎?”
這一日將到昆明,只聽得隊中吹起號角,一軍軍官報道:“平西王來迎公主鸞駕?!表f小寶縱馬上前,只見一隊隊士兵鎧甲鮮明,騎著高頭大馬。馳到眼前,一齊下馬,排列兩旁。絲竹聲中,數(shù)百名身穿紅袍的少年童子手執(zhí)旌籬,引著一名將軍到軍前。一名贊禮官高聲叫道:“奴才平西王吳三桂,參見建寧公主殿下。”
韋小寶仔細(xì)打量吳三桂,見他身軀雄偉,一張紫膛臉,須發(fā)白多黑少,年紀(jì)雖老,仍是步履矯健,高視闊步的走來。韋小寶心道:“普天下人人都提到這老烏龜?shù)拿^,卻原來是這等模樣?!表f小寶見他走到公主車前,跪下磕頭,站在一旁,心中先道:“老烏龜吳三桂免禮。”待他叩拜已畢,才道:“平西親王免禮?!眳侨鹫酒鹕韥恚瑏淼巾f小寶身邊笑道:“這位便是勇擒鰲拜、天名天下的韋爵爺?”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不敢。卑職韋小寶,參見王爺 ?!眳侨鸸笮Γ兆∷?,說道:“韋爵爺大仁大義,小王久仰英名,快免了這些虛禮俗套。小王父子,今后全仗韋爵爺維持。如蒙不棄,咱們一切就像自己家人一般便是。韋小寶聽他說話中帶著揚(yáng)州口音,倒有三分歡喜,心道:“辣塊媽媽,你跟我可是老鄉(xiāng)哪?!闭f道:“這個卻不敢當(dāng),卑職豈敢高攀?”話中也加了幾分揚(yáng)州口音。吳三桂笑道:“韋爵爺是揚(yáng)州人嗎?”韋小寶道:“正是?!眳侨鹦Φ溃骸澳蔷透雍昧恕P⊥跫募|東,原籍揚(yáng)州高郵。咱們真正是一家人哪?!表f小寶心道:“辣塊媽媽,原來你是高郵咸鴨蛋。揚(yáng)州出了你這個在漢奸,老子可倒足了大霉啦?!?br/>
吳三桂和韋小寶并轡而行,在前開道,導(dǎo)引公主進(jìn)城。昆明城中百姓聽得公主下嫁平西王世子。街道旁早就擠得人山人海,競來瞧熱鬧。城中掛燈結(jié)彩,到處都是牌樓、喜幛,一路上鑼鼓鞭炮震天價響。韋小寶和吳三桂產(chǎn)騎進(jìn)城,見人人躬身迎接,大為得意。但轉(zhuǎn)念又想:“這樣如花似寶的公主,又騷又嗲,平白地給了吳應(yīng)熊這小子做老婆,老子還千里迢迢的給他送親,臭小子的艷福也忒好了些?!庇指袘崙嵅黄?。吳三桂迎導(dǎo)公主到昆明西安阜園。那是明朝黔公沐家的故居,本就祟樓高閣,極盡園亭之勝,吳三桂得到公主下嫁的訊息后,更大興土木,修建得煥然一新。吳三桂父子隔著簾帷向公主請安之后,這才陪同韋小寶來到平西王府。
那平西王府在五華山,原是明永歷帝的故宮,廣袤數(shù)里,吳三桂入居之后,連年不斷增添樓臺館閣。這時巍閣雕墻,紅亭碧沼,和皇宮內(nèi)院也已相差無幾。廳上早已擺設(shè)盛筵,平西王麾下文武百官俱來相陪。欽差大臣韋小寶自然坐了首席。
酒過三巡,韋小寶笑道:“王爺 ,在北京時,常聽人說你要造反……”吳三桂立時面色鐵青,百官也均變色,只聽他續(xù)道:“……今日來到王府,才知那些人都是胡說八道。”吳三桂神色稍寧,道:“韋爵爺明鑒,卑鄙小人妒忌誣陷,決不可信?!表f小寶道:“是啊,我想你要造反,也不過是想做皇帝。可是皇上宮殿沒你華麗,衣服沒你漂亮?;噬系娘埵诚騺硎俏乙皇纸?jīng)辦,慚愧的緊,也沒你王府的美味。你做平西王可比皇上舒服得多哪,又何必去做皇帝?待回我到北京,就跟皇上說,平西王是決計不反的,就是請你做皇帝,您老人家也萬萬不干?!币粫r之間,大廳上一片寂靜,百官停杯不飲,怔怔的聽著他不倫不類的一番說話,心下都怦怦亂跳。吳三桂更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尋思:“聽他這么說,皇帝果然早已疑我心有反意?!敝坏霉母尚茁暎f道:“皇上英明仁孝,勵精圖治,實(shí)是自古賢皇所不及。”韋小寶道:“是啊,鳥生魚湯,甘拜下風(fēng)?!眳侨鹩质且徽袅艘粫?,才明白他說的是“堯舜禹湯”,說道:“微臣仰慕皇上儉德,本來也不敢起居奢華,只不過圣恩蕩浩,公主來歸,我們不敢簡慢,只好盡力竭力,事奉公主和韋爵爺,待得婚事一不定期,那便要大大節(jié)省了。”心想這小子回北京,跟皇帝說我這里窮奢極欲,皇帝定然生氣,總得設(shè)法塞住他的嘴巴才好。
哪知韋小寶搖頭道:“還是花差花差,亂花一氣的開心。你做到王爺 ,有錢不使,又做什么王爺 ?你倘若嫌金銀太多,擔(dān)心一時花不完,我跟你幫忙使使,有何不可?哈哈!”他這句話一說,吳三桂登時大喜,心頭一塊大石便即落地,心想你肯收錢,那還不容易?文武百官聽他在筵席上公然開口要錢,人人笑逐顏開,均想這小孩子畢竟容易對付。各人一面飲酒,一面便心中籌劃如何送禮行賄。席間原來的尷尬惶恐一掃而空,各人歌頌功德,吹牛拍馬,盡歡而散。
吳應(yīng)熊親送韋小寶回到安阜園,來到大廳坐定。吳應(yīng)熊雙手奉上一只錦盒,說道:“這里一些零碎銀子,請韋爵爺將就著在手邊零花。待得大駕北歸,父王另有心意,以酬韋爵你的辛勞。”韋小寶笑道:“那倒不用客氣。我出京之時,皇上吩咐我說‘小桂子,大家說吳三桂是奸臣,你給我親眼去瞧瞧,到底是忠臣還是奸臣。你可得給我瞧得仔細(xì)些,別走了眼。’我說:‘皇上萬安,奴才睜大了眼睛,從頭至尾的瞧個明白。’哈哈,小王爺 ,是忠是奸,還不是憑一張嘴巴說么?”吳應(yīng)熊不禁暗自生氣:“你大清的江 山,都是我爹爹一手給你打下的。大事已定之后,卻忘恩負(fù)義,來查問我父子是忠是奸,這樣看來,公主下嫁,也未必安著什么好心。”說道:“我父子忠心耿耿,為皇上辦事,做狗做馬,也報答不了皇上的恩德。”
韋小寶架起了腿,說道:“是啊,我也知道你是最忠心不過的?;噬咸热粜挪贿^你,也不會招你做妹夫了。小王爺 ,你一做皇帝的妹夫,連升八級,可真快得很哪。”吳應(yīng)熊道:“那是皇上逃鄺浩蕩。韋爵爺維持周旋,我也感激不盡?!表f小寶心道:“我給一只小烏龜你做做,不知你是不是感激不盡?”送了吳應(yīng)熊出去,打開錦盒一看,里面是十扎銀票,每扎四十張,每張五百兩,共是二十萬兩銀子。韋小寶又驚又喜,心想:“他出手可闊綽得很哪,二十萬兩銀,只是給零星花用。老子倘若要大筆花用,豈不是要一百萬、二百萬?”
次日吳應(yīng)熊來請欽差大臣賜婚使赴校聲閱兵。韋小寶和吳三桂并肩站在閱兵臺上。平西王屬下的兩名都統(tǒng)率領(lǐng)十名佐領(lǐng),頂盔披甲,下馬上臺前行禮。隨即一隊隊兵馬在臺上操演。藩兵過盡后,是新編的五營勇兵,五營義勇兵,每一營由一名總兵統(tǒng)帶,排陣操演,果然是兵強(qiáng)馬壯,訓(xùn)練精熟。韋小寶雖全然不懂軍事,但見兵將雄壯,一隊隊的老是過不完,向吳三桂道:“王爺 ,今日我可真服了你啦。我是驍騎營的都統(tǒng),我們驍騎營是皇上的親軍,說來慚愧,倘若跟你部下的忠通營,義勇營交 手,驍騎營非大敗虧輸,落荒而逃不可。
吳三桂甚是得意,笑道:“韋爵爺夸獎,愧不敢當(dāng)。小王是行伍出身,訓(xùn)練士卒,原是本份的事兒?!敝宦牭锰柵陧懧?,眾兵將齊聲吶喊,聲震四野,韋小寶吃了一驚,雙膝一軟,一屁十股坐倒椅中,登時面如土色。
吳三桂心下暗笑:“你只不過是皇上身邊的一個小弄臣,仗著花言巧語,哄得小皇帝歡心,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屁用?一個乳臭未干的黃口小兒,居然晉封子爵,做到驍騎營都統(tǒng),欽差大臣,可見小皇帝莫名其妙,只會任用親信?!彼緛砭蜎]把康熙瞧在眼里,這時見了韋小寶這等膿包皮模樣,更是暗暗歡喜,料想朝廷無人,不足為慮。閱兵已畢,韋小寶取出皇帝圣諭,交 給吳三桂,說道:“這是皇上圣諭,王爺 給大伙兒讀讀罷?!眳侨鸸蛳陆舆^,說道:“是皇上的圣諭,還是請欽差大臣宣讀。”韋小寶笑道:“他認(rèn)得我,我可不認(rèn)得他。我瞎字不識,怎生讀法?”
