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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倚天屠龍記

金庸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張無忌攜了謝遜之手,正要并肩走開。謝遜忽道:“且慢!”指著少林僧眾中的一名老僧叫道:“成昆!你站出來,當(dāng)著天下眾英雄之前,將諸般前因后果分說明白。”

  群雄吃了一驚,只見這老僧弓腰曲背,形容猥瑣,相貌與成昆截然不同。張無忌正待說:“他不是成昆?!敝宦犞x遜又道:“成昆,你改了相貌,聲音卻改不了。你一聲咳嗽,我便知你是誰?!蹦抢仙熜Φ溃骸罢l來聽你這瞎子胡說八道?!彼婚_口說話,張無忌立時辨認(rèn)了出來,那日光明頂上他身處布袋之中,曾聽成昆長篇大論的說話,對他語音記得清清楚楚,此刻成昆雖故意逼緊喉嚨,身形容貌更喬裝得十分巧妙,但語音終究難變。張無忌縱身躍出,截住了他后路,說道:“圓真大師,成昆前輩,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不以本來面目示人?”成昆喬裝改扮,潛伏在人叢之中,始終不露破綻,可是當(dāng)那黃衫女子制服 周芷若之際,他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輕輕一聲咳嗽,謝遜雙眼盲后耳音特靈,對他又是記著銘心刻骨的血仇。就謝遜而言,這一聲咳嗽不啻是個晴天霹靂,立時便將他認(rèn)了出來。成昆眼見事已敗露,長身大喝:“少林僧眾聽著:魔教擾亂佛地,藐視本派,眾僧一齊動手,格殺勿論。”他手下黨 羽紛紛答應(yīng),抽出兵刃便要上前動手。

  空智只因師兄空聞方丈受本寺叛徒的挾制,忍氣已久,此刻聽圓真發(fā)令與明教動手,這一場混戰(zhàn)下來,本寺僧眾不知將受到多大的損傷,權(quán)衡輕重,終究闔寺僧眾的性命事大,當(dāng)下喝道:“空聞方丈已落入這叛徒圓真手中,眾弟子先擒此叛徒,再救方丈?!宾畷r之間,峰頂上亂成一團(tuán) 。

  張無忌見周芷若委頓在地,臉上盡是沮喪失意之情,心下大是不忍,當(dāng)即上前解開她穴道,扶她起身。周芷若一揮手,推開他手臂,徑自躍回峨嵋群弟子之間。只聽謝遜朗聲說道:“今日之事,全自成昆與我二人身上所起,種種恩怨糾纏,須當(dāng)由我二人了結(jié)。師父,我一身本事是你所授;成昆,我全家是你所殺。你的大恩大仇,今日咱二人來算個總帳。”成昆見空智不顧一切的出聲號令,終究少林寺僧侶正派者遠(yuǎn)為眾多,自己黨 羽占不到合寺僧眾的一成,看來接掌少林方丈的圖謀終于也歸鏡花水月,心想:“謝遜作惡多端,我若制服 了他,大可將一切罪行盡數(shù)推在他頭上。他的武功皆我所授,他雙眼又盲,難道我還對付他不了?”于是說道:“謝遜,江湖上有多少英雄好漢,命喪你手。今日更招引明教的大批魔頭,來少林?jǐn)_亂佛門福地,與天下英雄為敵。我深悔當(dāng)年傳授了你武功,此刻非得清理門戶、整治你這欺師滅祖的逆徒不可?!闭f著大踏步走到謝遜面前。

  謝遜高聲道:“四方英雄聽者,我謝遜的武功,原是這位成昆師父所授,可是他遇奸我妻不遂,殺我父母妻兒,師尊雖親,總親不過親生的爹娘。我找他報(bào)仇,該是不該?”四下里群雄轟然叫道:“該當(dāng)報(bào)仇,該當(dāng)報(bào)仇!”成昆一言不發(fā),呼的一掌,便向謝遜頭上劈去。謝遜頭一偏,讓過了頂門要害,啪的一響,這一掌打在他的肩頭。謝遜哼的一聲,并不還手,說道:“成昆,當(dāng)年你傳我這招‘長虹經(jīng)天’之際,說道若是擊中敵身,便當(dāng)運(yùn)混元一氣功傷敵,你為甚么不運(yùn)功啊?是不是年紀(jì)老了,無功可運(yùn)了?”原來成昆第一招只是虛招,沒料到對方竟不閃不躲,一擊而中。但他這一招上全沒用上勁力,是以謝遜并未受傷。成昆左手虛引,右手一掌拍出。謝遜斜身讓過,仍不還招。成昆雙腿連環(huán)踢出,啪啪兩響,謝遜脅下連中兩腿。這兩腿的勁力卻厲害無比,饒是謝遜體格粗壯,可也蒙受不起,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將出來。

  張無忌急叫:“義父,還招??!你怎能盡挨打不還手?!敝x遜身子搖晃幾下,苦笑道:“他是我?guī)煾?,受他兩腿一掌,原也?yīng)該。”驀地里長嘯一聲,揮掌疾劈過去。

  成昆心中暗叫:“倒霉,倒霉!我只道他對我仇深似海,一上來就會拚命,早知他肯讓我三招,我先前何不痛下殺手,以致失卻良機(jī)?”見謝遜這掌來得凌厲,當(dāng)即左手斜引,卸開他的掌力,身子轉(zhuǎn)了半個圈子,已旋到他身后,欺他眼不見物,一掌無聲無息的從他背后按了過去。謝遜卻如親眼所見,反足踢出。成昆輕輕高躍,從半空中如魔隼般撲下來。他年逾古稀,身手之矯捷竟不輸少年。謝遜雙手上托,成昆下?lián)糁畡荼蛔?,又彈了上去,在半空中輕輕一個回旋,又撲擊下來。兩人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轉(zhuǎn)瞬間便拆了七八十招。謝遜雙目雖然不能見物,但他一身武功全是成昆所授,他的拳腳成昆固所深悉,而成昆諸般招數(shù),他也無不了然于胸。事過數(shù)十年,二人內(nèi)功修為俱各大進(jìn),拳腳的招術(shù)卻仍是本門的解數(shù)。謝遜不必用眼,便知自己這一掌過去,對方將如何拆招,而跟著來的一招,多半是那幾項(xiàng)變化中的一項(xiàng)。加上他年紀(jì)比成昆小了十余歲,氣血較壯,冰火島上奇寒酷熱的鍛練,于內(nèi)力修為大有好處,因之一百余招中竟絲毫不落下風(fēng)。謝遜與成昆仇深似海,苦候數(shù)十年,此刻方始交 上了手,張無忌本來料他定要不顧性命的撲擊,與成昆斗個兩敗俱傷,哪知他一招一式全是沉穩(wěn)異常,將門戶守得極是嚴(yán)密。張無忌初時略覺詫異,又看了數(shù)十招,當(dāng)即領(lǐng)悟,成昆武功之強(qiáng)幾已不輸于渡厄、渡難等三僧,謝遜若是一上來便逞血?dú)庵?,只怕支持不到三百招以上。顯然謝遜心中仇恨越深,手上越是謹(jǐn)慎,生怕自己先毀在成昆手下,報(bào)不了父母妻兒的血仇。堪堪拆到二百余招,謝遜大喝一聲,呼的一拳擊出。崆峒派的關(guān)能叫道:“七傷拳!”只見謝遜左右雙拳連續(xù)擊出,威猛無儔,崆峒諸老相顧駭然,都不由得自愧不如。成昆連避三拳,待他又是一拳擊到時,右掌平推出去。啪的一響,拳掌相交 ,謝遜須發(fā)俱張,威風(fēng)凜凜的站著不動,成昆卻連退三步。旁觀群雄中許多人都喝起采來。謝遜與成昆結(jié)仇的經(jīng)過和原因,這時江湖上傳聞已遍。眾人雖惱謝遜出手太辣,濫傷無辜,但也覺他所遇極慘,成昆太也奸險(xiǎn),除了親友為他所傷的那些人之外,一大半倒是盼他得勝。

  謝遜搶上三步,又是呼呼兩拳擊出,成昆還了兩掌,復(fù)退三步。張無忌暗叫:“不好!成昆使的是少林九陽功,那是他拜空見神僧為師之后學(xué)來的功夫,義父卻未得傳授?!敝x遜練那七傷拳時為求速成,當(dāng)年便已暗受內(nèi)傷,拳力中原有缺陷,成昆深悉其中關(guān)鍵所在,故示以弱,卻將少林九陽功使將出來。謝遜每一拳打出,成昆受了他拳力的七成,以少林九陽功化解,其余三成卻反激回去。謝遜呼呼呼打出十二拳,成昆連退數(shù)十步,看來似是謝遜大占上風(fēng),依實(shí)內(nèi)傷越受越重。張無忌焦急萬分,這是義父一生夢寐以求的復(fù)仇機(jī)緣,自己無論如何不能插手相助,但如此再斗得數(shù)十拳,謝遜勢必嘔血身亡。空智突然冷冷的道:“圓真,我?guī)熜之?dāng)年傳你這少林九陽功,是教你用來害人的么?”

