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維俠見張無忌擒釋圓音,舉重若輕,不禁大為驚異,但既已身在場中,豈能就此示弱退下?大聲道:“姓曾的,你來強(qiáng)行出頭,到底受了何人指使?”張無忌道:“我只盼望六大派和明教罷手言和,并無誰人指使在下?!弊诰S俠道:“哼,要我們跟魔教罷手言和,難上加難。這姓殷的老賊欠了我三記七傷拳,先讓我打了再說?!闭f著捋起了衣袖。張無忌道:“宗前輩開口七傷拳,閉口七傷拳,依晚輩之見,宗前輩的七傷拳還沒練得到家。人身五行,心屬火、肺屬金、腎屬水、脾屬土、肝屬木、再加上陰陽二氣,一練七傷,七者皆傷。這七傷拳的拳功每深一層,自身內(nèi)臟便多受一層損害,實(shí)則是先傷己,再傷敵。幸好宗前輩練這路拳法的時(shí)日還不算太久,尚有救藥。”
宗維俠聽他這幾句話,的的確確是“七傷拳譜”的總綱。拳譜中諄諄告誡,若非內(nèi)功練到氣走諸穴、收發(fā)自如的境界,萬萬不可練此拳術(shù)。但這門拳術(shù)是崆峒派鎮(zhèn)山絕技,宗維俠一到內(nèi)功有成,便即試練,一練之下,立覺拳中威力無窮,既經(jīng)陷溺,便難以自休,早把拳譜總綱中的話拋諸腦后。何況崆峒五老人人皆練,自己身居五老之次,焉可后人?這時(shí)聽張無忌說起,才凜然一驚,問道:“你怎么又知道了?”張無忌不答他的問話,卻道:“宗前輩請?jiān)嚢醇珙^云門穴,是否有輕微隱痛?云門穴屬肺,那是肺脈傷了。你上臂青靈穴是否時(shí)時(shí)麻癢難當(dāng)?青靈穴屬心,那是心脈傷了。你腿上五里穴是否每逢陰雨,便即酸痛,五里穴屬肝,那是肝脈傷了。你越練下去,這些征象便越厲害,再練得八九年,不免全身癱瘓?!弊诰S俠凝神聽著他的說話,額頭上汗珠一滴滴的滲了出來。原來張無忌經(jīng)謝遜傳授,精通七傷拳的拳理,再加他深研醫(yī)術(shù),明白損傷經(jīng)脈后的癥狀,說來竟絲毫不錯。宗維俠這幾年身上確有這些毛病,只是病況非重,心底又暗自害怕,一味的諱疾忌醫(yī),這時(shí)聽他一一指出,不由得臉上變色,過了良久,才道:“你……你怎么知道?”
張無忌淡淡一笑,說道:“晚輩略明醫(yī)理,前輩若是信得過時(shí),待此間事情一了,晚輩可設(shè)法給你驅(qū)除這些病癥。只是七傷拳有害無益,不能再練?!?br/>
宗維俠強(qiáng)道:“七傷拳是我崆峒絕技,怎能說有害無益?當(dāng)年我掌門師祖木靈子以七傷拳威震天下,名揚(yáng)四海,壽至九十一歲,怎么說會傷害自身?你這不是胡說八道么?”張無忌道:“木靈子前輩想必內(nèi)功深湛,自然能練,不但無害,反而強(qiáng)壯臟腑。依晚輩之見,宗前輩的內(nèi)功如不到那個(gè)境界,若要強(qiáng)練,只怕終歸無用。”
宗維俠是崆峒名宿,雖知他所說的不無有理,但在各派高手之前,被這少年指摘本派的鎮(zhèn)山絕技無用,如何不惱?大聲喝道:“憑你也配說我崆峒絕技有用無用?你說無用,那就來試試。”張無忌淡淡一笑,說道:“七傷拳自是神妙精奧的絕技,拳力剛中有柔,柔中有剛,七般拳勁各不相同,吞吐閃爍,變幻百端,敵手委實(shí)難防難擋……”宗維俠聽他贊譽(yù)七傷拳的神妙,說來語語中肯,不禁臉露微笑,不住點(diǎn)頭,卻聽他繼續(xù)說道:“……晚輩只是說內(nèi)功修為倘若不到,那便練之有害無益。”周芷若躲在眾師姊身后,側(cè)身瞧著張無忌,見他臉上尚帶少年人的稚氣,但勉強(qiáng)裝作見多識廣的老成模樣,這般侃侃而談,教訓(xùn)崆峒五老中的二老宗維俠,不免顯得有些可笑,又不自禁的為他發(fā)愁。崆峒派中年輕性躁的弟子聽張無忌說話漸漸無禮,忍不住便要開口呼叱,然見宗維俠容色嚴(yán)肅,對這少年的言語凝神傾聽,又都把沖到口邊的叱罵聲縮了回去。宗維俠道:“依你說來,我的內(nèi)功是還沒到家了!”張無忌道:“前輩的內(nèi)功到家不到家,晚輩不敢妄言。不過前輩練這七傷拳時(shí)既然傷了自身,那么不練也罷……”他剛說到這里,忽聽得身后一人暴喝:“二哥跟這小子羅唆些甚么?他瞧不起咱們的七傷拳,便讓他吃我一拳,嘗嘗滋味?!蹦侨寺曋谷剑鍪旨瓤烨液?,呼呼風(fēng)聲,一拳對準(zhǔn)了張無忌背上的靈臺穴直擊而至。
張無忌明知身后有人來襲,卻不理會,對宗維俠道:“宗前輩……”猛聽得鐵鏈嗆當(dāng)聲響,搶出一人,嬌聲叱道:“你暗施偷襲!”伸鏈往那人頭上套去,正是小昭。那人左手一翻,格開鐵鏈,砰的一拳,已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打在張無忌背上。這拳正中靈臺穴,張無忌卻似全無知覺,對小昭微笑道:“小昭,不用擔(dān)心,這樣的七傷拳不會有好大用處。”小昭吁了口氣,雪白的臉轉(zhuǎn)為暈紅,低聲道:“我倒忘了你已練……”說到這里,忙即住口,拖著鐵鏈退了開去。
張無忌轉(zhuǎn)過身來,見偷襲之人是個(gè)大頭瘦身的老者。這人是崆峒五老中位居第四的常敬之。他一拳命中對方的要穴,見張無忌渾如不覺,大感詫異,沖口而出:“你……你已練成‘金剛不壞體’神功,那么是少林派的了?”張無忌道:“在下不是少林派的弟子……”常敬之知道凡是護(hù)身神功,全仗一股真氣凝聚,一開口說話,真氣即散,不等他住口,又出拳打去,砰的一聲,這一次是打在胸口。
張無忌笑道:“我原說‘七傷拳’若無內(nèi)功根柢,并不管用。你若不信,不妨再打一拳試試?!背>粗鋈顼L(fēng),砰砰接連兩拳。這前后四拳,明明都打在對方身上,但張無忌笑嘻嘻的受了下來,竟似不關(guān)痛癢,四招開碑裂石的重手,在他便如清風(fēng)拂體,柔絲撫身。
常敬之外號叫作“一拳斷*眾人見他連出四拳,全成了白費(fèi)力氣,無不震驚。昆侖派和崆峒派素來不睦,這次雖然聯(lián)手圍攻明教,但雙方互有心病,昆侖派中便有人冷冷的叫道:“好一個(gè)‘一拳斷*”又有人道:“那么四拳便斷甚么?”幸好常敬之一張臉膛本來黑黝黝地,雖然脹得滿臉通紅,倒也不大刺眼。宗維俠拱手道:“曾少兄神功,佩服,佩服!能讓老朽領(lǐng)教三招么?”他知自己七傷拳的功力比常敬之深得多,老四不成,自己未必便損不了對方。
張無忌道:“崆峒派絕技七傷拳,倘若當(dāng)真練成了,實(shí)是無堅(jiān)不摧。少林派空見神僧身具‘金剛不壞體’神功,尚且命喪貴派的‘七傷拳’之下,在下武功萬萬不及空見神僧,又如何能擋?但眼下勉力接你三拳,想也無妨?!毖韵轮馐钦f,七傷拳本是好的,不過你還差得遠(yuǎn)呢。
宗維俠無暇去理會他的言外之意,暗運(yùn)幾口真氣,跨上一步,臂骨格格作響,劈的一聲,一拳打在張無忌胸口。拳面和他胸口相碰,突覺他身上似有一股極強(qiáng)的粘力,一時(shí)縮不回來,大驚之下,更覺有股柔和的熱力從拳面直傳入自己丹田,胸腹之間感到說不出的舒服。他一呆之下,縮回手臂,又發(fā)拳打去。這次打中對方小腹,只覺震回來的力道強(qiáng)極,他退了一步,這才站定,運(yùn)氣數(shù)轉(zhuǎn),重又上前,挺拳猛擊。常敬之站在張無忌身側(cè),見宗維俠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似已受了內(nèi)傷,待他第三拳打出時(shí),跟著也是一拳。宗維俠擊前胸,常敬之打后背,雙拳前后夾攻,皆是勁力凌厲非凡。哪知兩人拳到時(shí),便如打在空虛之處,兩股強(qiáng)勁的拳力霎時(shí)之間均被化解得無影無蹤。常敬之明知以自己身分地位,首次偷襲已大為不妥,但勉強(qiáng)還可說因?qū)Ψ匠鲅晕耆栳轻冀^技,以致怒氣無法抑制,這第二次偷襲,卻明明是下流卑鄙的行徑了。他本想合兩人七傷拳的威力,自可一舉將這少年斃于拳下,只要將他打死,縱然旁人事后有甚閑言閑語,但自己總是為六大派除去了一個(gè)礙手礙腳的家伙,立下一場功勞。哪知拳鋒甫著敵身,勁力立消于無形,何以竟會怎樣,當(dāng)真摸不著半點(diǎn)頭腦,只不過右手還是伸上頭去,搔了幾下。
張無忌對宗維俠微笑道:“前輩覺得怎樣?”宗維俠一愕,躬身拱手,恭恭敬敬的道:“多謝曾少俠以內(nèi)力為在下療傷,曾少俠神功驚人固不必說,而這番以德報(bào)怨的大仁大義,在下更是感激不盡?!?br/>