吳三桂一笑,捧著圣諭,向著眾兵將大聲宣讀。他聲音清朗,中氣充沛,一句句遠(yuǎn)遠(yuǎn)傳了出去。廣場上數(shù)萬兵將屈膝跪倒,鴉雀無聲的聆聽。圣諭中嘉獎平西王功高勛重,勤勞王事,鎮(zhèn)守邊陲,扶定蠻夷,屬下諸將士卒,俱有辛績,各升職一級,賞賜有差。待圣諭讀完,吳三桂向北磕頭,叫道:“恭謝皇上恩典,萬歲萬歲萬萬歲!”眾兵將一齊叫道:“恭謝皇上恩典,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次韋小寶事先有備,沒有吃驚,但數(shù)萬兵將如此驚逃詔地的喊了出來,卻也令他心旌搖動,站立不穩(wěn)?;氐狡轿魍醺?,吳三桂便跟他商量公主的吉期。韋小寶皺起眉頭,甚是不快。
吳三桂道:“下月初四是黃道吉日,婚嫁喜事,大吉大利。韋爵爺瞧這日子可好?”韋小寶心想:“公主一嫁了給了吳應(yīng)熊,這我假駙馬便做不成了?!闭f道:“這似乎太局促些了罷?公主下嫁,非同小可,王爺 ,你可得一切預(yù)備周到才是。不瞞你說,這位公主很得太后和皇上寵 幸,有什么事馬虎了,咱們做奴才的可有大方便?!眳侨鹨粍C,心想:“你故意刁難,還是在勒索賄賂?”笑道:“是,是。全仗韋爵爺照顧,有什么不到之處,請你吩咐指點(diǎn),我們自當(dāng)盡力辦理。初四倘若太急促,那么下月十門也是極好的日子,跟公主和小兒的八字全不沖克,百無禁忌。”韋小寶道:“好罷!我去請示公主,瞧她怎么說?!?br/>
回安安阜園,已有云南的許多官員等候傳見,韋小寶收了禮物,隨口敷衍幾句,打發(fā)他們走了。想起來到云南之后,結(jié)義兄長楊溢之卻未見過,便差人去告知吳應(yīng)熊,請楊溢之過來一見。楊溢之沒來,吳應(yīng)熊卻親自來見,說道:“韋爵爺,父王派了楊溢之出外公干未回,不能來伺候爵爺?!表f小寶好生失望,問道:“不知他去了何處?幾時可以回來?”吳應(yīng)熊臉色微變,說道:“他……他去西藏,路途遙遠(yuǎn),這一次……韋爵爺恐怕見他不著了?!表f小寶見他似有支吾之意,心想:“他說話不盡不實(shí),在搗什么鬼?”問道:“不知楊兄去西藏辦什么要事?去了多久?”吳應(yīng)熊道:“也不是什么要緊大事,西藏的喇嘛差人送了禮來,父王便命楊溢之送回禮去。還是前幾天走的?!表f小寶道:“這可不巧得很了?!彼妥邊菓?yīng)熊后,越想越覺這件事中間有些古怪,他們明知自已跟楊溢之交 情甚好,自己來到云南,正好派楊溢之陪伴接待,怎么遲不走,早不走,自己剛到云南,吳三桂便派楊溢之出門,倒似故意不讓他跟自己相見。當(dāng)下叫了趙齊賢和張康年二人來,命他們?nèi)ズ蛥侨鸶缸拥氖绦l(wèi)喝酒賭錢,設(shè)法打探楊溢之的消息。
這晚他和公主相見,說起完婚之期已定了下月十門。公主道:“我限你在婚期之前,送吳應(yīng)熊這小子去見閻王,否則的話,我在拜堂之時大叫大嚷,說什么也不嫁他?!表f小寶心情本已不佳,聽她這么說,更是怒火上沖,一跺腳便出了房門。公主搶上拉住他手,被他重重一甩,出房去了。公主大哭大叫,他只當(dāng)沒聽見。坐下半晌,甚感無聊,叫了十幾名侍衛(wèi)來擲骰賭錢,這才心情暢快。賭到半夜,趙齊賢和張康年走進(jìn)房來。韋小寶拿起一把骰子,還沒擲下,見到二人,笑道:“現(xiàn)下是霉莊,要下注乘早?!壁w齊賢道:“副總管吩咐的事,屬下查到了些消息?!表f小寶道:“好!”骰子擲下,翻牌吃了天門,賠了上門下門,拉了二人的手來到廂房,問道:“怎么?”
趙齊賢道:“回副總管的話:那楊溢之果然沒去西藏,原來是犯了事,給平西王關(guān)了起來。”韋小寶皺眉道:“犯了什么事?”越齊賢道:“屬下跟王府的衛(wèi)士喝酒,說起識得這個姓楊的,想請他來一起喝酒賭錢。一名衛(wèi)士說:‘打楊溢之嗎?得去黑坎子。’我問他黑坎子在哪里。旁的衛(wèi)士罵他胡說八道,愛說笑話,叫我別信他的?!表f小寶沉吟道:“黑坎子?”趙齊賢道:“我們知道其中必有古怪,跟他們喝了了會兒酒,就分了手?;氐竭@里,向人一問,原來黑坎子是太監(jiān)的所在,才知楊溢之是給平西王關(guān)了。到底犯了什么事,我怕引起疑心,沒敢多問?!表f小寶問:“黑坎子在什么地方?”趙齊賢道:“在五華宮西南約莫五里地?!表f小寶點(diǎn)頭道:“是了,兩位大哥,你們到外面玩玩去罷,代我做莊?!壁w張二人大喜,徑去賭錢。二人知道代他做莊,輸了算他的,贏了有紅分,那是大大有好處的差使。
韋小寶悶悶不樂,尋思:“楊大哥定是犯了大事,否則吳應(yīng)熊不會騙我,說派了去西藏。若非大罪,他爺兒倆定會沖著我的面子,放了他出來。吳應(yīng)熊已經(jīng)撒了謊,我若再去說情,他們一定死賴到底,多半還會立刻殺了他,毀尸滅跡,從此死無對證。要救他出來,只有硬干。吳三桂就算生氣,老子也不怕他,諒他他也不敢跟我翻臉?!碑?dāng)下把李力世、風(fēng)際中、馬彥超、錢老本、玄貞道人、徐天川等天地會群雄請來,告知此事,籌商如何救人。李力世道:“韋香主,這件事咱們干了!能救得出這位楊大哥,那是最好。就算救不出,吳三桂知道你他動手,定然以為你是奉了皇帝之命。不是將他嚇個半死,便逼十得他早日造反。”韋小寶道:“正是如此,就怕他立刻造反,咱們一古腦兒給他抓了起來,大伙兒在黑坎子大監(jiān)獄賭錢,那可不妙了?!毙懙廊说溃骸耙灰娗閯莶幻?,大家快馬加鞭就是?!表f小寶道:“你們?nèi)ピO(shè)法救人,我把吳應(yīng)熊這小子請來”扣在這里,做個抵押,教吳三桂不敢胡 來?!卞X老本道:“韋香主這著棋極是高明。咱們明天先去察看了黑坎子的地勢,然后扮著吳三桂的手下親隨,沖進(jìn)監(jiān)獄去提人。”
次日午后,韋小寶命人去請吳應(yīng)熊來赴宴,商議婚事。安阜園大廳中絲竹齊奏,酒肉紛呈之際,天地會群雄穿起平西王府親隨的服色,闖入黑坎子太監(jiān)。韋小寶吩咐驍騎營軍士和御前侍衛(wèi)前后嚴(yán)密把守,監(jiān)視吳應(yīng)熊帶來的衛(wèi)隊。他和吳應(yīng)熊一面飲酒,一面觀賞戲班子做戲。這時所演的是一出昆曲“鐘馗嫁女”,五個小鬼翻筋斗、鉆臺子,演出諸般武功,甚是熱鬧。韋小寶看得連連叫好,吩咐賞銀子。正熱鬧間,有人走到他身后,悄悄拉了拉他衣袖。韋小寶回頭一看,卻是馬彥超,見他緩緩點(diǎn)頭,知已得手,心中大喜,向吳應(yīng)熊道:“小王爺 ,你請寬坐,我要去撒一泡尿?!眳菓?yīng)熊心道:“這小流氓 ,說話如此粗俗?!毙Φ溃骸熬魻斦埍??!?br/>
