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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俠客行

金庸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石破天驚
——石破天武功漫談
選自霍軍著《論劍》(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

《俠客行》一書中,目不識丁且身世不明的流浪兒石破天(亦稱狗雜種)誤打誤撞,屢逢奇遇,最終解破了幾十年中幾代武林一流高手不能探明其玄奧的武功圖譜,成為天下第一高手。他的成功,頗有值得回味處。


“狗雜種”自小居深山中,一日,尋狗不見,蒙蒙懂懂,迷迷糊糊,走向侯監(jiān)集,走向一個他從未見識過也從未有人向他提起過的陌生廣大、喧鬧的世界,一個充滿敵意、充滿血腥、充滿危險的世界。他迷惘不解,眼花繚亂。他害怕、驚懼卻又無處可去,完全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不知自己從哪里來,又該到哪里去。他是從一個單純而又封閉的世界偶然飄落到這兒的一片美麗的樹葉,這個復(fù)雜的人世不接納他。一個自稱“狗雜種”的小乞丐兒,忙忙碌碌的人們有什么理由引領(lǐng)他呢?但正因為他對山外世界的無知,我們才有幸從他那純真無邪、天真清澈的眼睛里,襯著他純潔無染的底色,看到了一個多姿多彩卻又蒙蔽著人性的世界。


“狗雜種”首先目睹和親歷了人世的血腥兇殺和殘忍無道。
侯監(jiān)集上,各路高手為一塊小小的玄鐵令牌互相攻伐,血濺街頭,死傷無數(shù)。去摩崖嶺的路上,多位好手齊攻大悲老人一人,令他不忍。長樂幫中,幫徒為害一方,強橫霸道。各派交往,一言不合,即拔劍揮刀,每個人都顯得那樣暴戾、狂躁,嗜殺成性。后來長江 上,他也親身領(lǐng)教了丁不三、丁不四兄弟的兇狡、殘暴個性,當(dāng)他們與雪山派弟子比武時,出手狠辣,殺人不眨眼。密林中,偶遇張三、李四兩位俠客島善惡使者,兩人以毒酒相授,存心加害,又對巨鯨幫大砍大殺,滿門滅絕,殺人如麻。雖有罰惡使命,但出手之際,畢竟毫無人性,視人命如蠅如蟻。上清觀外,他在迷蒙中親歷了自己殺人的事件,張三李四灌給他的毒酒竟使他揮手即傷人性命。至雪山派凌霄城中,派中人物為爭掌門之位,互殘手足,親情全無。
這個世界人性淪喪,豺狼當(dāng)?shù)溃嗣①v。人們嗜血成性,拿殺人為兒戲。人們?nèi)跞鈴娛?,信奉“叢林法則”——與其被別人所殺,不如先殺別人。這是人們練武的出發(fā)點,更是他們堅執(zhí)的人生原則。所以他們才視善良仁慈的石破天為怪物,為冥頑不化的傻瓜、“大粽子”,知之者少,取笑者眾。他們以自己的殘忍心腸去度他待他。平心而論,他們并沒有錯,因為他們就是生活在那樣一個毫無人性的世界里,也只能稟持那個世界的法則來生存和爭斗。


“狗雜種”也經(jīng)歷了這個世界的陰謀詭計和狡詐機心。
謝煙客收養(yǎng)石破天,出于無可奈何--他要維護他那大俠士、大宗師的所謂面子,沾沾自喜于一套不同于眾的武林高手的怪癖,但處處欲以堂皇的理由置小流浪兒于死地;傳功授業(yè),用心不良 。