  成昆冷笑道:“我恩師命喪七傷拳下,今日我是為恩師報(bào)仇雪恥。”趙敏突然叫道:“空見神僧的九陽功,修為遠(yuǎn)在你上,他為甚么不能抵擋七傷拳?空見大師是害在你這奸賊手里的。你騙得他老人家出頭化解冤孽,騙得他挨打不還手。嘿嘿,你看,你看,你背后站的是誰?滿臉的血,怒目指著你的背心,這不是空見神僧么?”成昆明知是假,但他作了這件虧心事后,不免內(nèi)疚神明,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正在此時,謝遜又是一拳擊到,成昆出掌擋格,身子微晃,竟沒后退,分心之下,真氣走得岔了,被這拳打得胸口氣血翻涌,當(dāng)即展開輕身功夫,在謝遜身旁游走,過了一會方得氣息調(diào)勻。

  趙敏叫道:“空見神僧,你緊緊釘住他,不錯,就是這樣,在他后頸中呵些冷風(fēng)。你死在徒兒手中,他也必死在徒兒手中,這叫做一報(bào)還一報(bào),老天爺有眼,報(bào)應(yīng)不爽?!背衫ソo她叫得心中發(fā)毛,疑心生暗鬼,隱隱似覺后頸中果然有陣陣?yán)滹L(fēng)吹襲,忙亂之際,一時想不到這峰頂上終年山風(fēng)不絕,加之他二人縱躍來去的打斗,后心自然有風(fēng)。趙敏見他微有遲疑,又叫:“啊喲!成昆,你回過頭來看看背后。你不敢回頭么?你瞧瞧地下的黑影,為甚么二人打斗,卻有三個黑影。”成昆情不自禁的一低頭,果見兩個人影中多了個黑影,心中一窒,謝遜已一拳打到。成昆不及拆解,硬碰硬的還拳相擊,砰的一響,二人各以真力相抗,都是身子搖晃,退后了一步。成昆這才看清,原來那黑影是斷折了的半截松樹的影子。成昆久戰(zhàn)不勝,心中早便焦躁,暗想:“他是我徒兒,雙眼又盲了,我竟然仍是奈何他不得,我的心腹在旁瞧著也是不服。我那幻陰指神功,那日偏又給張無忌這萬惡小賊的純陽內(nèi)力破了,否則今日又怎會跟謝遜纏斗這么久?眼下情勢險(xiǎn)惡,唯有盡速制住這逆徒,方能挾制明教,又可乘機(jī)挑動與他有仇之人。至不濟(jì)也能脫身自保?!毙哪钜粍?,移步換形,悄沒聲息的向斷松處退了兩步。

  謝遜連發(fā)三拳,搶上兩步,成昆又退兩步,想要引他絆倒在斷松之上。謝遜正待上前追擊,張無忌叫道:“義父,小心腳下?!敝x遜一凜,向旁跨開,便這么稍一遲疑,成昆已找到空隙,一拳無聲無息的拍到,正印在謝遜胸口,掌力吐處,謝遜向后便倒。成昆提腳向他頭蓋踹落。謝遜一個打滾,又站了起來,嘴角邊不住流出鮮血。成昆寂然不動,右掌緩緩伸出。謝遜與他相斗,全仗熟悉招數(shù),輔以聽風(fēng)辨形,此刻成昆這一掌出手不按常法,慢慢移到謝遜面門,突然拍落,打在他的肩頭。謝遜身子晃了幾下,強(qiáng)力撐住。

  群雄中多人不服,紛紛叫嚷:“亮眼人打瞎子,使這等卑鄙手段!”成昆不理,又緩緩伸掌拍出。謝遜凝神傾聽,感到敵掌襲來,立時舉手格開。張無忌見他滿頭黃發(fā)飛舞,嘴角邊沾滿鮮血,心下憤急,情知這般斗將下去,他非死在成昆手下不可,只是在這當(dāng)口自己若出手相助,縱然殺得成昆,義父也必憾恨終生。他抓住趙敏的手,急道:“快想個計(jì)較才好。”趙敏道:“你能偷發(fā)暗器,打瞎了老賊雙目么?”張無忌搖頭道:“義父寧死不肯讓我做這等事!”只見成昆又是緩緩一掌拍出,趙敏叫道:“胸口!”謝遜右拳在胸口直擊而下,成昆這一掌不等使老,便即收回。他連出幾招慢掌,都給趙敏叫破,眼見此法難以奏功,當(dāng)即將計(jì)就計(jì),又出掌緩緩拍向謝遜右肩。趙敏叫道:“右肩!”成昆左肩微動,張無忌立明其意,大叫:“后心!”謝遜聽到趙敏叫聲時,揮右臂擋格拍向右肩的一掌,豈知成昆先一掌卻是虛招,以趙敏的呼叫引開謝遜右臂,左掌乘虛而入,拍的一聲,重重?fù)粼谒笮摹垷o忌雖及時提醒,但成昆這一掌出招快極,謝遜待得聽到張無忌的叫聲,已然不及變招。眾人驚呼聲中,謝遜一大口鮮血噴出,盡數(shù)噴在成昆臉上。成昆“啊”的一聲,伸手去抹,謝遜滾倒在地,只聽到兩人齊聲大叫,突然之間,兩人都失了影蹤。原來謝遜一摔倒,立即抱住了成昆雙腿,奮力急扯,兩人雙雙摔入了地牢之中。地牢中積水齊頸,一團(tuán) 漆黑,成昆登時也成了瞎子。他急速后躍,只盼遠(yuǎn)離敵手,但地牢狹窄之極,一躍之下,后背重重撞上了石壁,想要縱身躍起,小腹上卻中了一招七傷拳,登時劇痛入心。成昆知道這一拳受傷不輕,若再上躍,勢必連續(xù)中拳,當(dāng)即招數(shù)一變,以“小擒拿手”御敵。這“小擒拿手”原是黑暗中近身搏擊之用,講究應(yīng)變奇速,眼雖不見,但手指、手掌、手臂、手肘任何一處碰到敵人身體,立時擒拿抓打、撕戳勾撞。謝遜大喝一聲,也以“小擒拿手”對付。眾人只聽得地牢中呼喝連連,夾雜著拳掌與肉體相碰之聲 ,迅如爆豆,大片大片水濺將上來,料想兩人均正全速相攻。張無忌心中怦怦亂跳,暗想此刻義父若遭兇險(xiǎn),便欲出手相救也不可得,在勢又不能躍入地牢相助,只急得背上全是冷汗。謝遜雙眼已盲了二十余年,聽聲辨形的功夫早練得爛熟,以耳代目,行之已慣。積水飛濺之下,成昆陡然間便如瞎子般亂打亂拿,雙方優(yōu)劣之勢,立時逆轉(zhuǎn)。成昆心中驚懼,一時苦無善策,只有將兩條手臂使得猶如疾風(fēng)驟雨一般,加快施展“小擒拿手”中的毒招狠著,尋思:“拚著再受你一掌,說甚么也得到上面去打。”

  群雄一步步走近地牢,掌心中都是捏著一把冷汗,耳聽得成昆與謝遜吆喝之聲 不絕從地底傳上來,兀自未分勝負(fù)。驀地里成昆一聲慘叫,跟著兩個人影從地牢中一齊躍上。日光之下,只見成昆和謝遜均是雙目流血,相對不動。原來激斗之中,驀地里謝遜雙掌一分,搶擊成昆脅下。成昆大喜,叫聲:“著!”右手食中二指,疾取謝遜雙目。這招“雙龍搶珠”招式原也尋常,只是挾在“小擒拿手”中使將出來,卻具極大威力,對方勢必側(cè)頭閃避,他左手迎頭橫掃,非擊中敵人太陽要穴不可。哪知謝遜不閃不避,也喝的一聲:“著!”也是一招“雙龍搶珠”使出,食中二指插向他雙目。成昆二指插中謝遜眼珠,腦海中如電光石火般一閃:“糟糕!”跟著自己雙眼一痛,已被謝遜二指插中。二人所受的傷全無二致,但謝遜雙眼早盲,再被成昆二指插中,只不過是皮肉受損,成昆卻變成了盲人。

  謝遜冷笑道:“瞎子的滋味好不好過?”呼的一拳擊去。成昆目不見物,無法閃避,這一招“七傷拳”正中胸口。謝遜左手跟著又是一拳,成昆倒退數(shù)步,摔在斷松之上,口中鮮血狂噴。忽聽得渡厄說道:“因果報(bào)應(yīng),善哉,善哉!”謝遜一呆,第三拳擊去,在中途凝力不發(fā),說道:“我本當(dāng)打你一十三拳七傷拳。但你武功全失,雙目已盲,從此成為廢人,再也不能在世間為惡。余下的一十一拳,那也不用打了?!?br/>
  張無忌等見他大獲全勝,都?xì)g呼起來。謝遜突然坐倒在地,全身骨骼格格亂響。張無忌大驚,知他逆運(yùn)內(nèi)息,要散盡全身武功,忙道:“義父,使不得!”搶上前去,便要伸手按上他的背心,以九陽神功制止。

  謝遜猛地里躍起身來,伸手在自己胸口狠擊一拳,口中鮮血狂噴。張無忌忙伸手扶住,只覺他手勁衰弱已極,顯是功夫全失,再難復(fù)原了。謝遜指著成昆說道:“成昆,你殺我全家,我今日毀你雙目,廢去了你的武功,以此相報(bào)。師父,我一身武功是你所授,今日我自行盡數(shù)毀了,還了給你。從此我和你無恩無怨,你永遠(yuǎn)瞧不見我,我也永遠(yuǎn)瞧不見你?!?br/>
  成昆雙手按著眼睛,痛哼一聲,并不回答。群雄面面相覷,哪想到這一場師徒相拚,竟會如此收場。謝遜朗聲道:“我謝遜作惡多端,原沒想能活到今日,天下英雄中,有哪一位的親人師友曾為謝某所害,便請來取了謝某的性命去,無忌,你不得阻止,更不得事后報(bào)復(fù),免增你義父罪業(yè)。”張無忌含淚答應(yīng)。

  群雄中雖有不少人與他怨仇極深,但見他報(bào)復(fù)自己全家血仇,只是廢去成昆的武功,而他自己武功也已毀了,若再上前刺他一劍,打他一拳,實(shí)不是英雄好漢的行徑。人叢中忽然走出一條漢子,說道:“謝遜,我父親雁翎飛天刀邱老英雄傷在你手下,我給先父報(bào)仇來啦!”說著走到他身前。謝遜黯然道:“不錯,令尊確是在下所害,便請邱兄動手?!蹦切涨竦臐h子拔刀在手,走上兩步。

  張無忌心中一片混亂,若不出手阻止,義父便命喪這漢子刀下,但若將這漢子打發(fā)了,只怕反令義父有生之年更增煩惱,何況他雙目已盲,武功全失,活在世上是否尚有生人之樂,實(shí)在也難說得很。他身子發(fā)顫,不由自主的也踏上了兩步。謝遜喝道:“無忌,如你阻人報(bào)仇,對我是大大的不孝。我死之后,你到地牢中細(xì)細(xì)察看,便知一切?!蹦切涨駶h子舉刀當(dāng)胸,突然眼中垂下淚來,一口唾沫,吐到了謝遜臉上,哽咽道:“先父一世英雄,如他老人家在天之靈,見我手刃一個武功全失的盲人,定然惱我不肖……”嗆啷一聲,單刀落地,掩面奔入人叢。

