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數(shù)日,已是四月初八。張三豐心想明日是自己的百歲大壽,徒兒們必有一番熱鬧。雖然俞岱巖殘廢,張翠山失蹤,未免美中不足,但一生能享百歲遐齡。也算難得,同時閉關(guān)參究的一門“太極功”也已深明精奧,從此武當(dāng)一派定可在武林中大放異彩,當(dāng)不輸于天竺達(dá)摩東傳的少林派武功。這天清晨,他便開關(guān)出來。
一聲清嘯,衣袖略振,兩扇板門便呀的一聲開了。張三豐第一眼見到的不是別人,竟是十年來思念不已的張翠山。他一搓眼睛,還道是看錯了。張翠山已撲在他懷里,聲音嗚咽,連叫:“師父!”心情激蕩之下竟忘了跪拜。宋遠(yuǎn)橋等五人齊聲歡叫:“師父大喜,五弟回來了!”張三豐活了一百歲,修煉了八十幾年,胸懷空明,早已不縈萬物,但和這七個弟子情若父子,陡然間見到張翠山,忍不住緊緊摟著他,歡喜得流下淚來。
眾兄弟服侍師父梳洗漱沐,換過衣巾。張翠山不敢便稟告煩惱之事,只說些冰火島的奇情異物。張三豐聽他說已經(jīng)娶妻,更是歡喜,道:“你媳婦呢?快叫她來見我?!睆埓渖诫p膝跪地,說道:“師父,弟子大膽,娶妻之時,沒能稟明你老人家。”張三豐捋須笑道:“你在冰火島上十年不能回來,難道便等上十年,待稟明了我再娶么?笑話,笑話!快起來,不用告罪,張三豐哪有這等迂腐不通的弟子?”張翠山長跪不起,道:“可是弟子的媳婦來歷不正。她……她是天鷹教殷教主的女兒?!?br/>
張三豐仍是捋須一笑,說道:“那有甚么干系?只要媳婦兒人品不錯,也就是了,便算她人品不好,到得咱們山上,難道不能潛移默化于她么?天鷹教又怎樣了?翠山,為人第一不可胸襟太窄,千萬別自居名門正派,把旁人都瞧得小了。這正邪兩字,原本難分,正派弟子若是心術(shù)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睆埓渖酱笙?,想不到自己擔(dān)了十年的心事,師父只輕輕兩句話便揭了過去,當(dāng)下滿臉笑容,站起身來。張三豐又道:“你那岳父教主我跟他神交 已久,很佩服他武功了得,是個慷慨磊落的奇男子,他雖性子偏激,行事乖僻些,可不是卑鄙小人,咱們很可交 交 這個朋友?!彼芜h(yuǎn)橋等均想:“師父對五弟果然厚愛,愛屋及烏。連他岳父這等大魔頭,居然也肯下交 ?!闭f到此處,一名道童進(jìn)來報道:“天鷹教殷教主派人送禮來給張五師叔!”
張三豐笑道:“岳父送禮來啦,翠山,你去迎接賓客罷!”張翠山應(yīng)道:“是!”殷梨亭道:“我跟五哥一起去?!睆埶上Φ溃骸坝植皇墙鸨藜o(jì)老英雄送禮來,要你忙些甚么?”殷梨亭臉上一紅,還是跟了張翠山出去。只見大廳上站著兩個老者,羅帽直身,穿的家人服色,見到張翠山出來,一齊走上幾步,跪拜下去,說道:“姑爺安好,小人殷無福、殷無祿叩見?!睆埓渖竭€了一揖,說道:“管家請起。”心想:“這兩個家人的名字好生奇怪,凡是仆役家人,取的名字總是‘平安、吉慶、福祿壽喜’之類,怎地他二人卻叫作‘無福、無祿’?”但見那殷無福臉上有一條極長的刀疤,自右邊額角一直斜下,掠過鼻尖,直至左邊嘴角方止。那殷無祿卻是滿臉麻皮。兩人相貌都極丑陋,均已有五十來歲年紀(jì)。張翠山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安好。我待得稍作屏擋,便要和你家小姐同來拜見尊親,不料岳父母反先存問,卻如何敢當(dāng)?兩位遠(yuǎn)來辛苦。請坐喝杯茶?!币鬅o福和殷無祿卻不敢坐,恭恭敬敬的呈上禮單,說道:“我家老爺太太說些些薄禮,請姑爺笑納?!睆埓渖降溃骸岸嘀x!”打開禮單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只見十余張泥金箋上,一共寫了二百款禮品,第一款是“碧玉獅子成雙”,第二款是“翡翠鳳凰成雙”,無數(shù)珠寶之后,是“特品紫狼毫百枝”、“貢品唐墨二十錠”、“宣和桑紙百刀”、“極品端硯八方”。那天鷹教教主打聽到這位嬌客善于書法,竟送了大批極名貴的筆墨紙硯,其余衣履冠帶、服飾器用,無不具備。殷無福轉(zhuǎn)身出去,領(lǐng)了十名腳夫進(jìn)來,每人都挑了一副擔(dān)子,擺在廳側(cè)。張翠山心下躊躇:“我自幼清貧,山居簡樸,這些珍物要來何用?可是岳父遠(yuǎn)道厚賜,若是不受,未免不恭?!敝坏梅Q謝受下,說道:“你家小姐旅途勞頓,略染小恙。兩位管家請在山上多住幾日,再行相見?!币鬅o福道:“老爺太太甚是記掛小姐,叮囑即日回報。若不過于勞累小姐,小人想叩見小姐一面,即行回去?!睆埓渖降溃骸凹仁侨绱?。且請稍待?!被胤扛拮诱f了。殷素素大喜,略加梳妝,來到偏廳和兩名家人相見,問起父母兄長安康,留著兩人用了酒飯。殷無福、殷無祿當(dāng)即叩別姑爺小姐。張翠山心想:“岳父母送來這等厚禮,該當(dāng)重重賞賜這兩人才是??墒蔷桶焉缴纤械你y子集在一起,也未必能賞得出手?!彼曰磉_(dá),也不以為意,笑道:“你家小姐嫁了個窮姑爺,給不起賞錢,兩位管家請勿見笑?!币鬅o福道:“不敢,不敢。得見武當(dāng)五俠一面,甚于千金之賜。”張翠山心道:“這位管家吐屬風(fēng)雅,似是個文墨之士。”當(dāng)下送到中門。殷無福道:“姑爺請留步,但盼和小姐早日駕臨,以免老爺太太思念。敝教上下,盡皆仰望姑爺風(fēng)采?!睆埓渖揭恍?。殷無祿道:“還有一件小事,須稟告姑爺知道。小人兄弟送禮上山之時,在襄陽客店中遇見三個鏢客。他三人言談之中,提到了姑爺。”張翠山道:“哦,他們說了些什么?”殷無祿道:“一人說道:‘武當(dāng)七俠于我等雖有大恩,可是龍門鏢局的七十余口人命,終不能便此罷手?!苏f自己是決計不能再理會此事了,要去請開封府神槍震八方譚老英雄出來,跟姑爺理論此事?!睆埓渖近c了點頭,并不言語。殷無祿探手懷中,取出三面小旗,雙手呈給張翠山,道:“小人兄弟聽那三個鏢客膽敢想太歲頭上動土,已將這事攬到了天鷹教身上?!睆埓渖揭灰娙嫘∑欤唤惑@,只見第一面旗上繡著一頭猛虎,仰天吼叫,作蹲踞之狀,自是“虎踞鏢局”的鏢旗。第二面小旗上繡著一頭白鶴在云中飛翔,當(dāng)是“晉陽鏢局”的鏢旗,云中白鶴是總鏢頭云鶴。第三面小旗上用金線繡著九只燕子,包含了“燕云鏢局”的“燕”字和總鏢頭宮九佳的“九”字。張翠山奇道:“怎地將他們的鏢旗取來了?”殷無福道:“姑爺是天鷹教的嬌客,祁天彪、宮九佳他們是什么東西,明知武當(dāng)七俠于他們有恩,居然還想去請什么開封府神槍震八方譚瑞來這老家伙來跟姑爺理論,那不是太豈有此理了?我們聽到了這三個鏢客的無禮之言……”張翠山道:“其實也不算得甚么無禮?!币鬅o福道:“是,那是姑爺?shù)膶捄甏罅?,人所不及。我們?nèi)丝砂崔嗖蛔。侠砹诉@三個鏢客,取來了三家鏢局的鏢旗?!睆埓渖匠粤艘惑@,心想祁天彪等三人都是一方鏢局中的豪杰,江湖上成名已久,雖然算不得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腳色,但各有各的絕藝。何以岳父手下三個家人,便如此輕描淡寫的說將他們料理了?但若說殷無福瞎吹,他們明明取來了這三桿鏢旗,別說明取,便是暗偷,可也不易啊。難道他們在客店中使甚么薰香****,做翻了那三個總鏢頭?問道:“這三桿鏢旗是怎生取來的?”
殷無福道:“當(dāng)時二弟無祿出面叫陣,約他們到襄陽南門較量,我們?nèi)藢λ麄內(nèi)齻€。言明若是他們輸了,便留下鏢旗,自斷一臂,終身不許踏入湖北省一步?!睆埓渖接犛妫遣桓倚∮U了眼前這兩個家人,問道:“后來怎樣?”殷無福道:“后來也沒甚么,他們便留下鏢旗,自己砍斷了左臂,說終身不踏進(jìn)湖北省一步?!?br/>
張翠山暗暗心驚:“這些天鷹教的人物,行事竟如此狠辣?!辈唤櫰鹆嗣碱^。殷無祿道:“倘若姑爺嫌小人下手太輕,我們便追上去,將三人宰了?!睆埓渖矫Φ溃骸安惠p!不輕!已重得很?!币鬅o祿道:“我們心想這次來給姑爺送禮,乃是天大的喜事,倘若傷了人命,似乎不吉?!睆埓渖降溃骸安诲e,你們想得很周到。你剛才說共有三人前來,還有一位呢?”殷無福道:“還有個兄弟殷無壽。我們趕走了三個鏢客之后,怕那神槍譚老頭終于得到了訊息,不知好歹,還要來羅唣姑爺,是以殷無壽便上開封府去。無壽叫小人代他向姑爺磕頭請安?!闭f著便爬下來磕頭。
張翠山還了一揖,道:“不敢當(dāng)。”心想那神槍震八方譚瑞來威名赫赫,成名已垂四十年,殷無壽為自己而鬧上開封府去,不論哪一方有了損傷,都是大大的不妥,說道:“那神槍震八方譚老英雄我久仰其名,是個正人君子,兩位快些趕赴開封,叫無壽大哥不必再跟譚老英雄說話了。倘若雙方說僵了動手,只怕不妙?!币鬅o祿淡淡一笑,道:“姑爺不必?fù)?dān)心,那姓譚的老家伙不敢跟三弟動手的。三弟叫他不許多管閑事,他會乖乖的聽話。”張翠山道:“是么?”暗想神槍震八方譚瑞來豈是好惹的人物,他自己或許老了,可是開封府神槍譚家一家,武功高強的弟子少說也有一二十人,哪能怕了你殷無壽一人?殷無福瞧出張翠山有不信之意,說道:“那譚老頭兒二十年前是無壽的手下敗將,并有重大的把柄落在我們手中。姑爺望安?!闭f著二人行禮作別。
張翠山拿著那三面小旗,躊躇了半晌。他本想命二人打聽無忌的下落,但想跟外人提起此事,自己也還罷了,卻不免損及二哥的威名,于是慢慢踱回臥房。
殷素素斜倚在床 ,翻閱禮單,好生感激父母待己的親情,想起無忌此時不知如何,又是憂心如焚,見丈夫走進(jìn)房來,臉上神色不定,忙問:“怎么啦?”