韋小寶來到后堂,見天地會群雄一個不少,喜道:“很好,很好,眾兄弟都沒損傷,人救出來了嗎?”見各人臉色鄭重,料想另有別情。馬彥超恨恨的道:“吳三桂這奸賊下手了毒!”韋小寶道:“怎么?”馬彥超和徐天川轉(zhuǎn)身出去,抬進(jìn)氈毯裹著的一個人來。但見氈毯上盡是鮮血,韋小寶一驚,搶上前去,見氈毯中裹著正是楊溢之。但見他雙目緊閉,臉上更無半分血色,韋小寶叫道:“楊大哥,是我兄弟救你來了?!睏钜缰⑽Ⅻc(diǎn)頭,也不知是否聽見。韋小寶道:“大哥,你受了傷么?”徐天川輕輕揭開氈毯。韋小寶一聲驚呼,退后兩步,身子一晃,險些摔倒,錢老本伸手扶住。原來楊溢之雙手已被齊腕斬去,雙腳齊膝斬去。徐天川低聲道:“他舌頭也被割去了,眼睛也挖出了。”
眼前這般慘狀,韋小寶從所未見,心情激動,登時放聲大哭。他和楊溢之本來并沒多大交 情,只不過言談投機(jī),但既拜了把子,便存了有福共享,有難同當(dāng)之心,見到他四肢俱斬的模樣,不禁悲憤難當(dāng),伸手拔出匕首,叫道:“我去把吳應(yīng)熊的手腳也都斬了。”風(fēng)際中拉住他手臂,說道:“從長計議?!贝巳苏f話不多,但言必有中,韋小寶向來對他忌憚三分,當(dāng)即定了定神,點(diǎn)頭道:“風(fēng)大哥說得對。”徐天川蓋上氈毯,說道:“這件事果然跟咱們有關(guān)。吳三桂怪楊大哥跟韋香主相交 ,又拜了把子,說他背叛舊主,貪圖富貴,投靠朝廷,因此整治得他死不死,活不活,好讓他手下的將領(lǐng),沒一個敢起反叛之心?!?br/>
韋小寶垂淚道:“吳三桂他祖宗十八代都是死烏龜!楊大哥跟我拜把子,又沒背叛他。這大漢奸自己存心不良 ,瞎起疑心。楊大哥這等模樣,便是這大漢奸造反的明證。就算楊大哥真的投靠了朝廷,又有什么不對了?”錢老本道:“正是。韋香主把楊大哥帶去北京,向小皇帝告上一狀。”韋小寶問徐天川:“吳三桂下這毒手,是為了怪楊大哥跟我結(jié)交 ,徐大哥怎么得知?”
徐天川轉(zhuǎn)身出外,提進(jìn)一個人來,重重往地下一擲。這人身穿七品官服色,白白胖胖,爬在地下,一動不動。徐天川道:“韋香主,這個家伙,你是久聞大名了,卻從沒見過,他便是盧一峰?!表f小寶冷笑道:“啊哈,原來是盧老兄,你在北京城里大膽放肆,后來給吳應(yīng)熊打斷了狗腿,怎么又在這里了?”盧一峰嚇得只說:“是,是,小人不敢!”徐天川道:“當(dāng)真是冤家路窄,這家伙原來是黑坎子太監(jiān)的典獄官。他便是變了灰,老子認(rèn)他得出,我們扮了吳三桂的親隨去監(jiān)獄提人,這家伙神氣活現(xiàn),又說要公事,又說要平西王的手諭。他媽的,他自己這殺狗命,便是平西王的手諭?!?br/>
韋小寶點(diǎn)頭道:“那倒巧得很。遇上這家伙,救人便容易了。”料想群雄將刀子架在他頭頸里,兵不血刃便提了人出來,“八臂猿猴”反正手臂多,順手牽羊,將他也抓了來。徐天川道:“楊大哥得罪吳三桂的事,就是他老兄向我告的密?!北R一峰聽到“告密”二字,忙道:“是……是你老人家……你老人家逼十我說的,我……我可不敢泄漏平西王的機(jī)密。”
韋小寶一腳踢去,登時踢下了他三顆門牙,說道:“我去穩(wěn)住吳應(yīng)熊,防他起疑,各位仔細(xì)盤問這家伙,他如不說,也把他兩只手,兩只腳割了下來便是?!北R一峰滿口鮮血,忙道:“我說,我說?!彼@伙人行事無法無天,想起楊溢之的慘狀,險些便欲暈去。他知這伙人行事無法無天,想起楊溢之的慘狀,險些便欲暈去。韋小寶走到楊溢之身前,又叫:“楊大哥!”
楊溢之聽到叫聲,想要坐起,上身一抬,終于又向后摔摔倒。群雄見到他的慘狀,都感憤慨。此人為漢奸作走狗,本來也有值得如何可惜,然而吳三桂父子對自己忠心部屬也下此毒手,心腸之狠毒,可想而知。韋小寶試干了眼淚,定了定神,回到廳上,哈哈大笑,說道:“當(dāng)真有趣!”只見席前的戲子站著呆呆的不動,一見韋小寶到來,鑼鼓響起,扮演“鐘馗嫁妹”的眾戲子又都演了起來。原來他一進(jìn)內(nèi),吳應(yīng)熊就吩咐停演,直等他回來,這才接演下去,好讓他中間不致漏看一段。韋小寶向吳應(yīng)熊致歉,說道:“公主聽說額駙在此飲酒,叫了他進(jìn)去,細(xì)問額駙平日愛穿什么衣服,愛吃什么食物,問了許久,累得他在廳上久候。吳應(yīng)熊大喜,連說不妨。
吳應(yīng)熊辭去后,韋小寶到廂房中,不見天地會群雄,一問之下,原來又都出去了,心下奇怪,不知他們又去干什么。直等到深夜,群雄才歸,卻又捉了一個人來。原來徐天川逼十問盧一峰,得知吳三桂所以如此折磨楊溢之,一來固是疑心他和韋小寶拜了把子,有背叛吳藩之意,二來卻還和蒙古葛爾丹有關(guān)。這葛爾丹和吳三桂近年來交往甚是親熱,不斷來來去去的互送禮物,最近他又派了使者,攜帶禮物到了昆明來。這使者名叫罕貼摩,跟吳三桂條談了數(shù)日,不知如何,竟給楊溢之得悉了內(nèi)情,似乎向吳三桂進(jìn)言,致觸其怒。盧一峰官職卑小,不知其詳,只是從吳三桂衛(wèi)士的口中聽得幾句,在天地會群雄拷打之下,不敢隱瞞,盡其所知的都說了出來。群雄一商議,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假扮吳三桂的親隨,又去將那蒙古使者罕貼摩捉了來。
韋小寶在少林寺中曾見過葛爾丹,這人驕傲橫蠻,曾令部屬向他施發(fā)金鏢,若不是有寶衣護(hù)身,早已命喪鏢下,心想他的使者也決非好人,眼見那罕貼摩約莫五十歲年紀(jì),頦下一部淡黃胡 子,目光閃爍不定,顯然頗為狡獪。韋小寶道:“領(lǐng)他去瞧瞧楊大哥?!瘪R彥超答應(yīng)了,推著他去鄰房。只聽得罕貼摩一聲大叫,語音中充滿了恐懼,自是見到楊溢之的模樣后嚇得魂不附體。馬彥超帶了他回來,但見他臉上已無血色,身子不斷的發(fā)抖。韋小寶道:“剛才那人你見到了?”罕貼摩點(diǎn)點(diǎn)頭。韋小寶道:“我有話問那人,他回答是示盡不實(shí),說了幾句謊話。我向來有個規(guī)矩,有誰跟我說一句謊,我割他一條腿,說兩句謊,割兩條腿,這人說了幾句謊?。俊瘪R彥超道:“說了七句?!表f小寶搖頭道:“唉,這人說謊太多,只好將他兩只手,兩顆眼珠,一條舌頭,一古腦兒都報銷啦?!卑瘟素笆壮鰜?,俯身輕輕一劃,已將一條木凳腿兒割了下來,拿在手中玩弄,笑道:“我這把刀割人手腿,一點(diǎn)也不拖泥帶水,你要不要試試?”