他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大為驚訝。旁人自不知張無忌在宗維俠連擊他三拳之際,運(yùn)出九陽真氣,送入他的體內(nèi),時(shí)刻雖短,一瞬即過,但那九陽真氣渾厚強(qiáng)勁,宗維俠已然受用不淺。他知若非常敬之在張無忌身后偷襲,那么第三拳上所受的好處將遠(yuǎn)不止此。張無忌道:“大仁大義四字,如何克當(dāng)?宗前輩此刻奇經(jīng)八脈都受劇震,最好立即運(yùn)氣調(diào)息,那么練七傷拳時(shí)所積下來的毒害,當(dāng)可在兩三年內(nèi)逐步除去?!?br/>
宗維俠自己知道自身毛病,拱手道:“多謝,多謝!”當(dāng)即退在一旁,坐下運(yùn)功,明知此舉甚為不雅,頗失觀瞻,但有關(guān)生死安危,別的也顧不得了。
張無忌俯下身來,接續(xù)唐文亮的斷骨,對常敬之道:“拿些回陽五龍膏給我?!背>粗畯纳磉吶×顺鰜斫o他。張無忌道:“請去向武當(dāng)派討一服三黃寶臘丸,向華山派討一些玉真散來。”常敬之依言討到,遞了給他。張無忌道:“貴派的回陽五龍膏中,所用草烏是極好的;武當(dāng)派三黃寶臘丸中的麻黃、雄黃、藤黃三黃甚是有用,再加上玉真散,唐前輩調(diào)養(yǎng)兩個(gè)月后,四肢當(dāng)能完好如初?!闭f著續(xù)骨敷藥,片刻間整治完畢。武林各派均有傷科秘藥,各有各的靈效,胡 青牛醫(yī)書中寫得明明白白。張無忌料想六大派圍攻明教,自是各有攜帶在身。但旁觀的人卻愈看愈奇,張無忌接骨手法之妙,非任何名醫(yī)可及,那是不必說了,何以各派攜有何種藥物,他也是一清二楚?常敬之抱起唐文亮,神色尷尬的退了下去。唐文亮突然叫道:“姓曾的。你治好我的斷骨,唐文亮十分感激,日后自當(dāng)補(bǔ)報(bào)??墒轻轻寂珊湍Ы坛鹕钏坪#M能憑你這一點(diǎn)小恩小惠,便此罷手?你要勸架,我們是不聽的。你若說我忘恩負(fù)義,盡可將我四肢再折斷了?!?br/>
眾人一聽,均想:“同是崆峒耆宿,這唐文亮卻比常敬之有骨氣得多了?!睆垷o忌道:“依唐前輩說來,如何才能聽在下的勸解?”唐文亮道:“你露一手武功,倘若崆峒派及你不上,那才無話可說?!睆垷o忌道:“崆峒派高手如云,晚輩如何及得上?不過晚輩不自量力,定要做這和事老,只好拚命一試?!彼南乱煌?,見廣場東首有株高達(dá)三丈有余的大松樹,枝丫四出,亭亭如蓋,便緩步走了過去,朗聲道:“晚輩學(xué)過貴派的一些七傷拳法,倘若練得不對,請崆峒派各位前輩切莫見笑。”各派人眾聽了,盡皆詫異:“這小子原來連崆峒派的七傷拳也會,那是從何處學(xué)來???”只聽他朗聲念道:“五行之氣調(diào)陰陽,損心傷肺摧肝腸,藏離精失意恍惚,三焦齊逆兮魂魄飛揚(yáng)!”別派各人聽到,那也罷了。崆峒五老聽到他高吟這四句似歌非歌、似詩非詩的拳訣,卻無不凜然心驚。這正是七傷拳的總訣,乃崆峒派的不傳之秘,這少年如何知道?他們一時(shí)之間,怎想得到謝遜將七傷拳譜搶去后,傳了給他。張無忌高聲吟罷,走上前去,砰的一拳擊出,突然間眼前青翠晃動,大松樹的上半截平平飛出,轟隆一響,摔在兩丈之外,地下只留了四尺來長的半截樹干,切斷處甚是平整。常敬之喃喃的道:“這……這可不是七傷拳??!”七傷拳講究剛中有柔,柔中有剛,這震斷大樹的拳法雖然威力驚人,卻顯是純剛之力。他走近一看,不由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但見樹干斷處脈絡(luò)盡皆震碎,正是七傷拳練到最深時(shí)的功夫。原來張無忌存心威壓當(dāng)場,倘若單以七傷拳震碎樹脈,須至十天半月之后,松樹枯萎,才顯功力,是以使出七傷拳勁力之后,跟著以陽剛猛勁斷樹。那正是仿效當(dāng)年義父謝遜在冰火島上震裂樹脈、再以屠龍刀砍斷樹干的手法。只聽得喝采驚呼之聲 ,各派中此伏彼起,良久不絕。常敬之道:“好!這果然是絕高明的七傷拳法,常某拜服!不過我要請教,曾少俠這路拳法從何處學(xué)來?”張無忌微笑不答。唐文亮厲聲道:“金毛獅王謝遜現(xiàn)在何處?還請?jiān)賯b告知?!彼乃驾^靈,已隱約猜到謝遜與眼前這少年之間當(dāng)有關(guān)系。張無忌一驚:“啊喲不好,我炫示七傷拳功,卻把義父帶了出來。倘若言明了跟義父之間的淵源,那是擺明和六大派為敵,這和事老便作不成了?!碑?dāng)即說道:“你道貴派失落七傷拳拳譜,罪魁禍?zhǔn)资墙鹈{王嗎?錯了,錯了!那一晚崆峒山青陽觀中奪譜激斗,貴派有人中了混元功之傷,全身現(xiàn)出血紅斑點(diǎn),下手之人,乃是混元霹靂手成昆?!碑?dāng)年謝遜赴崆峒山劫奪拳譜,成昆存心為明教多方樹敵,是以反而暗中相助,以混元功擊傷唐文亮、常敬之二老,當(dāng)時(shí)謝遜不知,后來經(jīng)空見點(diǎn)破,這才明白。這時(shí)張無忌心想成昆一生奸詐,嫁禍于人,我不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何況這又不是說的假話。
唐文亮和常敬之疑心了二十余年,這時(shí)經(jīng)張無忌一提,均想原來如此,不由得對望了一眼,一時(shí)說不出話來。宗維俠道:“那么請問曾少俠,這成昆現(xiàn)下到了何處?”張無忌道:“混元霹靂手成昆一心挑撥六大派和明教不和,后來投入少林門下,法名圓真。昨晚他混入明教內(nèi)堂,親口對明教首腦人物吐露此事。楊逍先生、韋蝠王、五散人等皆曾聽聞。此事千真萬確,若有虛言,我是豬狗不如之輩,死后萬劫不得超生。”他這幾句話朗朗說來,眾人盡皆動容。只有少林派僧眾卻一齊大嘩。只聽一人高宣佛號,緩步而出,身披灰色僧袍,貌相威嚴(yán),左手提了一串念珠,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他步入廣場,說道:“曾施主,你如何胡 言亂語,一再誣蔑我少林門下?當(dāng)此天下英雄之前,少林清名豈能容你隨口污辱?”張無忌躬身道:“大師不必動怒,請圓真僧出來跟晚輩對質(zhì),便知真相?!笨招源髱煶林樀溃骸霸┲饕辉偬峒氨謳熤秷A真之名,你年紀(jì)輕輕,何以存心如此險(xiǎn)惡?”張無忌道:“在下是要請圓真和尚出來,在天下英雄之前分辨是非黑白,怎地存心險(xiǎn)惡了?”空性道:“圓真師侄是我空見師兄的入室弟子,佛學(xué)深湛,除了這次隨眾遠(yuǎn)征明教之外,多年來不出寺門一步,如何能是混元霹靂手成昆?更何況圓真師侄為我六大派苦戰(zhàn)妖孽,力盡圓寂,他死后清名,豈容你……”
張無忌聽到“力盡圓寂”四字時(shí),耳朵中嗡的一聲響,臉色登時(shí)慘白,空性以后說甚么話,一句也沒有聽見,喃喃的道:“他……他當(dāng)真死了么?決……決計(jì)不會?!笨招灾钢魇滓欢焉畟H的尸首,大聲道:“你自己去瞧罷!”張無忌走到這堆尸首之前,只見有一具尸體臉頰凹陷、雙目翻挺,果然便是投入少林后化名圓真的混元霹靂手成昆,俯身探他鼻息,觸手處臉上肌肉冰涼,已然死去多時(shí)。張無忌又悲又喜,想不到害了義父一世的大仇人,終于惡貫滿盈,喪生于此,胸中熱血上涌,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叫道:“奸賊啊奸賊,你一生作惡多端,原來也有今日。”
這幾下大笑聲震山谷,遠(yuǎn)遠(yuǎn)傳送出去,人人都是心頭一凜。張無忌回過頭來,問道:“這圓真是誰打死的?”空性側(cè)目斜睨,臉上猶似罩著一層寒霜,并不答話。殷天正本已退在一旁,這時(shí)說道:“他和小兒野王比掌,結(jié)果一死一傷?!睆垷o忌躬身道:“是!”心道:“想是圓真中了韋蝠王的寒冰綿掌后,受傷不輕,我舅父的掌力也是非同小可,這才當(dāng)場將他擊斃。舅父替我報(bào)了這場深仇,那真是再好不過?!弊叩揭笠巴跎砼裕淮钏拿}息,知道生命無礙,便即寬心,說道:“多謝前輩!”空性在一旁瞧著,愈來愈怒,縱聲喝道:“小子,過來納命罷!”這幾個(gè)字轟轟入耳,聲若雷震。張無忌愕然回頭,道:“怎么?”空性大聲道:“你明知圓真師侄已死,卻將一切罪過全都推在他的身上,如此惡毒,豈能饒你?老和尚今日要開殺戒。你是自裁呢,還是非要老和尚動手不可?”張無忌心下躊躇:“圓真伏誅,罪魁禍?zhǔn)自饬藨?yīng)得之報(bào),原是極大喜事,可是從此無人對質(zhì),真相反而不易大白,那便如何是好?”正自沉吟,空性踏上幾步,右手向他頭頂抓將下來,這一抓自腕至指,伸得筆直,勁道凌厲已極。殷天正喝道:“是龍爪手,不可大意!”