  跟著又有一個中年婦人走出,說道:“謝遜,我為我丈夫陰陽判官秦大鵬報(bào)仇來啦。”走到謝遜面門,也是一口唾沫吐到了他臉上,大哭走開。張無忌見義父接連受辱,始終直立不動,心中痛如刀割。武林豪士于生死看得甚輕,卻決計(jì)不能受辱,所謂“士可殺而不可辱”。這二人每人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實(shí)是最大的侮辱,謝遜卻安然忍受,可知他于過去所作罪業(yè),當(dāng)真痛悔到了極點(diǎn)。人叢中一個又一個的出來,有的打謝遜兩記耳光,有的踢他一腳,更有人破口痛罵,謝遜始終低頭忍受,既不退避,更不惡言相報(bào)。如此接連三十余人,一一將謝遜侮辱了一番。最后一名長須道人出來,稽首說道:“貧道太虛子,我兩位師兄命喪謝大俠拳底,貧道今日得見謝大俠風(fēng)范,深自慚愧,貧道劍下也曾殺過無數(shù)黑白兩道的豪杰。我若找你報(bào)仇,旁人也可找我報(bào)仇?!闭f著拔出長劍,左手振指一彈,當(dāng)?shù)囊宦?,長劍斷為兩截。他將斷劍投在地下,向謝遜行禮而去。群雄竊竊私議,這太虛子江湖上其名不著,武功卻如此了得,更難得的是心胸寬廣,能夠自責(zé),看來再沒人出來向謝遜為難了。不料群議未畢,峨嵋派中走出一名中年女尼,走到謝遜身前,說道:“殺夫之仇,我也是一口唾沫了結(jié)了罷!”說著口一張,一口唾沫向謝遜額頭吐去。哪知這口唾沫勢夾勁風(fēng),中間竟挾著一枚棗核鋼釘。

  謝遜聽得風(fēng)聲有異,微微苦笑,并不閃避,心想:“我此刻方死,已然遲了?!彬嚨乩稂S影一閃,那黃衫女子陡地?fù)屒?,衣袖拂動,將棗核釘卷在袖中,喝道:“這位師太法名如何稱呼?”那女尼見突擊不中,微現(xiàn)驚惶之色,說道:“我叫靜照?!秉S衫女子道:“嗯,靜照,靜照。你出家之前的丈夫叫甚么名字?怎生為謝大俠所害?”靜照怒道:“這跟你有甚么相干?要你多管甚么閑事?”黃衫女子道:“謝大俠懺悔前罪,若有人為報(bào)父兄師友大仇,縱然將他千刀萬剮,謝大俠均所甘受,旁人原也不能干預(yù)。但若有人心懷叵測,意圖混水摸魚,殺人滅口,那可人人管得?!膘o照道:“我和謝遜無怨無仇,何必要?dú)⑷藴纭钡紫逻@“口”字尚未說出,斗然間知道說錯了話,急忙停住,臉色慘白,不禁向周芷若望了一眼。

  黃衫女子道:“不錯,你跟謝大俠無怨無仇,何故要?dú)⑷藴缈??哼,峨嵋派靜字輩十二女尼之中,靜玄、靜虛、靜空、靜慧、靜迦、靜照,均是閨女出家,何來丈夫?”

  靜照一言不發(fā),掉頭便走。

  黃衫女子喝道:“這么容易便走了?”搶上兩步,伸掌往她肩頭抓去。靜照斜身卸肩,避開了她這一抓。黃衫女子右手食指戳向她腰間,跟著飛腳踢中了她腿上環(huán)跳穴。靜照哼了一聲,摔倒在地。黃衫女子冷笑道:“周姑娘,這殺人滅口之計(jì)好毒啊?!敝苘迫衾淅涞牡溃骸办o照師姊向謝遜報(bào)仇,說甚么殺人滅口?”左手一揮,說道:“這兒無數(shù)名門正派的弟子,不明邪正之別,甘愿跟旁門妖魔混在一起。峨嵋派可犯不著趕這淌混水,咱們走罷?!倍脶遗扇吮娨宦暣饝?yīng),都站了起來。兩名女弟子去扶過靜照,那黃衫女子卻也不加阻攔。周芷若率領(lǐng)同門,下峰去了。張無忌走到那黃衫女子跟前,長揖說道:“承姊姊多番援手,大德不敢言謝。只盼示知芳名,以便張無忌日夕心中感懷。”黃衫女子微微一笑,說道:“終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俠侶,絕跡江湖。”說著斂衽為禮,手一招,帶了身穿黑衫白衫的八名少女,飄然而去。

  張無忌追上一步,道:“姊姊請留步。”那黃衫女子竟不理會,自行下峰去了。丐幫的小幫主史紅石叫道:“楊姊姊,楊姊姊!”只聽得峰腰間傳來那女子的聲音道:“丐幫大事,請張教主盡力周旋相助?!睆垷o忌朗聲道:“無忌遵命?!蹦桥拥溃骸岸嘀x了!”這“多謝了”三字遙遙送來,相距已遠(yuǎn),仍是清晰異常。張無忌心下不由得一陣惆悵。

  空智走到成昆身前,喝道:“圓真,快吩咐放開方丈。老方丈若有三長兩短,你的罪業(yè)可就更大了?!背衫タ嘈Φ溃骸笆乱阎链耍蠹彝瑲w于盡。此刻我便要放空聞和尚,也已來不及了。你又不是瞎子,這時還瞧不見火焰嗎?”空智一呆,回頭向峰下瞧去,果見寺中黑煙和火舌冒起,驚道:“達(dá)摩堂失火!快,快去救火?!比荷魂嚧髞y,紛紛便要奔下山去。忽見達(dá)摩堂四周一條條白龍般的水柱齊向火焰中灌落,霎時間便將火頭壓了下去。

  空智合掌念佛,道:“阿彌陀佛,少林古剎免了一場浩劫?!辈痪脙擅藫屔戏鍋恚A報(bào)道:“啟稟師叔祖,圓真手下的叛逆縱火焚燒達(dá)摩堂,幸得明教洪水旗下眾英雄仗義,已將烈火撲滅?!笨罩亲叩綇垷o忌身前,合十禮拜,說道:“少林千年古剎免遭火劫,全出張教主大恩大德,合寺僧侶粉身難報(bào)?!睆垷o忌還禮遜謝,道:“此事份所當(dāng)為,大師不必多禮?!笨罩堑溃骸翱章剮熜直贿@叛徒囚于達(dá)摩院中,火勢雖滅,不知師兄安危如何。張教主與眾位英雄少待,老弟須得前去察看?!背衫ス笮?,道:“空聞身上澆滿了牛油豬油,火頭一起,早已了帳。洪水旗救得了達(dá)摩院,須救不得老方丈?!焙鋈环逖鼈鱽硪蝗寺曇?,說道:“洪水旗救不得,還有厚土旗呢?!眳s是范遙的聲音。他話聲甫畢,便和厚土旗掌旗使顏垣奔上峰來,兩人攜扶著一位老僧,正是少林寺方丈空聞。但見三人均是衣衫焦?fàn)€,須眉燒得稀稀落落,狼狽不堪??罩菗屔先ケё】章劊械溃骸皫熜?,你身子安好?師弟無能,罪該萬死。”空聞微笑道:“全仗這位范施主和顏施主從地道中穿出來相救,否則你我焉有再見之日?!笨罩邱斎坏溃骸懊鹘毯裢疗齑┑刂?,一神至此?!毕蚍哆b、顏垣深禮致謝,又道:“范施主,老僧先前無禮冒犯,尚請?jiān)?。大都萬安寺之約,老僧是不敢去的了?!蔽淞秩耸坑喯卤任涞募s會,若是食言不到,比之較技服輸可要丟臉萬倍。空智對范遙冒險(xiǎn)相救師兄的大德感激無已,這才自甘毀約。兩人本來互相佩服,經(jīng)此一事,更加傾心接納,從此成為至交 好友。原來成昆事先計(jì)劃周詳,于英雄大會前夕出其不意的點(diǎn)中了空聞穴道,將他囚在達(dá)摩院中,院中放滿硝磺柴草等引火之物,分派心腹看守,脅迫空智事事須聽自己吩咐,否則立時縱火,焚死空聞。其后事與愿違,一切均非先前意料所及,一敗涂地之余,便傳出號令,命心腹縱火,那是他破釜沉舟的最后一著棋子。只盼群雄與僧眾忙于救火,他心腹人等便可乘亂將他救下山去。不料楊逍于大隊(duì)到達(dá)少室山之前數(shù)日,便已命厚土旗先行打下地道,通入少林寺中,本想是設(shè)法相救謝遜,可是謝遜卻并非囚于寺內(nèi),厚土旗人眾遍尋不得,卻乘機(jī)磨去了十六尊羅漢像背上的字跡。后來張無忌與周芷若聯(lián)手攻打金剛伏魔圈,待得成昆現(xiàn)身,當(dāng)眾與空智破臉,趙敏與楊逍便瞧出端倪。二人計(jì)議之下,請范遙率領(lǐng)洪水、厚土兩旗,潛入寺中相救空聞。只是成昆的布置極是周密毒辣,達(dá)摩院內(nèi)外硝磺油柴堆積甚眾,一經(jīng)點(diǎn)燃,立時滿院烈火,登時燒死了厚土旗的五名教徒。范遙與顏垣冒煙突火,救出空聞,但三人也被烈火燒得須眉俱焦,若不是從地道中脫險(xiǎn),勢必葬身火窟。達(dá)摩院及鄰近幾間僧舍為火所焚,幸而未曾蔓延,大雄寶殿、藏經(jīng)閣、羅漢堂等要地未遭波及??章勁c空智商議了幾句,傳下法旨,將成昆手下黨 羽盡數(shù)拘禁于后殿待命。成昆在少林寺日久,結(jié)納的徒黨 著實(shí)不少,但魁首受制,方丈出險(xiǎn),眾黨 羽眼看大勢已去,當(dāng)下誰也不敢抗拒,在羅漢堂首座率領(lǐng)僧眾押送之下,垂頭喪氣的下峰。張無忌走到謝遜身邊,只叫了聲:“義父!”淚如雨下。謝遜笑道:“癡孩子!你義父承三位高僧點(diǎn)化,大徹大悟,畢生罪業(yè)一一化解,你該當(dāng)代我歡喜才是,有甚么可難過的?我廢去武功有何可惜,難道將來再用以為非作歹么?”張無忌無言可答,但心下酸痛,又叫了聲:“義父!”謝遜走到空聞身前,跪下說道:“弟子罪孽深重,盼方丈收留,賜予剃度?!笨章勆形椿卮?,渡厄道:“你過來,老僧收你為徒。”謝遜道:“弟子不敢望此福緣。”他拜空聞為師,乃“圓”字輩弟子,若拜渡厄?yàn)閹?,敘“空”字輩排行,和空聞、空智便是師兄弟稱呼了。渡厄喝道:“咄!空固是空,圓亦是空,我相人相,好不懵懂!”謝遜一怔,登即領(lǐng)悟,甚么師父弟子、輩份法名,于佛家盡屬虛幻,便說偈道:“師父是空,弟子是空,無罪無業(yè),無德無功!”渡厄哈哈笑道:“善哉,善哉!你歸我門下,仍是叫作謝遜,你懂了么?”謝遜道:“弟子懂得。牛屎謝遜,皆是虛影,身既無物,何況于名?”謝遜文武全才,于諸子百家之學(xué)無所不窺,一旦得渡厄點(diǎn)化,立悟佛家精義,自此歸于佛門,終成一代大德高僧。渡厄道:“去休,去休!才得悟道,莫要更入魔障!”攜了謝遜之手,與渡劫、渡難緩步下峰??章?、空智、張無忌等一齊躬身相送。金毛獅王三十年前名動江湖,做下了無數(shù)驚世駭俗的事來,今日身入空門,群雄無不感嘆。張無忌又是歡喜,又是悲傷??章?wù)f道:“眾英雄光臨敝寺,說來慚愧,敝寺忽生內(nèi)變,多有得罪,招待極是不周。眾英雄散處四方,今日一會,未知何時重得相聚,且請寺中坐地。”