罕貼摩本是蒙古勇士,但見到楊溢之的慘狀,卻也嚇得魂飛魄散,結(jié)結(jié)巴巴的道:“大人……大人有什么要問,小的……小的……不敢有半句隱……隱瞞?!表f小寶道:“很好。平西親王要我問你,你跟王爺 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有什么虛言?”罕貼摩道:“大人明鑒,小的……小的怎敢瞞騙王爺 ?的的確確并無虛言。”韋小寶搖頭道:“王爺 可不相信,他說你們蒙古人狡獪得很,說過的話,常常不算數(shù),最愛賴帳?!焙辟N摩臉上出現(xiàn)又驕傲又憤怒之色,說道:“我們是成吉斯汗的子孫,向來說一是一,二是二……”韋小寶點(diǎn)頭道:“不錯,說三是三,說四是四。”罕貼摩一怔,他漢話雖說得十分流利,但各種土話成語,卻所知有限,不知韋小寶這兩句話乃是貧嘴貧舌的取笑,只道另有所指,一時無從答起。
韋小寶臉一沉,問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罕貼摩道:“小的不知?!表f小寶道:“你猜猜看?!焙辟N摩見這安阜園建構(gòu)宏麗,他自己是平西王府親隨帶來的,見韋小寶年紀(jì)輕輕,但身穿一品武官服色,黃馬褂,頭帶紅寶石頂子,雙眼也雀翎,乃是朝中的顯貴大官,賜穿黃馬褂,更是特異的尊榮。這罕貼摩心思甚是靈活,尋思:“你小小年紀(jì),做到這樣的大官,自是靠了你們的福蔭。昆明城中,除了平西親王之外,誰能有這般聲勢?平西王屬下的親隨又對你如此恭謹(jǐn),是了,定是如此?!碑?dāng)下恭恭敬敬的道:“小的有眼無珠,原來大人是平西王的小公子。”他見過吳應(yīng)熊,眼見韋小寶的服色和吳應(yīng)熊差不多,便猜到了這條路上去。韋小寶一愕,罵道:“他媽的,你說什么?”心道:“你說我是大漢奸老烏龜?shù)膬鹤樱献硬怀闪诵h奸小烏龜?”隨即哈哈一笑,說道:“你果然聰明,難怪葛爾丹王子派你來干這等大事。你們王子,跟我交 情也是挺不錯的?!闭f了葛爾丹的相貌服飾,又道:“那是我和你家王子講論武功,他使的這幾下招式,當(dāng)真了得。”于是便將葛爾丹在少林寺中所使的招式,比劃幾下。
罕貼摩大喜,當(dāng)即請了個安,說道:“小王爺 跟我家王子是至交 好友,大家原是一家人?!表f小寶道:“你家王子安好?他近來可和昌齊喇嘛在一起嗎?”罕貼摩道:“昌齊喇嘛刻下正在我們王計里作客?!表f小寶點(diǎn)頭道:“這就是了。”問道:“有一位愛穿藍(lán)色衫裙的漢人姑娘,名叫阿琪,也中你們王府嗎?”罕貼摩睜大了眼睛,滿臉又驚又喜之色,說道:“原來……原來小王爺 連……這件事也知道了,果然……果然了……了不起?!表f小寶隨口一猜,居然猜中,十分得意,哈哈大笑,道:“你家王子什么也不瞞我,阿琪姑娘你家王子的相好,他的師妹阿珂姑娘,就是我的相好。咱們還不算是一家人嗎?哈哈,哈哈!”兩人相對大笑,更無隔閡。
韋小寶道:“父王派我來好好問你,到底你跟父王所說的那番話,是否當(dāng)真誠心誠意,別無其他陰謀?”罕貼摩道:“小王爺 ,你跟我家王子這等交 情,怎么還會起疑心?”韋小寶道:“父王言道:一個人倘若說謊,第一次的跟第二次再說,總有一些兒不同。這件事情實(shí)在牽涉重大,一個不小心,大家全鬧得灰頭土臉,狼狽之至,因此要你從頭至尾再跟我說一遍,且看兩番言語之中,有什么不接榫的地方。罕貼摩老兄,我不是信不過你家王子,不過跟你卻是初會,不明白你的為人,因此非得仔細(xì)盤問不可,得罪莫怪。”罕貼摩道:“那是應(yīng)當(dāng)?shù)?。這件事倘若泄漏了風(fēng)聲,立時便有殺身之禍。平西王做事把細(xì),在理之至。請小王子回稟王爺 ,咱們回家結(jié)盟之后,一起出兵,四分天下。在原江 山,準(zhǔn)定由王爺 獨(dú)得,其余三家決不眼紅,另生變卦?!表f小寶大吃一驚,心道:“四分天下!卻不知是哪四家?但如問他,顯得我一無所知,不免泄了底?!毙σ饕鞯牡溃骸斑@件事我跟你家王子商量過幾次。只是事成之后,這天下如何分法、談來談去總是說不攏。這一次你家王子又怎么說?”
罕貼摩道:“我家王子言道,他決不是有心要多占便宜,不過聯(lián)絡(luò)羅剎國出兵,卻是他殿下……”韋小寶一聽到“羅剎國出兵”五字,心中一凜,只聽罕貼摩續(xù)道:“……是他殿下費(fèi)了千辛萬苦,才說成的。羅剎國火器厲害無比,槍炮轟了出來,清兵萬難抵擋。只要羅剎國出兵,大事必成。平西王做了中國大皇帝,小王爺 就是親王了?!绷_剎國就是俄羅斯,該國國人黃發(fā)碧眼,形貌特異,中國人視之若鬼,“羅剎”是佛經(jīng)中惡鬼之意,因此當(dāng)時稱之羅剎國。順治年間,羅剎國的哥薩克騎兵曾和清兵數(shù)度交 鋒,雖每次均為清兵擊退,清兵卻也損傷甚重。韋小寶不懂國家大事,然在皇宮之中,卻也聽說過羅剎國兵將殘暴兇悍,火器凌厲難當(dāng),心想:“乖乖不得了,吳三桂賣國成性,又要去勾結(jié)羅剎國了,可得趕緊奏知小皇帝,想法子抵擋羅剎的槍炮火器?!焙辟N摩見他沉吟不語,臉有不愉之色,問道:“不知小王爺 有什么指教?”
韋小寶嗯了幾聲,念頭電轉(zhuǎn),如何再套他口風(fēng),突然想起鄭克爽和他哥哥爭位,派馮錫范來殺陳近南的事,當(dāng)即站起,滿腔憤慨的道:“他媽的,我能有什么指教?父王做了皇帝,將來我哥哥繼承皇位,我只做個親王,又有什么好了?”罕貼摩恍然大悟,走近他身邊,低聲道:“我家王子既和小王爺 交 好,小人回去跟王子說明小王爺 這番意思,成了大事之后,我們蒙古和羅剎國,再加上西藏的活佛,三家力保小王爺 ,那么……那么……小王爺 又何必?fù)?dān)心?”韋小寶心道:“原來四家起兵的四家,是蒙古、西藏、羅剎國,再加上吳三桂?!碑?dāng)下臉現(xiàn)喜容,說道:“倘若你們?nèi)艺娴某隽?,我大?quán)在手,自然重重報答,決計忘不了你老兄的好處。”隨手從身邊抽出四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交 了給他,說道:“這個你先拿去零花。”
罕貼摩見他出手如此豪闊,大喜過望,當(dāng)拜謝,心中本來就有一分半分懷疑,此刻也消除得干干凈凈了,料定這位小王爺 是要跟他哥哥吳應(yīng)熊爭皇帝做,主子葛爾凡和自己正好從中上下其手,大占好處。韋小寶道:“你家王子說事成之后,天下如何分法?”罕貼摩道:“中原的花花江 山,自然都是你吳家的。四川歸西藏活佛。天山南北路和內(nèi)蒙檔四盟、西二盟、察哈爾、熱河、綏遠(yuǎn)城都?xì)w我們蒙古?!表f小寶道:“這地面可大得很哪?!彼静恢@些地方的大小,但聽罕貼摩說了許多地名,料想決計不小。罕貼磨擦微一笑,道:“我們蒙古為王爺 出的力氣,可也大得緊哪?!表f小寶點(diǎn)點(diǎn)頭,問道:“那么羅剎國呢?”罕貼摩道:“羅剎國大皇帝說,羅剎國和王爺 的轄地,以山海關(guān)為界,他們決不踏進(jìn)關(guān)內(nèi)一步。山海關(guān)之外,本來都是滿洲韃子的地界,羅剎國只占滿洲人的,決不占中國人的一寸土地?!?br/>
韋小寶點(diǎn)頭道:“如此說來,倒也算公平。你家王子預(yù)定幾時起事?”罕貼摩道:“這件大事王爺 是主,其余三家只是呼應(yīng)夾攻,自然一切全憑王爺 的主意?!表f小寶道:“父王要的的確確的知道,我們出兵之后,你們?nèi)胰绾魏魬?yīng)?”罕貼摩道:“這一節(jié)請王爺 不必?fù)?dān)心。王爺 大軍一出支貴,我們蒙古精兵就從西而東,羅剎國的哥薩克精騎自北而南,兩路夾攻北京,西藏活佛的藏兵立刻攻掠川邊,而神龍教的奇兵……”韋小寶“啊”的一聲,一拍大腿,說道:“神龍教的事,你……你們也知道了?洪教主他……他怎么說?”聽到神龍教竟也和這項大陰謀有關(guān),心下震蕩,說話聲音也發(fā)顫了。罕貼摩見他神色有異,問道:“神龍教的事,王爺 跟小王爺 說過嗎?”