張無忌身形一側(cè),輕飄飄的讓了開去??招砸蛔ゲ恢?,次抓隨至,這一招來勢更加迅捷剛猛。張無忌斜身又向左側(cè)閃避??招缘谌?、第四抓、第五抓呼呼發(fā)出,瞬息之間,一個(gè)灰袍僧人便似變成了一條灰龍,龍影飛空,龍爪急舞,將張無忌壓制得無處躲閃。猛聽得嗤的一聲響,張無忌橫身飛出,右手衣袖已被空性抓在手中,右臂裸露,現(xiàn)出長長五條血痕,鮮血淋漓而下,少林僧眾喝彩聲中,卻夾雜著一個(gè)少女的驚呼。張無忌向驚呼聲來處瞧去,只見小昭神色驚恐,叫道:“張公子,你……你小心了?!睆垷o忌心中一動:“這小姑娘對我倒也真好?!笨招砸徽械檬?,縱身而起,又撲將過來,威勢非凡。這路抓法快極狠極。張無忌生平從未見過,一時(shí)無策抵御,只得倒退躍開,這一抓便即落空。
空性龍爪手源源而出,張無忌又即縱身后退。兩人面對著面,一個(gè)撲擊,一個(gè)后躍??招赃B抓九下,盡皆落空。兩人始終相距兩尺有余,雖然空性連續(xù)急攻,張無忌未有還手余地,但兩人輕功上的造詣,卻極明顯的分了高下。空性飛步上前,張無忌卻是倒退后躍,其間難易相去實(shí)不可以道里計(jì),空性始終趕他不上,腳下自早已輸?shù)靡粩⊥康?。張無忌只須轉(zhuǎn)過身來奔出數(shù)步,立即便將他遙遙拋落在后了。其實(shí)張無忌不須轉(zhuǎn)身,縱然倒退,也能擺脫對方的攻擊,他所以一直和空性不接不離,始終相距在二三尺間,乃在察看他龍爪手招數(shù)中的秘奧,看到第三十七招時(shí),只見他左手疾撲面前,使的又是第八招“拿云式”。他第三十八招雙手自上而下同抓,方位雖變,姿式卻和第十二招“搶珠式”相同。這些招式的名稱,張無忌自是一無所知,但出手姿式,卻每一招都看得分明,記得清楚。
原來那龍爪手只有三十六招,要旨端在凌厲狠辣,不求變化繁多??招灾心曛畷r(shí)曾數(shù)逢大敵,但只要使出這龍爪手來,無不立占上風(fēng),總是在十二招以前便即取勝,自第十三招起,只是自己平時(shí)練習(xí) ,從未在臨敵時(shí)用過,這一次直使到第三十六招,仍未能制服 敵人,那是生平從所未有之事。到第三十七招時(shí)。已迫得變化前招,尋思:“這小子不過輕功高明,身形靈便,一味東躲西閃而已,倘若當(dāng)真拆招,未必?fù)醯昧宋沂旋堊κ?。”張無忌這時(shí)卻已看全了龍爪手三十六式抓法,其本身雖無破綻可尋,但乾坤大挪移法卻能在對方任何拳招中造成破綻,只是心下躊躇:“此刻我便要取他性命,亦已不難,但少林派威名赫赫,這位空性大師又是少林寺的三大耆宿之一,我若在天下英雄之前將他打敗,少林派顏面何存?可是要不動聲色的叫他知難而退,這人武功比崆峒諸老高明得太多,我可無法辦到?!闭袨殡y之際,忽聽空性喝道:“小子,你這是逃命,可不是比武!”張無忌道:“要比武……”空性乘他開口說話而真氣不純之際,呼呼兩招攻出。張無忌縱身飄開,口中說話繼續(xù)接了下去:“……也成,要是我贏得大師,那便如何?”這幾句話中間語氣沒半分停頓,若是閉眼聽來,便跟心平氣和的坐著說話一般無異,決不信他在說這三句話之間,已連續(xù)閃避了空性的五招快速進(jìn)攻??招缘溃骸澳爿p功固是極佳,但要在拳腳上贏得我,卻也休想?!睆垷o忌道:“過招比武,誰又能逆料勝???晚輩比大師年輕得多,武藝雖低,氣力上可占了便宜?!笨招詤柭暤溃骸耙俏以谌_之上輸了給你,你要?dú)⒈銡?,要剮便剮?!睆垷o忌道:“這個(gè)可不敢當(dāng)!晚輩輸了,自然聽?wèi){大師處分,不敢有半句異言。但若僥幸勝得一招半式,便請少林派退下光明頂?!笨招缘溃骸吧倭峙芍拢晌?guī)熜肿髦?,我只管得自己。我不信這龍爪手拾奪不了你這小子?!?br/>
張無忌心念一動,已有了主意,說道:“少林派龍爪手三十六招沒半分破綻,乃天下擒拿法中的無上絕藝,只不過大師練得還有一點(diǎn)兒不大對?!笨招耘溃骸昂昧T!你要是破解得了我的龍爪手,我立即回少林寺,終身不出寺門一步!”張無忌道:“那也不必!”兩人如此對答之際,四周眾人彩聲如雷,越來越是響亮。原來兩人口中說話,手腳身法卻絲毫不停,只有愈斗愈快,但說話的語調(diào)和平時(shí)一模一樣,絕無半點(diǎn)停頓氣促。當(dāng)空性說“你輕功固是絕佳”這句話時(shí),呼呼連出兩招,說“但要在拳腳上贏得我”那句話時(shí),左手五指急抓而下,說到“卻也休想”時(shí),語音威猛,雙手顫動,疾拿三招。兩人邊斗邊說,旁觀眾人的喝彩聲始終掩蓋不了二人的語音。張無忌最后說到“那也不必”時(shí),陡然間身形拔起,在空中急速盤旋,連轉(zhuǎn)四個(gè)圈子,愈轉(zhuǎn)愈高,又是一個(gè)轉(zhuǎn)折,輕輕巧巧的落在數(shù)丈之外。眾人只瞧得神眩目馳,若非今日親眼目睹,決不信世間竟能有這般輕功。青翼蝠王韋一笑自負(fù)輕功舉世莫及,這時(shí)也不禁駭然嘆服。張無忌身子落地,空性也已搶到他的身前,卻不乘虛追擊,大聲道:“咱們這就比了嗎?”張無忌道:“好,大師請發(fā)招?!笨招缘溃骸澳氵€是不住倒退么?”張無忌微微笑道:“晚輩若再倒退半步,便算輸了?!?br/>
明教中楊逍、冷謙、周顛、說不得諸人,天鷹教的殷天正、殷野王、李天垣諸人身子難動,眼睛耳朵卻一無所礙,聽得他如此說法,都是暗吃一驚。他們個(gè)個(gè)見多識廣,眼見空性僧的龍爪手威猛無儔,便要接他一招,也極不易,張無忌武功雖然了得,但就算能勝,總也得在百余招之后,攻守趨避,如何能不退半步?均覺這句話說得未免過于托大。只聽空性道:“那也不必!贏要贏得公平,輸也要輸?shù)眯姆??!币谎愿Ξ叄鹊溃骸敖诱?!”左手虛探,右手挾著一股勁風(fēng),直拿張無忌左肩“缺盆穴”,正是一招“拿云式”。張無忌見他左手微動,便已知他要使此招,當(dāng)下也是左手虛探,右手直拿對方“缺盆穴”。兩人所使招式一模一樣,竟無半點(diǎn)分別,但張無忌后發(fā)先至,卻在一剎那的相差之間占了先著??招缘氖种鸽x他肩頭尚有兩寸,張無忌五根手指已抓到了空性的“缺盆穴”上??招灾挥X穴道上一麻,右手力道全失。張無忌手指卻不使勁,隨即縮回??招砸淮?,雙手齊出,使一招“搶珠式”,拿向張無忌左右太陽穴。張無忌仍是后發(fā)先至,兩手探出,又是搶先一步,拿到了空性的雙太陽穴。這太陽穴何等重要,在內(nèi)家高手比武之際,觸手立斃,無挽救的余地。但張無忌手指在他雙太陽穴上輕輕一拂,便即圈轉(zhuǎn),變?yōu)辇堊κ种械牡谑哒小皳圃率健保撃每招院竽X“風(fēng)府穴”。
空性被他拂中雙太陽穴時(shí)已是一呆,待見他使出“撈月式”,更是驚訝之極,立即向后躍開半丈,喝道:“你……你怎地偷學(xué)到我少林派的龍爪手?”
張無忌微笑道:“天下武學(xué)殊途同歸,強(qiáng)分派別,乃是人為,這路龍爪手的擒拿功夫也未必是貴派所獨(dú)有?!毙闹袇s也暗暗佩服:“這龍爪手如此厲害,必是經(jīng)少林派數(shù)百年來千錘百煉,實(shí)已可說是不敗的武功,我若非也以龍爪手與他對攻,要以別的拳法取勝,確也當(dāng)真十分艱難。何況我所學(xué)過的拳法掌法,比之少林派中的二三流人物尚且不如,怎及得上這位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師?”