  當(dāng)下群雄下峰入寺,少林寺中開出素餐接待。眾僧侶做起法事,替會中不幸喪命的英雄超度。群雄逐一祭吊致哀。大事已了,張無忌心中卻仍有許多不明之處,謝遜去得匆匆,不少疑團(tuán) 未及相詢,但料想關(guān)鍵所在,必與周芷若有關(guān)。念及舊情,心想這些疑團(tuán) 也不必一一剖明,以致更損她的名聲。用過齋飯后,與史紅石及丐幫諸長老在西廂房中敘話,商議丐幫大事,忽有教眾來報(bào):“教主,武當(dāng)張四俠到來,有要事相商。”張無忌吃了一驚:“莫非太師父有甚不測?”忙搶步出去,來到大殿,向張松溪拜倒,見他神色無異,這才放心,問道:“太師父安好?”張松溪道:“師父他老人家安好。我在武當(dāng)山下得到訊息,元兵鐵騎二萬,開向少林寺來,窺測其意,顯是要不利于英雄大會,是以星夜前來報(bào)信。”張無忌道:“咱們快去說與方丈知曉。”當(dāng)下二人同至后院,告知空聞??章劤烈鞯溃骸按耸聽可嫔醮螅?dāng)與群雄共議?!庇谑敲律茬?,邀集眾英雄同到大雄寶殿之中。群雄聞訊,登時紛紛議論。血?dú)鈮咽⒌谋愕溃骸俺酥煜掠⑿墼诖耍蹅冇律饺?,殺他個措手不及?!崩铣沙种氐膭t道:“元兵來往調(diào)動,原是常事,未必是來跟咱們?yōu)殡y?!睆埶上溃骸霸谙聲犆晒旁?,親耳聽到韃子的軍官號令,確是殺向少林寺來?!逼鋾r蒙古占據(jù)中原已逾百年,漢人中懂得蒙古話的不在少數(shù)。張松溪聰明多智,頗擅各處鄉(xiāng)談土語,蒙古話也說得甚為流利??章劦溃骸氨娢挥⑿?,看來朝廷得知咱們在此聚會,只道定是不利于朝廷,因此派兵前來鎮(zhèn)壓。咱們?nèi)巳松碛形涔?,原是不懼韃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何足道哉……”他話未說完,群雄中已有人喝起采來??章劺m(xù)道:“只是咱們江湖豪士,慣于單打獨(dú)斗,比的若不是兵刃拳腳,便是內(nèi)功暗器,這等馬上馬下、長槍大戟交 戰(zhàn),咱們頗不擅長。依老衲之見,不如眾英雄便即散去如何?”群雄面面相覷,默不作聲。張無忌道:“咱們?nèi)羰蔷痛松⑷ィ粊眄^子只道咱們怕了他們,不免長他人志氣;二來少林寺中諸位師父如何?”空聞微笑道:“元兵來到寺中,眼見寺中皆是僧人,并無江湖豪士,那也無可如何。這叫作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比盒壑揽章勊匀绱苏f,實(shí)是出于一番好意,這次英雄大會乃少林派所邀集,雅不愿由此生禍,致令群雄血濺少室山頭。但群雄皆是血性之人,臨敵退縮,那是決計(jì)不肯的。何況朝廷既已出動大軍,決不能撲了個空便即整隊(duì)而歸,定要騷擾少林寺,多半要將眾僧侶盡數(shù)殺害擒拿,一把火將寺燒了。蒙古兵向來暴虐,殺人放火,原是慣事。楊逍道:“韃子施虐,凡我漢人,皆有抗敵之責(zé)。以在下之見,咱們沒法將韃子引開,在別的地方好好跟他們斗上一斗,免得千年古剎受戰(zhàn)火之厄?!比盒奂娂娊泻?,說道:“正該如此?!闭h論間,忽聽得寺門外馬蹄聲急,兩騎馬疾馳而來。蹄聲到門外戛然而止。跟著兩名漢子在知客僧接引下匆匆走進(jìn)殿來。群雄一看服色,知是明教教眾。二人走到張無忌身前躬身行禮,一人報(bào)道:“啟稟教主:韃子兵先鋒五千,攻向少林寺來,說道寺中諸位師父聚眾造反,要踏平少林。凡是光……光……”空聞微笑道:“你要說光頭和尚,是不是?那也不用忌諱,但說便是。”那人道:“一路上好多位大和尚已給韃子兵殺了。韃子說道:‘光頭的都不是好人,有頭發(fā)的也不是好人,只要身邊帶兵刃的便一概殺了?!?br/>
  許多人哇哇叫了起來,都道:“不跟韃子兵拚個你死我活,恥為黃帝子孫?!逼鋾r宋室淪亡雖已將近百年,但草莽英豪始終將蒙古官兵視作夷狄,不肯服其管束。這時聽說蒙古兵殺到,各人熱血沸騰,盡皆奮身欲起。

  張無忌朗聲說道:“眾位英雄,今日正是男兒漢殺敵報(bào)國之時。少林寺英雄大會,自此名揚(yáng)千秋!”大殿上歡呼叫嚷,響成一片。張無忌道:“咱們就欲退讓善罷,亦已不能,便請空聞方丈發(fā)號施令,我們明教上下,盡聽指揮?!笨章劦溃骸皬埥讨髡f哪里話來?敝派僧眾雖曾學(xué)過一些拳腳,干行軍打仗卻是一竅不通。近年來明教創(chuàng)下偌大事業(yè),江湖上誰不知聞?唯有明教人眾,方足與韃子大軍相抗。咱們公推張教主發(fā)令,相率天下豪杰,與韃子周旋?!?br/>
  張無忌還待遜辭,群雄已大聲喝采。張無忌雖年輕不足服眾,但武功之強(qiáng),適才力斗少林三僧時已是人所共見,而明教韓山童、徐壽輝、朱元璋等各路人馬,在淮泗、豫鄂等地起事,攻城略地,聲勢大振。先前五行旗在廣場上大顯身手,這等群斗的本事,更非其余門派可及。各派各幫的豪士均想除了明教之外,確是無人能當(dāng)此大任。

  張無忌道:“在下于用兵一道,實(shí)非所長,還請各位另推賢能的為是?!闭t讓間,忽聽得山下喊聲大振,兩名少林僧奔馳入殿,報(bào)道:“啟稟方丈,蒙古兵殺上山來了。”張無忌道:“銳金、洪水兩旗,先擋頭陣。周顛先生、鐵冠道長,你兩位各助一旗?!敝茴嵑丸F冠道人應(yīng)聲而出。此時局勢緊急,不容張無忌再行推辭,只得分派道:“說不得師父,請你持我圣火令去就近調(diào)本教援兵,上山應(yīng)援?!闭f不得接令而去。大殿中眾英雄聽得元兵殺到,各抽兵刃,紛紛涌出。楊逍低聲道:“教主,你若不發(fā)號施令,眾人亂斗一陣,那是非敗不可。”張無忌點(diǎn)了點(diǎn)頭,搶步出殿,來到半山亭中察看,只見蒙古兵先鋒千余已攻到山腰,被銳金旗一輪硬弩標(biāo)槍,驅(qū)了回去。放眼遠(yuǎn)望,一隊(duì)隊(duì)蒙古兵蜿蜒而來,軍容甚盛。其時距成吉斯汗與拔都威震異域之時已遠(yuǎn),但蒙古鐵騎畢竟習(xí) 練有素,仍是舉世無匹的精兵。