韋小寶哈哈一笑,說道:“怎么沒說過?我跟洪教主、洪夫人談過兩次,教中的龍龍使我也都見到了。我只知道你們王子不知這件事?!焙辟N摩微微一笑,說道:“神龍教洪教主既受羅剎國大皇帝的敕刺,羅剎國一出兵,神龍教自然非響應(yīng)不可。將來中國所有沿海島嶼,包皮括臺灣和海南島,那都是神龍教的轄地。再加上福建精忠、廣東尚可喜、廣西孔四貞,大家都會響應(yīng)的。只須王爺 登高一呼,東南西北一齊動手,這滿清的天下還不是王爺 的嗎?”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心中卻在暗叫:“糟糕,糟糕!”他畢竟年紀(jì)幼小,尋常事情撒幾句謊,半點(diǎn)不露破綻,一遇上國家大事,不禁為小皇帝暗暗擔(dān)憂,這“妙極,妙極”四字,說來殊無歡愉之意。
罕貼摩甚是精明,瞧出他另有心事,說道:“小王爺 跟我家王子交 情大非尋常,對小人又這等厚待,小人實(shí)在是粉身難報。小王爺 有什么為難之處,不妨明白指點(diǎn)。小人若有得能效勞之處,萬死不辭。”韋小寶道:“我是在想,大家東分一塊,西分一塊,將來我如做成了皇帝,所管的土地七零八落,那可差勁之至了?!焙辟N摩心想:“原來你擔(dān)心這個,倒也有理。”低聲道:“小王爺 明鑒,待得大功告成之后,耿精忠、尚可喜、孔四貞他們一伙人,個個除掉就是。那時候要我們蒙古出兵相助,自然也義不容辭。”
韋小寶喜道:“多謝,多謝。這一句話,可得給我?guī)У侥銈兺踝佣?。你是葛爾丹王子的心腹親信,你答應(yīng)過的話,就跟你王子殿下親口答應(yīng)一般無異?!焙辟N摩微感為難,但想那是將來之事,眼前不妨胡 亂答應(yīng),二是一拍胸膛,說道:“小人定為小王爺 盡心竭力,決不有負(fù)。”韋小寶又再盤問良久,實(shí)在問不出什么了,便道:“你在這里休息,我去回報父王。”低聲道:“咱們的說話,你如泄露了半句。我哥哥非下毒手害死我不可,只怕連父王也救我不得?!泵晒挪孔逯行值軤幬?,自相殘殺之事,罕貼摩見得多了,知道此事百同小可,當(dāng)即屈膝跪倒,指天立誓。
韋小寶走出房來,吩咐風(fēng)際中和徐天川嚴(yán)密看守罕貼摩,然后去看望楊溢之。推開房門,不禁吃了一驚,只見楊溢之半截身子已滾在地下,忙搶上前去,見他圓睜雙眼,一動不動,已然死去,床 上的被單上寫著幾個大血字。韋小寶只識得一個“三”字,一個“桂”字,轉(zhuǎn)頭問道:“是什么字?”馬彥超道:“是‘吳三桂造反賣國’七字?!表f小寶嘆了口氣,道:“楊大哥臨死時用斷臂寫的?!瘪R彥超黯然道:“正是?!表f小寶召集天地會群雄,將罕貼摩的話說了。群雄無不憤慨,痛罵吳三桂做了一次大漢奸,又想做第二次。
玄貞道人咬牙切齒,突然解開衣襟,說道:“各位請看!”只見他胸口有個海碗大的疤痕,皮皺骨凸,極是可怖,左肩上又有一道一尺多長的刀傷。眾人和他相交 日久,均不知他曾負(fù)些重傷,一見之下,無不駭然。玄貞道人道:“這便是羅剎國鬼子的火槍所傷。”韋小寶道:“道長曾和羅剎國人交 過手?”玄貞道人神色慘然,說道:“我父親、伯叔、兄長九人,盡數(shù)死于羅剎人之手,貧道出家,也是為此?!碑?dāng)下略述經(jīng)過。原來他家祖?zhèn)髯銎へ浬猓趶埣铱陂_設(shè)皮貨行,是家百年老店。這一年他伯父和父親帶同兄弟子侄,同往塞外收購銀狐,紫貂等貴重皮貨,途中遇上了羅剎人,覦覬他們的金銀貨物,出手搶劫。他家皮貨行本雇有三名鑣師隨同保護(hù),但羅剎人火器厲害,開槍轟擊,三名鑣師登時殞命,父兄伯叔也均死于火槍和刀馬之下,玄貞肩頭中刀,胸口被火藥炸傷,暈倒在血泊之中。羅剎人以為他已死,搶了金銀貨物便去。玄貞醒轉(zhuǎn)后在山林中掙扎了幾個月,這才傷愈。經(jīng)此一場大禍,家業(yè)蕩然,皮貨行也即倒閉,他心灰意冷之下,出家做了道人。國變后入了天地會,但想起羅剎人火器的凌厲,雖然事隔二十余年,半夜里仍是時時突發(fā)噩夢,大呼驚醒。李力世道:“羅剎人最厲害的火器,只要能想法子破了,便不怕他們。”玄貞搖頭道:“火器一發(fā),當(dāng)真如雷轟電閃一般,任你武功再高,那也是閃避不及,抵擋不了?!毙焯齑ǖ溃骸傲_剎人要跟吳三桂聯(lián)手,他奪韃子的天下,咱們正好袖旁觀,讓他們打個天翻地覆。咱們漁翁得利,乘機(jī)便可規(guī)復(fù)大明的江 山?!毙懙溃骸熬团虑伴T拒虎,后門進(jìn)狼。羅剎人比滿洲韃子更兇狠十倍,他們打垮了滿清之后,決不能以山海關(guān)為界,定要進(jìn)關(guān)來占我天下?!毙焯齑ǖ溃骸半y道咱們反去幫滿清韃子?”
群雄議論紛紛。韋小寶自然決意相助康熙,卻也不敢公然說出口來,說道:“這件事現(xiàn)下不忙決定。咱們劫了楊大哥,捉了罕帖摩和盧一峰,轉(zhuǎn)眼便會給吳三桂知道,那便如何應(yīng)付?”眾人沉吟籌思,有的說立刻跟他翻臉動手,有的說不如連夜逃走。韋小寶道:“這老烏龜手下兵馬眾多,打是打他不過的。云貴地方這樣大,十天半月之間,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嗯,這樣罷,各位把盧一峰這狗官,連同楊大哥的尸體,立刻送回黑坎子太監(jiān)去?!比盒垡徽骸八突厝ィ俊表f小寶道:“正是。咱們只消嚇一嚇盧一峰這狗賊,我看他多半不敢聲張。他如稟報上去,自己脫不了干系。楊大哥反正死了,留著他的尸體也是無用。”群雄江湖上的閱歷雖富,對做官人的心性,卻遠(yuǎn)不及韋小寶所知的透徹,均覺這一著棋太過行險,這等劫獄擒官的大事,盧一峰豈有不向上司稟報之理?李力世躊躇道:“我瞧盧一峰這狗官膽小之極,只怕……只怕這件大事,不敢不報?!?br/>
韋小寶笑道:“倒不是怕他膽小,卻怕他愚蠢無用,不會做官。官場之中,有道是‘瞞上不瞞下’,天大的事情,只消遮掩得過去,誰也不會故意把黑鍋拉到自己頭上。你們把這狗官帶來,待我點(diǎn)醒他幾句?!瘪R彥超轉(zhuǎn)身出去,把盧一峰提了來,放在地下。他又挨打,又受驚,早已面無人色。韋小寶道:“盧老哥,你可辛苦了?!北R一峰道:“不……不……不敢?!表f小寶道:“盧老哥很夠朋友,把平西王的機(jī)密大事,一五一十的都跟我們說了,絲毫沒有隱瞞。好罷,交 情還交 情,我們就放你回去。老哥泄漏了平西王的機(jī)密的事,我們也決不跟人提起。江湖上好漢子,說話一是一,二是二。你老哥倘若自己喜歡張揚(yáng)出去,要公然跟平西王作對,那是你自己的事了,哈哈,哈哈?!北R一峰全身發(fā)抖,道:“小……小人便有天……天大的膽子,也……也不敢?!表f小寶道:“很好,眾兄弟,你們護(hù)送盧大人回衙門辦事。那個囚犯的尸身,也給送回去,免得上頭查問起來,盧大人難以交代?!比盒埤R聲答應(yīng)。盧一峰又驚又喜,又是大胡 涂,給群雄擁了出去。