張翠山道:“那無福、無祿、無壽三人,卻是甚么來歷?”殷素素和丈夫成婚雖已十年,但知他對天鷹教心中不喜,因此于自己家事和教中諸般情由一直不跟他談起,張翠山亦從來不問。這時她聽丈夫問及,才道:“這三人在二十多年前本是橫行西南一帶的大盜,后來受許多高手的圍攻,眼看無幸,適逢我爹爹路過,見他們死戰(zhàn)不屈,很有骨氣,便伸手救了他們。這三人并不同姓,自然也不是兄弟。他們感激我爹爹救命之恩,便立下重誓,終身替他為奴,拋棄了從前的姓名,改名為殷無福、殷無祿、殷無壽。我從小對他們很是客氣,也不敢真以奴仆相待。我爹爹說,講到武功和從前的名望,武林中許多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未必及得上他們?nèi)?。”張翠山點頭道:“原來如此?!庇谑菍⑺齻€斷人左臂、奪人鏢旗之事說了。殷素素皺眉道:“他三人原是一番好意,卻沒想到名門正派的弟子行事跟他們邪教大不相同。五哥,這件事又跟你添上了麻煩,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嘆了口氣,說道:“待尋到無忌,我們還是回冰火島去罷。”忽聽得殷梨亭在門外叫道:“五哥,快來大筆一揮,寫幾幅壽聯(lián)兒?!庇中Φ溃骸拔迳?,你別怪我拉了五哥去,誰教他叫作‘鐵劃銀鉤’呢?”
當(dāng)日下午,六個師兄弟分別督率火工道人、眾道童在紫霄宮四處打掃布置,廳堂上都貼了張翠山所書的壽聯(lián),前前后后,一片喜氣。次日清晨,宋遠(yuǎn)橋等換上了新縫的布袍,正要去攜扶俞岱巖,七人同向師父拜壽,一名道童進(jìn)來,呈上一張名帖。宋遠(yuǎn)橋接了過來。張松溪眼快,見帖上寫道:“昆侖后學(xué)何太沖率門下弟子恭祝張真人壽比南山?!斌@道:“昆侖掌門人親自給師父拜壽來啦。他幾時到中原來的?”莫聲谷問道:“何夫人有沒有來?”何太沖的夫人班淑嫻是他師姊,聽說武功不在昆侖掌門之下。張松溪道:“名帖上沒寫何夫人?!彼芜h(yuǎn)橋道:“這位客人非同小可,該當(dāng)請師父親自迎接。”忙去稟明張三豐。張三豐道:“聽說鐵琴先生罕來中土,虧他知道老道的生日?!碑?dāng)下率領(lǐng)六名弟子,迎了出去。只見鐵琴先生何太沖年紀(jì)也不甚老,身穿黃衫,神情甚是飄逸,氣象沖和,儼然是名門正派的一代宗主。他身后站著八名男女弟子,西華子和衛(wèi)四娘也在其內(nèi)。何太沖向張三豐行禮致賀。張三豐連聲道謝,拱手行禮。宋遠(yuǎn)橋等六人跪下磕頭,何太沖也跪拜還禮,說道:“武當(dāng)六俠名震寰宇,這般大禮如何克當(dāng)?”
張三豐剛將何太沖師徒迎進(jìn)大廳,賓主坐定獻(xiàn)茶,一名小道童又持了一張名帖進(jìn)來,交 給了宋遠(yuǎn)橋,卻是崆峒五老齊至。當(dāng)世武林之中,少林、武當(dāng)名頭最響,昆侖、峨嵋次之,崆峒派又次之。崆峒五老論到輩分地位,不過和宋遠(yuǎn)橋平起平坐。但張三豐甚是謙沖,站起身來,說道:“崆峒五老到來,何兄請稍坐,老道出去迎接賓客?!?br/>
何太沖心想:“崆峒五老這等人物,派個弟子出去迎接一下也就是了。”少時崆峒五老帶了弟子進(jìn)來。接著神拳門、海沙派、巨鯨幫、巫山派,許多門派幫會的首腦人物陸續(xù)來到山上拜壽。宋遠(yuǎn)橋等事先只想本門師徒共盡一日之歡,沒料到竟來了這許多賓客,六名弟子分別接待,卻哪里忙得過來?張三豐一生最厭煩的便是這些繁文縟節(jié),每逢七十歲、八十歲、九十歲的整壽,總是叮囑弟子不可驚動外人,豈知在這百歲壽辰,竟然武林中貴賓云集。到得后來,紫霄宮中連給客人坐的椅子也不夠了。宋遠(yuǎn)橋只得派人去捧些圓石,密密的放在廳上。各派掌門、各幫的幫主等尚有座位,門人徒眾只好坐在石上。斟茶的茶碗分派完了,只得用飯碗、菜碗奉茶。張松溪一拉張翠山,走到廂房。張松溪道:“五弟,你瞧出甚么來沒有?”張翠山道:“他們相互約好了的,大家見面之時,顯是成竹在胸。雖然有些人假作驚異,實則是欲蓋彌彰。”張松溪道:“不錯,他們并非誠心來給師父拜壽?!睆埓渖降溃骸鞍輭蹫槊?,問罪是實。”張松溪道:“不是興師問罪。龍門鏢局的命案,決計請不動鐵琴先生何太沖出馬。”張翠山道:“嗯,這些人全是為了金毛獅王謝遜?!?br/>
張松溪冷笑道:“他們可把武當(dāng)門人瞧得忒也小了。縱使他們倚多為勝,難道武當(dāng)門下弟子竟會出賣朋友?五弟,那謝遜便算十惡不赦的奸徒,既是你的義兄,決不能從你口中吐露他的行蹤?!睆埓渖降溃骸八母缯f的是。咱們怎么辦?”張松溪微一沉吟,道:“大家小心些便是。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武當(dāng)七俠大風(fēng)大浪見得慣了,豈能怕得了他們?”俞岱巖雖然殘廢,但他們說起來還是“武當(dāng)七俠”,而七兄弟之后,還有一位武學(xué)修為震鑠古今、冠絕當(dāng)時的師父張三豐在。只是兩人均想師父已百歲高齡,雖然眼前遇到了重大難關(guān),但眾兄弟仍當(dāng)自行料理,固然不能讓師父出手,也不能讓他老人家操心。張松溪口中這么安慰師弟,內(nèi)心卻知今日之事大是棘手,如何得保師門令譽,實非容易。大廳之上,宋遠(yuǎn)橋、俞蓮舟、殷梨亭三人陪著賓客說些客套閑話。他三人也早瞧出這些客人來勢不對,心中各自嘀咕。正說話間,小道童又進(jìn)來報道:“峨嵋門下弟子靜玄師太,率同五位師弟妹,來向師祖拜壽?!彼芜h(yuǎn)橋和俞蓮舟一齊微笑,望著殷梨亭。這時莫聲谷正從外邊陪著八九位客人進(jìn)廳,張松溪、張翠山剛從內(nèi)堂轉(zhuǎn)出,聽到峨嵋弟子到來,也都向著殷梨亭微笑。殷梨亭滿臉通紅,神態(tài)忸怩。張翠山拉著他手,笑道:“來來來,咱兩個去迎接貴賓?!?br/>
兩人迎出門去。只見那靜玄師太已有四十來歲年紀(jì),身材高大,神態(tài)威猛,雖是女子,卻比尋常男子還高半個頭。她身后五個師弟妹中一個是三十來歲的瘦男子,兩個是尼姑,其中靜虛師太張翠山已在海上舟中會過。另外兩個都是二十來歲的姑娘,只見一個抿嘴微笑,另一個膚色雪白、長挑身材的美貌女郎低頭弄著衣角,那自是殷梨亭的未過門妻子、金鞭紀(jì)家的紀(jì)曉芙姑娘了。張翠山上前見禮道勞,陪著六人入內(nèi)。殷梨亭極是靦腆,一眼也不敢向紀(jì)曉芙瞧去,行到廊下,見眾人均在前面,忍不住向紀(jì)曉芙望去。這時紀(jì)曉芙低著頭剛好也斜了他一眼,兩人目光相觸。紀(jì)曉芙的師妹貝錦儀大聲咳嗽了一聲。兩人羞得滿面通紅,一齊轉(zhuǎn)頭。貝錦儀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低聲道:“師姊,這位殷師哥比你還會害臊?!蓖蝗恢g,紀(jì)曉芙身子顫抖了幾下,臉色慘白,眼眶中淚珠瑩然。
張松溪一直在盤算敵我情勢,見峨嵋六弟子到來,稍稍寬心,暗想:“紀(jì)姑娘是六弟未過門的妻子,待會兒若是說僵了動手,峨嵋派或會助我們一臂之力。”
各路賓客絡(luò)繹而至,轉(zhuǎn)眼已是正午。紫霄宮中絕無預(yù)備,哪能開甚么筵席?火工道人只能每人送一大碗白米飯,飯上鋪些青菜豆腐。武當(dāng)七弟子連聲道歉。但見眾人一面扒飯,一面不停的向廳門外張望,似乎在等甚么人。
宋遠(yuǎn)橋等細(xì)看各人,見各派掌門、各幫幫主大都自重,身上未帶兵刃,但門人部屬有很多腰間脹鼓鼓地,顯是暗藏兵器,只峨嵋、昆侖、崆峒三派的弟子才全部空手。宋遠(yuǎn)橋等都心下不忿:“你們既說來跟師父祝壽,卻又為何暗藏兵刃?”又看各人所送的壽禮,大都是從山下鎮(zhèn)上臨時買的一些壽桃壽面之類,倉卒間隨便置辦,不但跟張三豐這位武學(xué)大宗師的身分不合,也不符各派宗主、各派首腦的氣勢。只有峨嵋派送的才是真正重禮,十六色珍貴玉器之外,另有一件大紅錦緞道袍,用金線繡著一百個各不相同的“壽”字,花的功夫甚是不小。靜玄師太向張三豐言道:“這是峨嵋門下十個女弟子合力繡成的。”張三豐心下甚喜,笑道:“峨嵋女俠拳劍功夫天下知名,今日卻來給老道繡了這件壽袍,那真是貴重之極了?!睆埶上矍聘魅松駳?,尋思:“不知他們還在等甚么強援?偏生師父不喜熱鬧,武當(dāng)派的至交 好友事先一位也沒邀請,否則也不致落得這般眾寡懸殊、孤立無援?!彼耄瑤煾附?游遍于天下,七兄弟又行俠仗義、廣結(jié)善緣,若是事先有備,自可邀得數(shù)十位高手前來同慶壽誕。
俞蓮舟在張松溪身邊悄聲道:“咱們本想過了師父壽誕之后,發(fā)出英雄帖,在武昌黃鶴樓頭開英雄大宴,不料一著之失,全盤受制?!彼闹性缫驯P算定當(dāng),在英雄大宴之中,由張翠山說明不能出賣朋友的苦衷。凡在江湖上行走之人,對這個“義”字都看得極重,張翠山只須坦誠相告,誰也不能硬逼
十他做不義之徒。便有人不肯罷休,英雄宴中自有不少和武當(dāng)派交 好的高手,當(dāng)真須得以武相見,也決不致落了下風(fēng)。哪料到對方已算到此著,竟以祝壽為名,先自約齊人手,涌上山來,攻了武當(dāng)派措手不及。
張松溪低聲道:“事已至此,只有拚力死戰(zhàn)?!蔽洚?dāng)七俠中以張松溪最為足智多謀,遇上難題,他往往能忽出奇計,轉(zhuǎn)危為安。俞蓮舟心下黯然:“連四弟也束手無策,看來今日武當(dāng)六弟子要血濺山頭了。”若是以一敵一,來客之中只怕誰也不是武當(dāng)六俠的對手,可是此刻山上之勢,不但是二十對一,且是三四十對一的局面。張松溪扯了扯俞蓮舟衣角,兩人走到廳后。張松溪道:“待會說僵之后,若能用言語擠住了他們,單打獨斗,以六陣定輸贏,咱們自是立于不敗之地,可是他們有備而來,定然想到此節(jié),決不會答允只斗六陣便算,勢必是個群毆的局面?!庇嵘徶埸c頭道:“咱們第一是要救出三弟,決不能讓他再落入人手,更受折辱,這件事歸你辦。五弟妹身子恐怕未曾大好,你叫五弟全力照顧她,應(yīng)敵御侮之事,由我們四人多盡些力?!睆埶上c頭道:“好,便是這樣?!蔽⒁怀烈鳎溃骸盎蛴幸徊?,可以行險僥幸?!庇嵘徶巯驳溃骸靶须U僥幸,那也說不得了。四弟有何妙計?”張松溪道:“咱們各人認(rèn)定一個對手,對方一動手,咱們一個服侍一個,一招之內(nèi)便擒在手中。教他們有所顧忌,不敢強來?!庇嵘徶圮P躇道:“若不能一招便即擒住,旁人必定上來相助。要一招得手,只怕……”張松溪道:“大難當(dāng)頭,出手狠些也說不得了。使‘虎爪絕戶手’!”俞蓮舟打了個突,說道:“‘虎爪絕戶手’?今日是師父大喜的日子,使這門殺手,太狠毒了罷?”