  忽聽得左首喊聲大震,許多女尼和男女人等逃上山來,卻是峨嵋派一行,想是下山時途遇蒙古官兵,又被逼了回來。十多名漢子抬著擔(dān)架等物,被蒙古兵包圍在內(nèi),周芷若率領(lǐng)靜玄、靜照數(shù)度沖殺,雖殺了數(shù)十名蒙古官兵,始終無法救出陷入重圍的同門。張無忌暗叫:“不好!這擔(dān)架上的是宋師哥!”叫道:“洪水、烈火旗兩旗掩護(hù)!范楊二使、韋兄,隨我救人。”縱身沖將下去。兩名蒙古兵挺長矛刺來。張無忌一手抓住一枝長矛,運(yùn)勁一抖,兩名元兵摔下山去。他掉轉(zhuǎn)矛頭,雙矛猶似雙龍入海,卷入人叢。楊逍、范遙、韋一笑、彭瑩玉等跟隨其后,蒙古兵當(dāng)者披靡,登時將周芷若等一干人都隔在身后。范遙一拳擊出,將一名元兵十夫長的臉打得稀爛,搶過擔(dān)架中的傷者,轉(zhuǎn)身便走。張無忌見周芷若臉身是血,又已沖入了元兵陣中,叫道:“芷若,芷若,宋大哥救回來啦!”周芷若并不理會,揮鞭向前攻打,只是山道狹窄,擠滿了人,一時沖不過去。張無忌見尚有兩名峨嵋弟子抬著一個擔(dān)架,陷入包圍,正挺刀與元兵死戰(zhàn),心道:“看來宋師哥是在那個擔(dān)架之上?!毙鄙碥S起,兩柄長矛在山壁上交 互刺戳,以手伏足,如踏高蹺般搶了過去。相距尚有丈余,只見兩名峨嵋弟子先后中刀中箭,骨碌碌的滾下山去。張無忌飛身躍起,左手長矛阻住擔(dān)架下落,見擔(dān)架中那人全身都裹在白布之中,只露出了一張臉,正是宋青書。張無忌拋去長矛,將他橫抱在手,只覺他身子沉重異常,白布中硬繃繃的似乎尚有別物。一時也不及細(xì)想,只怕扭動他震碎了的頭骨,左閃右避,躲開元兵攢刺來的馬刀長矛,腳下卻走得平穩(wěn)異常。崆峒派的唐文亮、宗維俠雙雙攻到,仗劍護(hù)在他身側(cè)。雙劍倏刺倏收,元兵紛紛中劍。張無忌抱著宋青書穩(wěn)穩(wěn)走上山來。數(shù)百名元兵列隊(duì)上沖。彭瑩玉叫道:“烈火旗動手!”烈火旗教眾從噴筒中噴出石油,一枝枝火箭射出,烈焰奔騰,當(dāng)先二百余名元兵身上著火,一團(tuán) 團(tuán) 火珠般滾下山去。那邊廂洪水旗水龍中噴出毒水,也有數(shù)百名元兵被澆中了,死傷狼藉。元兵萬夫長下令鳴金收兵,拿兵將前隊(duì)變后隊(duì),強(qiáng)弓射住陣腳,緩緩?fù)讼?。彭瑩玉嘆道:“韃子兵雖敗不亂,確是天下精兵。”只見元兵直退到山腳下,如扇面般散開,看來一時不致再攻。張無忌下令:“銳金、洪水、烈火三旗守住上山要道。巨木、厚土二旗急速伐木搬上,構(gòu)筑壁壘,以防敵軍沖擊?!蔽逍衅旄髡破焓过R聲接令,分別指揮下屬布防。群雄先前均想縱然殺不盡韃子官兵,若求自保,總非難事。但適才一陣交 鋒,見識到了元軍的威力,才知行軍打仗,和單打獨(dú)斗的比武確是大不相同,千千萬萬一擁而上,勢如潮水,如周芷若這等武功高強(qiáng)之極的人物,在人潮中也是無所施其技。四面八方都是刀槍劍戟,亂砍亂殺,平時所學(xué)的甚么見招拆招,內(nèi)勁外功,全都用不著。若不是明教五行旗以陣法抵擋陣法,這時少室山頭定然已慘不堪言,少林寺也已在烈火中成了一片瓦礫了。倒是少林僧眾頗有規(guī)律,一隊(duì)隊(duì)少年僧眾手持禪杖戒刀,在年長僧侶率領(lǐng)下分守各處要地,但寡不敵眾,勢難擋住二萬蒙古精兵的沖擊。待見元軍退去,群雄紛紛議論,才明白為甚么前朝盡多武功高強(qiáng)的英雄豪杰之士,卻將大好江 山淪亡在韃子手中。

  張無忌將宋青書輕輕放在地下,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回頭想招呼周芷若過來,卻不見人,問道:“宋夫人呢?”眾人適才忙于抵御元軍,誰都沒留心周芷若到了何處。峨嵋群弟子這時對明教也消了幾分?jǐn)骋?,均說沒見到掌門人。張無忌怕宋青書在混亂中又受損傷,解開裹在他身上的白布察看。他身上裹了三層白布,待得第二層解開,嗆啷啷幾聲響,跌出四件斷折了的兵刃。張無忌吃了一驚,叫道:“屠龍刀,倚天劍!”群雄紛紛圍了上來,但見屠龍刀和倚天劍兩柄神兵利刃都已斷成了兩截。張無忌提起半截屠龍刀來,入手仍是頗為沉重,霎時間百感交 集,自己父母為此刀而喪命,近二十余年來江湖上紛擾不休,皆是為了此刀。群雄聚集少林,主旨也是為了這柄寶刀。怎想到寶刀出現(xiàn),竟已斷折無用。他舉起斷刀,只見斷截之處中空;可藏物事,那倚天劍也是如此。刀劍中均是空空如也,如果曾藏過甚么物事,卻也早給人取去了。楊逍嘆道:“周姑娘一身驚人武功,原來是從此刀劍中而來?!睆垷o忌看到斷刀斷劍的模樣,心下恍然,原來小島上當(dāng)晚刀劍齊失,卻是周芷若取了去。不知她使下甚么手腳,放逐趙敏、害死殷離,再以刀劍互斫,兩柄天下最鋒銳的利器就此兩敗俱傷。她取出藏在刀劍中的武功秘笈,暗中修練。

  他越想越是明白:“是了,當(dāng)時在小島之上,我以九陽神功替她驅(qū)毒,她體內(nèi)竟有怪異內(nèi)力,隱隱與我相抗,越到后來,這股怪異內(nèi)力越強(qiáng),顯是她修習(xí) 的內(nèi)功日有進(jìn)境。唉!她為了急于求成,不及好好扎扎下內(nèi)功根基,以致所習(xí) 均是可以速成的陰毒功夫終究達(dá)不到上乘武學(xué)的巔蜂境界。她雖然打敗了俞二伯與殷六叔,但其實(shí)只是憑了怪異之極的招數(shù),占了出其不意之利,便如當(dāng)日我敗在總教風(fēng)云三使手下一般。芷若的真正武功,畢竟與俞殷二位相差甚遠(yuǎn),日后倘再交 手,她非死在武當(dāng)諸俠手下不可……”

  他正自沉吟,銳金旗掌旗吳勁草上前說道:“啟稟教主,屬下是鐵匠出身,學(xué)過鑄造刀劍之法待屬下試試,不知是否能將這寶刀、寶劍接續(xù)完好?!睏铄邢驳溃骸皡瞧焓硅T劍之術(shù)天下無雙,教主不妨命他一試?!睆垷o忌點(diǎn)頭道:“這兩柄利器如此斷了,確也可惜。吳旗使試試也好?!?br/>
  吳勁草向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說道:“鑄刀鑄劍,關(guān)鍵在于火候,須得辛兄相助一臂之力??催@模樣,韃子一時不會攻山,咱哥兒倆便即動手如何?”辛然笑道:“生柴燒火,卻是兄弟的拿手本事?!庇谑嵌酥笓]屬下,搭起一座高爐,爐口火孔口徑不到一尺。吳勁草將屠龍刀的半截刀頭牢牢砌在爐中,斷截處對準(zhǔn)火孔。烈火旗諸般燃料均是現(xiàn)成,頃刻間便生起一爐熊熊大火。吳勁草右臂已斷,只剩下一條左臂。他身旁放著十余件兵刃,目不轉(zhuǎn)睛的望著爐火,每見爐火變色,便將兵刃放入爐中試探火力,待見爐火自青變白,當(dāng)下左手提起鋼鉗,鉗起半截屠龍刀,和刀頭的半截并在一起,在火焰中熔燒。他上身脫得赤條條地,火星濺在身上,恍如不覺,直是全神貫注,心不旁鶩。張無忌心想:“鑄造刀劍雖是小道,其中卻也有大學(xué)問、大本領(lǐng)在。若是尋常鐵匠,單是這等炎熱已便抵受不住?!焙雎牭门九緝陕?,拉扯風(fēng)箱的兩名烈火旗教眾暈倒在地。辛然和烈火旗掌旗副使搶上前去,拖開暈倒的兩人,親自拉扯風(fēng)箱鼓風(fēng)。這兩人內(nèi)功修為均頗不弱,這一使勁鼓風(fēng),爐火直竄上來,火焰高達(dá)丈許,蔚為奇觀。

  過得半枝香時分,吳勁草突然叫道:“啊喲!”縱身后躍,滿臉沮喪之色。眾人吃了一驚,看他手中時,只見一柄鐵鉗已然熔得扭曲不成模樣,屠龍刀卻是毫無動靜。吳勁草搖頭道:“屬下無能。這屠龍寶刀果是名不虛傳?!毙寥缓土一鹌旄笔箷和3讹L(fēng),退在一旁。二人全身衣褲汗?jié)?,便似從水中爬起來一般?br/>
  趙敏忽道:“無忌哥哥,那些圣火令不是連屠龍刀也砍不動么?”張無忌道:“啊,是了!”六枚圣火令中一枚已交 于說不得下山調(diào)兵,尚有五枚,他從懷中取出,交 給吳勁草道:“刀劍不能復(fù)原,那也罷了。圣火令是本教至寶,可不能損毀?!眳莿挪莸溃骸笆牵 惫斫舆^,見五枚圣火令非金非鐵,堅(jiān)硬無比,在手中掂了掂斤兩,低頭沉思。

  張無忌道:“若無把握,不必冒險(xiǎn)?!眳莿挪莶淮穑袅艘粫?,才從沉思中醒轉(zhuǎn),說道:“屬下多有不是,請教主原宥。這圣火令乃用白金玄鐵混和金剛砂等物鑄就,烈火決不能熔。屬下大是疑惑,不知當(dāng)年如何鑄成,真乃匪夷所思,一時想出了神?!壁w敏向張無忌橫了一眼,抿嘴笑道:“日后教主要去波斯,去會見一位要緊人物,那時你可隨同前去,向他們的高手匠人請教?!睆垷o忌忸怩道:“我去波斯干甚么?”趙敏微笑道:“大家心照不宣。”又向吳勁草道:“你瞧,圣火令上還刻得有花紋文字,以屠龍刀、倚天劍之利,尚且不能損它分毫,這些花紋文字又用甚么家伙刻上去的?”