此后數(shù)日,天地會群雄提心吊膽,唯恐盧一峰向吳三桂稟報,平西王麾下的大隊人馬向安阜園殺將進(jìn)來,但居然一無動靜,也不知吳三桂老奸巨滑,要待謀定而后動,還是韋香主所料不錯,盧一峰果然不敢舉報。群雄心下均感不安,連日眾議。韋小寶道:“這樣罷,我去拜訪吳三桂,探探他口氣?!毙焯齑ǖ溃骸熬团滤哿袅隧f香主,不放你回來,那就糟了?!表f小寶笑道:“咱們都在他掌握之中,老烏龜如要捉我,我就算不去見他,那也逃不了?!秉c(diǎn)了驍騎營官兵和御前侍衛(wèi),到平西王府來。
吳三桂親自出迎,笑吟吟的攜著韋小寶的手,和他一起走進(jìn)府里,說道:“韋爵爺有什么意思,傳了小兒的吩咐,不就成了?怎敢勞您大駕?”韋小寶道:“啊喲,王爺 可說得太客氣了。小將官卑職小,跟額駙差著老大一截。王爺 這么說,可折殺小將了?!眳侨鹦Φ溃骸绊f爵爺是皇上身邊最寵 幸的愛將,前程遠(yuǎn)大,無可限量,將來就算到這王府中來做王爺 ,那也是毫不希奇的?!表f小寶嚇了一跳,不由得臉上變色,停步說道:“王爺 這句話可不大對了。”
吳三桂笑道:“怎么不對?韋爵爺只不過十五六歲年紀(jì),已貴為驍騎營都統(tǒng)、御前侍衛(wèi)副總管、欽差大使,爵位封到子爵。從子爵到伯爵、侯爵、公爵、王爵,再到親王,也不過是十幾二十年的事而已,哈哈,哈哈?!表f小寶搖頭道:“王爺 ,小將這次出京,皇上曾說:‘你叫吳三桂好好做官,將來這個平西親王,就是我妹婿吳應(yīng)熊的;吳應(yīng)熊死后,這親王就是我外甥的;外甥死了,就是我外甥的兒子的??偠灾?,這平西親王,讓吳家一直做下去罷。’王爺 ,皇上這番話,可說得懇切之至哪?!?br/>
吳三桂心中一喜,道:“皇上真的這樣說了?”韋小寶道:“那還能騙你么?不過皇上吩咐,這番話可不忙跟你說,要我仔細(xì)瞧瞧,倘若王爺 果然是位大大的忠臣呢,這番話就跟你說了,否則的話,嘿嘿,豈不是變成萬歲爺說話不算數(shù)?那個一言既出,死馬能追?”吳三桂哼了一聲,道:“韋爵爺今日跟我說這番話,那么當(dāng)我忠臣了?”韋小寶道:“可不是么?王爺 若不是忠臣,天下也就沒誰是忠臣了。所以哪,倘若韋小寶將來真有那一天,能如王爺 金口,也封到什么征東王、掃北王、定南王,可是這里云南的平西王府,哈哈,我一輩子是客人,永遠(yuǎn)挨不運(yùn)做主人的份兒?!?br/>
兩人一面說話,一面向內(nèi)走去。吳三桂給他一番言語說得很是高興,拉著他手,說道:“來,來,到我內(nèi)書房坐坐。”穿過兩處園庭,來到內(nèi)書房中。這間屋子雖說是書房,房中卻掛滿了刀槍劍戟,并沒什么書架書本,居中一張?zhí)珟熞?,上鋪虎皮。尋?;⑵け厥屈S章黑紋,這一張虎皮卻是白章黑紋,其是奇特。韋小寶道:“啊約,王爺 ,這張白老虎皮,那可名貴得緊了。小將在皇宮之中,可也從來沒見過,今日是大開眼界了。”
吳三桂大是得意,說道:“這是當(dāng)年我鎮(zhèn)守山海關(guān),在寧遠(yuǎn)附遠(yuǎn)打獵打到的。這種白老虎,叫做‘騶虞’,極中少見,得到的大吉大利?!表f小寶道:“王爺 天天在這白老虎皮上坐一坐,升官發(fā)財,永遠(yuǎn)沒盡頭,嘖嘖嘖,真了不起?!敝灰娀⑵ひ蝺捎凶罄硎溜L(fēng),都有五六尺高,石上山水木石,便如是畫出來一般。一座屏風(fēng)上有一山峰,山峰上似乎有只黃鶯,水邊則有一虎,顧盼生姿。韋小寶贊道:“這兩座屏風(fēng),那也是大大的寶物了。我在皇宮之中,可也沒見過。王爺 ,我聽人說,老天爺生就這種圖畫,落在誰的手里,這是有兆頭的?!眳侨鹞⑿Φ溃骸斑@兩座屏風(fēng),不知有什么兆頭?”韋小寶道:“依小將看哪,這高高在上的是只小黃鶯兒,只會嘰嘰喳喳的叫,沒什么用,下面卻是一只大老虎,威風(fēng)凜凜,厲害得很。這只大老虎,自然是王爺 了?!?br/>
吳三桂心中一樂,隨即心道:“他說這只小黃鶯站在高處,只會嘰嘰喳喳,不管什么用,說的豈不就是小皇帝?他這幾句話,是試我來么?”問道:“這只小黃鶯兒,不知指的又是什么?”韋小寶笑道:“王爺 以為是什么?”吳三桂搖頭道:“我不知道,還請韋爵爺指教?!表f小寶微微一笑,指著另一座屏風(fēng),道:“這里有山有水,那是萬里江 山了,哈哈,好兆頭,好兆頭!”吳三桂心中怦怦亂跳,待要相問,終究不敢,一時之間,只覺唇干舌燥。
韋小寶一瞥眼間,忽見書桌上放著一部經(jīng)書,正是他見之已熟的‘四十二章經(jīng)’,不過是藍(lán)綢封皮,登時心中怦的一跳,尋思:“這第八部經(jīng)書,果然是在老烏龜這里,妙極,妙極!”當(dāng)下眼角兒再也不向經(jīng)書瞥去,瞧著墻上的刀槍,笑道:“王爺 ,你真是大英雄,大豪杰,書房中也擺滿了兵器。不瞞你說,小將一字不識,一聽到‘書房’兩字,頭就大了,想不到你這書房也這等高明,當(dāng)真佩服之至。”吳三桂哈哈大笑,說道:“這些兵器,每一件都有來歷。小王掛在這里,也只是念舊之意?!?br/>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王爺 當(dāng)年東掃西蕩,南征北戰(zhàn),立下天大汗馬功勞,這些兵器,想來都是王爺 陣上用過的?”吳三桂微笑道:“正是。本藩一生大小數(shù)百戰(zhàn),出生入死,這個王位,那是拚命拚得來的?!毖韵轮?,似是說可不像你這小娃娃,只不過得到皇帝寵 幸,就能升官封爵。韋小寶點(diǎn)頭稱是,說道:“當(dāng)年王爺 鎮(zhèn)守山海關(guān),不知用的是哪一件兵器?立的是哪一件大功?”吳三桂倏地變色,鎮(zhèn)守山海關(guān),乃是與滿洲人打仗,立的功勞越大,殺的滿洲人越多,韋小寶問這一句話,那顯是譏刺他做了漢奸,一時之間,雙手微微發(fā)抖,忍不住要發(fā)作。
韋小寶又道:“聽說明朝的永歷皇帝,給王爺 從云南一直追到緬甸,終于捉到,給王爺 用弓弦絞死……”說著指著墻上的一張長弓,問道:“不知用的是不是這張弓?”吳三桂當(dāng)年害死明室永歷皇帝,是為了顯得決意效忠清朝,更無貳心,內(nèi)心畢竟深以為恥,此事在王府中誰也不敢提起,不料韋小寶竟然當(dāng)面直揭他的瘡疤,一時胸中狂怒不可抑制,厲聲道:“韋爵爺今日一再出言譏刺,不知是什么用意?”