原來武當(dāng)派有一門極厲害的擒拿手法,叫作“虎爪手”。俞蓮舟學(xué)會之后,總嫌其一拿之下,對方若是武功高強,仍能強運內(nèi)勁掙脫,不免成為比拚內(nèi)力的局面,于是自加變化,從“虎爪手”中脫胎,創(chuàng)了十二招新招出來。張三豐收徒之先,對每人的品德行為、資質(zhì)悟性,都曾詳加查考,因此七弟子入門之后,無一不成大器,不但各傳師門之學(xué),并能分別依自己天性所近另創(chuàng)新招。俞蓮舟變化“虎爪手”的招數(shù),原本不是奇事。但張三豐見他試演之后,只點了點頭,不加可否。俞蓮舟見師父不置一詞,知道招數(shù)之中必定還存著極大毛病,潛心苦思,更求精進(jìn)。數(shù)月之后,再演給師父看時,張三豐嘆了口氣,道:“蓮舟,這一十二招虎爪手,比我教給你的是厲害多了。不過你招招拿人腰眼,不論是誰受了一招,都有損陰絕嗣之虞。難道我教你的正大光明武功還不夠,定要一出手便令人絕子絕孫?”
俞蓮舟聽了師父這番教訓(xùn),雖在嚴(yán)冬,也不禁汗流浹背,心中栗然,當(dāng)即認(rèn)錯謝罪。
過了幾日,張三豐將七名弟子都叫到跟前,將此事說給各人聽了,最后道:“蓮舟創(chuàng)的這一十二下招數(shù),苦心孤詣,算得上是一門絕學(xué),若憑我一言就此廢了,也是可惜,大家便跟蓮舟學(xué)一學(xué)罷,只是若非遇上生死關(guān)頭,決計不可輕用。我在‘虎爪’兩字之下,再加上‘絕戶’兩字,要大家記得,這路武功是令人斷子絕孫、毀滅門戶的殺手?!碑?dāng)下七弟子拜領(lǐng)教誨。俞蓮舟便將這路武功傳了六位同門。七人學(xué)會以來,果然恪遵師訓(xùn),一次也沒用過。今日到了緊急關(guān)頭,張松溪提了出來,俞蓮舟仍是頗為躊躇。張松溪道:“這‘虎爪絕戶手’擒拿對方腰眼之后,或許會令他永遠(yuǎn)不能生育。小弟卻有個計較,咱們只找和尚、道士作對手,要不然便是七八十歲的老頭兒?!庇嵘徶畚⑽⒁恍?,說道:“四弟果然心思靈巧,和尚道士便不能生兒子,那也無妨?!眱扇擞嬜h已定,分頭去告知宋遠(yuǎn)橋和三個師弟,每人認(rèn)定一個對手,只待張松溪大叫一聲“啊喲”,六人各使“虎爪絕戶手”扣住對手。俞蓮舟選的是崆峒五老中年紀(jì)最高的一老關(guān)能,張翠山則選了昆侖派道人西華子。
大廳上眾賓客用罷便飯,火工道人收拾了碗筷。張松溪朗聲說道:“諸位前輩,各位朋友,今日家?guī)煱贇q壽誕,承眾位光降,敝派上下盡感榮寵 ,只是招待簡慢之極,還請原諒。家?guī)熢埜魑煌拔洳S鶴樓共謀一醉,今日不恭之處,那時再行補謝。敝師弟張翠山遠(yuǎn)離十載,今日方歸,他這十年來的遭遇經(jīng)歷,還未及詳行稟明師長。再說今日是家?guī)煷笙驳娜兆?,倘若談?wù)撐淞种械亩髟苟窔ⅲ疵獠辉?,各位遠(yuǎn)道前來祝壽的一番好意,也變成存心來尋事生非了。各位難得前來武當(dāng),便由在下陪同,赴山前山后賞玩風(fēng)景如何?”他這番話先將眾人的口堵住了,聲明在先,今日乃壽誕吉期,倘若有人提起謝遜和龍門鏢局之事,便是存心和武當(dāng)派為敵。這些人連袂上山,除了峨嵋派之外,原是不惜一戰(zhàn),以求逼
十問出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但武當(dāng)派威名赫赫,無人敢單獨與其結(jié)下梁子。倘若數(shù)百人一涌而上,那自是無所顧忌,可是要誰挺身而出,先行發(fā)難,卻是誰都不想作這冤大頭。眾人面面相覷,僵持了片刻。昆侖派的西華子站起身來,大聲道:“張四俠,你不用把話說在頭里。我們明人不作暗事,打開天窗說亮話,此番上山,一來是跟張真人祝壽,二來正是要打聽一下謝遜那惡賊的下落?!?br/>
莫聲谷憋了半天氣,這時再也難忍,冷笑道:“好啊,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得!”西華子睜大雙目,問道:“甚么怪不得?”莫聲谷道:“在下先前聽說各位來到武當(dāng),是來給家?guī)煱輭?,但見各位身上暗藏兵刃,心下好生奇怪,難道大家?guī)Я藢毜秾殑Γ瑏硭徒o家?guī)涀鲏鄱Y么?這時候方才明白,送的竟是這樣一份壽禮?!蔽魅A子一拍身子,跟著解開道袍,大聲道:“莫七俠瞧清楚些,小小年紀(jì),莫要含血噴人。我們身上誰暗藏兵刃來著?!?br/>
莫聲谷冷笑道:“很好,果然沒有。”伸出兩指,輕輕在身旁的兩人腰帶上一扯。他出手快極,這么一扯,已將兩人的衣帶拉斷,但聽得嗆啷、嗆啷接連兩聲響過,兩柄短刀掉在地下,青光閃閃,耀眼生花。
這一來,眾人臉色均是大變。西華子大聲道:“不錯,張五俠若是不肯告知謝遜的下落,那么掄刀動劍,也說不得了?!睆埶上蠛簟鞍选睘樘?,先發(fā)制人,忽然門外傳來一聲:“阿彌陀佛!”這聲佛號清清楚楚的傳進(jìn)眾人耳鼓,又清又亮,似是從遠(yuǎn)處傳來,但聽來又像發(fā)自身旁。張三豐笑道:“原來是少林派空聞禪師到了,快快迎接?!遍T外那聲音接口道:“少林寺住持空聞,率同師弟空智、空性,暨門下弟子,恭祝張真人千秋長樂。”
空聞、空智、空性三人,是少林四大神僧中的人物,除了空見大師已死,三位神僧竟盡數(shù)到來。張松溪一驚之下,那一聲“啊喲”便叫不出聲,知道少林高手既大舉來到武當(dāng)山,他六人便是以“虎爪絕戶手”制住了昆侖、崆峒等派中的人物,還是無用。昆侖派掌門何太沖說道:“久仰少林神僧清名,今日有幸得見,也算不虛此行了?!遍T外另一個較為低沉的聲音說道:“這一位想是昆侖掌門何先生了。幸會,幸會!張真人,老衲等拜壽來遲,實是不恭?!睆埲S道:“今日武當(dāng)山上嘉賓云集,老道只不過虛活了一百歲,敢勞三位神僧玉趾?”他四人隔著數(shù)道門戶,各運內(nèi)力互相對答,便如對面晤談一般。峨嵋派靜玄師太、靜虛師太,崆峒派的關(guān)能、宗維俠、唐文亮、常敬之等功力不逮,便插不下口去。其余各幫各派的人物更是心下駭然,自愧不如。
張三豐率領(lǐng)弟子迎出,只見三位神僧率領(lǐng)著九名僧人,緩步走到紫霄宮前。那空聞大師白眉下垂,直覆到眼上,便似長眉羅漢一般;空性大師身軀雄偉,貌相威武;空智大師卻是一臉的苦相,嘴角下垂。宋遠(yuǎn)橋暗暗奇怪,他頗精于風(fēng)鑒相人之學(xué),心道:“常人生了空智大師這副容貌,若非短命,便是早遭橫禍,何以他非但得享高壽,還成為武林中人所共仰的宗師?看來我這相人之學(xué),所知實在有限?!?br/>
張三豐和空聞等雖然均是武林中的大師,但從未見過面。論起年紀(jì),張三豐比他們大上三四十歲。他出身少林,若從他師父覺遠(yuǎn)大師行輩敘班,那么他比空聞等也要高上兩輩。但他既非在少林受戒為僧,又沒正式跟少林僧人學(xué)過武藝,當(dāng)下各以平輩之禮相見。宋遠(yuǎn)橋等反而矮了一輩。張三豐迎著空聞等進(jìn)入大殿。何太沖、靜玄師太、關(guān)能等上前相見,互道仰慕,又是一番客套。偏生空聞大師極是謙抑,對每一派每一幫的后輩弟子都要合十為禮,招呼幾句,亂了好一陣,數(shù)百人才一一引見完畢。
空聞、空智、空性三位高僧坐定,喝了一杯清茶??章?wù)f道:“張真人,貧僧依年紀(jì)班輩說,都是你的后輩。今日除了拜壽,原是不該另提別事。但貧僧忝為少林派掌門,有幾句話要向前輩坦率相陳,還請張真人勿予見怪?!睆埲S向來豪爽,開門見山的便道:“三位高僧,可是為了我這第五弟子張翠山而來么?”張翠山聽得師父提到自己名字,便站了起來。
空聞道:“正是,我們有兩件事情,要請教張五俠。第一件,張五俠殺了我少林派的龍門鏢局滿局七十一口,又擊斃了少林僧人六人,這七十七人的性命,該當(dāng)如何了結(jié)?第二件事,敝師兄空見大師,一生慈悲有德,與人無爭,卻慘被金毛獅王謝遜害死,聽說張五俠知曉那姓謝的下落,還請張五俠賜示?!睆埓渖嚼事暤溃骸翱章劥髱?,龍門鏢局和少林僧人這七十七口人命,絕非晚輩所傷。張翠山一生受恩師訓(xùn)誨,雖然愚庸,卻不敢打誑。至于傷這七十七口性命之人是誰,晚輩倒也知曉,可是不愿明言。這是第一件。那第二件呢,空見大師圓寂西歸,天下無不痛悼,只是那金毛獅王和晚輩有八拜之交 ,義結(jié)金蘭。謝遜身在何處,實不相瞞,晚輩原也知悉。但我武林中人,最重一個‘義’字,張翠山頭可斷,血可濺,我義兄的下落,我決計不能吐露。此事跟我恩師無關(guān),跟我眾同門亦無干連,由張翠山一人擔(dān)當(dāng)。各位若欲以死相逼
十,要殺要剮,便請下手。姓張的生平?jīng)]做過半件貽羞師門之事,沒妄殺過一個好人,各位今日定要逼
十我不義,有死而已?!彼@番話侃侃而言,滿臉正氣。
空聞念了聲:“阿彌陀佛!”心想:“聽他言來,倒似不假,這便如何處置?”便在此時,大廳的落地長窗之外忽然有個孩子聲音叫道:“爹爹!”張翠山心頭大震,這聲音正是無忌,驚喜交 加之下,大聲叫道:“無忌,你回來了?”搶步出廳,巫山派和神拳門各有一人站在大廳門口,只道張翠山要逃走,齊聲叫道:“往哪里逃?”伸手便抓。張翠山思子心切,雙臂一振,將兩人摔得分跌左右丈余,奔到長窗之外,只見空空蕩蕩,哪有半個人影?他大聲叫道:“無忌,無忌!”并無回音。廳中十余人追了出來,見他并未逃走,也就不上前捉拿,站在一旁監(jiān)視。張翠山又叫:“無忌,無忌!”仍是無人答應(yīng)。殷素素這時身子已大為康復(fù),在后堂忽聽得丈夫大叫“無忌”,急忙奔出,顫聲叫道:“無忌回來了?”張翠山道:“我剛才好像聽見他的聲音,追出來時卻又不見?!币笏厮睾蒙?,低聲說道:“想是你念著孩子,聽錯了。”張翠山呆了片刻,搖頭道:“我明明聽到的。”他怕妻子出來,和眾賓客會見后多生波折,忙道:“你進(jìn)去罷!”他回到大廳,向空聞行了一禮,道:“晚輩思念犬子,致有失禮,請大師見諒。”空智說道:“善哉,善哉!張五俠思念愛子,如癡如狂,難道謝遜所害那許許多多人,便無父母妻兒么?”他身子瘦瘦小小的,出言卻聲如洪鐘,只震得滿廳眾人耳中嗡嗡作響。張翠山心亂如麻,無言可答。