  吳勁草道:“要刻花紋文字,卻倒不難。那是在圣火令上遍涂白蠟,在蠟上雕以花紋文字,然后注以烈性酸液,以數(shù)月功夫,慢慢腐蝕。待得刮去白蠟,花紋文字便刻成了。小人所不懂的乃是熔鑄之法?!毙寥唤械溃骸拔梗降赘刹桓砂??”吳勁草向張無忌道:“教主放心,辛兄弟的烈火雖然厲害,卻損不了圣火令分毫?!毙寥恍闹袇s有些惴惴,道:“我盡力搧火,若是燒壞了本教圣物,我可吃罪不起。”吳勁草微笑道:“量你也沒這等能耐,一切由我擔(dān)代?!庇谑菍擅妒セ鹆願A住半截屠龍刀,然后取過一把新鋼鉗,挾住兩枚圣火令,將寶刀放入爐火再燒。烈焰越?jīng)_越高,直燒了大半個時辰,眼看吳勁草、辛然、烈火旗副使三人在烈火烤炙之下,越來越是神情委頓,漸漸要支持不住。鐵冠道人張中向周顛使個眼色,左手輪揮,兩人搶上接替辛然與烈火旗副使,用力扯動風(fēng)箱。張周二人的內(nèi)力比之那二人可又高得多了,爐中筆直一條白色火焰騰空而起。吳勁草突然喝道:“顧兄弟,動手!”銳金旗掌旗副使手持利刃,奔到爐旁,白光一閃,挺刀便向吳勁草胸口刺去。旁觀群雄無不失色,齊聲驚呼。吳勁草赤裸裸的胸膛上鮮血射出,一滴滴的落在屠龍刀上,血液遇熱,立化青煙裊裊冒起。吳勁草大叫:“成了!”退了數(shù)步,一交 坐在地下,右手中握著一柄黑沉沉的大刀,那屠龍刀的兩段刀身已鑲在一起。眾人這才明白,原來鑄造刀劍的大匠每逢鑄器不成,往往滴血刃內(nèi),古時干將莫邪夫婦甚至自身跳入爐內(nèi),才鑄成無上利器。吳勁草此舉,可說是古代大匠的遺風(fēng)了。張無忌忙扶起吳勁草,察看他傷口,見這一刀入肉甚淺,并無大礙,當(dāng)下將金創(chuàng)藥替他敷上,包扎了傷口,說道:“吳兄何必如此?此刀能否續(xù)上,無足輕重,卻讓吳兄吃了這許多苦。”吳勁草道:“皮肉小傷,算得甚么?倒讓教主操心了。”站起身來,提起屠龍刀一看,只見接續(xù)處天衣無縫,只隱隱有一條血痕,不禁十分得意。

  張無忌看那兩枚入爐燒過的圣火令果然絲毫無損,接過屠龍刀來,往兩根從元兵手中搶來的長矛上砍去,嗤的一聲輕響,雙矛應(yīng)手而斷,端的是削鐵如泥。

  群雄大聲歡呼,均贊:“好刀!好刀!”

  吳勁草捧過兩截倚天劍,想起銳金旗前掌旗使莊錚以及本旗的數(shù)十名兄弟均是命喪此劍之下,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說道:“教主,此劍殺了我莊大哥,殺了我不少好兄弟,吳勁草恨此劍入骨,不能為它接續(xù)。愿領(lǐng)教主罪責(zé)。”說著淚如雨下。張無忌道:“這是吳大哥的義氣,何罪之有?”拿起兩截?cái)鄤?,走到峨嵋派靜玄身前,說道:“此劍原是貴派之物,便請師太收管,轉(zhuǎn)交 周……交 給宋夫人?!?br/>
  靜玄一言不發(fā),將兩截?cái)鄤恿诉^去。

  張無忌拿著那柄屠龍刀,微一沉吟,向空聞道:“方丈,此刀是我義父得來,現(xiàn)下我義父皈依三寶,身屬少林,此刀該當(dāng)由少林派執(zhí)掌。”空聞雙手亂搖,說道:“此刀已數(shù)易其主,最后是張教主從千軍萬馬中搶來,人人親眼得見,又是貴教吳大哥接續(xù)復(fù)原。何況今日天下英雄共推張教主為尊,論才論德,論淵源,論名位,此刀自當(dāng)由張教主掌管,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了。”群雄齊聲附和,均說:“眾望所歸,張教主不必推辭。”張無忌只得收下,心想:“若得憑此寶刀而號令天下武林豪杰,共驅(qū)胡 虜,原是眼前的大事。”只聽得群雄紛紛說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下面本來還有“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兩句,但眾人看到倚天劍斷折后不能接續(xù),這兩句誰也無人再提了。明教銳金旗下諸人與那倚天劍實(shí)有切齒大恨,今日眼見屠龍刀復(fù)原如初,倚天劍卻成了兩截?cái)鄤?,無不稱快。

  眾人忙了半天,肚中都餓了。明教五行旗及少林寺的半數(shù)僧侶分守各處要道,余人由僧眾接進(jìn)寺里吃齋。堪堪天色將晚,張無忌躍上一株高樹,向山下*,西一堆的聚在山下,炊煙四起,正自埋鍋造飯。他躍下樹來,對韋一笑道:“韋兄,天黑之后,你去探察敵情,瞧他們是否會在夜中突襲。”韋一笑接令而去。楊逍道:“教主,我看韃子在前山受挫,今日多半已不會再攻,倒要防備他們自后山偷襲?!睆垷o忌道:“不錯。請楊左使積范右使在此坐鎮(zhèn),我到那邊山峰上瞧瞧去?!壁w敏道:“我也去!”

  兩人上得曾經(jīng)囚禁謝遜的山峰來,眺望后山,不見動靜。張無忌撫摸三株斷折的松樹,望了望黑沉沉的地牢入口,想起今日這番劇戰(zhàn),實(shí)是兇險(xiǎn)之極,突然心中一動:“義父叫我看看地牢中的石壁,險(xiǎn)些忘了?!闭f道:“敏妹,你在上面守著,我下去瞧瞧?!碧胧?,取出火摺打著了火。其時石穴中積水已退,但兀自濕漉漉地。

  只見四面石壁上各刻著一幅圖畫,均系以尖石劃成,筆劃甚簡,神韻卻頗為生動。東首第一幅畫上繪著三個女子。一個臥在地下。另一個跪著在照料。第三個女子的右手伸在那跪著的女子懷中。旁邊寫著“取藥”二字。

  南首第二幅圖畫有一艘海船,一個女子將另一個女子拋向船上,寫著“放逐”二字。張無忌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心道:“原來果真如此。芷若乘著敏妹在照料我表妹之時,從她懷中偷了十香軟筋散出來,下在飲食之中,再將敏妹擲上波斯人的海船,逼著他們遠(yuǎn)駛。她干么不乾脆將敏妹殺了?嗯,倘若留下了敏妹的尸身,不能滅跡,那就無法嫁禍于她。如此說來,表妹被害,自也是她下的毒手了?!?br/>
  在這幅圖的左下角,又畫著兩個男子,一個睡得甚沉,另一個滿頭長發(fā),側(cè)耳傾聽。張無忌暗暗心驚:“原來芷若干這傷天害理之事,義父一一聽在耳中。他老人家好大的涵養(yǎng),在島上竟不露半點(diǎn)聲色。是了,那時我和義父服了十香軟筋散后功力盡失,性命皆在芷若掌握之中。無怪義父當(dāng)時一口咬定是敏妹所為,顯得憤慨無比。他知我胡 涂老實(shí),若是跟我說了,我言語舉止之中定會泄漏機(jī)密?!钡妶D上濺滿了鮮血,正是日間謝遜與成昆在此血戰(zhàn)時所遺下一灘灘血漬,更顯得圖中的情景凄厲可怖。再看西首第三幅圖,繪的是謝遜端坐,周芷若在他身后出手襲擊,外面涌進(jìn)一群丐幫幫眾,情景正與趙敏在大都“游皇城”的戲文中命人所扮一模一樣。

  待再要去看第四幅圖時,手中火摺燃盡,倏地熄滅。他叫道:“敏妹,你下來,拿火摺給我?!壁w敏點(diǎn)著火摺,跳入地牢,一見到那幾幅圖畫,便即了然。

  第四幅圖中繪著幾名漢子抬著謝遜行走,遠(yuǎn)處有個少女在樹后窺探。這四幅圖畫筆法甚佳,但除了謝遜自己之外,旁人的面貌卻極模糊,分辨不出這少女是誰。張無忌微一沉吟,已明其理:“義父失明之時,連我也還沒出世,他只認(rèn)得我和敏妹、芷若、表妹等人的聲音,卻不知我們的相貌如何,圖中自然畫不出來?!敝钢巧倥溃骸斑@個是你呢,還是周姑娘?”趙敏道:“是我。成昆到丐幫去將謝大俠劫了出來,命人送來少林寺囚禁,他自己卻一路上留下明教的記號,引得你大兜圈子。我數(shù)度想劫奪謝大俠,都沒成功,終于讓你做不成新郎,真是萬分的過意不去。”

  張無忌心中那才是萬分的過意不去,怔怔的望著她,只見她容顏憔悴,雙頰瘦削,體會到這幾個月來她所受的折磨當(dāng)真非人所堪,心下好生憐惜,伸臂抱住了她,顫聲道:“敏妹,是……是我對你不起。”他這么一抱,火摺登時熄了,地牢中又是黑漆一團(tuán) 。他又道:“若不是你聰明機(jī)靈,胡 涂透頂?shù)膹垷o忌要是將你殺了,那便是如何是好?”

  趙敏笑道:“你舍得殺我么?那時你認(rèn)定我是兇手,可是見到我時怎么又不殺?”

  張無忌一呆,嘆道:“敏妹,我對你實(shí)是情之所鐘,不能自已。倘若我表妹真的是你所殺,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這些日子來真相逐步大白,我雖為芷若惋惜,卻也忍不住心下竊喜?!壁w敏聽他說得誠懇,倚在他的懷里。良久良久,兩人都不說話,仰起頭來,但見一彎新月斜掛東首,四下里寂靜無聲。趙敏輕輕的道:“無忌哥哥,我和你初次相遇綠柳山莊,后來一起跌入地牢,這情景不跟今天差不多么?”張無忌嗤的一聲笑,伸手抓住她左腳,脫下了她鞋子。趙敏笑道:“一個大男人,卻來欺侮弱女子?!睆垷o忌道:“你是弱女子么?你詭計(jì)多端,比十個男子漢還要厲害?!壁w敏笑道:“多承張大教主夸贊,小女子愧不敢當(dāng)?!?br/>
  兩人說到這里,一齊哈哈大笑。這幾句對答,正是當(dāng)年兩人在綠柳山莊的地牢中所說。只是當(dāng)日兩人說這幾句話時滿懷敵意,今夕卻是柔情無限。