韋小寶愕然道:“沒有??!小將怎敢譏刺王爺 ?小將在北京之時,聽得宮中朝中大家都說,王爺 連明朝的皇帝也絞死了,對我大清可忠心得緊哪。聽說王爺 絞死永歷皇帝之時,是親自下手,弓弦吱吱吱的絞緊,永歷皇帝唉唉唉的呻吟,王爺 就哈哈大笑。很好,忠心得很哪!”吳三桂霍地站起,握緊了拳頭,隨即轉(zhuǎn)念:“諒這小小孩童,能有多大膽子,竟敢沖撞我,定是小昏君授意于他,命他試我;又或是朝中的對頭,有意指使他出言相激,好抓住我的把柄?!彼霞榫藁?,立即收起怒色,笑吟吟的道:“本藩汗馬功勞什么的,都是不值一提,倒是對皇上忠心耿耿,那才算是我的一點(diǎn)長處。小兄弟,你想做征東王,掃北王,可得學(xué)一學(xué)老哥哥這一份對皇上忠心?!?br/>
韋小寶道:“是,是!那是非學(xué)不可的!就可惜小將晚生了幾十年,明朝的皇帝都給王爺 殺光了,倒叫小將沒下手的地方?!眳侨鸲抢锇盗R:“總有一日,教你落在我手中,將你千刀萬剮!”笑道:“韋爵爺要立功,何愁沒有機(jī)會?!表f小寶笑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好了?!眳侨鹦闹幸粍C,問道:“那為什么?”韋小寶道:“有人造反,皇上派我出征,小將就學(xué)王爺 一般,拚命廝殺一番,拿住反賊,就可裂土封疆了?!眳侨鹫溃骸绊f兄弟,這種言語,是亂說不得的。方今圣天子在位,海內(nèi)歸心,人人擁戴,又有誰會造反?”韋小寶道:“依王爺 說,是沒有人造反的?”吳三桂又是一怔,說道:“若說一定沒有人造反,自然也未必盡然。前明余逆,或是各地不軌之徒,妄自作亂,只怕也是有的?!表f小寶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不是圣天子在位了?”吳三桂強(qiáng)抑怒氣,嘿嘿嘿的干笑了幾聲,說道:“小兄弟說話有趣得緊?!?br/>
原來韋小寶見到書案上的四十二章經(jīng)后,便不斷以言語激怒吳三桂,盼他大怒之下,拂袖而出,自己便可乘機(jī)盜經(jīng)。不料吳三桂城府甚深,雖然發(fā)作了一下,但隨即忍住,竟不中他計。韋小寶眼見吳三桂竟不受激,這部經(jīng)收伸手即可拿到,卻始終沒機(jī)會伸手,當(dāng)下便改口,盡說些吳三桂十分受用的言語。他嘴里大拍馬屁,心下卻在急轉(zhuǎn)念頭,如何能將經(jīng)書盜了出去,尋思:“倘若我假傳圣旨,說道皇上要這部經(jīng)書,諒來老烏龜也不敢不獻(xiàn)。何況皇上確是要得經(jīng)書,曾吩咐我來云南時乘機(jī)尋訪我要老烏龜繳書,也不算是假傳圣旨。就怕老烏龜一口答應(yīng),卻暗做手腳,就像康親王那樣,另外假造一部西貝貨來敷衍皇帝,書中的碎皮拿不到了。”一想到假造經(jīng)書,登時有了主意,突然低聲道:“王爺 ,皇上有一道密旨?!眳侨鹨惑@,立即站起,道:“臣吳三桂恭聆圣旨。”韋小寶拉住他手,說道:“不忙,不忙,我先把這前因后果說給你聽?!眳侨鸬溃骸笆?,是?!眳s不坐下。
韋小寶道:“皇上明知你是大清忠臣,卻一再吩咐我來查明你是忠是奸,王爺 可知是什么用意?”吳三桂搔了搔頭,道:“這個我可就不明白了?!表f小寶道:“原來皇上這一件大事,要差你去辦,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不知你肯不肯盡力。將建寧公主嫁給你世子,原是有……有那個……”吳三桂道:“有勉勵之意?”韋小寶道:“是了,皇上說過有勉勵之意,我學(xué)問太差,這句話說不上來了?!眳侨鸬溃骸盎噬嫌泻尾钋?,老臣自當(dāng)盡心竭力,效犬馬之勞。但不知皇上吩咐老臣去辦什么事?!表f小寶道:“這件事哪,關(guān)涉大得很。明天這時候,請王爺 在府中等候,小將再來傳皇上密旨?!眳侨鸬溃骸笆?,是?;噬嫌兄?,臣到安阜園來恭接便是?!表f小寶低聲道:“安阜園中耳目眾多,還是這里比較穩(wěn)妥?!闭f著便即告辭。吳三桂不知他故弄玄虛,恭恭敬敬將他送了出去。
次日韋小寶依時又來,兩人再到內(nèi)書房中。韋小寶道:“王爺 ,我說的這件事,關(guān)連可大得很,你卻千萬不能漏了風(fēng)聲,便是上給皇上的奏章之中,也不能提及一字半句?!眳侨饝?yīng)道:“是,是,那自然不敢泄露機(jī)密。”韋小寶低聲道:“皇上得到密報,尚可喜和耿精忠要造反!”
吳三桂一聽,登時臉色大變。平南王尚可喜鎮(zhèn)守廣東、靖南王耿精忠鎮(zhèn)守福建,和吳三桂合稱三藩。三藩共榮共辱,休戚相關(guān)。吳三桂陰蓄謀反,原是想和尚耿二藩共謀大舉,一聽得皇帝說尚耿要造反,自不免十分驚謊,顫聲道:“那……那是真的么?”韋小寶昨日捏造有一道密旨,想嚇得吳三桂驚慌失措,以便乘機(jī)偷書,但畢竟年幼,于軍國大事所知有限,心想倘若胡 言亂語一番,一來吳三桂未必肯信,二來日后揭穿,說不定干系重大,受到康熙責(zé)怪;是以決定先回安阜園,和群雄商議之后,次日再來假傳圣旨。祁清彪獻(xiàn)議誣陷尚耿二藩謀反,好嚇吳三桂一大跳,更促成他的謀反。此刻說了出來,果然驚得他手足無措。
韋小寶道:“本來嘛,說三藩要造反的話,皇上日日都聽到,全是生安白造,就像沐家后人的誣陷那樣,皇上從來不信?!眳侨鸬溃骸笆牵??;噬鲜ッ鳎噬鲜ッ??!表f小寶道:“不過這次尚耿二藩的逆謀,皇上卻是得到真憑實(shí)據(jù)?;噬险f道:他二藩反謀未顯,暫且不可打草驚蛇,不過要吳藩調(diào)庥重兵,防守廣東、廣西的邊界。一等他二藩起事,要吳藩立刻派失去廣東、福建,將這兩名反賊拿了,送到北京,那是一件大大的功勞。”吳三桂躬身道:“謹(jǐn)領(lǐng)圣旨。尚耿二藩若有不軌異功,老臣立即出兵,擒獲二人,獻(xiàn)到北京?!表f小寶道:“皇上說道,尚可喜昏庸胡 涂,耿精忠是個無用小子,決計不是吳藩的對手,只須吳藩肯發(fā)兵,不用朝廷一兵一卒,就能手到擒來。”吳三桂微微一笑,說道:“請萬歲爺望安。老臣在這里操練兵馬,不敢稍有怠忽,專候皇上調(diào)用。老臣麾下所轄的兵將,每一個都如上三旗親兵一般,對皇上誓死效忠?!表f小寶道:“我把王爺 這番話照實(shí)回奏,皇上聽了,一定十分歡喜?!眳侨鹦南掳迪玻骸斑@么一來,我調(diào)兵遣將,小昏君就是知道了,也不會有什么疑心。”
韋小寶指著墻上所掛的一柄火槍,說道:“王爺 ,這是西洋人的火器么?”吳三桂道:“正是,這是羅剎國的火槍。當(dāng)年我大清和羅剎兵在關(guān)外開仗時繳獲來的,實(shí)是十分犀利的兵器?!表f小寶道:“我從來沒放過火槍,借給我開一槍,成不成?”吳三桂微笑道:“自然成!這種火槍是戰(zhàn)陣上所用,雖能用遠(yuǎn),但攜帶不便。羅剎人另一種短銃火槍?!弊叩揭恢荒竟裰?,拉開抽屜,捧了一只紅木盒子出來。
韋小寶本就站在書桌之旁,一見他轉(zhuǎn)身,也即轉(zhuǎn)身,掀開身上所穿黃馬褂,取出馬褂內(nèi)口袋中的一部四十二章經(jīng),放在書桌上,將桌上原來那部經(jīng)書放入馬褂袋中。這一調(diào)包皮,手法極是迅捷,別說吳三桂正在轉(zhuǎn)身取槍,便是眼睜睜的瞧著他,也被他背脊遮住難以發(fā)覺。八部經(jīng)書形狀一模一樣,所別者只是書函顏色不同,韋小寶昨晚將一部鑲藍(lán)旗的經(jīng)書封皮拆去了所鑲紅邊,掉了這部正藍(lán)旗的經(jīng)書。只見吳三桂揭開木盒,取出兩把長約尺的短槍來,從槍口中塞入火藥,用鐵條樁實(shí)火藥,再放入三顆鐵彈,取火刀火石點(diǎn)燃紙媒,將短槍和紙媒都交 給了韋小寶,說道:“一點(diǎn)藥線,鐵彈便射了出去?!表f小寶接了過來,槍口對準(zhǔn)窗外的一座假山,吹著紙媒,點(diǎn)燃藥線。只聽得轟的一聲大響,一股熱氣撲面,手臂猛烈一震,火槍掉在地下,眼前煙霧彌漫,不由得退了兩步。
吳三桂哈哈大笑,說道:“這火槍的力道十分厲害,是不是?”韋小寶手臂震得發(fā)麻,罵道:“他媽的,西洋人的玩意當(dāng)真邪門?!眳侨鹦Φ溃骸澳闱颇羌偕?!”韋小寶凝目看去,只見假山已被轟去了小小一角,地下盡是石屑,不由得伸了伸舌頭,半晌縮不回來,說道:“這一槍倘若轟在身上,憑你銅筋鐵骨,那也抵擋不住?!备┥硎捌鸲虡專呕睾兄?。
王府衛(wèi)士聽見槍聲,都來窗外張望,見王爺 安然無恙,在和韋小寶說話,這才放心。吳三桂捧起木盒,笑道:“這兩把家伙,請韋兄弟拿去玩罷?!表f小寶搖搖頭道:“這是防身利器,王爺 厚賜,可不敢當(dāng)?!眳侨饘⒑凶尤谒掷?,笑道:“咱們自己兄弟,何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br/>
韋小寶道:“這是羅剎人的寶物,今日未必再能得到,小將萬萬不可收受?!毙闹袇s道:“你羅剎人勾結(jié),這種火器要多少有多少,自然毫不希罕?!眳侨鹦Φ溃骸熬褪且?yàn)殡y得,才送給韋兄弟。尋常的物事,韋兄弟也不放在眼里。哈哈!”