空聞方丈向張三豐道:“張真人,今日之事如何了斷,還請張真人示下?!睆埲S道:“我這小徒雖無他長,卻還不敢欺師,諒他也不敢欺誑三位少林高僧。龍門鏢局的人命和貴派弟子,不是他傷的。謝遜的下落,他是不肯說的?!?br/>
空智冷笑道:“但有人親眼瞧見張五俠殺害我門下弟子,難道武當(dāng)?shù)茏硬桓掖蛘N,少林門人便會打誑么?”左手一揮,他身后走出三名中年僧人。
三名僧人各眇右目,正是在臨安府西湖邊被殷素素用銀針打瞎的少林僧圓心、圓音、圓業(yè)。
這三僧隨著空聞大師等上山,張翠山早已瞧見,心知定要對質(zhì)西湖邊上的斗殺之事,果然空智大師沒說幾句話,便將三僧叫了出來。張翠山心中為難之極,西湖之畔行兇殺人,確實不是他下的手,可是真正下手之人,這時已成了他的妻子。他夫妻情義深重,如何不加庇護(hù)?然而當(dāng)此情勢,卻又如何庇護(hù)?“圓”字輩三僧之中,圓業(yè)的脾氣最是暴躁,依他的心性,一見張翠山便要動手拚命,礙于師伯、師叔在前,這才強自壓抑,這時師父將他叫了出來,當(dāng)即大聲說道:“張翠山,你在臨安西湖之旁,用毒針自慧風(fēng)口中射入,傷他性命,是我親眼目睹,難道冤枉你了?我們?nèi)说挠已郾荒阌枚踞樕湎?,難道你還想混賴么?”張翠山這時只好辯一分便是一分,說道:“我武當(dāng)門下,所學(xué)暗器雖也不少,但均是鋼鏢袖箭的大件暗器。我同門七人,在江湖上行走已久,可有人見到武當(dāng)?shù)茏邮惯^金針、銀針之類么?至于針上喂毒,更加不必提起?!?br/>
武當(dāng)七俠出手向來光明正大,武林中眾所周知,若說張翠山用毒針傷人,上山來的那些武林人物確是難以相信。圓業(yè)怒道:“事到如今,你還在狡辯?那日針斃慧風(fēng),我和圓音師兄瞧得明明白白。倘若不是你,那么是誰?”張翠山道:“貴派有人受傷被害,便要著落武當(dāng)派告知貴派傷人者是誰,天下可有這等規(guī)矩?”他口齒伶俐,能言善辯。圓業(yè)在狂怒之下,說話越來越是不成章法,將少林派一件本來大為有理之事,竟說成了強辭奪理一般。
張松溪接口道:“圓業(yè)師兄,到底那幾位少林僧人傷在何人手下,一時也辯不明白。可是敝師兄俞岱巖,卻明明是為少林派的金剛指力所傷。各位來得正好,我們正要請問,用金剛指力傷我三師哥的是誰?”
圓業(yè)張口結(jié)舌,說道:“不是我?!?br/>
張松溪冷笑道:“我也知道不是你,諒你也未必已練到這等功夫?!彼D了一頓,又道:“若是我三師哥身子健好,跟貴派高手動起手來,傷在金剛指力之下,那也只怨他學(xué)藝不精,既然動手過招,總有死傷,又有甚么話說?難道動手之前,還能立下保單,保證毛發(fā)不傷么?可是我三哥是在大病之中,身子動彈不得,那位少林弟子卻用金剛指力,硬生生折斷他四肢,逼
十問他屠龍刀的下落。”說到這里,聲音提高,道:“想少林派武功冠于天下,早已是武林至尊,又何必非得到這柄屠龍寶刀不可?何況那屠龍寶刀我三哥也只見過一眼,貴派弟子如此下手逼
十問,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俞岱巖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微名,生平行俠仗義,替武林作過不少好事,如今被少林弟子害得終身殘廢,十年來臥床 不起。我們正要請三位神僧作個交代?!睘榱擞後穾r受傷、龍門鏢局滿門被殺之事,少林武當(dāng)兩派十年來早已費過不少唇舌,只因張翠山失蹤,始終難作了斷。張松溪見空智、圓業(yè)等聲勢洶洶,便又提了這件公案出來??章劥髱煹溃骸按耸吕像脑缫颜f過,老衲曾詳查本派弟子,并無一人加害俞三俠?!睆埶上焓謶阎校隽艘恢唤鹪獙?,金錠上指痕明晰,大聲道:“天下英雄共見,害我俞三哥之人,便是在這金元寶上捏出指痕的少林弟子。除了少林派的金剛指力,還有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能捏金生印么?”
圓音、圓業(yè)指證張翠山,不過憑著口中言語,張松溪卻取了證物出來,比之徒托空言,顯是更加有力了??章劦溃骸吧圃?,善哉!本派練成金剛指力的,除了我?guī)熜值苋耍硗庵挥腥磺拜呴L老。可是這三位前輩長老不離少林寺門均已有三四十年之久,怎能傷得了俞三俠?”莫聲谷突然插口道:“大師不信我五師哥之言,說他是一面之辭,難道大師所說的,便不是一面之辭么?”空聞大師甚有涵養(yǎng),雖聽他出言挺撞,也不生氣,只道:“莫七俠若是不信老衲之言,那也無法。”莫聲谷道:“晚輩怎敢不信大師之言?只是世事變幻,是非真?zhèn)?,往往出人意表。各位只道那幾位少林高僧傷于我五師哥之手,我們又認(rèn)定敝三師兄傷于少林高手的指下,說不定其間另有隱秘。以晚輩之見,此事應(yīng)當(dāng)從長計議,免傷少林、武當(dāng)兩派的和氣。倘若魯莽從事,將來真相大白,徒貽后悔?!笨章匋c頭道:“莫七俠之言不錯?!笨罩菂柭暤溃骸半y道我空見師兄的血海沉冤,就此不理么?張五俠,龍門鏢局之事,我們暫且不問,但那惡賊謝遜的下落,你今日說固然要你說,不說也要你說?!?br/>
俞蓮舟一直默不作聲,此時眼見僵局已成,朗聲道:“倘若那屠龍寶刀不在謝遜手中,大師還是這般急于尋訪他的下落么?”他說話不多,但這兩句話卻極是厲害,竟是直斥空智覬覦寶物,心懷貪念。空智大怒,拍的一掌,擊在身前的木桌之上,喀喇一響,那桌子四腿齊斷,桌面木片紛飛,登時粉碎,這一掌實是威力驚人。他大聲喝道:“久聞張真人武功源出少林。武林中言道,張真人功夫青出于藍(lán),我們仰慕已久,卻不知此說是否言過其實。今日我們便在天下英雄之前,斗膽請張真人不吝賜教?!彼搜砸怀觯髲d中群相聳動。張三豐成名垂七十年,當(dāng)年跟他動過手的人已死得干干凈凈,世上再無一人。他的武功到底如何了得,武林中只是流傳各種各樣神奇的傳說而已,除了他嫡傳的七名弟子之外,誰也沒親眼見過。但宋遠(yuǎn)橋等武當(dāng)七俠威震天下,徒弟已是如此,師父本領(lǐng)不可言喻。少林、武當(dāng)兩派之外的眾人聽空智竟公然向張三豐挑戰(zhàn),無不大為振奮,心想今日可目睹當(dāng)世第一高手顯示武功,實是不虛此行。眾人的目光一齊集在張三豐臉上,瞧他是否允諾,只見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空智說道:“張真人武功蓋世,天下無敵,我少林三僧自非張真人對手。但實逼
十處此,貴我兩派的糾葛,若不各憑武功一判強弱,總是難解。我?guī)熜值苋瞬蛔粤苛?,要?lián)手請張真人賜教。張真人高著我們兩輩,倘若以一對一,那是對張真人太過不敬了。”眾人心想:“你話倒說得好聽,卻原來是要以三敵一。張三豐武功雖高,但百齡老人,精力已衰,未必?fù)醯米∩倭秩笊裆穆?lián)手合力?!庇嵘徶壅f道:“今日是家?guī)煱贇q壽誕,豈能和嘉賓動手過招……”眾人聽到這里,都想:“武當(dāng)派果然不敢應(yīng)戰(zhàn)?!蹦闹嵘徶劢酉氯フf道:“何況正如空智大師言道,家?guī)熀腿簧裆噍叢缓?,若真動手,豈不落個以大欺小之名?但少林高手既然叫陣,武當(dāng)七弟子,便討教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的精妙武學(xué)。”眾人聽了這話,又是轟的一聲,紛紛議論起來??章劇⒖罩?、空性各帶三名弟子上山,共是十二名少林僧。眾人均知俞岱巖全身殘廢,武當(dāng)七俠只剩下六俠,以六人對十二人,那是以一敵二之局。俞蓮舟如此叫陣,可說是自高武當(dāng)派身分了。俞蓮舟這一下看似險著,實則也是逼
十不得已,他深知少林三大神僧功力甚高,年紀(jì)遠(yuǎn)比自己師兄弟為大,修為亦自較久,若是單打獨斗,大師哥宋遠(yuǎn)橋當(dāng)可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自己傷后初愈,未必能擋得住一位神僧。至于余下的一位,不論張松溪、殷梨亭或莫聲谷,都非輸不可。他這般叫陣,明是師兄弟六人斗他十二名少林僧,其實那九名少林弟子料想并不足畏,說起來武當(dāng)派是以少敵多,其實卻是武當(dāng)六弟子合斗少林三神僧??罩侨绾尾幻靼走@中間的關(guān)節(jié),哼了一聲,說道:“既是張真人不肯賜教,那么我們師兄弟三人,逐一向武當(dāng)六俠中的三人請教,三陣分勝敗,三陣中勝得兩陣者為贏?!睆埶上溃骸翱罩谴髱煻ㄒ獑未颡毝?,那也無不可。只是我們兄弟七人,除了三哥俞岱巖因遭少林弟子毒手以致無法起床 之外,余下六人卻是誰也不敢退后。我們六陣分勝敗,武當(dāng)六弟子分別迎戰(zhàn)少林六位高僧,六陣中勝得四陣者為贏。”莫聲谷大聲道:“便是這樣,倘若武當(dāng)派輸了,張五師哥便將金毛獅王的下落告知少林寺方丈。若是少林派承讓,便請三位高僧帶同這許多拜壽為名、尋事為實的朋友,一齊下山去罷!”張松溪提出這個六人對戰(zhàn)之法,可說已立于不敗之地,料知大師哥、二師哥的武功和三大神僧相若,至于其余的少林僧,卻勢必連輸三陣??罩菗u頭道:“不妥,不妥?!钡我圆煌祝瑓s又難以明言。張松溪道:“三位向家?guī)熃嘘?,說是要以三對一。待得我們要以六人對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空智大師卻又要單打獨斗。我們答允單打獨斗,大師卻又說不妥。這樣罷,便由晚輩一人斗一斗少林三大神僧,這樣總是妥當(dāng)了罷?三位將晚輩一舉擊斃,便算是少林派勝了,這樣豈不爽快?”空智勃然變色??章効谡b佛號:“阿彌陀佛!”空性自上武當(dāng)山后未說過一句話,這時忽然說道:“兩位師哥,這位張小俠要獨力斗三僧,咱們便上啊?!彼涔﹄m高,但自幼出家為僧,不通世務(wù),聽不懂張松溪的譏刺之言??章劦溃骸皫浀懿豢啥嘌浴!鞭D(zhuǎn)頭向宋遠(yuǎn)橋道:“這樣罷,我們少林六僧,領(lǐng)教武當(dāng)六俠的高招,一陣定輸贏。”宋遠(yuǎn)橋道:“不是武當(dāng)六俠,是武當(dāng)七俠?!?br/>