  張無忌笑道:“你怕不怕我再搔你的腳底?”趙敏笑道:“不怕!”張無忌伸手握住了她腳,忽聽得西北角上隱隱有呼叱之聲 ,側(cè)耳傾聽,遠(yuǎn)處有勁風(fēng)互擊,顯是有人斗毆,便道:“咱們瞧瞧去!”攜了趙敏之手,躍出石穴,循聲望去,只見三個人影正向西疾馳,身法迅速異常,均是一流高手。張無忌伸手摟住趙敏腰間,展開輕功,疾追下去,遠(yuǎn)遠(yuǎn)眺見前面一人奔逃,后面兩人快步追逐。他腳下越來越快,追出里許,月光下已見到后面二人是兩個老者,正是鹿杖客和鶴筆翁。只見鶴筆翁左手一揚(yáng),一枝鶴嘴筆向前面那人擲去。那人回劍擋格,當(dāng)?shù)囊宦曧?,將鶴嘴筆掠起,拋向空中。就這么緩得一緩,鹿杖客已躍到那人身旁,鹿杖刺出。那人斜身閃避,拍出一掌,月光照射在她臉上,只見她臉色蒼白,長發(fā)散亂,正是周芷若。張無忌吃了一驚,忙帶同趙敏隱身樹后。鶴筆翁接住空中掉下的鶴嘴筆,繞到周芷若左首,和鹿杖客成左右合擊之勢。周芷若咬牙道:“兩個老鬼苦苦追我,到底干甚么?”鹿杖客道:“今日明教張無忌奪得屠龍刀、倚天劍,我們親眼看見,刀劍中的武功秘笈卻已不在,自是在宋夫人身上了?!睆垷o忌一驚:“我奪刀救人之時,原來這兩個老家伙早已躲在一旁,居然沒發(fā)覺?!敝宦犞苘迫舻溃骸拔涔γ伢诺故怯械?,我練成之后早已毀去?!甭拐瓤屠湫Φ溃骸啊毘伞郑労稳菀??這屠龍刀、倚天劍號稱武林至尊,其中所藏秘笈豈同泛泛?宋夫人武功雖然出類拔萃,卻未必已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否則的話,一舉手便可將我?guī)熜值芏藲⒘?,卻又何必奔逃?”周芷若道:“我說毀了,便是毀了,誰有空跟你多說。少陪了!”鹿杖客和鶴筆翁齊聲喝道:“且慢!”鹿杖、鶴筆同時揚(yáng)起,攻向周芷若兩側(cè)。周芷若長劍揮動,月光下如銀蛇狂舞。玄冥二老一杖雙筆,聯(lián)手進(jìn)攻。張無忌先前只見到周芷若使鞭的功夫,這時見她劍招神光離合,在二大高手夾擊下竟是有守有攻,偶爾虛實(shí)變幻,巧招忽生。

  再斗數(shù)十合,周芷若劍招愈來愈奇,十招中倒有七招是極凌厲的攻勢。張無忌知她急謀脫身,但這般打法加速運(yùn)用內(nèi)力,若是偶一疏神,那便立遭兇險(xiǎn),他心下關(guān)切,悄悄從樹后出來,走近了幾步。驀地里周芷若一聲呼叱,向鹿杖客急刺三劍。鹿杖客閃身相避。便在此時,鶴筆翁雙筆脫手,向她背心猛擲過去,雙筆在空中當(dāng)?shù)囊宦暬プ玻忠u她后腦與后腰要害。周芷若聽著身后兵刃擲到,縮身閃避,卻沒料到雙筆在空中互相碰撞之后,竟會忽地變向。她讓開了襲向腦門的一筆,另一枝襲向腰間的鶴嘴筆卻說甚么也避不開了。張無忌縱身急躍,伸手抓住了那枝鶴嘴筆,橫掌擋開鶴筆翁拍來的一掌。周芷若驚惶失措之下,鹿杖客輕飄飄一掌拍出,正中她小腹。那是非同小可的“玄冥神掌”,周芷若氣息立閉,登時便暈了過去。張無忌大驚,擲去手中鶴嘴筆,反手橫抱周芷若,斜躍丈余,喝道:“玄冥二老,竟這等不要臉么?”鹿杖客哈哈一笑,說道:“我道是誰膽敢前來橫加插手,原來是張大教主。我們郡主娘娘在哪里?你將她拐帶到哪兒去啦?”趙敏從樹后閃身出來,將周芷若接抱過去,笑吟吟的道:“鹿先生,你整日價神魂顛倒的牽記我,也不怕我爹爹著惱么?”鹿杖客怒道:“你這小妖女,挑撥離間我?guī)熜值苤?。我?guī)熜值芘c你父早已恩斷義絕,汝陽王著不著惱,干我何事?”

  張無忌見鹿杖客下毒手打傷周芷若,又言語對趙敏無禮,更想起幼時中了他二人的“玄冥神掌”,不知吃了多少苦頭,舊恨新仇,霎時間都涌上心頭,說道:“敏妹,你且退后,這兩個老家伙我見了便心頭有氣,今日要好好的跟他們打上一架。”二老見他空手,便即放下兵刃,凝神以待。張無忌喝道:“看招!”一招“攬雀尾”,雙掌推出。這一招使的是太極拳法,去勢甚緩,掌力卻暗蓄九陽神功。太極拳在后世雖屬尋常,但其時張三豐初創(chuàng)未久,武林中極為少見。鹿杖客從未見過這等輕柔無力的掌勢,不知中間有何詭計(jì),他對張無忌甚為忌憚,不敢便接,斜身閃開。張無忌轉(zhuǎn)過身來,“白蛇吐言”,左掌拍向鶴筆翁,右掌微顫,吞吐不定。鶴筆翁左手食指往他掌心虛點(diǎn),右掌斜下,拍向張無忌小腹。張無忌曾與玄冥二老數(shù)度交 手,知道他二人本來已非自己對手,最近自己與渡厄等三僧三度劇斗,武功又深了一層,要擊敗二人可說綽綽有余。只是二人畢竟修為非同小可,卻也不敢輕忽,當(dāng)下展開太極拳法,圈圈連環(huán),九陽神功從一個個或正或斜的圓圈中透將出來。

  玄冥二老漸感陽氣熾烈,自己玄冥神掌中發(fā)出的陰寒之氣,往往被對方逼了回來。

  斗到百余合時,張無忌偶一轉(zhuǎn)身,只見地下兩個黑影微微顫動,正是月光照射在趙敏與周芷若身上的影子,心中一凜,側(cè)目望去,見趙敏不住搖晃,似有抱不住周芷若之勢,暗道:“不好!芷若中了鹿老兒一掌玄冥神掌,只怕抵受不住。她練的本是陰寒功夫,再加上這玄冥神掌中天下陰毒之最的寒氣,寒上加寒,看來敏妹也禁受不住了?!碑?dāng)下手上加勁,猛向鹿杖客壓去。鹿杖客見他拳法斗變,便即猜知他心意,側(cè)身閃過,叫道:“師弟,跟他游斗。那姓周的女子身上寒毒發(fā)作,別讓他抽手解救?!柄Q筆翁道:“正是!”躍出圈子,拾起鶴嘴雙筆,“通天徹地”,上下交 征的砸來。

  張無忌微微一哂:“有無兵刃,還不是一樣!”呼的一掌拍去,勁風(fēng)壓得鶴筆翁氣也喘不過來。鹿杖客反手抄起鹿杖,挑向張無忌腰脅。張無忌連變數(shù)路拳法,使出學(xué)自少林神僧空性的“龍爪擒拿手”三十六式來,“撫琴式”、“鼓瑟式”、“捕風(fēng)式”、“抱殘式”,攻勢凌厲之極。鹿杖客叫道:“這龍爪功練得很好啊,待會兒用來在地下挖坑,倒也不錯?!柄Q筆翁道:“師哥,在地下挖坑干甚么?”鹿杖客笑道:“那周姑娘死定了,挖坑埋人?。 彼徽f話,心神微分,張無忌飛起一腳,踢在他左腿之上。鹿杖客一個踉蹌,隨即站定,將一根鹿杖舞得風(fēng)雨不透。

  張無忌回頭又望趙敏與周芷若一眼,只見她二人顫抖得更是厲害了,問道:“敏妹,怎樣?”趙敏道:“糟糕!冷得緊!”張無忌吃了一驚,微一思索,已明其理,本來周芷若身中玄冥神掌,陰寒縱然厲害,也只她一人身受,這時連趙敏也冷了起來,想必是趙敏好心,伸掌助周芷若運(yùn)功抗御。她二人功力相差甚遠(yuǎn),周芷若的內(nèi)功又十分怪異,以致趙敏救人不得,反受其累。張無忌雙拳大開大闔,只盼盡速擊退二老。但二老離得遠(yuǎn)遠(yuǎn)地,忽前忽后,只是拖延,不跟他正面為敵。張無忌心下焦躁,叫道:“敏妹,你將周姑娘放在地下,別抱著她?!壁w敏道:“我……我放不下?!睆垷o忌奇道:“怎么?”趙敏道:“她……她背心……粘住了我手掌?!闭f話時牙關(guān)打戰(zhàn)。身子搖搖欲墜。張無忌一驚更甚。

  只聽得鹿杖客說道:“張教主,這周姑娘心好狠,她正在將體內(nèi)寒毒傳到郡主娘娘身上,郡主娘娘快要死了。咱們來立個約,好不好?”張無忌道:“立甚么約?”鹿杖客道:“咱們兩下罷斗,我得周姑娘身上的兩本書,你救郡主?!睆垷o忌哼了一聲,心想:“這玄冥二老武功已如此了得,若再練成芷若的陰毒武功,此后作惡,再也無人制得了?!卑倜χ谢仡^一看,只見趙敏本來皓如美玉般的雙頰上已罩上了一片青色,滿臉上神色痛苦難當(dāng)。張無忌退后兩步,左手抓住了她右掌,體內(nèi)九陽真氣便即從手掌上源源傳去。鹿杖客叫道:“上前急攻!”玄冥二老一杖雙筆便疾風(fēng)暴雨般猛襲而來。張無忌一大半真力用以解救趙周二女,身子既不能移動,又只剩下一掌迎敵,霎時間兇險(xiǎn)萬分。嗤的一聲響,左腿褲腳被鶴嘴筆劃破一條長縫,腿上鮮血淋漓。

  趙敏本來被周芷若的陰寒之氣逼得幾欲凍僵,似乎全身血液都要凝結(jié),得九陽真氣一沖,漸覺暖和。但張無忌單掌抵御玄冥二老,左支右絀,傳向趙敏的九陽真氣減弱。趙敏全身又格格寒戰(zhàn)。鹿杖客呼呼呼三杖,杖上鹿角直戳向張無忌眼睛。張無忌舉掌運(yùn)力拍出,將鹿頭杖逼開。鶴筆翁著地滾進(jìn),左手筆一招“從心所欲”,點(diǎn)向腰間。張無忌無可趨避,只得施展挪移乾坤心法,要將他一筆之力卸開,但鶴筆翁這一筆力道沉重,是否能夠卸開實(shí)無把握。忽聽得當(dāng)?shù)囊宦曧懀g一震,卻不感到疼痛,原來鶴筆翁這一筆正好點(diǎn)在他腰間懸著的屠龍刀之上。張無忌平素臨敵不使兵刃,和渡厄等三僧相斗也只以圣火令當(dāng)鐵尺使,但從來不使刀劍,是以屠龍刀雖然掛在腰間,卻一直沒想到拔出御敵。