空性低頭沉思,一時(shí)想不通其中道理,說到這龍爪手上的造詣。便是師兄空聞、空智,甚至當(dāng)年空見師兄,也均及自己不上,何以這少年接連兩招,都能后發(fā)先至,而且出招的手法勁力、方向部位,更是穩(wěn)迅兼?zhèn)?,便如有?shù)十年苦練之功一般?他呆呆不語,廣場上千余人的目光一齊凝注在他臉上。適才兩人動手過招,倏忽兩下,便即分開,除了第一流高手之外,余人都沒瞧出誰勝誰敗,只是眼見張無忌行若無事,空性卻皺起眉頭苦苦思索,顯然優(yōu)劣已判。
空性突然間大喝一聲,縱身而上,雙手猶如狂風(fēng)驟雨,“捕風(fēng)式”、“捉影式”、“撫琴式”、“鼓瑟式”、“批亢式”、“*,疾攻而至。張無忌神定氣閑,依式而為,捕風(fēng)捉影、撫琴鼓瑟、批亢*接連八招,招招后發(fā)而先至。
空性神僧這八式連環(huán)的龍爪手綿綿不絕,便如是一招中的八個(gè)變化一般,快捷無比,哪知他快張無忌更快,每一招都占了先手??招悦砍鲆徽校惚槐?u>十得倒退一步,退到第七步時(shí),“抱殘式”和“守缺式”穩(wěn)凝如山般使將出來。這兩式是龍爪手中最后第三十五、三十六式的招數(shù),一瞥之下,似乎其中破綻百出,施招者手忙腳亂,竭力招架,其實(shí)這兩招似守實(shí)攻,大巧若拙,每一處破綻中都隱伏著厲害無比的陷阱。龍爪手本來走的是剛猛路子,但到了最后兩式時(shí),剛猛中暗藏陰柔,已到了返璞還真、爐火純青的境界。張無忌一聲清嘯,踏步而上,抱殘守缺兩招虛式一帶,突然化作一招“拿云式”,中宮直攻而入。
空性大喜,暗想:“終于你著了我道兒?!毖垡娝粭l右臂已陷入重圍,再也不能全身而退,當(dāng)下雙掌回?fù)?,陡然圈轉(zhuǎn),呼的一響,往他臂彎上擊了下去??招允怯械栏呱?,見這少年精通少林武藝,生怕他和本門確有淵源,何況先前數(shù)招中他明明已抓到自己重穴,都是有意縮手相讓,因此這一招便也沒下殺手,只求將他右臂震斷便算。豈知雙掌掌緣剛和他右臂相觸,突覺一股柔和而厚重的勁力從他臂上發(fā)出,擋住了自己雙掌下?lián)?。便在此時(shí),張無忌右手五指也已虛按在空性胸口“膻中穴”的周遭。
在這一瞬之間,空性心中登時(shí)萬念俱灰,只覺數(shù)十年來苦練武功、稱雄江湖,全成一場幻夢,點(diǎn)了點(diǎn)頭,緩緩說道:“曾施主比老衲高明得多了?!弊笫肿プ∮沂值奈甯种?,一施勁力,正要將之折斷,突覺左腕上一麻,勁道全然使不出來,正是張無忌的手指在他手腕穴道上輕輕拂過。只聽他朗聲說道:“晚輩以少林派的龍爪手勝了大師,于少林威名有何妨礙?晚輩若非以少林絕藝和大師對敵,天下再無第二門功夫,能占得大師半點(diǎn)上風(fēng)?!?br/>
空性在一時(shí)憤激之中,原想自斷五指,終身不言武功,聽他如此說,但覺對方言語行事,處處對本門十分回護(hù),若非如此,少林派千百年來的威名,可說在自己手中損折殆盡,自己豈非成了少林一派的大罪人?言念及此,不由得對他大是感激,眼中淚光瑩瑩,合十說道:“曾施主仁義過人,老衲既感且佩?!睆垷o忌深深一揖,說道:“晚輩犯上不敬,還須請大師恕罪?!笨招晕⑽⒁恍?,說道:“這龍爪手到了曾施主手中,竟然能有如此威力,老衲以前做夢也料想不到,日后有暇,還望駕臨敝寺,老衲要一盡地主之誼,多多請教。”本來武林中人說到“請教”兩字,往往含有挑戰(zhàn)之義,但空性語意誠懇,確是佩服對方武術(shù),自愧不如,有意求教。
張無忌忙道:“不敢,不敢。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晚輩年幼淺學(xué),深盼他日得有機(jī)緣求大師指點(diǎn)?!彼@幾句話發(fā)自肺腑,也是說得懇切之極。
空性在少林派中身分極是崇高,雖因生性純樸,全無治事之才,在寺中不任重要職司,但人品武功,素為僧眾推服。少林派中自在智以下見他如此,既覺氣沮,對張無忌顧全本派顏面也是暗暗感激,都覺今日之事,本門是決計(jì)不能再出手向他索戰(zhàn)的了??罩谴髱熓沁@次六大派圍攻明教的首領(lǐng),眼見情勢如此,心中十分尷尬,魔教覆滅在即,卻給這一個(gè)無名少年插手阻撓,倘若便此收手,豈不被天下豪杰笑掉了牙齒?一時(shí)拿不定主意,斜眼向華山派的掌門人神機(jī)子鮮于通使了個(gè)眼色。鮮于通足智多謀,是這次圍攻明教的軍師,見空智大師使眼色向自己求救,當(dāng)即折扇輕揮,緩步而出。張無忌見來者是個(gè)四十余歲的中年文士,眉目清秀,俊雅瀟灑,心中先存了三分好感,拱手道:“請了,不知這位前輩有何見教。”鮮于通尚未回答,殷天正道:“這是華山派掌門鮮于通,武功平常,鬼計(jì)多端?!睆垷o忌一聽到鮮于通之名,暗想:“這名字好熟,甚么時(shí)候聽見過???”只見鮮于通走到身前一丈開外,立定腳步,拱手說道:“曾少俠請了!”張無忌還禮道:“鮮于掌門請了?!?br/>
鮮于通道:“曾少俠神功蓋世,連敗崆峒諸老,甚且少林神僧亦甘拜下風(fēng),在下佩服之至。不知是哪一位前輩高人門下,調(diào)教 出這等近世罕見的少年英俠出來?”
張無忌一直在思索甚么時(shí)候聽人說起過他的姓名,對他的問話沒有置答。
鮮于通仰天打個(gè)哈哈,朗聲說道:“不知曾少俠何以對自己的師承來歷,也有這等難言之隱?古人言道:‘見賢思齊,見不賢……’”張無忌聽到“見賢思齊”四字,猛地里想起“見死不救”來,登時(shí)記起,五年前在蝴蝶谷中之時(shí),胡 青牛曾對他言道:華山派的鮮于通害死了他妹子。當(dāng)時(shí)張無忌小小的心靈之中曾想:“這鮮于通如此可惡,日后倘若不遭報(bào)應(yīng),老天爺哪里還算有眼?”一凝神之際,將胡 青牛的說話清清楚楚的記了起來:“一個(gè)少年在苗疆中了金蠶蠱毒,原本非死不可,我三日三夜不睡,耗盡心血救治了他,和他義結(jié)金蘭,情同手足,哪知后來他卻害死了我的親妹子……唉,我那苦命的妹子……我兄妹倆自幼父母見背,相依為命?!焙?青牛說這番話時(shí),那滿臉皺紋、淚光瑩瑩的哀傷情狀,曾令張無忌心中大是難過。胡 青牛又說,后來曾數(shù)次找他報(bào)仇,只因華山派人多勢眾,鮮于通又狡猾多智,胡 青牛反而險(xiǎn)些命喪他手。他想到此處,雙眉一挺,兩眼神光炯炯,向鮮于通直射過去,又想起鮮于通曾有個(gè)弟子薛公遠(yuǎn),被金花婆婆打傷后自己救了他的性命,哪知后來反而要將自己煮來吃了,這兩師徒恩將仇報(bào),均是卑鄙無恥的奸惡之徒,薛公遠(yuǎn)已死,眼前這鮮于通卻非好好懲戒一番不可,當(dāng)下微微一笑,說道:“我又沒在苗疆中過非死不可的劇毒,又沒害死過我金蘭之交 的妹子,哪有甚么難言之隱?”
鮮于通聽了這句話,不由得全身一顫,背上冷汗直冒。當(dāng)年他得胡 青牛救治性命后,和胡 青牛之妹胡 青羊相戀。胡 青羊以身相許,竟致懷孕,哪知鮮于通后來貪圖華山派掌門之位,棄了胡 青羊不理,和當(dāng)時(shí)華山派掌門的獨(dú)生愛女成親。胡 青羊羞憤自盡,造成一尸兩命的慘事。這件事鮮于通一直遮掩得密不通風(fēng),不料事隔十余年,突然被這少年當(dāng)眾揭了出來,如何不令他驚惶失措?當(dāng)下便起毒念:“這少年不知如何,竟會得知我的陰私,非下辣手立即除了不可,決不能容他多活一時(shí)三刻,否則給他張揚(yáng)開來,那還了得?”霎時(shí)之間鎮(zhèn)定如恒,說道:“曾少俠既不肯見告師承,在下便領(lǐng)教曾少俠的高招。咱們點(diǎn)到即止,還盼手下留情?!闭f著右掌斜立,左掌便向張無忌肩頭劈了下來,朗聲道:“曾少俠請!”竟不讓張無忌再有說話的機(jī)會。張無忌知他心意,隨手舉掌輕輕一格,說道:“華山派的武藝高明得很,領(lǐng)不領(lǐng)教,都是一般。倒是鮮于掌門恩將仇報(bào)、忘恩負(fù)義的功夫,卻是人所不及……”
鮮于通不讓他說下去,立即撲上貼身疾攻,使的是華山派絕技之一的七十二路“鷹蛇生死搏”。他收攏折扇,握在右手,露出鑄作蛇頭之形的尖利扇柄,左手使的則是鷹抓功路子;右手蛇頭點(diǎn)打刺戳,左手則是擒拿扭勾,雙手招數(shù)截然不同。這路“鷹蛇生死搏”乃華山派已傳之百余年的絕技,鷹蛇雙式齊施,蒼鷹矯矢之姿,毒蛇靈動之勢,于一式中同時(shí)現(xiàn)出,迅捷狠辣,兼而有之。
可是力分則弱,這路武功用以對付常人,原能使人左支右絀,顧得東來顧不得西,張無忌只接得數(shù)招,便知對方招數(shù)雖精,勁力不足,比之空性神僧可差得遠(yuǎn)了,當(dāng)下隨手拆接,說道:“鮮于掌門,在下有一件不明之事請教,你當(dāng)年身中劇毒,已是九死一生。人家拚著三日三夜不睡,竭盡心力的給你治好了,又和你義結(jié)金蘭、待你情若兄弟。為甚么你如此狠心,反而去害死了他的妹子?”