貝海石和長樂幫收羅石破天,乃出于更大的機謀。善惡使者重現(xiàn)江湖,俠客島的銅牌即將傳到,他們正好需要石破天這種不知來歷、沒有根本的人來冒充幫主,為他們擋災(zāi)弭禍。為此,貝大夫充分施展了他“妙手回春”的神技:摩崖嶺上靈機一動,故意將石破天當(dāng)作石中玉,再施外科易容之術(shù),將石中玉的特征一齊移植到石破天的身上。他對丁當(dāng)姑娘錯認情人 的事置若罔聞,而石中玉在幫中欺人妻 女事被栽到石破天身上,他故作不知。他導(dǎo)演這一切,卻一點也不憐憫石破天,他就是要讓這個“傻瓜”糊里糊涂去承擔(dān)他們不敢承擔(dān)的一切責(zé)任和罪名,為他們的惡行開脫。“假作真時真亦假”,貝大夫的這套算計幾乎得逞。
張三李四在林中偶遇石破天,受了這少年以烤肉相饗的善待,卻由他喝自己的毒酒不加勸止;看他中毒后疼痛難忍也不相助,除賭賽之念外,竟是毫無仁慈,存心看他于無知中自生自滅。二人以己心度人,總把石破天看作武功稍有根底便不知高低的晚輩,有意借毒酒加害,用心老于城府,江湖習(xí) 氣十足。
史婆婆與丈夫斗氣,即授石破天以兇狠毒辣的“金烏刀法”,招招欲致人死命,存心借這內(nèi)力渾厚卻不知情的少年之手為自己報仇,用心狠毒。丁當(dāng)借助石破天對自己的一片癡心,設(shè)計讓他去替換已暴露真實身份、被雪山派捉拿歸案的石中玉,嫁禍于人,計謀巧妙,毫無憐憫和人情。
這些人和他們的詐謀一道,構(gòu)成了一個虛偽陰暗的世界,他們視耍弄詭計為必然的生存之道,相互以機心對待,從未覺得有什么不當(dāng)。在他們眼中,真正的強者除了武藝超人,也應(yīng)該能算計他人,憑智力壓倒對手。在他們看來,厚道、老實非但無用,簡直就是癡傻和愚笨的代名詞,軟弱可欺也屬必然。在憨厚的石破天面前,他們個個顯得聰明過人,機智善變,又顯得狡獪自私、雞腸狗肚,坦蕩君子少,陰鷙小人多。


“狗雜種”還遇到了形形色色的江湖高人,這些人幾乎個個武功高強,技藝非凡,但卻在武林生涯中沾染上不少成為他們自身標(biāo)志的怪癖:有的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目中無人,老子天下第一,睥睨世間英豪,盛氣凌人,全無英雄氣量;有的兇殘暴戾,性情乖張,反復(fù)無常,恣睢任性,動輒殺人害命,不顧江湖道義;有的嫉妒成性,心胸狹隘,自命清高,害人害己;有的詭計多端,陰險毒辣,工于心計,誘人上當(dāng),不露形跡;有的滑頭,有的粗鄙,有的貪婪,有的狂躁。要么拘泥于門派、教條,死搬規(guī)矩,冥頑不化;要么貪生怕死,推委責(zé)任,溜奸抹滑。那個看似合理的江湖武林世界卻接受、承納了這些人,正是這些人,構(gòu)成了那個所謂的江湖。石破天這樣一個天真赤子的闖入,使他們驚奇、好笑又害怕,因為他打破了他們的規(guī)矩和法則。
因而有人譏嘲他,有人侮辱他,有人耍弄他,有人利用他,有人應(yīng)付他。真心相待者少,輕視欺蒙、虛與委蛇者多。
白自在天生異稟,加之奇遇,練就高深武功,為一大派掌門,因而變得格外自大輕狂。他自命不凡,妄稱“劍法第一,氣功第一,掌法第一,暗器第一的古往今來的大奇才”,聽不得半句逆耳之言,且心胸狹隘,終于逼得妻子出走,愛徒離心,幫中四分五裂,險為奸人篡權(quán),他的自大成了自己的障眼物,使他看不清自己。直至俠客島,看到天外有天,方始悔悟。
史婆婆心高氣傲,一心要壓倒丈夫,出走后不顧親情,創(chuàng)金烏刀法,狠辣異常。丁不三、丁不四恃武逞強,自負狂妄,目中無人。貝海石圓滑狡詐,慣于弄計害人,厚顏無恥。謝煙客自高身份,以大宗師自居,但心地邪僻,居心不良 ,遇事無善惡之分,全失了俠士道義。上清觀諸道拘于門戶之見,個個目光短淺卻又自命不凡,修道未修成清靜寬和之心,反倒處處設(shè)防,疑心重重。