韋小寶當(dāng)即謝過收了,笑道:“以后倘若撞到有人想來害我,我取出火槍,砰的就是一槍,轟得他粉身碎骨。小將這條性命,就是王爺 所賜的了。”吳三桂拍拍他肩頭,笑道:“那也不用說得這么客氣。火槍的確是很厲害的,只不過裝火藥、上鐵彈、打火石、點(diǎn)藥線,手續(xù)挺麻煩,不像咱們的弓箭,連珠箭發(fā),前后不斷?!表f小寶道:“是啊。倘若洋人的火槍也像弓箭一樣,拿起來就能放,咱們中國人還有命嗎?大清的花花江 山也難保了?!闭f到這里,嘻嘻一笑,說道:“不過那倒也有一樁好處,我有了這兩把槍,武功也不用練了,什么武學(xué)高手大宗師,全都不是我的對手?!?br/>
說了些閑話,韋小寶告辭出府,回到安阜園中,關(guān)上了房門,將那部經(jīng)書的封皮拆開,果然也有許多碎羊皮在內(nèi),心想:“八部經(jīng)書中所藏的地圖碎片已全部到手,老子只須花點(diǎn)心思,慢慢拼湊起來,韃子的寶藏龍脈,全都在老子手中?!辈贿^要他花些心思,半這幾千片碎羊皮拼成一張地圖,想起來就覺頭痛,心道:“這件事也不忙干,咱們有的是時候。”當(dāng)下縫好了封皮,將碎羊皮與其余的碎皮包皮在一起,貼身藏了,想起大功告成,不禁怡然自得:“小皇帝、老婊子 、老烏龜、洪教主、大漢奸,還有我?guī)煾覆焕喜恍≈心峁?,人人都想得這八部經(jīng)書,終究還是讓我韋小寶得了。哈哈,他們倘若知道了,一個拉我手,一個拉我腳,四下里一扯,非把我五馬分尸不可。”這件事想來十分有趣,只可惜跟誰也不能話,無法夸耀一番,未免美中不足。他架起了腿,哼著揚(yáng)州妓院中的小曲:“一杯酒,慢慢斟,我問情哥哥,是哪里人。揚(yáng)州,那個地方,二十四條橋,每一條橋頭,有個美人,情哥哥……”正唱得高興,忽聽有人輕敲房門,敲三下,停一停,敲了兩下,又敲三下,正是天地會的暗號。
韋小寶起身開門,進(jìn)來的是徐天川和馬彥超。他見兩人神色鄭重,問道:“出了什么事吧?”徐天川道:“聽得侍衛(wèi)說,王府的衛(wèi)士東查西問,要尋一個蒙古人,那自是在查罕帖摩了。聽口氣,似乎對咱們很有些懷疑,就只不敢明查而已。韋香主瞧怎么辦?”韋小寶道:“去把這家伙提來,綁住了藏在我床 底下,諒吳三桂的手下,也不敢來搜查我屋子?!毙焯齑ǖ溃骸熬团马f香主出去之時,大漢奸手下的衛(wèi)士借個什么因頭,硬要進(jìn)來查看?!表f小寶道:“說什么也不讓他們進(jìn)來,當(dāng)真說僵了,便跟他們動手,難道他們還敢行兇殺人?”徐天川、馬彥超點(diǎn)頭稱是。
忽然錢老本匆匆進(jìn)來,說道:“大漢奸要放火?!比硕家惑@,齊問:“什么?”錢老本道:“這幾天我在安阜園前后察看,防大漢奸搗鬼。剛才見到西邊樹林子中有人鬼鬼祟祟,悄悄過去一查,原來有十幾人躲著,帶了不少火油硝磺等引火物事?!表f小寶罵道:“他媽的,大漢奸好大膽子,想燒死公主嗎?”
錢老本道:“那倒不是。他們疑心罕貼摩給咱們捉了來,又不敢進(jìn)園來搜,一起火,大批人馬來救火,就可乘機(jī)搜查了。”韋小寶點(diǎn)頭道:“不錯,定是這道鬼計。三位大哥有何高見?”徐天川揮手作個吹頭的姿勢,道:“殺人滅口,毀尸滅跡!”韋小寶一聽到“毀尸滅跡”四字,便想:“那是我的拿手好戲,再也容易不過,管教這蒙古大胡 子片刻之間便化成一灘黃水。只是這家伙熟知大漢奸跟羅剎國勾結(jié)的內(nèi)情,須得送去讓小皇帝親自審問才好?!闭f道:“大漢奸造反,這蒙古大胡 子是最大的證據(jù)。咱們只須將他送到北京,大漢奸就算不反,也要反了。這個罕貼什么的,乃是要沐王府聽命于我天地會的法寶?!比绾螕屜缺?u>十得吳三桂造反,好令沐王府歸屬奉令,正是群雄念念不忘的大事,三人一聽此言,悚然動容,齊聲稱是。徐天川道:“若不是韋香主提醒,我們險些誤了大事?!毙闹袑@個油腔滑調(diào)的少年越來越佩服。
錢老本道:“眼前之事,是怎生應(yīng)付大漢奸的手下放火搜查,又怎樣設(shè)法半這罕貼摩運(yùn)出大漢奸的轄地。云貴兩省各中關(guān)口盤查很緊,離開昆明更加不易?!表f小寶笑道:“錢老板,你一口口花雕茯苓豬也運(yùn)進(jìn)皇宮去了,再運(yùn)一口大肥豬出昆明,豈不成了?”錢老本笑道:“運(yùn)肥豬出城,只怕混不過關(guān),不過咱們可以想別的法子。當(dāng)死尸裝在棺材里,這法兒太舊,恐怕也難以瞞過?!表f小寶笑道:“裝死人不好,那就讓他扮活人,錢老板,你去剃了他的大胡 子,給他臉上涂些面粉石膏什么的,改一改相貌,給他穿上驍騎營官兵的衣帽。我點(diǎn)一小隊驍騎營軍士回北京去,說是公主給皇上請安,將成婚的吉期稟告皇太后和皇上。讓這個沒了胡 子的大胡 子,混在驍騎營隊伍之中,點(diǎn)了他啞穴,使他叫嚷不得。吳三桂的部下,難道還能叫皇上的親兵一個個自報姓名,才放過關(guān)?”三人一起鼓掌稱善,連說妙計。
韋小寶忽然問道:“昆明地方也有妓院罷?”錢老本等三人相互瞧了一眼,均想:“韋香主要去嫖妓?”錢老本笑道:“那自然有的。”韋小寶笑道:“咱們請玄貞道長去妓院逛逛,他肯不肯去呀?”錢老本搖頭道:“道長是出家人,妓院是不肯去的。韋香主倘若有興致,屬下倒可奉陪。”韋小寶道:“你當(dāng)然要去。不過玄貞道長高大魁梧,咱們兄弟之中,只有他跟大胡 子身材差不多?!比艘宦?,這才明白是要玄貞道人扮那罕貼摩。馬彥超笑道:“為了本會的大事,玄貞道長也只有奉命嫖院了?!彼娜艘积R哈哈大笑。
韋小寶道:“你們請道長穿上大胡 子的衣服,帶齊大胡 子的物事,下巴上粘從大胡 子臉剃下來的、貨真價實(shí)的黃胡 子,其余各位兄弟,仍然穿了平西王府家將的服色,揀一間大妓院去喝胡 鬧,大家搶奪美貌粉頭,打起架來,錢老板一刀就將道長殺了……”錢老本吃了一驚,但隨即領(lǐng)會,自然并非真的殺人,笑道:“韋香主此計大妙。玄貞道長跟我爭風(fēng)吃醋之時,還得嘰哩咕嚕,大說蒙古話……不過須得另行預(yù)備好一具尸體?!?br/>
韋小寶點(diǎn)頭道:“不錯。你們出去找找,昆明城里有什么身材跟大胡 子差不多的壞人,隨便捉一個來殺了,把尸首藏在妓院之旁。錢老板一殺了道長之后,將眾妓十女轟了出去。道長翻身復(fù)活,把大胡 子的衣服穿在那尸首之上。”馬彥超笑道:“這具尸首的臉可得剁個稀爛,再將剃下來的那叢黃胡 子丟在床 底下,好讓吳三桂的手下搜查出來,只道是殺人兇手有意隱瞞死者罕貼摩的真相。”韋小寶笑道:“馬大哥想得比我周到。大伙兒拿些銀子去,這就逛窯子罷!這件事好玩得緊,可惜我不能跟大伙兒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