鮮于通無言可答,張口罵道:“胡 ……”他本想罵:“胡說八道”,跟對方強(qiáng)辯。他素以言辭便給、口齒伶俐著稱武林,耳聽得張無忌在揭自己的瘡疤,使想捏造一番言語,不但遮掩自己的失德,反而誣陷對方,待張無忌憤怒分神,便可乘機(jī)暗下毒手,眼見到張無忌勝過空性神僧的身手,自己上場之前就沒盼能在武功上勝過了他。
哪知剛說了一個(gè)“胡 ”字,突然間一股沉重之極的掌力壓將過來,逼
十在他的胸口,鮮于通喉頭氣息一沉,下面那“……說八道”三個(gè)字便咽回了肚中,霎時(shí)之間,只覺肺中的氣息便要被對方掌力擠逼
十出來,急忙潛運(yùn)內(nèi)功??嗫鄵纬?,耳中卻清清楚楚的聽得張無忌說道:“不錯,不錯!你倒記得是姓‘胡 ’的,為甚么說了個(gè)‘胡 ’字,便不往下說呢?胡 家小姐給你害得好慘,這些年來。你難道不感內(nèi)疚么?”鮮于通窒悶難當(dāng),呼吸便要斷絕,急急連攻三招。張無忌掌力一松,鮮于通只感胸口輕了,忙吸了口長氣,喝道:“你……”但只說了個(gè)“你”字,對方掌力又逼
十到胸前,話聲立斷。張無忌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dāng),是就是,非就非,為甚么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蝶谷醫(yī)仙胡 青牛先生當(dāng)年救了你的性命,是不是?他的親妹子是給你親手害死的。是不是?”他不知胡 青牛之妹子如何被害,無法說得更加明白,但鮮于通卻以為自己一切所作所為,對方已全都了然于胸,又苦于言語無法出口,臉色更加白了。
旁觀眾人素知鮮于通口若懸河,最擅雄辯,此刻見他臉有愧色,在對方嚴(yán)詞詰責(zé)之下竟然無言以對,對張無忌的說話不由得不信。張無忌以絕頂神功壓迫他的呼吸,除了鮮于通自己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之外,旁人但見張無忌雙拳揮舞,拆解鮮于通的攻勢,偶爾則反擊數(shù)掌,縱是各派一流高手,也瞧不破其中的秘奧。華山派中的諸名宿、門人眼見掌門人如此當(dāng)眾出丑,被一個(gè)少年罵得狗血淋頭,卻無一句辯解,人人均感羞愧無地。另有一干人知道鮮于通詭計(jì)多端,卻以為他暫且隱忍,稍停便有極厲害的報(bào)復(fù)之計(jì)。只聽張無忌又大聲斥道:“咱們武林中人,講究有恩報(bào)恩、有怨報(bào)怨,那蝶谷醫(yī)仙是明教中人,你身受明教的大恩,今日反而率領(lǐng)門人,前來攻擊明教。人家救你性命,你反而害死他的親人,如此禽獸 不如之人,虧你也有臉面來做一派的掌門!”他罵得痛快淋漓,心想胡 先生今日若是在此,親耳聽到我為他伸怨雪恨,當(dāng)可一吐心中的積憤,眼下罵也罵得夠了,今日不能傷他的性命,日后再找他算帳,當(dāng)下掌力一收,說道:“你既自知羞愧,那便暫且寄下你頸上的人頭?!滨r于通突然間呼吸暢爽,喝道:“小賊,一派胡 言!”折扇柄向著張無忌面門一點(diǎn),立即向旁躍開。張無忌鼻中突然聞到一陣甜香,登時(shí)頭腦昏眩,腳下幾個(gè)踉蹌,但覺天旋地轉(zhuǎn),眼前金星亂舞……鮮于通喝道:“小賊,教你知道我華山絕藝‘鷹蛇生死搏’的厲害!”說著縱身上前,左手五指向張無忌右腋下的“淵腋穴”上抓了下去。他只道這一把抓落,張無忌已絕無反抗之能,哪知著手之處,便如抓到了一張滑溜溜的大魚皮,竟使不出半點(diǎn)勁道。
但聽得華山派門人弟子彩聲雷動:“鷹蛇生死搏今日名揚(yáng)天下!”“華山鮮于掌門神技驚人!”“教你這小賊見識見識貨真價(jià)實(shí)的武功!”張無忌微微一笑,一口氣向鮮于通鼻間吹了過去。鮮于通陡然聞到一股甜香,頭腦立時(shí)昏暈,這一下當(dāng)真是嚇得魂飛魄散,張口待欲呼喚。張無忌左手在他雙腳膝彎中一拂。鮮于通立足不定,撲地跪倒,伏在張無忌面前,便似磕拜求饒一般。這一下變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眼見張無忌已然身受重傷,搖搖欲倒,哪知一剎那間,變成鮮于通跪在他的面前,難道他當(dāng)真有妖法不成?張無忌彎下腰去,從鮮于通手中取過折扇,朗聲說道:“華山派自負(fù)名門正派,真料不到居然還有一手放蠱下毒的絕藝,各位請看!”說著輕輕一揮,打開折扇,只見扇上一面繪的是華山絕峰,千仞疊秀,翻將過來,另一面寫著郭璞的六句“太華贊”:“華岳靈峻,削成四方。愛有神女,是挹玉漿。其誰游之?龍駕云裳?!睆垷o忌折攏扇子,說道:“誰知道這把風(fēng)雅的扇子之中,竟藏著一個(gè)卑鄙陰毒的機(jī)關(guān)?!闭f著走到一棵花樹之前,以扇柄對著鮮花揮了幾下,片刻之間,花瓣紛紛萎謝,樹葉也漸轉(zhuǎn)淡黃。
眾人無不駭然,均想:“鮮于通在這把扇中藏的不知是甚么毒藥,竟這等厲害?”只聽得鮮于通伏在地下,猶如殺豬般的慘叫,聲音凄厲,撼人心弦,“啊……啊……”的一聲聲長呼,猶如有人以利刃在一刀刀刺到他身上。本來以他這等武學(xué)高強(qiáng)之士,便真有利刃加身,也能強(qiáng)忍痛楚,決不致當(dāng)眾如此大失身 分的呼痛。他每呼一聲,便是削了華山派眾人的一層面皮。只聽他呼叫幾聲,大聲道:“快……快殺了我……快打死我罷……”張無忌道:“我倒有法子給你醫(yī)治,只不知你扇中所藏的是何毒物。不明毒源,那就難以解救了?!?br/>
鮮于通叫道:“這……這是金蠶……金蠶蠱毒……快……快打死我……啊……啊……”
眾人聽到“金蠶蠱毒”四字,年輕的不知厲害,倒也罷了,各派耆宿卻盡皆變色,有些正直之士已大聲斥責(zé)起來。原來這“金蠶蠱毒”乃天下毒物之最,無形無色,中毒者有如千萬條蠶蟲同時(shí)在周身咬嚙,痛楚難當(dāng),無可形容。武林中人說及時(shí)無不切齒痛恨。這蠱毒無跡象可尋,憑你神功無敵,也能被一個(gè)不會半點(diǎn)武功的婦女兒童下了毒手,只是其物難得,各人均只聽到過它的毒名,此刻才親眼見到鮮于通身受其毒的慘狀。張無忌又問:“你將金蠶蠱毒藏在折扇之中,怎會害到了自己?”鮮于通道:“快……殺了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說到這里,伸手在自己身上亂抓亂擊,滿地翻滾。張無忌道:“你將扇中的金蠶蠱毒放出來害我,卻被我用內(nèi)力逼
十了回來,你還有甚么話說?”
鮮于通尖聲大叫:“是我自己作孽……我自作孽……”伸出雙手扼在自己咽喉之中。想要自盡。但中了這金蠶蠱毒之后,全身已無半點(diǎn)力氣,拚命將額頭在地下碰撞,也是連面皮也撞不破半點(diǎn)。這毒物令中毒者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偏偏又神智清楚,身上每一處的痛楚加倍清楚的感到,比之中者立斃的毒藥,其可畏可怖,不可同日而語。當(dāng)年鮮于通在苗疆對一個(gè)苗家女子始亂終棄,那女子便在他身上下了金蠶蠱毒。但仍盼他回心轉(zhuǎn)意,下的分量不重,以便解救。鮮于通中毒后當(dāng)即逃出,他也真工于心計(jì),逃出之時(shí),竟偷了那苗家女子的兩對金蠶,但逃出不久便即癱倒。恰好胡 青牛正在苗疆采藥,將他救活。鮮于通此后依法飼養(yǎng)金蠶,制成毒粉,藏在扇柄之中。扇柄上裝有機(jī)括,一加撳按,再以內(nèi)力逼
十出,便能傷人于無形。他適才一動手便即受制,內(nèi)力使發(fā)不出,直到張無忌撒手相讓,他立即使出一招“鷹揚(yáng)蛇竄”,扇柄虛指,射出蠱毒。
幸得張無忌內(nèi)力深厚無比,臨危之際屏息凝氣,反將毒氣噴回,只要他內(nèi)力稍差,那么眼前在地下輾轉(zhuǎn)呼號之人,便不是鮮于通而是他了。他熟讀王難姑的“毒經(jīng)”,深知這金蠶蠱毒的厲害,暗中早已將一口真氣運(yùn)遍周身,察覺絕無異狀,這才放心,眼前鮮于通如此痛苦,不禁起了惻隱之心,但想:“救是可以相救,卻要他親口吐露自己當(dāng)年的惡行?!崩事暤溃骸斑@金蠶蠱毒救治之法,我倒也懂得,只是我問你甚么,你須老實(shí)回答,若有半句虛言,我便撒手不理,任由你受罪七日七夜,到那時(shí)肉腐見骨,滋味可不好受。”
鮮于通身上雖痛,神志卻極清醒,暗想:“當(dāng)年那苗家女子在我身上下了此毒之后,也說要我苦受折磨七日七夜之后,這才肉腐見骨而死,怎地這小子說得一點(diǎn)不錯?”可是仍不信他會有蝶谷醫(yī)仙胡 青牛的神技,能解此劇毒,說道:“你……救不了我的……”張無忌微微一笑,倒過折扇,在他腰眼中點(diǎn)了一點(diǎn),說道:“在此處開孔,傾入藥物后縫好,便能驅(qū)走蠱毒?!滨r于通忙不迭的道:“是,是!一點(diǎn)兒也……也……不錯?!睆垷o忌道:“那么你說罷,你一生之中,做過甚么虧心事?!滨r于通道:“沒……沒有……”張無忌雙手一拱道:“請了!你在這兒躺七天七夜罷?!滨r于通忙道:“我……我說……”可是要當(dāng)眾述說自己的虧心事,究是大大的為難,他囁嚅半晌,終于不說。突然之間,華山派中兩聲清嘯,同時(shí)躍出二人,一高一矮,年紀(jì)均已五旬有余,手中長刀閃耀,縱身來到張無忌身前。那身矮老者尖聲說道:“姓曾的,我華山派可殺不可辱,你如此對付我們鮮于掌門,非英雄好漢所為?!睆垷o忌抱拳說道:“兩位尊姓大名?”那矮小老者怒道:“諒你也不配問我?guī)熜值艿拿?。”俯下身來,左手便去抱鮮于通。張無忌拍出一掌,將他逼