空智吃了一驚,問道:“尊師張真人也下場么?”宋遠(yuǎn)橋道:“大師此言錯矣。與家?guī)焺邮诌^招之人,俱已仙逝。家?guī)熢跄茉傩谐鍪??我俞三弟雖然重傷,難以動彈,他又未傳下弟子,但想我?guī)熜值芷呷俗詠硪惑w,今日是大家生死榮辱的關(guān)頭,他又如何能袖手不顧?我叫他臨時找個人來,點撥幾下,算是他的替身。武當(dāng)七弟子會斗少林眾高僧,你們七位出手也好,十二位出手也好,均無不可?!笨章勎⒁怀烈?,心想:“武當(dāng)派除了張三豐和七弟子之外,并沒聽說有何高手,他臨時找個人來,濟得甚事?若說請了別派的好手助陣,那便不是武當(dāng)派對少林派的會戰(zhàn)了。諒他不過要保全‘武當(dāng)七俠’的威名,致有此言?!庇谑屈c頭道:“好,我少林派七名僧人,會斗武當(dāng)七俠。”
俞蓮舟、張松溪等卻都立時明白宋遠(yuǎn)橋這番話的用意。原來張三豐有一套極得意的武功,叫做“真武七截陣”。武當(dāng)山供奉的是真武大帝。他一日見到真武神像座前的龜蛇二將,想起長江 和漢水之會的蛇山、龜山,心想長蛇靈動,烏龜凝重,真武大帝左右一龜一蛇,正是兼收至靈至重的兩件物性,當(dāng)下連夜趕到漢陽,凝望蛇龜二山,從蛇山蜿蜒之勢、龜山莊穩(wěn)之形中間,創(chuàng)了一套精妙無方的武功出來。只是那龜蛇二山大氣磅礴,從山勢演化出來的武功,森然萬有,包羅極廣,決非一人之力所能同時施為。張三豐悄立大江 之濱,不飲不食凡三晝夜之久,潛心苦思,終是想不通這個難題。到了第四天早晨,旭日東升,照得江 面上金蛇萬道,閃爍不定。他猛地省悟,哈哈大笑,回到武當(dāng)山上,將七名弟子叫來,每人傳了一套武功。
這七套武功分別行使,固是各有精妙之處,但若二人合力,則師兄弟相輔相成,攻守兼?zhèn)?,威力便即大增。若是三人同使,則比兩人同使的威力又強一倍。四人相當(dāng)于八位高手,五人相當(dāng)于十六位高手,六人相當(dāng)于三十二位,到得七人齊施,猶如六十四位當(dāng)世一流高手同時出手。當(dāng)世之間,算得上第一流高手的也不過寥寥二三十人,哪有這等機緣,將這許多高手聚合一起?便是集在一起,這些高手有正有邪,或善或惡,又怎能齊心合力?
張三豐這套武功由真武大帝座下龜蛇二將而觸機創(chuàng)制,是以名之為“真武七截陣”。他當(dāng)時苦思難解者,總覺顧得東邊,西邊便有漏洞,同時南邊北邊,均予敵人可乘之機,后來想到可命七弟子齊施,才破解了這個難題。只是這“真武七截陣”不能由一人施展,總不免遺憾,但轉(zhuǎn)念想道:“這路武功倘若一人能使,豈非單是一人,便足匹敵當(dāng)世六十四位第一流高手,這念頭也未免過于荒誕狂妄了?!辈唤麊∪皇ΑN洚?dāng)七俠成名以來,無往不利,不論多么厲害的勁敵,最多兩三人聯(lián)手,便足以克敵取勝,這“真武七截陣”從未用過一次。此時宋遠(yuǎn)橋眼見大敵當(dāng)前,那少林三大神僧究竟功力如何,實是一無所知,自己雖想或能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但這只是自忖之見,說不定一接上手便即一敗涂地,因此才想到那套武當(dāng)鎮(zhèn)山之寶、從未一用的“真武七截陣”上去。他聽空聞大師答允以少林七僧會斗武當(dāng)七俠,便道:“請各位稍待,在下須去請三師弟臨時尋到傳人,以補足武當(dāng)七弟子之?dāng)?shù)?!毕蛴嵘徶鄣仁箓€眼色,六人向張三豐躬身告退,走進(jìn)內(nèi)堂。莫聲谷第一個開言:“大師哥,咱們今日使出‘真武七截陣’來,教少林僧見一見武當(dāng)?shù)茏拥谋臼?。只是誰來接替三哥???”宋遠(yuǎn)橋道:“此事由大伙兒公決。咱們且別說,各自在掌心中寫個名字,且看眾意如何?!蹦暪鹊溃骸昂?!”取過筆來,遞給大師兄。宋遠(yuǎn)橋在掌心中寫了個名字,握住手掌,將筆遞給俞蓮舟。各人挨次寫了,一齊攤開手來,見宋遠(yuǎn)橋、俞蓮舟、張松溪三人掌中寫的都是“五弟妹”三字,張翠山寫的是“拙荊”兩字。殷梨亭卻緊緊握住了拳頭,滿臉通紅,不肯伸掌。莫聲谷道:“咦,奇了,有甚么古怪?”硬扳開他手掌,只見他掌心上寫著“紀(jì)姑娘”三字。
張翠山大是感激,握住他手,道:“六弟!”眾人均知殷梨亭顧念殷素素病體初愈,不宜劇斗,想去邀請他未過門的妻子紀(jì)曉芙出馬。莫聲谷想要取笑,張翠山忙向他使個眼色制止。宋遠(yuǎn)橋道:“五弟,你去請弟妹出來罷。”張翠山回進(jìn)臥室,邀了殷素素出來,將大廳上的情勢簡略跟她說了。殷素素道:“那龍門鏢局滿門性命,以及慧風(fēng)等少林僧都是我殺的,其時我尚未和五哥相識,此事不該累了武當(dāng)派眾位哥哥兄弟。我叫他們?nèi)フ姨禚椊涛业銕け闶?。”張松溪道:“弟妹,事到臨頭,咱們還分甚么彼此?何況我瞧這批人上山之意,龍門鏢局的事為賓,尋訪謝遜為主,而尋訪謝遜呢,又是報仇為賓,搶奪屠龍寶刀是主?!蹦暪鹊溃骸八母缰砸稽c不錯,他們的主旨是覬覦那柄屠龍寶刀,不論怎么,他們定要逼
十迫你說出寶刀的下落。”張翠山道:“當(dāng)年空見大師曾對我義兄謝遜說過,屠龍寶刀之中,藏著一套天下無敵、鎮(zhèn)懾武林的武功??找娂戎?,空聞、空智、空性想來也必知曉?!币笏厮氐溃骸凹仁侨绱?,一切全憑大哥作主。只是小妹武藝低微,在這片刻之間,如何能領(lǐng)悟這套‘真武七截陣’的精奧?”宋遠(yuǎn)橋道:“其實我?guī)熜值芰寺?lián)手,對付七個少林僧已操必勝之算。不過弟妹以三弟傳人而上場,三弟必定心感安慰。”武當(dāng)六俠心意相同,所以要殷素素加入,并非為了制敵,而是為了俞岱巖。要知武當(dāng)六俠聯(lián)手合擊,那“真武七截陣”的威力,已足足抵得三十二位一流高手。少林三大神僧縱強,其攜同上山的弟子中縱有深藏不露的硬手,但七人合力,決無相當(dāng)于三十二位一流高手的實力,乃可斷言。只是這套“真武七截陣”自得師傳以來,從未用過,今日一戰(zhàn)而勝,挫敗少林三大神僧,俞岱巖未得躬逢其盛,心中不免郁郁。宋遠(yuǎn)橋等要殷素素向俞岱巖學(xué)招,算是他的替身,那么江湖上傳揚起來,俞岱巖不出手而出手,仍是“武當(dāng)七俠”并稱。這番師兄弟相體貼的苦心,殷素素于三言兩語之間便即領(lǐng)會,說道:“好,我便向三哥求教去。只是我功夫和各位相差太遠(yuǎn),待會別礙手礙腳才好?!币罄嫱さ溃骸安粫?,你只須記住方位和腳步,那便成了。臨時倘若忘了,大伙兒都會提醒你?!碑?dāng)下七人一齊走到俞岱巖臥室之中。張翠山回山之后,曾和俞岱巖談過幾次。殷素素卻因臥病,直到此刻,方和俞岱巖首次見面。
俞岱巖見她容顏秀麗,舉止溫 雅,很為五弟喜歡,聽宋遠(yuǎn)橋說她要作自己替身,擺下“真武七截陣”去會斗少林三大神僧,心下頗感凄涼。但他殘廢已達(dá)十年,一切也都慣了,微微一笑,說道:“五弟妹,三哥沒甚么好東西送你作見面禮,此刻匆匆,只能傳授你這陣法的方位步法。待會退敵之后,我慢慢將這陣法的諸般變化和武功的練法說與你知道?!币笏厮叵驳溃骸岸嘀x三哥?!?br/>
俞岱巖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突然聽到“多謝三哥”這四個字,臉上肌肉猛地抽動,雙目直視,凝神思索。張翠山驚道:“三哥,你不舒服么?”俞岱巖不答,只是呆呆出神,眼色中透出異樣光芒,又是痛苦,又是怨恨,顯是記起了一件畢生的恨事。張翠山回頭瞥了妻子一眼,但見她也是神色大變,臉上盡是恐懼和憂慮之色。宋遠(yuǎn)橋、俞蓮舟等望望俞岱巖,又望望殷素素,都不明白兩人的神氣何以會忽然變得如此,各人心中均充塞了不祥之感。一時室中寂靜無聲,幾乎連各人的心跳聲也可聽見。只見俞岱巖喘氣越來越急,蒼白的雙頰之上涌起了一陣紅潮,低聲道:“五弟妹,請你過來,讓我瞧瞧你。”殷素素身子發(fā)顫,竟不敢過去,伸手握住了丈夫之手。過了好一陣,俞岱巖嘆了口氣,說道:“你不肯過來,那也無妨,反正那日我也沒見到你面。五弟妹,請你說說這幾句話:‘第一,要請你都總鏢頭親自押送。第二,自臨安府送到湖北襄陽府,必須日夜不停趕路,十天之內(nèi)送到。若有半分差池,嘿嘿,別說你都總鏢頭性命不保,你龍門鏢局滿門,沒一人能夠活命。’”各人聽他緩緩說來,不自禁的都出了一身冷汗。殷素素走上一步,說道:“三哥,你果然了不起,聽出了我的口音,那日在臨安府龍門鏢局之中,委托都大錦將你送上武當(dāng)山的,便是小妹。”俞岱巖道:“多謝弟妹好心?!币笏厮氐溃骸昂髞睚堥T鏢局途中出了差池,累得三哥如此,是以小妹將他鏢局子中老老少少一起殺光了?!庇後穾r冷冷的道:“你如此待我,為了何故?”