最堪品味的是梅芳姑,她相貌美麗,武功出眾,心靈手巧,但這些長處卻使她心胸狹隘,不能容人。得不到石清的愛,她就擄人幼兒,毀己容顏,枯居深山,怨恨天人,害人更誤自己終身。
武林中那個天下第一的名號,那種以武凌人的觀念,那種自以為是的為人性格,那種眼里只有自己,容不下別人、別派、別種觀念的風(fēng)氣,造就了這樣一群看來遠比石破天聰明、機智、善變、多謀的人,他們?nèi)莶幌乱痪洳痪粗o,受不了每次比武中被別人戰(zhàn)勝的恥辱,不能忍受一個低微的人有出眾之處。他們聰明到了嫁禍于人、借人口實、見風(fēng)使舵。他們的本領(lǐng)使他們成了迷在聰明中的愚人。


相反,處在這樣的武林世界,猝然與這樣一群江湖怪客相遇,在他們的狡詐和兇暴中行走,石破天卻始終未失其赤子之心。山中與狗為伴、嬉戲林泉的生活造就了他的淳樸、自然,他帶著自己那仁厚、善良的心地踏進了光怪陸離的外界,雖迭遇險境,卻都在懵懂無知中奇妙地躲過了。這當(dāng)然是小說家筆法,但金庸恰通過“狗雜種”的奇遇告訴人們,稟持天真、仁愛的赤子天性,人恰恰能用自己的“無心”、“無執(zhí)”、“無念”使那些所謂的心機、邪惡、逞強失去力量。百害不損、百毒不侵終而百煉成鋼的石破天正是這樣成為一代至尊的。初至侯監(jiān)集,他對眾人趨之若騖、拼命爭奪的玄鐵令牌即得之不喜。那些江湖人士和他一樣,并不知道那東西有什么用,他們是沖著它的名氣來的。與謝煙客上崖,石破天處處淳樸憨癡,堵住了這個性情乖張之人屢次伸來的加害之手。半路上,見人圍攻大悲老人,他仁心自生,無視強弱情勢,全力相救,于是得大悲信任,付諸少林練功泥塑。而那些人威逼于大悲的,恰是此物!摩崖嶺上,他盡心伺候謝煙客,如同親人。對方欲誤導(dǎo)功法以加害,他卻勤修苦學(xué),誠心誠意,度過難關(guān),扎下堅實內(nèi)功根基。入長樂幫,他糊里糊涂成了幫主,一切分辨不清,也能隨遇而安。只因毫無傷人之念,反倒借了他人之力,練成神功。
但石破天的溫 良厚道,畢竟與充滿機詐的江湖人士反差太大,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所以他的種種好心、誠懇、無偽,總是得到相反的理解。人們不相信武林中有他這樣的至善之人,常常以己度人,誤解他的好意。雙方秉持截然不同的觀念,對同樣的語言、行為,往往作出相反的認識,因而,石破天處處舛誤,時走歧路。他救花萬紫,一片真心,對方卻把他的全部行為視作小流氓 玩弄的花招。他誠待丫鬟侍劍,但侍劍卻死認外貌,事事拿他當(dāng)石中玉看。他喜歡丁當(dāng),但丁當(dāng)卻誤認情郎,一心想得到他的輕??;待真的石中玉出現(xiàn),立即反咬一口,竟不惜讓他代石中玉受罰。這些女子先入為主,看人遇事不察其品行,一味由“名”出發(fā),著于一“念”,執(zhí)守不破。花萬紫失于狂躁,侍劍未得到回護,丁當(dāng)殘忍成性。與她們比較,阿繡雖遭石中玉欺侮,卻能一眼辨出二人不同。她不用看他的相貌、傷疤或姓名,石破天那憨厚迂訥的為人方式全被她細心地體察到了。