十退一步,冷冷的道:“他周身是毒,只須沾上一點(diǎn),便和他一般無異,閣下還是小心些罷!”那矮小老者一怔,只嚇得全身皆顫,卻聽鮮于通叫道:“快救我……快救我……白垣白師哥,是我用這金蠶蠱毒害死的,此外再也沒有了,再也沒虧心事了?!?br/>
他此言一出,那高矮二老以及華山派眾人一齊大驚。矮老者問道:“白垣是你害死的?此言可真?你怎說他死于明教之手?”鮮于通叫道:“白……白師哥……求求你,饒了我……”他一面慘叫,一面不住的磕頭求告,叫道:“白師哥……你死得很慘,可是誰叫你當(dāng)時(shí)那么狠狠逼
十我……你要說出胡 家小姐的事來,師父決不能饒我,我……我只好殺了你滅口啊。白師哥……你放了我……你饒了我……”雙手用力扼迫自己的喉嚨,又道:“我害了你,只好嫁禍于明教,可是……可是……我給你燒了多少紙錢,又給你做了多少法事,你怎么還來索我的命?你的妻兒老小,我也一直給你照顧……他們衣食無缺啊?!贝丝倘展馄照?,廣場上到處是人,但鮮于通這幾句哀求之言說得陰風(fēng)慘慘,令人不寒而栗,似乎白垣的鬼魂真的到了身前一般。華山派中識得白垣的,更是驚懼。張無忌聽他如此說,卻也大出意料之外,本來只要他自承以怨報(bào)德、害死胡 青牛之妹,哪知他反而招供害死了自己的師兄。卻不知胡 青羊雖是因他而死,畢竟是她自盡,鮮于通薄幸寡德,心中一直也未覺如何慚愧,白垣卻是他親手加害。當(dāng)時(shí)白垣身中金蠶蠱毒后輾轉(zhuǎn)翻滾的慘狀,今日他一一身受,腦海中想到的只是“白垣”兩字,又驚又痛之下,便像見到白垣的鬼魂前來索命。
張無忌也不知那白垣是甚么人,但聽了鮮于通的口氣,知他將暗害白垣的罪行推在明教的頭上,華山派所以參與光明頂之役,多半由此而起,朗聲說道:“華山派各位聽了,白垣白師父并非明教所害,各位可錯怪了旁人。”
那高大老者突然舉刀,疾往鮮于通頭上劈落。張無忌折扇伸出,在他刀上一點(diǎn),鋼刀蕩開,拍的一下,掉在地下,直插入土里一尺有余。那高老者怒道:“此人是本派叛徒,我們自己清理門戶,你何必插手干預(yù)?”張無忌道:“我已答應(yīng)治好他身上蠱毒,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貴派門戶紛爭,盡可待回歸華山之后,慢慢清理不遲。”
那矮老者道:“師弟,此人之言不錯?!憋w起一腳,踢在鮮于通背心“大椎穴”上,這一腳既踢中了他穴道,又將他踢得飛了起來,直摜出去,拍撻一聲,摔在華山派眾人面前。鮮于通穴道上受踢,雖然全身痛楚不減,卻已叫喊不出聲音,只是在地下掙扎扭動。他自有親信的門人弟子,但均怕沾到他身上劇毒,誰也不敢上前救助。
那矮老者向張無忌道:“我?guī)熜值苁酋r于通這家伙的師叔,你幫我華山派弄明白了門戶中的一件大事,令我白垣師侄沉冤得雪,謝謝你啦!”說著深深一揖。那高老者跟著也是一揖。張無忌急忙還禮,道:“好說,好說?!卑险吲e刀虛砍一刀,厲聲道:“可是我華山派的名聲,卻也給你這小子當(dāng)眾毀得不成模樣,我?guī)熜值芨戕樟诉@兩條老命!”高老者也道:“我?guī)熜值芨戕樟诉@兩條老命?!备仪樗聿碾m然高大,卻是唯那矮老者馬首是瞻,矮老者說甚么,他便跟著說甚么。張無忌道:“華山派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偶爾出一個(gè)敗類,不礙貴派威名。武林中不肖之徒,各大門派均在所難免,兩位何必耿耿于懷?”高老者道:“依你說是不礙的?”張無忌道:“不礙的?!备呃险叩溃骸皫煾纾@小子說是不礙的,咱們就算了罷!”他對張無忌頗存怯意,實(shí)是不敢和他動手。矮老者厲聲道:“先除外侮,再清門戶。華山派今日若是勝不得這小子,咱們豈能再立足于武林之中?”高老者道:“好!喂,小子,咱們可要兩個(gè)打你一個(gè)了。你要是覺得不公平,那便乘早認(rèn)輸了事?!卑险呙碱^一皺,喝道:“師弟,你……”張無忌接口道:“兩個(gè)打我一個(gè),那再好也沒有了,倘若你們輸了,可不能再跟明教為難?!备呃险叽笙?,大聲道:“咱們兩個(gè)打你一個(gè),那你決計(jì)活不了。我?guī)熜值苡幸惶變蓛x刀法,變化莫測,聯(lián)刀攻敵,萬夫莫當(dāng)。我就只擔(dān)心你定要單打獨(dú)斗,一個(gè)對一個(gè)。你既肯一個(gè)對我們兩個(gè),那是輸定了,說過的話,可不許反悔?!睆垷o忌道:“我決不反悔便是,老前輩刀下留情?!备呃险叩溃骸拔业断率菦Q不容情的。我們這路兩儀刀法一施展,越來越凌厲,那可沒甚么客氣。我瞧你這小子人也不壞,砍死了你,倒怪可憐的……”矮老者怒喝:“師弟,少說一句成不成?”高老者道:”少說一句,當(dāng)然可以。不過我是先行提醒他,叫他留神,咱師兄弟這套兩儀刀法,乃是反兩儀,式式不依常規(guī)……”矮老者厲聲喝道:“住口!”轉(zhuǎn)頭向張無忌道:“請接招!”揮刀便砍了過去。張無忌舉起鮮于通那柄折扇,按在他刀背上一引。高老者大聲叫道:“喂,喂!不成,不成!這個(gè)樣子,咱們寧可不比。”張無忌道:“怎么?”高老者道:“這把扇子中有毒,不小心濺了開來,可不是玩的?!?br/>
張無忌道:“不錯,這種劇毒之物,留在世上只有害人?!庇沂质持袃筛种笒蹲∩缺?,往下一擲,那扇子嗤的一聲,直沒入土中,地下僅余一個(gè)小孔。這一手神功,廣場之上再無第二人能辦得到,眾人忍不住都大聲喝起彩來。高老者將單刀挾在腋下,雙手用力鼓掌,說道:“你快去取一件兵刃來罷。”
張無忌本來不愿當(dāng)眾炫耀,不過今日局面大異尋常,若不顯示神功,藝壓當(dāng)場,要想六大派人眾就此罷手,回歸中原,那可是千難萬難,便道:“前輩看我用甚么兵刃的好?”高老者伸出手去,在他肩頭拍了兩拍,笑道:“你這娃兒倒也有趣,你愛用甚么兵刃,居然問起我來了?!睆垷o忌知他這么拍幾下不過是老人家喜歡少年人的表示,并無惡意。但旁觀眾人卻都吃了一驚,心想兩人對敵過招,一個(gè)人隨隨便便的伸手去拍敵手肩膀,對方居然并不閃避,倘若那高老者手上使勁,或是乘機(jī)拍中他的穴道,豈非不用比武,便分勝?。繀s不知張無忌有神功護(hù)身,高老者倘若忽施暗算,也決計(jì)傷他不到。高老者笑道:“我叫你用甚么兵刃,你便聽我的話么?”張無忌微笑道:“可以?!备呃险咝Φ溃骸澳氵@娃兒武藝很好,十八般兵刃,想是件件皆能的了。要你空手和我們兩個(gè)老人家過招,又說不過去?!睆垷o忌笑道:“空手也不妨的。”高老者游目四周,想要找一件最不稱手的兵刃給他,突然看到廣場左角放著幾塊大石,便道:“我讓你也占些便宜,用件極沉重的兵刃。”說著向著幾塊大石一指,呵呵大笑。這些大石每塊總有二三百斤,力氣小些的連搬也搬不動,何況長期來給人當(dāng)作凳坐,四周光溜溜的,無可著手之處,怎能作為兵刃?高老者原意是出個(gè)難題,開開玩笑,最好對方給擠兌住了,知難而退,比武之事就此作罷。不料張無忌微微一笑,說道:“這件兵刃倒也別致,老前輩是考我的功夫來著。”說著走到石塊之前,左手伸出,抄起一塊大石,托在手里,說道:“兩位請!”話聲甫畢,連身帶石一躍而起,縱到了兩個(gè)老者的身前。眾人只瞧得張大了口,連喝彩也忘記了。高老者伸手猛拉胡 子,叫道:“這……這個(gè)可是奇哉怪也!”矮老者知道今日實(shí)是遇上了生平從所未遇的大敵,當(dāng)下穩(wěn)步凝氣,注視對手,說道:“有僭了!”青光閃動,身隨刀進(jìn),直攻張無忌右臂。高老者道:“師哥,真打嗎?”矮老者道:“還有假的?”鋼刀兜了半個(gè)圈子,方向突變,斜劈張無忌肩頭。張無忌旁退讓開,只見斜刺里青光閃耀,高老者揮刀砍來。張無忌喝道:“來得好!”橫過石頭一擋,當(dāng)?shù)囊宦曧懀@一刀砍在石上,火花四濺,石屑紛飛。張無忌舉起大石,順勢推了過去。高老者叫道:“啊喲,這是‘順?biāo)浦邸闶勾笫^也有招數(shù)么?”矮老者大聲喝道:“師弟,‘混沌一破’!”揮刀從背后反劃了個(gè)弧形,彎彎曲曲的斬向張無忌。高老者接口道:“太乙生萌,兩儀合德……”矮老者接口道:“日月晦明。”兩人口中呼喝,刀招源源不絕的遞出。張無忌施展九陽神功,將大石托在手里運(yùn)轉(zhuǎn)如意。高矮二老使開了反兩儀刀法,刀刀狠辣,招招沉猛,但張無忌手中這塊石頭實(shí)在太大,只須稍加轉(zhuǎn)側(cè),便盡數(shù)擋住了二老砍劈過來的招數(shù)。高老者大叫:“你兵刃上占的便宜太多,這般打法實(shí)在不公平?!睆垷o忌笑道:“那么不用這笨重兵器也成。”突然將大石往空中拋去,二老情不自禁的抬頭一看,豈知便這么微一疏神,后頸穴道已同時(shí)被對手抓住,登時(shí)動彈不得。張無忌身子向后彈出,大石已向二老頭頂壓將下來。
眾人失聲驚呼聲中,張無忌縱身上前,左掌揚(yáng)出,將大石推出丈余,砰的一聲,落在地下,陷入泥中有幾尺余。他伸手在二老肩頭輕輕拍了幾下,微笑道:“得罪了!晚輩跟兩位開個(gè)玩笑。”他這么一拍,高矮老者被封的穴道登時(shí)解了。矮老者臉如死灰,嘆道:“罷了,罷了!”高老者卻搖頭道:“這個(gè)不算。”張無忌道:“怎么不算?”高老者道:“你不過力氣大,搬得起大石頭,可不是在招數(shù)上勝了我哥兒倆?!睆垷o忌道:“那么咱們再比?!备呃险叩溃骸霸俦纫部梢?,不過得想個(gè)新鮮法兒才成,否則凈給你占便宜,我們輸了也不心服,你說是不是?”張無忌點(diǎn)頭道:“是!”