殷素素臉色黯然,嘆了口長氣,說道:“三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瞞你。不過我得說明在先,此事翠山一直瞞在鼓里,我是怕……怕他知曉之后,從此……從此不再理我。”俞岱巖靜靜的道:“那你便不用說了。反正我已成廢人,往事不可追,何必有礙你夫婦之情?你們都去罷!武當(dāng)六俠會斗少林高僧,勝算在握,不必讓我徒擔(dān)虛名了?!庇後穾r骨氣極硬,自受傷以來,從不呻吟抱怨。他本來連話也不會說,但經(jīng)張三豐悉心調(diào)治,以數(shù)十年修為的精湛內(nèi)力度入他體內(nèi),終于漸漸能開口說話,但他對當(dāng)日之事始終絕口不提,直至今日,才說出這幾句悲憤的話來。眾師兄弟聽了,無不熱血沸騰,殷梨亭更是哭出聲來。殷素素道:“三哥,其實你心中早已料到,只是顧念著和翠山的兄弟之義,是以隱忍不說。不錯,那日在錢塘江 中,躲在船艙中以蚊須針傷你的,便是小妹……”
張翠山大喝:“素素,當(dāng)真是你?你……你……你怎不早說?”殷素素道:“傷害你三師哥的罪魁禍?zhǔn)?,便是你妻子,我怎敢跟你說?”轉(zhuǎn)頭又向俞岱巖道:“三哥,后來以掌心七星釘傷你的、騙了你手中屠龍寶刀的那人,便是我的親哥哥殷野王。我們天鷹教跟武當(dāng)派素?zé)o仇冤,屠龍寶刀既得,又敬重你是位好漢子,是以叫龍門鏢局將你送回武當(dāng)山。至于途中另起風(fēng)波,卻是我始料所不及了?!?br/>
張翠山全身發(fā)抖,目光中如要噴出火來,指著殷素素道:“你……你騙得我好苦!”俞岱巖突然大叫一聲,身子從床 板上躍起,砰的一響,摔了下來,四塊床 板一齊壓斷,人卻暈了過去。殷素素拔出佩劍,倒轉(zhuǎn)劍柄,遞給張翠山,說道:“五哥,你我十年夫妻,蒙你憐愛,情義深重,我今日死而無怨,盼你一劍將我殺了,以全你武當(dāng)七俠之義?!?br/>
張翠山接過劍來,一劍便要遞出,刺向妻子的胸膛,但霎時之間,十年來妻子對自己溫 順體貼、柔情蜜意,種種好處登時都涌上心來,這一劍如何刺得下手?
他呆了一呆,突然大叫一聲,奔出房去。殷素素、宋遠(yuǎn)橋等六人不知他要如何,一齊跟出。只見他急奔至廳,向張三豐跪倒在地,說道:“恩師,弟子大錯已經(jīng)鑄成,無可挽回,弟子只求你一件事?!睆埲S不明緣由,溫 顏道:“甚么事,你說罷,為師決無不允。”張翠山磕了三個頭,說道:“多謝恩師。弟子有一獨生愛子,落入奸人之手,盼恩師救他脫出魔掌,撫養(yǎng)他長大成|人?!闭酒鹕韥?,走上幾步,向著空聞大師、鐵琴先生何太沖、崆峒派關(guān)能、峨嵋派靜玄師太等一干人朗聲說道:“所有罪孽,全是張翠山一人所為。大丈夫一人作事一人當(dāng),今日教各位心滿意足。”說著橫過長劍,在自己頸中一劃,鮮血迸濺,登時斃命。張翠山死志甚堅,知道橫劍自刎之際,師父和眾同門定要出手相阻,是以置身于眾賓客之間,說完了那兩句話,立即出手。張三豐及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四人齊聲驚呼搶上。但聽砰砰砰幾聲連響,六七人飛身摔出,均是張翠山身周的賓客,被張三豐師徒掌力震開。但終于遲了一步,張翠山劍刃斷喉,已然無法挽救。宋遠(yuǎn)橋、莫聲谷、殷素素三人出來較遲,相距更遠(yuǎn)。便在此時,廳口長窗外一個孩童聲音大叫:“爹爹,爹爹!”第二句聲音發(fā)悶,顯是被人按住了口。張三豐身形一晃,已到了長窗之外,只見一個穿著蒙古軍裝的漢子手中抱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那男孩嘴巴被按,卻兀自用力掙扎。張三豐愛徒慘死,心如刀割,但他近百年的修為,心神不亂,低聲喝道:“進(jìn)去!”那人左足一點,抱了孩子便欲躍上屋頂,突覺肩頭一沉,身子滯重異常,雙足竟無法離地,原來張三豐悄沒聲的欺近身來,左手已輕輕搭在他的肩頭上。那人大吃一驚,心知張三豐只須內(nèi)勁一吐,自己不死也得重傷,只得依言走進(jìn)廳去。那孩子正是張翠山的兒子無忌。他被那人按住了嘴巴,可是在長窗外見父親橫劍自刎,如何不急,拚命掙扎,終于大聲叫了出來。殷素素見丈夫為了自己而自殺身亡,突然間又見兒子無恙歸來,大悲之后,繼以大喜,問道:“孩兒,你沒說你義父的下落么?”無忌昂然道:“他便打死我,我也不說?!币笏厮氐溃骸昂煤⒆樱屛冶П??!?br/>
張三豐道:“將孩子交 給她?!蹦侨巳肀恢?,只得依言把無忌遞給了殷素素。無忌撲在母親懷里,哭道:“媽,他們?yōu)樯趺幢?u>十死爹爹?是誰逼
十死爹爹的?”殷素素道:“這里許許多多人,一齊上山來逼
十死了你爹爹?!睙o忌一對小眼從左至右緩緩的橫掃一遍,他年紀(jì)雖小,但每人眼光和他目光相觸,心中都不由得一震。殷素素道:“無忌,你答應(yīng)媽一句話?!睙o忌道:“媽,你說?!币笏厮氐溃骸澳銊e心急報仇,要慢慢的等著,只是一個也別放過。”眾人聽了她這冷冰冰的言語,背上都不自禁的感到一陣寒意,只聽無忌叫道:“媽!我不要報仇,我要爹爹活轉(zhuǎn)來?!币笏厮仄嗳坏溃骸叭怂懒?,活不轉(zhuǎn)來了。”她身子微微一顫,說道:“孩子,你爹爹既然死了,咱們只得把你義父的下落,說給人家聽了?!睙o忌急道:“不,不能!”殷素素道:“空聞大師,我只說給你一人聽,請你俯耳過來。”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盡感驚詫??章劦溃骸吧圃?,善哉!女施主若能早說片刻,張五俠也不必喪生?!弊叩揭笏厮厣砼裕┒^去。殷素素嘴巴動了一會,卻沒發(fā)出一點聲音??章剢柕溃骸吧趺??”殷素素道:“那金毛獅王謝遜,他是躲在……”“躲在”兩字之下,聲音又模糊之極,聽不出半點。空聞又問:“甚么?”殷素素道:“便是在那兒,你們少林派自己去找罷?!?br/>
空聞大急,道:“我沒聽見啊。”說著站直了身子,伸手搔頭,臉上盡是迷惘之色。
殷素素冷笑道:“我只能說得這般,你到了那邊,自會見到金毛獅王謝遜。”她抱著無忌,低聲道:“孩兒,你長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騙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睂⒆彀蜏愒跓o忌耳邊,極輕極輕的道:“我沒跟這和尚說,我是騙他的……你瞧你媽……多會騙人!”說著凄然一笑,突然間雙手一松,身子斜斜跌倒,只見胸口插著一把匕首。原來她在抱住無忌之時,已暗用匕首自刺,只是無忌擋在她身前,誰也沒有瞧見。無忌撲到母親身上,大叫:“媽媽,媽媽!”但殷素素自刺已久,支持了好一會,這時已然氣絕。無忌悲痛之下,竟不哭泣,瞪視著空聞大師,問道:“是你殺死我媽媽的,是不是?你為甚么殺死我媽媽?”
空聞陡然間見此人倫慘變,雖是當(dāng)今第一武學(xué)宗派的掌門,也不禁大為震動,經(jīng)無忌這么一問,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忙道:“不,不是我。是她……是她自盡的?!睙o忌眼中淚水滾來滾去,但拚命用力忍住,說道:“我不哭,我一定不哭,不哭給你們這些惡人看。”
空聞大師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張真人,這等變故……嗯,嗯……實非始料所及,張五俠夫婦既已自盡,那么前事一概不究,我們就此告辭?!闭f罷合十行禮。張三豐還了一禮,淡淡的道:“恕不遠(yuǎn)送?!鄙倭稚娨积R站起,便要走出。殷梨亭怒喝:“你們……你們逼
十死了我五哥……”但轉(zhuǎn)念一想:“五哥所以自殺,實是為了對不起三哥,卻跟他們無干?!币痪湓捳f了一半,再也接不下口去,伏在張翠山的尸身之上,放聲大哭。眾人心中都覺不是味兒,齊向張三豐告辭,均想:“這一個梁子當(dāng)真結(jié)得不小,武當(dāng)派決計不肯善罷甘休。從此后患無窮?!敝挥兴芜h(yuǎn)橋紅著眼睛,送賓客出了觀門,轉(zhuǎn)過頭來時,眼淚已奪眶而出。大廳之上,武當(dāng)派人人痛哭失聲。峨嵋派眾人最后起身告辭。紀(jì)曉芙見殷梨亭哭得傷心,眼圈兒也自紅了,走近身去,低聲道:“六哥,我去啦,你……你自己多多保重。”殷梨亭淚眼模糊,抬起頭來,哽咽道:“你們……你們峨嵋派……也是來跟我五哥為難么?”紀(jì)曉芙忙道:“不是的,家?guī)熤皇窍胝垙垘熜质局x遜的下落?!彼D了一頓,牙齒咬住了下唇,隨即放開,唇上已出現(xiàn)了一排深深齒印,幾乎血也咬出來了,顫聲道:“六哥,我……我實在對你不住,一切你要看開些。我……我只有來生圖報了。”殷梨亭覺得她說得未免過分,道:“這不干你的事,我們不會見怪的?!奔o(jì)曉芙臉色慘白,道:“不……不是這個……”她不敢和殷梨亭再說話,轉(zhuǎn)頭望向無忌,說道:“好孩子,我們……我們大家都會好好照顧你?!睆念^頸中除下一個黃金項圈,要套在無忌頸中,柔聲道:“這個給了你……”無忌將頭向后一仰,道:“我不要!”紀(jì)曉芙大是尷尬,手中拿著那個項圈,不知如何下臺。她淚水本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這時終于流了下來。靜玄師太臉一沉,道:“紀(jì)師妹,跟小孩兒多說甚么?咱們走罷!”紀(jì)曉芙掩面奔出。
無忌憋了良久,待靜玄、紀(jì)曉芙等出了廳門,正要大哭,豈知一口氣轉(zhuǎn)不過來,咕咚一聲,摔倒在地。俞蓮舟急忙抱起,知他在悲痛中忍住不哭,是以昏厥,說道:“孩子,你哭罷!”在他胸口推拿了幾下,豈知無忌這口氣竟轉(zhuǎn)不過來,全身冰冷,鼻孔中氣息極是微弱,俞蓮舟運力推拿,他始終不醒。眾人見他轉(zhuǎn)眼也要死去,無不失色。
張三豐伸手按在他背心“靈臺穴”上,一股渾厚的內(nèi)力隔衣傳送過去。以張三豐此時的內(nèi)功修為,只要不是立時斃命氣絕之人,不論受了多重?fù)p傷,他內(nèi)力一到,定當(dāng)好轉(zhuǎn),哪知他內(nèi)力透進(jìn)無忌體中,只見他臉色由白轉(zhuǎn)青、由青轉(zhuǎn)紫,身子更是顫抖不已。張三豐伸手在他額頭一摸,觸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塊寒冰一般,一驚之下,右手又摸到他背心衣服之內(nèi),但覺他背心上一處宛似炭炙火燒,四周卻是寒冷徹骨。若非張三豐武功已至化境,這一碰之下,只怕也要冷得發(fā)抖,便道:“遠(yuǎn)橋,抱孩子進(jìn)來那個韃子兵呢?找找去?!彼芜h(yuǎn)橋應(yīng)聲出外,俞蓮舟曾跟那蒙古兵對掌受傷,知道大師兄也非他敵手,忙道:“我也去。”兩人并肩出廳。張三豐押著那蒙古兵進(jìn)廳之時,張翠山已自殺身亡,跟著殷素素又自盡殉夫,各人悲痛之際,誰也沒留心那蒙古兵,一轉(zhuǎn)眼間,此人便走得不知去向。