與張三李四的交往也產(chǎn)生了種種乖謬。兩人本為賞善罰惡使者,代表著正義,但甫遇石破天,先是輕視,后有意加害。比酒不勝,更添戒備,石破天句句以實相告,他二人則不信一個人身具高深內(nèi)功還能懷有好意,所以石破天越是誠懇親熱,他們越是疑心重重。自己服了解藥,又誘石破天喝毒酒,干脆要取他性命,除去強敵了。以他兩人閱歷之廣、武功之高、身份之尊、使命之光明正大,仍然不免于成見,小雞肚腸以測人,那么,武林中其他人不識石破天,也就在所難免。
丁不三丁不四自恃本領(lǐng)高強,殺人如蟻,從來也沒將石破天放在眼里,故屢戰(zhàn)屢敗,死不甘心,終至大敗虧輸,也還是瞧他不起。
白萬劍負“西北寒劍”大名,四處捉拿石中玉,卻心中先懸了個石中玉的相貌,以貌取人,不及其余,結(jié)果損兵折將,屢受挫折;待得了石破天之助,驅(qū)走強敵,卻又因他的一番實話,大發(fā)怒火。石破天把他從史婆婆那兒聽來的金烏刀法壓倒雪山劍法的說法,一股腦兒講給白萬劍,但白萬劍執(zhí)于門戶之見,竟不顧救命之恩,拔劍相向。石破天一再容讓,也沒能使他打消了念頭。白萬劍武功高強,為人沉穩(wěn),辦事練達,見識不凡,可一遇“門戶”這個坎,硬是跳不過去。他不愿在事實面前承認對方武功奇特,為人仁善,也說明他完全著于妄想了。
天清觀眾道武功不弱,石破天不愿比武,惟恐傷人,且心中害怕,卻被這些江湖高人們看作狂妄自大,一再逼迫于他,道人們中毒后為石破天所救,個個出言粗俗,渾不似有道之士。其實,他們的那份清修雖然高妙,卻沒使之明白一個基本的識人之理:聽其言,觀其行。
石清、閔柔夫婦為武林中的謙謙君子,有道賢人,行俠仗義,舉止得體。但既有溺愛兒子的心念在前,也就難免有遇石破天后將他誤認的事在后。這個誤認不僅是在相貌上的,夫婦二人其實一直到最后才感到了兩個“石中玉”在稟性上的差異。愛兒成癡,癡念成障。因而,很不愿意相信石中玉會為非作歹,反而把石破天的種種優(yōu)點想象成兒子的優(yōu)點。事實上,閔柔心中早有了理想的兒子版本,那就是石破天這種人。這,也是一“念”。


俠客島上,各路英雄匯聚,個個心中七上八下,他們只記住了武林中多年來為俠客島滅了許多幫會,邀去的許多掌門人一去不回,卻從沒人認真想想俠客島行事總是秉持公心,賞善罰惡,因而他們顧慮重重,心中戒備,沒吃到臘八粥,也悟不透高深的武學(xué)。許多人一遇俠客島石壁圖譜,竟又是癡迷不已,難以自拔,在形形色色的符號面前迷失了回歸之路。
相反,石破天天真爛漫,不通世務(wù),該吃則吃,該喝則喝,與武林中人聞風(fēng)喪膽的張三李四稱兄道弟。至寫滿武功圖譜的秘室中,一幫自負的高手說文解字,旁征博引,玩辭弄章,個個以為高明正確,他卻一字不識,四顧惘然,處處受人奚落,只想回家。在他看來,親情比武功重要得多。而白自在等人則好武生障,自我迷失,妻女家小,都不在話下。
石破天不會咬文嚼字,文字、武功都對他無礙,因而,那些看似高深實則隱藏不深的秘笈自然而然向他打開了登堂入室的大門。三十年來,武林人士為文字所障,死鉆牛角,窮耗心力,卻不知轉(zhuǎn)換一下角度,改變一下思維。更重要的是,改變一下自己的行為,走出石室,回歸家鄉(xiāng)。他們在那洞中丟掉了自己,也就丟掉了屬于自己的眼睛和心靈。明明白白的圖形只被看成文義深奧的墳典丘索,他們相信“白首太玄經(jīng)”,卻不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他們知道武功是死練出來的,秘籍是硬鉆才能破解的;他們知道江湖中武功高強便是一切高強,做武林第一便處處有理。他們知道武林中無善可言,寧可防人,為防人害人也理所當(dāng)然。