小昭一直注視著場中的比拚,這時(shí)伸手刮著臉皮,叫道:“羞啊,羞啊!胡 子一大把,自己老占便宜,反說吃虧?!彼种干舷乱苿?,手腕上的鐵鏈便叮當(dāng)作響,清脆動聽。高老者哈哈一笑,說道:“常言說得好:吃虧就是便宜。我老人家吃過的鹽,還多過你吃的米。我走過的橋,長過你走的路。小丫頭嘰嘰喳喳甚么?”回頭對張無忌道:“要是你不服,那就不用比了。反正這一回較量你沒有輸,我們也沒贏,雙方扯了個(gè)直。再過三十年,大家再比過也不遲……”矮老者聽他越說越是胡 混,自己師兄弟二人說甚么也是華山派的耆宿,怎能如此耍賴,當(dāng)即喝道:“姓曾的,我們認(rèn)栽了,你要怎般處置,悉聽尊便?!睆垷o忌道:“兩位請便。在下只不過斗膽調(diào)處貴派和明教的過節(jié),實(shí)是別無他意?!备呃险叽舐暤溃骸斑@可不成!還沒說出新鮮的比武主意,怎么你就打退堂鼓了?這不是臨陣退縮、望風(fēng)披靡么?”矮老者皺眉不語,他知這個(gè)師弟雖然說話瘋瘋癲癲,但靠了一張厚臉皮,往往說得對方頭昏腦脹,就此轉(zhuǎn)敗為勝。今日在天下眾英雄之前施此伎倆,原是沒甚么光彩,然而如果竟因此而勝得張無忌,至少功過可以相抵。
張無忌道:“依前輩之意,該當(dāng)如何?”高老者道:“咱們?nèi)A山派這套‘反兩儀刀法’的絕藝神功,你是嘗過味道了。想來你還不知昆侖派有一套‘正兩儀劍法’,變化之精奇奧妙,和華山派的刀法可說是一時(shí)瑜亮,各擅勝場。倘若刀劍合璧,兩儀化四象,四象生八卦,陰陽相調(diào),水火互濟(jì),唉……”說到這里,不住搖頭,緩緩嘆道:“威力太強(qiáng),威力太強(qiáng)!你是不敢抵擋的了!”張無忌轉(zhuǎn)頭向著昆侖派,說道:“昆侖派哪位高人肯出來賜教?”高老者搶著道:“昆侖派中除了鐵琴先生夫婦,常人也不配和我?guī)熜值苈?lián)手。就不知何掌門有這膽量沒有?”眾人都是一樂:“這老兒說他傻,卻不傻,他要激得昆侖派兩大高手下場相助。”何太沖和班淑嫻對望了一眼,都不知這高矮二老是甚么人,他們是掌門人鮮于通的師叔,班輩甚高,想必平時(shí)少在江湖上行走,自己又僻處西域,是以不識。夫妻二人均想:“這兩個(gè)老兒斗不過那姓曾的少年,便想拉我們趕這淌渾水。一起勝了,他們臉上也有光彩?!敝宦犇歉呃险叩溃骸袄雠珊问戏驄D不敢和你動手,那也難怪。他們的正兩儀劍法雖然還不錯,但失之呆滯,比起華山派的反兩儀刀法來,本來稍遜一籌兩籌?!卑嗍鐙勾笈?,縱身入場,指著高老者道:“閣下尊姓大名?”高老者道:“我也姓何,何夫人請了。”這兩句話顯是撿了個(gè)現(xiàn)成便宜。旁邊許多人都笑了出來。
班淑嫻是昆侖派的“太上掌門”,連何太沖也忌她三分,數(shù)十年來在昆侖山下頤指氣使慣了,數(shù)百里方圓之內(nèi),儼然女王一般,如何能受這等奚落取笑?突然間嗤的一聲響,挺劍直向高老者左肩刺去。這一下拔劍出招的手法迅捷無倫,在一瞬之前,還見她兩手空空,柳眉微豎,一瞬之后,已是長劍在手,劍尖離高老者肩頭不及半尺。高老者一驚之下,回刀橫揮,當(dāng)?shù)囊豁?,刀劍相?,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格開了。班淑嫻使的是一招“金針渡劫”,那高老者使的卻是一招“萬劫不復(fù)”,一正一反,均是施發(fā)了兩儀術(shù)數(shù)中的極致。莫看那高老者在張無忌手下縛手縛腳,似是功夫平庸,實(shí)則他刀法上的造詣確是不同凡響。兩人刀劍相交 ,各自退開一步,不禁一怔,心中均十分佩服對方這一招的精妙。兩人派別不同,武功大異,生平從未見過面,但一招之下,發(fā)覺自己這套武功和對方若合符節(jié),配合得天衣無縫,猶似一個(gè)人一生寂寞,突然間遇到了知己般的喜歡。班淑嫻忍不住想:“他華山派的反兩儀刀法果然了得,若和他聯(lián)手攻敵,當(dāng)可發(fā)揮天下兵刃招數(shù)中的極詣?!备窒耄骸叭A山派這兩個(gè)家伙不是這少年的對手,我昆侖派跟他動手,也無取勝把握。我們?nèi)艟痛讼聢觯鞘抢?、華山兩派四大高手合戰(zhàn)一個(gè)無名少年、未免太失身 分,然而這是華山派想出來的主意?!碑?dāng)下回頭向何太沖叫道:“喂,你過來!”何太沖雖對妻命不敢有違,但在眾目睽睽之下,仍要擺足掌門人的架子,“哼”的一聲,緩緩站起。四名小童前導(dǎo),一捧長劍,一捧鐵琴,另外兩名各持佛塵。五人走到廣場中心,捧劍小童雙手端劍過頂,躬身呈上,何太沖接了,四名小童躬身退下。班淑嫻道:“華山派的反兩儀刀法,招數(shù)上倒也不算含糊?!备呃险哝移ばδ樀牡溃骸岸嗝少澷p?!卑嗍鐙箼M了他一眼,說道:“咱們四個(gè)就拿這小娃兒喂喂招,切磋一下昆侖、華山兩派的武功?!彼f著回過頭來,突然“咦”的一聲,瞪著張無忌道:“你……你……”她和張無忌分手不過五年,雖然他在這五年中自孩童成為少年,身材長高了,但面目依稀還是相識。張無忌道:“咱們從前的事,要不要一切都說將出來?我是曾阿牛。”班淑嫻當(dāng)即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不愿以真姓名示人,如果自己將他揭破,那么他夫婦恩將仇報(bào)的種種不德情事,他也要當(dāng)眾宣布了,當(dāng)下長劍一舉,說道:“曾少俠武功大進(jìn),可喜可賀,還請出手指教?!毖韵嘛@然是說,咱們只比武藝,不涉舊事。張無忌微微一笑,道:“久仰賢夫妻劍法通神,尚請手下留情?!焙翁珱_說道:“曾少俠用甚么兵刃?”張無忌一見到他,便想起那對會吸毒的金冠銀冠小蛇。他摔入絕谷后,這對小蛇因無毒物為食,竟致生生餓死,跟著又想起他在武當(dāng)山上逼
十死自己父母、逼
十迫自己和楊不悔吞服毒酒、將自己打得目青鼻腫,一把將自己擲向山石,若不是楊逍正好在旁及時(shí)出手相救,自己這時(shí)尸骨早朽,還說甚么做魯仲連、做和事老?自己好心救了他愛妾性命,他卻如此恩將仇報(bào),一再加害。他想到此處,怒氣上沖,心道:“好何太沖,那一天你打得我何等厲害,今日我雖不能要了你的性命,至少也得狠狠打你一頓,出了當(dāng)日這口惡氣?!敝灰姾翁珱_夫婦和華山派的高矮二老分站四角,兩刀雙劍在日光下閃爍不定,突然間雙臂一振,身子筆直躍起,在空中輕輕一個(gè)轉(zhuǎn)折,撲向西首一棵梅樹,左手一探,折了一枝梅花下來,這才回身落地。他手持梅花,緩步走入四人之間,高舉梅枝,說道:“在下便以這梅枝當(dāng)兵刃,領(lǐng)教昆侖、華山兩派的高招。”那梅枝上疏疏落落的生著十來朵梅花,其中半數(shù)兀自含苞未放。眾人聽他如此說,都是一驚:“這梅枝一碰即斷,怎能和對方的寶劍利刀較量?”班淑嫻冷笑道:“很好,你是絲毫沒將華山、昆侖兩派的功夫放在眼下了?”張無忌道:“我曾聽先父言道,當(dāng)年昆侖派前輩何足道先生,琴劍棋三絕,世稱‘昆侖三圣’。只可惜咱們生得太晚,沒能瞻仰前輩的風(fēng)范,實(shí)為憾事?!边@幾句話人人都聽得出來,他大贊昆侖派的前輩,卻將眼前的昆侖人物瞧得不堪一擊。猛聽得昆侖派中一人聲如破鑼的大聲喝道:“小賊種,你有多大能耐,竟敢對我?guī)煾?、師叔無理?”喝聲未畢,一個(gè)滿腮虬髯的道人從人叢中竄了出來,挺劍猛向張無忌背心刺去。這道人身法極快,這一劍雖似事先已有警告,但劍招迅捷,實(shí)和偷襲殊無分別。張無忌竟不轉(zhuǎn)身,待劍尖將要觸及背心衣服,左足向后翻出,壓下劍刃,順勢踏落,將長劍踹在地下。那道人用力一抽,竟然紋絲不動。張無忌緩緩回過頭來,看這個(gè)道人時(shí),原來是他初回中原、在海船中遇到過的西華子,此人性子暴躁,曾一再對張無忌的母親殷素素口出無禮之言。張無忌心中一酸,說道:“你是西華子道長?”