  鶴筆翁這筆一點(diǎn),登時提醒了他,當(dāng)下大喝一聲,左腿踢出,將鶴筆翁逼得退開三步,回手拔刀,正好鹿杖再度刺到。張無忌屠龍刀揮出,嗤的一聲輕響,鹿杖上的鹿頭落地。鹿杖客大吃一驚,叫道:“啊喲!”鶴筆翁雙筆卷到,張無忌寶刀揚(yáng)處,嗤嗤兩聲,一對鶴嘴筆又?jǐn)酁樗慕亍M例埖侗P旋飛舞,化成一團(tuán) 白光。玄冥二老再也不敢搶近,張無忌體內(nèi)的九陽真氣便盡數(shù)傳到了趙敏身上。這一全力發(fā)揮,周芷若所中的玄冥寒毒立時便驅(qū)趕殆盡。但陰陽二氣在人體 內(nèi)交 感,此強(qiáng)彼弱,彼強(qiáng)則此弱,玄冥寒毒一盡,九陽真氣便去抵銷她所練的九陰內(nèi)力。周芷若取得藏在倚天劍中的“九陰真經(jīng)”后,生怕謝遜和張無忌知覺,只是晚間偷練,而時日迫促,無法從扎根基的功夫中循序漸進(jìn),因此內(nèi)力不深,所習(xí) 均為真經(jīng)中落于下乘的陰毒武功,她中了“玄冥神掌”后,本想將陰寒之氣轉(zhuǎn)入趙敏體內(nèi),待得張無忌出手相援,只覺全身暖洋洋地十分舒適,正感氣力漸長,想要離開趙敏的手掌,一掙之下,竟似被一股極強(qiáng)的粘力吸住了,掙之不脫,自知適才趙敏的手掌被她背心粘住,此刻她背心反被趙敏手掌粘住,均是內(nèi)力強(qiáng)弱有別之故,不禁大驚。

  張無忌驅(qū)寒毒,但覺自己的九陽真氣送將出去,趙敏手上總是傳來一股寒氣與之相抗,他只道玄冥神掌的寒毒尚未驅(qū)盡,不住的加力施為,哪想到他每送一分九陽真氣過去,便消去了周芷若苦苦練得的一分九陰真氣。周芷若暗暗叫苦,卻又聲張不得,自知只要一張口說話,立時狂噴鮮血,真氣泄盡而亡。趙敏體內(nèi)融和舒暢,笑道:“無忌哥哥,我好啦,你專心去對付玄冥二老罷!”張無忌道:“好!”內(nèi)力回收。周芷若如遇大赦,脫了粘力,自知這么一來,所中玄冥神掌的寒毒雖已驅(qū)盡,但自身的九陰內(nèi)力卻也損耗極重,眼見張無忌舞動屠龍刀專心攻敵,當(dāng)即伸出五指,揮手疾往趙敏頂門插落。趙敏大叫一聲:“啊喲!”只覺天靈蓋上一陣劇痛,只道此番再也沒命了,卻聽得喀喇一聲響,周芷若痛哼一聲,急奔而去。張無忌吃了一驚,忙回頭問道:“怎么啦?”趙敏伸手一摸腦門,只嚇得魂飛天外,說不出話來。張無忌只道她已為“九陰白骨爪”所傷,一般的魂飛天外,右手舞刀擋住二老,左手去摸她頭頂,只覺著手處濕膩膩地,雖已出血,幸未破骨穿洞,心中一大塊石這才落地,安慰她道:“皮肉之傷,并不礙事!”心道:“奇怪,奇怪!”卻不知周芷若出手襲擊之時,他輸至趙敏體內(nèi)的九陽真氣尚未退盡,而周芷若自己卻已內(nèi)力大損,以弱攻強(qiáng),非但傷對方不得,反而震痛自己手指。

  張無忌這一分心,玄冥二老又攻了過來。這時他手中有了天下第一鋒銳的利刃,自覺仗此利器,勝人不武,反手將寶刀交 于趙敏,內(nèi)息極迅速的流轉(zhuǎn)一周,凝神專志,左手牽引,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將鶴筆翁拍來的一掌轉(zhuǎn)移了方向。這一牽一引中貫注了九陽神功,使的是乾坤大挪移第七層最高深的功夫。這層功夫最耗心血內(nèi)力,絲毫疏忽不得,稍有運(yùn)用不善,自己便會走火入魔,因此適才分心助趙周二女驅(qū)除寒毒之時,雖然情勢危急,卻不敢使用。玄冥二老是頂尖高手,如以第五六層的挪移乾坤功夫?qū)Ω?,卻又奈何二人不得。這一撥之下,鶴筆翁右掌拍出,波的一響,正中鹿杖客肩頭。鹿杖客吃了一驚,怒道:“師弟,你干甚么?”鶴筆翁武功極精,心思卻頗遲鈍,一件事須得思索良久,方明其理,這一下事出倉卒,自己也莫名其妙,愕然難答,但知定是張無忌搗鬼,心想只有加緊攻擊敵人,方能向師兄致歉,于是運(yùn)勁右腿,飛腳踢出。張無忌左手拂去,粘引之下,這一腳又踢向鹿杖客小腹丹田。鹿杖客驚怒之下,喝道:“你瘋了么?”趙敏叫道:“不錯,鶴先生,快將你這犯上作亂、好色貪婬的師兄擒住,我爹爹重重有賞?!睆垷o忌心下暗笑:“這挑撥離間之計(jì)果然甚妙?!彼鞠胍耘惨魄ぶㄒ铭Q筆翁去打鹿杖客,再引鹿杖客去打鶴筆翁,這時聽了趙敏之言,當(dāng)下只是牽引撥動鶴筆翁的拳腳,對付鹿杖客時卻是太極拳的招數(shù),叫道:“鶴先生,不用擔(dān)心,你我二人合力,定能宰了這頭婬鹿。汝陽王已封你為……封你為……”一時卻想不到合適的官職。

  趙敏叫道:“鶴先生,你封官的官誥,便在這兒?!闭f著從懷中取出一束紙片一揚(yáng),讀道:“嗯,是大元護(hù)國揚(yáng)威大將軍,快加把勁啊?!睆垷o忌右掌拍出,將鹿杖客逼向左側(cè),正好鶴筆翁的左掌被他引得自左而右的擊到,成為左右夾攻之局。鹿杖客和鶴筆翁數(shù)十年來親厚勝于同胞,原不信他會出賣自己,但此刻眼見鶴筆翁接連五招,都是攻向自己要害,拳腳之中又是積蘊(yùn)全力,直欲制自己死命,哪里還有半分情誼?他憤慨異常,喝道:“你貪圖富貴,全不顧念義氣么?”鶴筆翁急道:“我……我是……”趙敏接口道:“不錯,你這是迫不得已,為了要做護(hù)國揚(yáng)威大將軍,得罪師兄,那也是無話可說了。”張無忌右手加了十成力,凝神牽帶,鶴筆翁一掌拍將過去,砰的一聲響,重重?fù)粼诼拐瓤图珙^。鹿杖客大怒,反手一掌,將鶴筆翁左邊牙齒打落數(shù)枚。鶴筆翁年紀(jì)已老,口中就只剩下左邊這幾枚牙齒,向來十分珍惜,這一來不禁也激發(fā)了怒氣,喝道:“師哥,你也太不分好歹,又不是我故意打你?!甭拐瓤团溃骸笆钦l先動手了?”他見聞雖博,卻不知世間竟有挪移乾坤第七層神功的偌大威力,以鶴筆翁如此武功修為,即令張無忌能勝他殺他,卻決計(jì)不能用借力打力的法門來倒轉(zhuǎn)他掌力,是以絲毫沒疑心到是張無忌從中作怪。鶴筆翁急欲表明心跡,罵道:“賊小子,你搗鬼!”趙敏叫道:“是啊,不用再叫他師哥,罵他‘賊小子’便了?!睆垷o忌左掌壓住了鹿杖客掌力,右手一引,鶴筆翁一掌擊上了鹿杖客右頰,登時高高腫起。張無忌見鹿杖客憤怒欲狂,紅了雙眼,掌力源源催動,知道離間之計(jì)已成,喝道:“鶴先生,這婬鹿交 與你了?!弊笞阋稽c(diǎn),縱身躍開,攜了趙敏的手便走。只見玄冥二老你一拳,我一腳,斗得激烈異常。趙敏道:“鶴先生,你擒住你師哥后,屠龍刀中的武功秘笈可以借你觀看一月??炝⒋蠊?,良機(jī)莫失?!?br/>
  鹿杖客更是怒氣勃發(fā),下手毫不容情。他二人藝出同門,武功半斤八兩,這一場惡戰(zhàn),也不知斗到何時方休。兩人回到少林寺中,張無忌察看趙敏頭頂傷痕無礙,忽然想起一事,道:“敏妹,你身上湊巧帶著紙張,這一來不由得鹿杖客不信?!壁w敏笑吟吟的從懷中取出兩束薄薄的紙片,在他面前一揚(yáng),笑道:“你猜這是甚么?”

  張無忌笑道:“你叫我猜的東西,反正我定是一輩子也猜不出的,也懶得費(fèi)神了?!?br/>
  趙敏將兩束紙片放在他手里。張無忌就燭光一看,只見這些紙片其實(shí)非紙,乃是薄如蟬翼的絹片,密密麻麻的寫滿了細(xì)如蠅頭的工整小楷。第一束上開頭寫著“武穆遺書”四字,內(nèi)文均是行軍打仗、布陣用兵的精義要訣。再看第二束時,見開頭四字是:“九陰真經(jīng)”,內(nèi)文盡是諸般神奇怪異的武功,翻到最后,“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等赫然在內(nèi)。他心中一凜,說道:“你……你是從周姑娘身上取來的?”趙敏笑道:“當(dāng)她不能動彈之時,我焉有不順手牽羊之理?這些陰毒功夫我可不想學(xué),但取來毀了,勝于留在她手中害人。”張無忌隨手翻閱九陰真經(jīng),讀了幾頁,只覺文義深奧,一時難解,然決非陰毒下流的武學(xué),說道:“這經(jīng)上所載武功,其實(shí)極是精深,依法修練,一二十年之后,相信成就非同小可,若是只求速成,學(xué)得一些皮毛,那就害人害己了?!鳖D了一頓,又道:“那位身穿黃衫的姊姊,武功與周姑娘明明是一條路子,然而招數(shù)正大光明,醇正之極,似乎便也是從這九陰真經(jīng)中而來?!壁w敏道:“她說甚么‘終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俠侶,絕跡江湖’,這四句話是甚么意思?”張無忌搖頭道:“日后咱們見到太師父,請教他老人家,或許能明白其中緣由。”兩人閑談幾句,見山下軍情并無變化,當(dāng)即分別安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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