他們知道妻子兒女不及武功重要,所以能為武棄情。他們知道江湖險惡,人人險惡,絕不會有人以善相待。他們知道武功高強便應(yīng)該橫行霸道,恃強凌弱,絕不會謙和下人。他們知道得太多了,裝了滿滿一腦袋,形成了堅執(zhí)不破的觀念,形成了厚厚的眼障和心頭灰塵,看不到真相,辨不清事實。最重要的在于,那些他們知道的東西并非他們自己感受和領(lǐng)悟到的,或是他們曾經(jīng)在彼時見過而此時卻未必合用的。他們被這些東西包圍著,糾纏著,難以解脫。他們用別人的說法來看待人和事,他們用世俗的成見來代替自己的判斷。他們閉起自己的眼睛,讓過去的想法代替眼前的所見。他們讓自己的心麻痹沉睡。他們已不會自己去看去聽去說去做,一個并非合理的江湖世界反倒成了他們認定的合理世界。他們在這樣一個妄念網(wǎng)絡(luò)著的世界中養(yǎng)成了頑固的個性。善與惡、真與假、黑與白,這些東西他們已無法分辨了。他們講這些名詞,也只是口頭禪而已。你看,那些在石室中面對滿墻武學(xué)秘笈幾十年不悟的人,個個被文字所迷惑,他們是迷于一種文化,一種他們浸婬其中而無法自知的武林文化。
相反,石破天以他一貫真誠的、自然的、天真的、淳樸的方式對事對人,這使他不光無形中學(xué)到了無上內(nèi)功,也使他以救人為念來到俠客島;更使他心無雜念,直面石壁圖形,當(dāng)學(xué)則學(xué),當(dāng)練則練,也能當(dāng)停則停,從心所欲。他既沒認為學(xué)到這些高深武學(xué)有什么了不起,也就能不為武所迷,丟失本性。他既沒覺到武藝高強可以凌駕于他人,也就不為名利所困,孜孜以求。他像從前善待他人、誠心救人那樣,出自內(nèi)心需要地去面對那些圖形,自己感到按圖而行是舒暢的,也就照著去做,不顧他人的嘲笑,不管對方是否地位尊貴,他只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兒。淳樸、真實、本分,這些東西他一以貫之。
其實,俠客島高深的武功恰成了石破天人性力量的一種證明。心地坦蕩,仁厚真誠,這些品質(zhì)至大至剛,當(dāng)為孟子所言的“浩然正氣”,是君子堅不可摧的偉力。仁者無敵,仁者無敵??!
很巧妙,石破天武功的根基,是從他無意中得之于大悲老人的那套木偶上學(xué)來的,而這木偶上的內(nèi)功,恰恰又來自少林武學(xué)。佛性仁心是這武功的核心,而這,也正是石破天純真赤子之心的又一體現(xiàn)。


人是文化的動物。人創(chuàng)造了文化,文化也創(chuàng)造了人。在人和文化的互動中,產(chǎn)生了人類。文化是人和各種生物的根本不同點。
自然界中,虎豹豺狼,鷹梟鯊鰲,或具利齒利爪,或有強筋銳眼,體格矯健,動作機敏,速度驚人。它們是天之驕子,它們只要利用上帝所賜,即可捕鹿搏兔,吞食弱小。牛羊鹿馬,雞鴨鯉龜,或食草即化,具天生好胃口,可吃粗糙飯食,或輕靈機警,能躲避捕殺,或身披堅甲,令利齒受挫。萬物各有生存之道,但動物們都是上帝的成品,他們無須自己發(fā)展便可生存了。