張三豐撕開無忌背上衣服,只見細(xì)皮白肉之上,清清楚楚的印著一個碧綠的五指掌印。張三豐再伸手撫摸,只覺掌印處炙熱異常,周圍卻是冰冷,伸手摸上去時已然極不好受,無忌身受此傷,其難當(dāng)可想而知。
過不多時,宋遠(yuǎn)橋與俞蓮舟快步回廳,說道:“山上已無外人。”兩人見到無忌背上奇怪的掌印,都吃了一驚。張三豐皺眉道:“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損道人一死,這陰毒無比的玄冥神掌已然失傳,豈知世上居然還有人會這門功夫。”宋遠(yuǎn)橋驚道:“這娃娃受的竟是玄冥神掌么?”他年紀(jì)最長,曾聽到過“玄冥神掌”的名稱,至于俞蓮舟等,連這路武功的名字也從未聽見過。
張三豐嘆了口氣,并不回答,臉上老淚縱橫,雙手抱著無忌,望著張翠山的尸身,說道:“翠山,翠山,你拜我為師,臨去時重托于我,可是我連你的獨生愛子也保不住,我活到一百歲有甚么用?武當(dāng)派名震天下又有甚么用?我還不如死了的好!”眾弟子盡皆大驚。各人從師以來,始終見他逍遙自在,從未聽他說過如此消沉哀痛之言。
殷梨亭道:“師父,這孩子……這孩子當(dāng)真無救了么?”張三豐雙臂橫抱無忌,在廳上東西踱步,說道:“除非……除非我?guī)熡X遠(yuǎn)大師復(fù)生,將全部九陽真經(jīng)傳授于我?!北姷茏拥男亩汲亮讼氯?,師父這句話,便是說無忌的傷勢無法治愈了。眾人沉默半晌。俞蓮舟道:“師父,那日弟子跟他對掌,此人掌力果然陰狠毒辣,世所罕見,弟子當(dāng)場受傷??墒谴丝痰茏觽麆菀延\氣用勁,尚無窒滯?!睆埲S道:“那是托了你們‘武當(dāng)七俠’大名的福。以這玄冥神掌和人對掌,若是對方內(nèi)力勝過了他,掌力回激入體,施掌者不免受大禍。以后再遇上此人,可得千萬小心?!?br/>
俞蓮舟應(yīng)道:“是。”心下凜然:“原來那人過于持重,怕我掌力勝他,是以一上來未曾施出玄冥神掌的全力,否則我此刻多半已然性命不保。下次若再相遇,他下手便不容情了?!庇窒耄骸拔疑硎艽苏?,已然如此,無忌小小年紀(jì),只怕……只怕……”宋遠(yuǎn)橋道:“適才我一瞥之間,見這人五十來歲年紀(jì),高鼻深目,似是西域人?!蹦暪鹊溃骸斑@人擄了無忌去,又送他上山來干么?”張松溪道:“這人逼
十問無忌不得,便用玄冥神掌傷了他,要五弟夫婦親眼見到無忌身受之苦,不得不吐露金毛獅王的下落?!蹦暪扰溃骸斑@人好大的膽子,竟敢上武當(dāng)山來撒野!”張松溪黯然道:“上武當(dāng)山撒野的人,今日難道少了?何況這人挾制了無忌,料得咱們投鼠忌器,不敢傷他。”六人在大廳上呆了良久。無忌忽然睜開眼來,叫道:“爹爹,爹爹。我痛,痛得很?!本o緊摟住張三豐,將頭貼在他懷里。俞蓮舟凜然道:“無忌,你爹爹已經(jīng)死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日后練好了武功,為你爹爹報仇雪恨?!睙o忌叫道:“我不要報仇!我不要報仇!我要爹爹媽媽活轉(zhuǎn)來。二伯,咱們饒了那許多壞人,大家想法子救活爹爹媽媽?!睆埲S等聽了這幾句話,忍不住又流下淚來。張三豐說道:“咱們盡力而為,他再能活得幾時,瞧老天爺?shù)拇缺T?!睂χ鴱埓渖降氖w揮淚叫道:“翠山,翠山!好苦命的孩子。”抱著無忌,走進(jìn)自己的云房,手指連伸,點了他身上十八處大穴。無忌穴道被點,登時不再顫抖,臉上綠氣卻愈來愈濃。張三豐知道綠色一轉(zhuǎn)為黑,便此氣絕無救,當(dāng)下除去無忌身上衣服,自己也解開道袍,胸膛和他的背心相貼。這時宋遠(yuǎn)橋和殷梨亭在外料理張翠山夫婦的喪事。俞蓮舟、張松溪、莫聲谷三人來到師父云房,知道師父正以“純陽無極功”吸取無忌身上的陰寒毒氣。張三豐并未婚娶,雖到百歲,仍是童男之體,八十余載的修為,那“純陽無極功”自是練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俞蓮舟等一旁隨侍,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只見張三豐臉上隱隱現(xiàn)出綠氣,手指微微顫動。他睜開眼來,說道:“蓮舟,你來接替,一到支持不住便交 給松溪,千萬不可勉強?!?br/>
俞蓮舟應(yīng)道:“是?!苯忾_長袍,將無忌抱在懷里,肌膚相貼之際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便似懷中抱了一塊寒冰相似,說道:“七弟,你叫人去生兒盆炭火,越旺越好。”不久炭火點起,俞蓮舟卻兀自冷得難以忍耐。
張三豐坐在一旁,慢慢以真氣通走三關(guān),鼓蕩丹田中的“氤氳紫氣”,將吸入體內(nèi)的寒毒一絲一絲的化掉。待得他將寒氣化盡,站起身來時,只見已是莫聲谷將無忌抱在懷里,俞蓮舟和張松溪坐在一旁,垂簾入定,化除體內(nèi)寒毒。不久莫聲谷便已支持不住。命道童去請宋遠(yuǎn)橋和殷梨亭來接替。這種以內(nèi)力療傷,功力深淺,立時顯示出來,絲毫假借不得。莫聲谷只不過支持一盞熱茶時分,宋遠(yuǎn)橋卻可支持到兩炷香。殷梨亭將無忌一抱入懷,立時大叫一聲,全身打戰(zhàn)。張三豐驚道:“把孩子給我。你坐一旁凝神調(diào)息,不可心有他念。”原來殷梨亭心傷五哥慘死,一直昏昏沉沉,神不守舍,直到神智寧定,才將無忌抱回。
如此六人輪流,三日三夜之內(nèi),勞瘁不堪,好在無忌體中寒毒漸解,每人支持的時候逐漸延長,到第四日上,六人才得偷出余暇,稍一合眼入睡。自第八日起,每人分別助他療傷兩個時辰,這才慢慢修補損耗的功力。
初時無忌大有進(jìn)展,體寒日減,神智日復(fù),漸可稍進(jìn)飲食,眾人只道他這條小命救回來了。豈知到得第三十六日上,俞蓮舟陡然發(fā)覺,不論自己如何催動內(nèi)力,無忌身上的寒毒已一絲也吸不出來。可是他明明身子冰涼,臉上綠氣未褪。俞蓮舟還道自己功力不濟,當(dāng)即跟師父說了。張三豐一試,竟也無法可施。接連五日五晚之中,六個人千方百計,用盡了所知的諸般運氣之法,全沒半點功效。
無忌道:“太師父,我手腳都暖了,但頭頂、心口、小腹三處地方卻越來越冷?!睆埲S暗暗心驚,安慰他道:“你的傷已好了,我們不用整天抱著你啦。你在太師父的床 上睡一會兒罷?!北阶约捍?上睡下。
張三豐和眾徒走到廳上,嘆道:“寒毒侵入他頂門、心口和丹田,非外力所能解,看來咱們這三十幾天的辛苦全是白耗了。”沉吟良久,心想:“要解他體內(nèi)寒毒,旁人已無可相助,只有他自己修習(xí) ‘九陽真經(jīng)’中所載至高無上的內(nèi)功,方能以至陽化其至陰。但當(dāng)時先師覺遠(yuǎn)大師傳授經(jīng)文,我所學(xué)不全,至今雖閉關(guān)數(shù)次,苦苦鉆研,仍只能想通得三四成。眼下也只好教他自練,能保得一日性命,便多活一日。”當(dāng)下將“九陽神功”的練法和口訣傳了無忌,這一門功夫變化繁復(fù),非一言可盡,簡言之,初步功夫是練“大周天搬運”,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氣,從丹田向鎮(zhèn)鎖任、督、沖三脈的“陰*向尾閭關(guān),然后分兩支上行,經(jīng)腰脊第十四椎兩旁的“轆轤關(guān)”,上行經(jīng)背、肩、頸而至“玉枕關(guān)”,此即所謂“逆運真氣通三關(guān)”。然后真氣向上越過頭頂?shù)摹鞍贂ā?,分五路上行,與全身氣脈大會于“膻中穴”,再分主從兩支,還合于丹田,入竅歸元。如此循環(huán)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里的真氣似香煙繚繞,悠游自在,那就是所謂“氤氳紫氣”。這氤氳紫氣練到火候相當(dāng),便能化除丹田中的寒毒。各派內(nèi)功的道理無多分別,練法卻截然不同。張三豐所授的心法,以威力而論,可算得上天下第一。張無忌依法修練,練了兩年有余,丹田中的氤氳紫氣已有小成,可是體內(nèi)寒毒膠固于經(jīng)絡(luò)百脈之中,非但無法化除,反而臉上的綠氣日甚一日,每當(dāng)寒毒發(fā)作,所受的煎熬也是一日比一日更是厲害。在這兩年之中,張三豐全力照顧無忌內(nèi)功進(jìn)修,宋遠(yuǎn)橋等到處為他找尋靈丹妙藥,甚么百年以上的野山人參、成形首烏、雪山茯苓等珍奇靈物,也不知給他服了多少,但始終有如石投大海。眾人見他日漸憔悴瘦削,雖然見到他時均是強顏歡笑,心中卻無不黯然神傷,心想張翠山留下的這唯一骨血,終于無法保住。
武當(dāng)派諸人忙于救傷治病,也無余暇去追尋傷害俞岱巖和無忌的仇人,這兩年中天鷹教教主殷天正數(shù)次遣人來探望外孫,贈送不少貴重禮物。武當(dāng)諸俠心恨俞張二俠均是間接害在天鷹教手中,每次將天鷹教使者逐下山去,禮物退回,一件不收。有一次莫聲谷還動手將使者狠狠打了一頓,從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這一日中秋佳節(jié),武當(dāng)諸俠和師父賀節(jié),還未開席,無忌突然發(fā)病,臉上綠氣大盛,寒戰(zhàn)不止,他怕掃了眾人的興致,咬牙強忍,但這情形又有誰看不出來?殷梨亭將無忌拉入房中睡下,蓋上棉被,又生了一爐旺旺的炭火。張三豐忽道:“明日我?guī)瑹o忌,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眾人明白師父的心意,那是他無可奈何之下,逼
十得向少林低頭,親自去向空聞大師求救,盼望少林高僧能補全“九陽神功”中的不足之處,挽救無忌的性命。
兩年前武當(dāng)山上一會,少林、武當(dāng)雙方嫌隙已深。張三豐一代宗師,以百余歲的高齡,竟降尊紆貴的去求教,自是大失身 分。眾人念著張翠山的情義,明知張三豐一上嵩山求教,自此武當(dāng)派見到少林派時再也抬不起頭來,但這些虛名也顧不得了。本來峨嵋派也傳得一份“九陽真經(jīng)”,但掌門人滅絕師太脾氣十分孤僻古怪,張三豐曾數(shù)次致書通候,命殷梨亭送去,滅絕師太連封皮也不拆,便將信原封不動退回。眼下除了向少林派低頭,再無別法了。