西華子滿臉脹得通紅,并不答話,只是竭力抽劍。張無忌左腳突然松開,腳底跟著在劍刃上一點(diǎn)。西華子沒料到他會陡然松腳,力道用得猛了,一個(gè)踉蹌,向后硬跌。憑著他的武功修為,這一下雖然出其不意,但立時(shí)便可拿樁站定,不料剛使得個(gè)“千斤墜”,猛地里劍上一股極強(qiáng)的力道傳來,將他身子一推。登時(shí)一屁
十股坐倒,絕無抗御的余地,跟著聽得叮叮叮的幾聲清脆響聲,手中長劍寸寸斷絕,掌中抓著的只余一個(gè)劍柄。西華子驚愧難當(dāng),他是班淑嫻親傳的弟子,因此叫班淑嫻師父,而叫何太沖為“掌門師叔”,一瞥眼間,只見師父滿臉怒色,心知自己這一下丟了師門極大的臉面,事過之后必受重責(zé),不禁更是惶恐,忙一躍站起,喝道:“小賊種……”張無忌本想就此讓他回去,但聽他罵到“小賊種”三字,那是辱及了父母,手中梅枝在他身上一掠,已運(yùn)勁點(diǎn)了他胸腹間三處要穴,對高矮二老和何氏夫婦道:“請進(jìn)招罷!”班淑嫻對西華子低聲喝道:“走開!丟的人還不夠么?”西華子道:“是!”可是竟不移步。班淑嫻怒道:“我叫你走開,聽見沒有?”西華子道:“是!是!師父,是!”口中十分恭謹(jǐn),卻仍是不動。班淑嫻怒極,心想這家伙干么不聽起話來了?原來張無忌拂穴的手法快極,班淑嫻眼光雖然敏銳,卻萬萬想不到他的勁力可借柔物而傳,梅枝的輕輕一拂,無殊以判官筆連點(diǎn)穴道,當(dāng)下伸手在西華子肩頭重重一推,喝道:“站開些,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
西華子道:“是,師父,是!”身子平平向旁移開數(shù)尺,手足姿式卻半點(diǎn)沒變,就如是一尊石像被人推了一掌一般。這么一來,班淑嫻和何太沖才知他已在不知不覺間被張無忌點(diǎn)了穴道,心下暗自駭然。何太沖伸手去西華子腰脅推拿數(shù)下,想替他解開穴道。哪知勁力透入,西華子仍是一動不動。張無忌指著倚靠在楊逍身旁的楊不悔道:“這個(gè)小姑娘,五年前被你們封了穴道,強(qiáng)灌毒酒,我無法給他解開,今日令徒也是一般。貴我兩派的點(diǎn)穴手法不同,那也不足為異。”眾人聽他這么說,眼光都射向楊不悔身上,見她現(xiàn)下也不過是個(gè)稚齡少女,五年之前自是更加幼小,何太沖夫婦以一派掌門之尊,竟然這般欺負(fù)一個(gè)小姑娘,實(shí)在太失身 分。班淑嫻見眾人眼色有異,心想多說舊事有何好處,挺劍便往張無忌眉心挑去。便在同時(shí),何太沖長劍指向張無忌后心,跟著華山派高矮二老的攻勢也即展開。
張無忌身形晃動,從刀劍之間竄了開去,梅枝在何太沖臉上掠過。何太沖斜劍刺他腰脅。張無忌左手食指彈向矮老者的單刀,梅枝掃向何太沖的長劍。何太沖劍身微轉(zhuǎn),劍鋒對準(zhǔn)梅枝削去,心想你武功再高,木質(zhì)的樹枝終不能抵擋我劍鋒之一削。哪知張無忌的梅枝跟著微轉(zhuǎn),平平的搭在劍刃之上,一股柔和的勁力送出,何太沖的長劍直蕩了開去,當(dāng)?shù)囊豁懀瑒偤酶耖_了高老者砍來的一刀。
高老者叫道:“啊哈,何太沖,你倒戈助敵么?”何太沖臉上微微一紅,不能自認(rèn)劍招被敵人內(nèi)勁引開,只說:“胡說八道!”狠狠一劍,疾向張無忌刺去。
何太沖出招攻敵,班淑嫻正好在張無忌的退路上伏好了后著,高矮二老跟著施展反兩儀刀法。兩儀劍法和反兩儀刀法雖然正反有別,但均是從八卦中化出,再回歸八卦,可說是殊途而同歸。數(shù)招一過,四人越使越順手,兩刀雙劍配合得嚴(yán)密無比。張無忌本也料到他四人聯(lián)手,定然極不好斗,果然正反兩套武功聯(lián)在一起之后,陰陽相輔,竟沒絲毫破綻。他數(shù)次連遇險(xiǎn)招,倘若手中所持是件兵刃,當(dāng)可運(yùn)勁震斷對方刀劍,偏生過于托大,只拿了一根梅枝。陡然間矮老者鋼刀著地卷到,張無忌閃身相避,班淑嫻長劍疾彈出來,喝一聲:“著!”刺向張無忌大腿,在他褲腳上劃破了一道口子。張無忌回指點(diǎn)出,何太沖的長劍又已遞到,高矮二老的單刀分取上盤下盤。張無忌一時(shí)難以抵?jǐn)常`機(jī)一動,滑步搶到了西華子身后。班淑嫻跟上刺出一劍,招數(shù)狠毒,勁力之猛,直是欲置張無忌于死地,哪里是比武較量的行徑?張無忌在西華子身后一縮,班淑嫻這一劍險(xiǎn)些刺中徒兒身子,硬生生的斜開,西華子卻已“啊喲”一聲的叫了出來。待得何太沖從左首攻到,張無忌又在西華子身側(cè)一避。他一時(shí)捉摸不到這兩路正反兩儀武功的要旨,想不出破解之法,只有繞著西華子?xùn)|轉(zhuǎn)而閃,暫且將他當(dāng)作擋避刀劍的盾牌,心中暗叫:“張無忌啊張無忌,你也未免太過小覷了天下英雄?!溦弑?cái) @四個(gè)字,從今以后可得好好記在心中。焉知世上沒有比乾坤大挪移更厲害的功夫,沒有比九陽神功更渾厚的內(nèi)勁。該記得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敝宦牭盟闹苄β暣笞?。西華子猶似泥塑木雕般站在當(dāng)?shù)?,張無忌在他身側(cè)鉆來躍去,每當(dāng)何太沖等四人的刀劍從他身旁相距僅寸的掠過劈過,西華子便大聲“咦!”“??!”“唉喲!”的叫喊,偏又半點(diǎn)動彈不得,當(dāng)真是十二分的驚險(xiǎn),十二分的滑稽。班淑嫻怒氣上沖,眼見接連數(shù)次均可將張無忌傷于劍下,都是西華子橫擋其間,礙手礙腳,恨不得一劍將他劈為兩段,只是究有師徒之情,下不得手。華山派的高老者叫道:“何夫人,你不下手,我可要下手了。”班淑嫻恨恨的道:“我管得你么?”高老者揮刀橫掃,徑往西華子腰間砍去。張無忌心想不妙,這一刀若教他砍實(shí)了,不但自己少了個(gè)擋避兵刃的盾牌,而且西華子為己而死,又生糾紛,當(dāng)下左手衣袖拂出,一股勁風(fēng),將高老者的這一刀蕩了開去。矮老者一聲不響,單刀向張無忌項(xiàng)頸斜劈而下。張無忌閃身讓在右首,矮老者這一刀卻不變方向,疾向西華子肩頭劈下,便似收不住勢,非砍往他身上不可,口中卻叫道:“西華道兄,小心!”他知倘若劈死了西華子,勢須和昆侖派結(jié)怨成仇,這時(shí)裝作迫于無奈,咎非在己,以后便可推卸罪責(zé)。張無忌回身一掌,直拍矮老者的胸膛。矮老者氣息一窒,左掌推出,手中單刀卻仍是劈向西華子,驀地里雙掌相交 ,矮老者踉蹌后退,險(xiǎn)些跌倒。西華子眼見張無忌兩番出手,相護(hù)自己,暗生感激之意,又想:“今日若能逃得性命,決不能和華山派這高矮二賊善罷干休?!焙翁珱_、班淑嫻夫婦見張無忌回護(hù)西華子,兩人一般的心意:“這小子多了一層顧慮,那就更加縛手縛腳?!本共桓兴韧街?,劍招上越發(fā)的凌厲狠辣。高矮二老也是出刀加快,均知極不容易傷到張無忌,但如攻擊西華子而引他來救,便可令他身法中現(xiàn)出破綻,因此反賓為主,兩柄鋼刀倒是往西華子身上招呼的為多。少林、武當(dāng)、峨嵋各派高手見此情形,不禁暗暗搖頭,心下微感慚愧,均覺他四人若在此局勢之下殺了張無忌,連自己也不免內(nèi)疚于心。張無忌越斗越是情勢不利,心想:“我打他們不過,送了自己性命也就罷了,何必饒上這個(gè)道人?”當(dāng)下一掌驅(qū)退高老者,右手梅枝一顫,已將西華子的穴道解開。便在此時(shí),矮老者的一刀又砍向西華子下盤,張無忌飛腳踢他手腕,矮老者忙縮手時(shí),不料西華子穴道已解,突然砰的一拳,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打在矮老者鼻梁之上,登時(shí)鮮血長流。矮老者的武功原比西華子高得多,但哪料得到他呆立了這么久,居然忽能活動。變起倉卒,以致閃避不及。眾人一見,無不哈哈大笑。班淑嫻忍笑道:“西華。快退下!”西華子道:“是!那高賊還欠我一拳!”出拳想去打高老者時(shí)。矮老者左拳上擊、虛砍一刀,拍的一聲,左手手肘已重重撞在他胸口。這三下連環(huán)三式,乃是華山派的絕技。西華子身子晃了幾下,喉頭一甜,吐了口鮮血。何太沖左掌搭在他腰后,掌力一吐,將他肥大的身軀平平送出數(shù)丈以外,向矮老者道:“好一招‘華岳三神蜂’!”手中長劍卻嗤的一聲刺向張無忌。他掌底驅(qū)徒、口中譏刺、劍下攻敵,分別對付三人,竟然瀟灑自如。
高矮二老不再答話,凝神向張無忌進(jìn)擊。此刻他四人雖然互有心病,但西華子這障礙一去,四人刀法劍法又已配合的宛似天衣無縫一般,此攻彼援,你消我長,四人合成了一個(gè)八手八足的極強(qiáng)高手,招數(shù)上反復(fù)變化,層出不窮。華山、昆侖兩派的正反兩儀刀劍之術(shù),是從中國固有的河圖洛書、以及伏羲文王的八卦方位中推演而得,其奧妙精微之處,若能深研到極致,比之西域的乾坤大挪移實(shí)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易理深邃,何太沖夫婦及高矮二老只不過學(xué)得二三成而已,否則早已合力將敵手?jǐn)烙诘秳χ拢埵侨绱?,張無忌空有一身驚世駭俗的渾厚內(nèi)力,卻也無法脫困。這一番劇斗,人人看得怦然心動。只聽得何氏夫婦長劍上生出嗤嗤聲響,劍氣縱橫,高矮二老揮刀成風(fēng),刀光閃閃,四人步步進(jìn)逼
十。張無忌知道若求沖出包圍,原不為難,輕功一施,對方四人中無一追趕得上。但自己逃走雖易,要解明教之圍,卻是談不上了,眼下之計(jì)只有嚴(yán)密守護(hù),累得對方力疲,再行俟機(jī)進(jìn)攻。不料敵方四人都是內(nèi)力悠長之輩,雙刀雙劍組成了一片光幕,四面八方的密密包圍,不知何時(shí)才顯疲累之象。張無忌無可奈何,只得苦苦支撐。
何太沖等雖占上風(fēng),四人心下卻都滿不是味兒,以他們的身分,別說四人聯(lián)手,便是一對一的相斗,給這么一個(gè)后進(jìn)少年支持到三百余合仍是收拾不下,也已大失面子,好在張無忌有挫敗神僧空性的戰(zhàn)績在先,無人敢小覷于他,否則真是要汗顏無地了。四人見張無忌反擊的招數(shù)漸少,但始終傷他不得。四人都是久臨大敵,身經(jīng)百戰(zhàn),越斗得久,越是不敢怠忽,竟半點(diǎn)不見焦躁,沉住了氣,絕不貪功冒進(jìn)。
旁觀各派中的長老名宿,便指指點(diǎn)點(diǎn),以此教訓(xùn)本派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