而人不同,人天生地不圓滿,我們腿腳不及羚羊,雙臂不比鳥翅,目力難及雄鷹,牙齒啃不動生肉,腸胃化不了野草;下水不及魚,避害無洞穴。我們裸露的身體無羽無鱗,脆弱不堪,我們是上帝的半成品,我們生存維艱。但我們直立的軀干上,有一顆碩大的頭顱。我們的雙腿使我們脫離了土地的牽絆,使我們的大腦接近了青天??恐^腦的指引,我們識破了上帝的秘密,我們削木為矛,劈石為斧,代替了尖牙利齒;我們鉆木取火,團 泥為缶,燒熟了野味以適合肚皮消化;我們摘棉養(yǎng)蠶,織布抽絲,使自己具有了另一種“羽毛”;我們畫地為牢,筑土壘石,使自己有了另一種“洞穴”。我們分出了天、地、人,我們識百草,辨禽獸 ,我們結(jié)繩記事畫圖為文。我們學(xué)會了記錄自己眼前的一切,流傳自己的經(jīng)驗。我們用各種各樣的符號網(wǎng)絡(luò)了自己周圍能夠把握不能把握的一切,從而“勝了天”,把它們變成了有名有姓、可以叫得出、寫得下的“符號”,裝在一冊冊書本里,讓子孫在很短的時間里明白自己周圍的一切。
馬克思說,人是唯一能制造并使用工具的高級動物??ㄎ鳡栒f:“人是符號的動物?!比擞闷婷畹姆柊堰@個世界變得井井有條,可以掌握,并逐步從自家的房屋、南畝開始,伸展到更遙遠的山林、沙漠、海洋、島嶼和遼闊的宇宙。我們甚至已能到達月球,我們甚至可以察覺到離我們幾十億光年的星球上發(fā)生的事情。我們用數(shù)學(xué)這種神奇的符號重新編織了自己的世界,計算機帶來的革命使一個虛擬的時代向我們走來。我們已窺見了重塑現(xiàn)實的端倪。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我們會讓電腦幫我們做,幫我們說,幫我們想,最后,由它替我們想和做,讓我們的感官徹底成為主人——懶怠的主人,麻木的主人,昏死的主人。這樣的現(xiàn)實并不遙遠。
我們也已有能力重造自我,克隆自己的軀干。我們完全可以復(fù)活祖先的記憶和經(jīng)驗,并將它放大幾十倍幾百萬倍,從而形成更多的符號,將自己“網(wǎng)”在其中。我們像一只只蠶,用自己的辛勤勞動織就了厚厚的繭子。這時也許我們毫無知覺,也許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走得越遠,就離自己越遠;我們力量越大,就越感不到自己的心跳;我們看得越杳邈,越清晰,就越看不清自己的鼻子眉毛。我們還放棄了感受,我們的感官由數(shù)字來代替。我們還能鼻嗅花香、耳聽鳥鳴、眼觀林泉、舌品茶韻嗎?躲在水泥筑成的、越來越大、越來越堅固的城市里,我們還能找到冬夏春秋的影子、魚鳥蟲蛇的蹤跡嗎?
我們的心靈中已填滿了偉大的科學(xué)技術(shù),而藝術(shù),那發(fā)自自然、得自天籟的藝術(shù),卻漸漸在五花八門的信息的擠壓下退場了,變色了,丟失了。因而,前人的經(jīng)驗積累成今天無所不能的技術(shù),今天的技術(shù)又構(gòu)筑成堅固無比的殼,讓我們失去了感受,不能感受世界,感受自己。網(wǎng)絡(luò)使信息變成無孔不入的魔鬼,誘我們靈魂出竅,難以把持自己,認識自己。除了物質(zhì),我們對這世界,也就幾乎一無所知。
我們用偉大的文化互相交 流,正像我們用電話、用電報、用文字織成的萬用電腦互通信息一樣,我們爬在網(wǎng)上蠕蠕而動,隔得老遠老遠,隱藏了相貌、聲音、心靈,用有限的符號進行交 流。我們不知道對方說些什么,自己又說些什么。我們只能看懂廣告,我們用廣告互相交 流,我推銷我的產(chǎn)品,你推銷你的,但都不交 出自己。人,有可能就這樣丟失了自己和世界。莊子曾認為,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味失,“有機械而有機心”。看來,這位哲人不幸而于兩千年前言中!