若由宋遠(yuǎn)橋率領(lǐng)眾師弟上少林寺求教,雖于武當(dāng)派顏面上較好,但空聞大師決不肯以“九陽真經(jīng)”的真訣相授,勢所必然。眾人想起二三十年來威名赫赫的武當(dāng)派從此要向少林派低頭,均是郁郁不樂,慶賀團 圓佳節(jié)的酒宴,也就在幾杯悶酒之后草草散席。次日一早,張三豐帶同無忌啟程。五弟子本想隨行,但張三豐道:“咱們?nèi)羰侨硕鄤荼?,不免引起少林派的疑心,還是由我們一老一小兩人去的好?!?br/>
兩人各騎一匹青驢,一路向北。少林、武當(dāng)兩大武學(xué)宗派其實相距甚近,自鄂北的武當(dāng)山至豫西嵩山,數(shù)日即至。張三豐和無忌自老河口渡過漢水,到了南陽,北行汝州,再折而向西,便是嵩山。兩人上了少室山,將青驢系在樹下,舍騎步行,張三豐舊地重游,憶起八十余年之前,師父覺遠(yuǎn)大師挑了一對鐵水桶,帶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此時回首前塵,豈止隔世?他心下甚是感慨,攜著無忌之手,緩緩上山,但見五峰如舊,碑林如昔,可是覺遠(yuǎn)、郭襄諸人卻早已不在人間了。兩人到了一葦亭,少林寺已然在望,只見兩名少年僧人談笑著走來。張三豐打個問訊,說道:“相煩通報,便說武當(dāng)山張三豐求見方丈大師。”
那兩名僧人聽到張三豐的名字,吃了一驚,凝目向他打量,但見他身形高大異常,須發(fā)如銀,臉上紅潤光滑,笑瞇瞇的甚是可親,一件青布道袍卻是污穢不堪。要知張三豐任性自在,不修邊幅,壯年之時,江湖上背地里稱他為“邋遢道人”,也有人稱之為“張邋遢”的,直到后來武功日高,威名日盛,才無人敢如此稱呼。那兩個僧人心想:“張三豐是武當(dāng)派的大宗師,武當(dāng)派跟我們少林派向來不和,難道是生事打架來了嗎?”只見他攜著一個面青肌瘦的十一二歲少年,兩個都貌不驚人,不見有甚么威勢。一名僧人問道:“你便真是武當(dāng)山的張……張真人么?”張三豐笑道:“貨真價實,不敢假冒?!绷硪幻寺犓f話全無一派宗師的莊嚴(yán)氣概,更加不信,問道:“你真不是開玩笑么?”張三豐笑道:“張三豐有甚么了不起?冒他的牌子有甚么好處?”兩名僧人將信將疑,飛步回寺通報。
過了良久,只見寺門開處,方丈空聞大師率同師弟空智、空性走了出來。三人身后跟著十幾個身穿黃色僧袍的老和尚。張三豐知道這是達(dá)摩院的長老,輩分說不定比方丈還高,在寺中精研武學(xué),不問外事,想是聽到武當(dāng)派掌門人到來,非同小可,這才隨同方丈出迎。
張三豐搶出亭去,躬身行禮,說道:“有勞方丈和眾位大師出迎,何以克當(dāng)?”空聞等齊合十為禮??章劦溃骸皬堈嫒诉h(yuǎn)來,大出小僧意外,不知有何見諭?”張三豐道:“便有一事相求?!笨章劦溃骸罢堊?,請坐?!?br/>
張三豐在亭中坐定,即有僧人送上茶來。張三豐不禁有氣:“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師,總也算是你們前輩,如何不請我進(jìn)寺,卻讓我在半山坐地?別說是我,便對待尋??腿?,也不該如此禮貌不周?!钡噪S便,一轉(zhuǎn)念間,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章?wù)f道:“張真人光降敝山,原該恭迎入寺。只是張真人少年之時不告而離少林寺,本派數(shù)百年的規(guī)矩,張真人想亦知道,凡是本派棄徒叛徒,終身不許再入寺門一步,否則當(dāng)受削足之刑?!睆埲S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貧道幼年之時,雖曾在少林寺服侍覺遠(yuǎn)大師,但那是掃地烹茶的雜役,既沒有剃度,亦不拜師,說不上是少林弟子?!笨罩抢淅涞牡溃骸翱墒菑堈嫒藚s從少林寺中偷學(xué)了武功去?!睆埲S氣往上沖,但轉(zhuǎn)念想道:“我武當(dāng)派的武功,雖是我后來潛心所創(chuàng),但推本溯源,若非覺遠(yuǎn)大師傳我‘九陽真經(jīng)’,郭女俠又贈了我那一對少林鐵羅漢,此后一切武功全是無所依憑。他說我的武功得自少林,也不為過?!庇谑切钠綒夂偷牡溃骸柏毜澜袢?,正是為此而來?!?br/>
空聞和空智對望了一眼,心想:“不知他來干甚么?想來不見得有甚么好意,多半是為了張翠山的事而來找晦氣了。”空聞便道:“請示其詳。”張三豐道:“適才空智大師言道,貧道的武功得自少林,此言本是不錯。貧道當(dāng)年服侍覺遠(yuǎn)大師,得蒙授以‘九陽真經(jīng)’,這部經(jīng)書博大精深,只是其時貧道年幼,所學(xué)不全,至今深以為憾。其后覺遠(yuǎn)大師荒山誦經(jīng),有幸得聞?wù)吖彩侨?,一位是峨嵋派?chuàng)派祖師郭女俠,一位是貴派無色禪師,另一人便是貧道。貧道年紀(jì)最幼資質(zhì)最魯,又無武學(xué)根底,三派之中,所得算是最少的了。”
空智冷冷的道:“那也不然,張真人自幼服侍覺遠(yuǎn),他豈有不暗中傳你之理?今日武當(dāng)派名揚天下,那便是覺遠(yuǎn)之功了。”覺遠(yuǎn)的輩分比空智長了三輩,算來該是“太師叔祖”,但覺遠(yuǎn)逃出了少林寺被目為棄徒,派中輩名已除,因之空智語氣之中也就不存禮貌。張三豐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先師恩德,貧道無時或忘?!鄙倭炙拇笊?,空見慈悲為懷,可惜逝世最早;空聞城府極深,喜怒不形于色;空性渾渾噩噩,天真爛漫,不通世務(wù);空智卻氣量褊隘,常覺張三豐在少林寺偷學(xué)了不少武功去,反而使武當(dāng)派的名望*報仇泄憤。何況那日殷素素臨死之時,假意將謝遜的下落告知空聞,這一著“移禍江 東”之計使得極是毒辣。兩年多來,三日兩頭便有武林人士來到少林寺滋擾,或明闖,或暗窺,或軟求,或硬問,不斷打聽謝遜的所在??章劙l(fā)誓賭咒,說道實在不知,但當(dāng)時武當(dāng)山紫霄宮中,各門各派數(shù)百對眼睛見到殷素素在空聞耳邊明言,如何是假?不論空聞如何解說,旁人總是不信,為此而動武的月有數(shù)起。外來的武林人物死傷固多,少林寺中的高手卻也損折了不少。推究起來,豈非均是武當(dāng)派種下的禍根?寺中上下僧侶憋了兩年多的氣,難得今日張三豐自己送上門來,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罩潜愕溃骸皬堈嫒俗猿惺菑纳倭炙轮型档梦涔?,可惜此言并無旁人聽見,否則傳將出去,也好叫江湖上盡皆知聞?!?br/>
張三豐道:“紅花白藕,天下武學(xué)原是一家,千百年來互相截長補短,真正本源早已不可分辨。但少林派領(lǐng)袖武林,數(shù)百年來眾所公認(rèn),貧道今日上山,正是心慕貴派武學(xué),自知不及,要向眾位大師求教。”
空聞、空智等只道他“要向眾位大師求教”這句話,乃是出言挑戰(zhàn),不由得均各變色,心想這老道百歲的修為,武功深不可測,舉世有誰是他的敵手,他孤身前來,自是有恃無恐,想來在這兩年之中又練成了甚么厲害無比的武功。一時之間,三僧都不接口。最后空性卻道:“好老道,你要考較我們來著,我空性可不懼你。少林中千百名和尚一擁而上,你也未必就能把少林寺給挑了?!彼炖镫m說“不懼”,心中其實大懼,先便打好了千百人一擁而上的主意。張三豐忙道:“各位大師不可誤會,貧道所說求數(shù),乃是真的請求指點。只因貧道修習(xí) 先師所傳‘九陽真經(jīng)’,其中有不少疑難莫解、缺漏不全之處。少林眾高僧修為精湛,若能不吝賜教,使張三豐得聞大道,感激良深?!闭f著站了起來,深深行了一禮。張三豐這番言語,大出少林諸僧意料之外,他神功蓋代,開宗創(chuàng)派,修練已垂九十載,當(dāng)代武林之中,聲望之隆,身分之高,無人能出其右,萬想不到今日竟會來向少林派求教??章劶泵€禮,說道:“張真人取笑了。我等后輩淺學(xué),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八個字也說不上,如何能當(dāng)?shù)谩更c’二字?”張三豐知道此事本來太奇,對方不易入信,于是源源本本的將無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體內(nèi)陰毒無法驅(qū)出的情由說了,又說他是張翠山身后所遺獨子,無論如何要保其一命;目前除了學(xué)全“九陽神功”之外,再無他途可循,因此愿將本人所學(xué)到的“九陽真經(jīng)”全部告知少林派,亦盼少林派能示知所學(xué),雙方參悟補足。
空聞聽了,沉吟良久,說道:“我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千百年來從無一名僧俗弟子能練到十二項以上。張真人所學(xué)自是冠絕古今,可是敝派只覺上代列位祖師傳下來的武功太多,便是只學(xué)十分之一,也已極難。張真人再以一門神功和本派交 換,雖然盛情可感,然于本派而言,卻為多余。”頓了一頓,又道:“武當(dāng)派武功,源出少林,今日若是雙方交 換武學(xué),日后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便會說武當(dāng)派固然祖述少林,但少林派卻也從張真人手上得到了好處。小僧忝為少林掌門,這般的流言卻是擔(dān)代不起?!?br/>
張三豐心下暗暗嘆息,想道:“你身為武林第一大門派的掌門,號稱四大神僧之一,卻如此宥于門戶之見,胸襟未免太狹?!钡鋾r有求于人,不便直斥其非,只得說道:“三位乃當(dāng)世神僧,慈悲為懷,這小孩兒命在旦夕之間,還望體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俯允所請,貧道實感高義?!钡徽撍f得如何唇焦舌敝,三名少林僧總是婉言推辭。最后空聞道:“有方尊命,還請莫怪?!鞭D(zhuǎn)頭向身旁一名僧人道:“叫香積廚送一席上等素席,到這里來款待張真人?!蹦巧藨?yīng)命去了。張三豐神色黯然,舉手說道:“既是如此,老道這番可來得冒昧了。盛宴不敢叨領(lǐng)。多有滋擾,還請恕罪,就此別過。”躬身行了一禮,牽了無忌之手,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