然而,你還得說,文化使我們高明,進步。沒有文化,人類不會存在。文化拓展了我們的生存空間,壯大了我們的生存能力。但文化又使人丟棄著自然,丟棄著本性。這,似乎是一個二律背反,一個悖論,一個不可解開的死結(jié)。也許,這才是人類的特點?莊子曾用一個寓言喻示過文化的前景:“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混沌。倏與忽時相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砧徱桓[,七日而混沌死?!笔堑?,七竅開而混沌死,可是,七竅不開,人在何處?我們已經(jīng)走出了混沌,我們用七竅變成了有異混沌的生物,我們也只能從對混沌狀態(tài)的回歸中找回自我的本性。我們不需要用文化滋生太多的生存副產(chǎn)品,在滿足欲望 之外剝奪自己的欲望 和感受,變成又一種意義上的混沌——無知無覺。
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老子莊子就已對文化的毒性產(chǎn)生了警惕,老子的看法甚至很極端:棄圣絕知。莊子云:“外物不可必?!保ā肚f子?外物》)他認為,得意當(dāng)忘言,得魚應(yīng)忘筌,得兔須忘蹄(捕獵用具)。抓住死的言(名)不放,生命之水就干涸凝滯了。但生活中迷執(zhí)于言、名的人太多,莊子只能嘆息:“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佛典《金剛經(jīng)》一再指出不可迷妄于名相:“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是名般若波羅蜜?!彼裕蟊娚皯?yīng)如是得清凈生:不應(yīng)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離一切諸相,即名諸佛”。
人能脫離對事物“名相”的執(zhí)著固見,才能進入活生生的真實生存世界,才能真正把握自己和周圍。世界是運動的,沒有什么永存不變的“相”讓我們命名而后可以一勞永逸地享用。古希臘哲人說:“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薄督饎偨?jīng)》中,釋迦牟尼教導(dǎo)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如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敝泵孢\動著的世界,直面眼前已經(jīng)變化和將要變化的一切,不為往昔之名所困,不以今日之“名”包涵將后,這才算抓住了真實。
后來的禪宗要求人們直指本心,即心成悟;要求不立文字,以心傳心?!秹?jīng)》云:“不見自性外覓佛,起心總是大癡人。”它教導(dǎo)人們:“學(xué)道之人,一切善念惡念,應(yīng)當(dāng)盡除。無名可名,各于自性?!碑?dāng)今的哲人們也用“懸擱”概念的方式讓人們避免被文字所迷惑;反對用簡單的符號代替生機勃勃的感受。柏格森把生命視為永不停止的思想之流。他認為每個詞都代表了一種狀況,他人使用時,也只能代表他人的感受。
文字不應(yīng)當(dāng)成為格限人與世界、人與自我的障蔽。我們要文化,離不開文化,但不可被文化吞噬了本心天性,變成文化的奴仆。我們的文化使我們變得強大,但我們不應(yīng)由此就變得狂妄自大,目空一切,無法認識自我;我們的文化不應(yīng)成為我們傲世的工具。琴棋書畫也罷,電腦軟件的編制本領(lǐng)也罷,都不是獲得真情的必要手段。我們的文化更不可以成了恃強凌弱、逞強霸道的工具,成為一種真理的代表或可以當(dāng)救世主的有效執(zhí)照。我們的文化也不應(yīng)讓人們畫地為牢,各執(zhí)門派之見,作井底之蛙,爭斗不休。我們的文化更不應(yīng)當(dāng)演變成算計他人的陰謀詭計。我們的文化特別應(yīng)當(dāng)避免淪落成|人們感受的替代品,成為人們心靈懶惰的幫忙者,成為人們眼睛的遮蔽物。當(dāng)我們不愿意思考和感受時,就搬出文化來,這是危險的。


在這個網(wǎng)絡(luò)化的時代,人們應(yīng)更多地學(xué)會像石破天那樣,保持淳良的本性,任乎自然,留一顆赤子之心,這樣,我們才能至大至剛,石破而天驚,具備強健的生存之道,而不是僅僅依賴于科技的強大。在高科技的時代,人,仍然應(yīng)該是仁者。是仁者,方能識破天機,得自然之理,練就真正高強的內(nèi)功,百毒不侵,笑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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