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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倚天屠龍記

金庸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次晨張無忌一早起身,躍上高樹*此起彼落,顯是調(diào)兵遣將,十分忙碌。張無忌道:“敏妹!”趙敏應(yīng)道:“嗯,怎么?”

  張無忌微遲疑,道:“沒甚么,我隨口叫你一聲?!彼鞠肱c趙敏商議打退元兵之法,以她之足智多謀,定有妙策,但轉(zhuǎn)念一想:“她是朝廷郡主,背叛父兄而跟隨于我,再要她定計去殺自己蒙古族人,未免強(qiáng)人所難。”是以話到口邊,又忍住了不說。趙敏鑒貌辨色,已知其意,嘆了口氣,說道:“無忌哥哥,你能體諒我的苦衷,我也不用多說了?!?br/>
  張無忌回入室中,徬徨無策,隨手取出趙敏昨晚取來的那兩束紙片,看了幾頁“九陰真經(jīng)”,又再翻閱“武穆遺書”,披覽了幾章,無意中看到“兵困牛頭山”五個小字,心中一動,仔細(xì)看下去,卻是岳飛敘述當(dāng)年如何為金兵大軍包圍、如何從間道脫困、如何突出奇兵、如何內(nèi)外夾攻而大獲全勝,種種方略,記敘詳明。張無忌拍案大叫:“天助我也!”掩住兵書,靜靜思索,這少室山上的情勢,雖與岳飛當(dāng)年被困牛頭山時的情景大不相同,然用其遺意,未始不能出奇制勝。他越想越是欽服,暗想岳武穆果是天縱奇才,如此險著,常人哪里想得到,又想用兵之道便如武功一般,若是未得高人指點,高下巧拙,相去實不可以道里計。他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繪畫圖形,雖覺行險,卻未始不能僥幸得逞,心想以寡敵眾,終不能以堂堂正正之陣取勝。當(dāng)下心意已決,來到大雄寶殿,請空聞方丈召集群雄。片刻間各路英雄齊到殿中。張無忌居中一站,說道:“此刻韃子兵馬聚集山下,料想不久便會大舉攻山。咱們雖然昨日小勝,挫了韃子的銳氣,但韃子若是不顧性命的蜂擁而上,究屬難以抵擋。在下不才,蒙眾位英雄推舉,暫充主帥。今日敵愾同仇,請各位暫聽在下號令?!比盒埤R道:“但有所命,自當(dāng)凜遵,不敢有違。”張無忌道:“好!吳旗使聽令!”銳金旗掌旗使吳勁草踏上一步,躬身道:“屬下聽令?!毙南耄骸敖讨靼l(fā)令,第一個便差遣到我,實是我莫大榮幸。不論命我所作之事如何艱危,務(wù)須舍命以赴?!睆垷o忌說道:“命你率領(lǐng)本旗兄弟,執(zhí)掌軍法,哪一位英雄好漢不遵號令,銳金旗長矛短斧齊往他身上招呼??v然是本教耆宿、武林長輩,俱無例外?!眳莿挪荽舐暤溃骸暗昧睿 背槌隽藨阎幸幻嫘⌒“灼?,捧在手中。吳勁草本人的武功聲望,在江湖上未臻一流之境,旁人對他原不如何重視。但自那日廣場上五行旗大顯神威,群雄均知他手中這面白旗所到之處,跟著而來的便是五百枝羽箭、五百根標(biāo)槍、五百柄短斧,任你本領(lǐng)通天,霎時之間也是成為一團(tuán) 肉醬,是以見他白旗展動,心中都是一凜。原來張無忌翻閱《武穆遺書》,見第一章便說:“治軍之道,嚴(yán)令為先。”他知這些江湖豪士向來人人自負(fù),各行其是,個別武功雖強(qiáng),聚在一起卻是烏合之眾,若非申令部勒,令人人遵從指揮,決不能與蒙古精兵相抗,因此第一件事便命銳金旗監(jiān)令執(zhí)法。張無忌指著殿前的一堵照壁,說道:“眾位英雄,凡是輕功高強(qiáng),能一躍而上此堵照壁的,請一獻(xiàn)身手?!比盒壑械菚r有不少人臉現(xiàn)不滿之色,心道:“這是甚么當(dāng)口,卻叫我們來干這無關(guān)緊要的縱高竄低?”有些前輩高手更覺他小覷了人,大是不愉。張松溪排眾而出,說道:“我能躍上?!避S上照壁,輕輕從另一面翻下,武當(dāng)派梯云縱輕功名聞天下,以張松溪的能耐,要躍過這堵照壁可說不費吹灰之力,但他毫不賣弄,只老老實實的遵令躍過。接著俞蓮舟、殷梨亭、楊逍、范遙、韋一笑、殷野王等高手一一遵行,只見群雄如穿花蝴蝶,接二連三的躍過墻去,有的炫耀輕功,更在半空中演出諸般花式,躍到西百余人,余下便再無人試。這堵照壁著實不低,若非輕功了得,卻也不易一躍而上。群雄武功修為不同,往往擅于拳腳兵刃的,輕功便甚平常,江湖上的成名人物無不有自知之明,決不肯當(dāng)眾自暴其短。張無忌見這四百余人之中,少林派僧眾占了八九十人,心想:“少林是武林中第一大門派,果然名不虛傳。單以輕功一項而論,好手便遠(yuǎn)較別派為多?!庇谑莻髁畹溃骸坝岫埶牟?、殷六叔,請你們?nèi)粠瞄L輕功的眾位英雄,虛張聲勢,假裝寺中人眾盡數(shù)逃走,引得敵軍來追,一到后山,即便如此如此?!蔽洚?dāng)派俞張殷三俠齊聲接令。張無忌一一分派,何者埋伏,何者斷后,何者攻堅,何者側(cè)擊,俱各詳細(xì)安排。楊逍等見他設(shè)計巧妙,而布陣迎敵,又如此井井有條,若有預(yù)謀,無不驚訝,卻不知他乃是襲用岳武穆遺法,只是因地形有異、部屬不同,而略加更改而已。

  張無忌分派已畢,最后說道:“空聞方丈、空智神僧兩位,請率同峨嵋派諸位,救護(hù)死傷?!敝苘迫艏炔辉谏缴?,峨嵋派無人為首,張無忌自覺與峨嵋派嫌隙甚深,不便指揮,因此請空聞、空智這兩位德高望重的神僧率領(lǐng),料想峨嵋群弟子不致抗命。他號令一下,峨嵋派的男女弟子果然默然接令,并無異言。張無忌朗聲說道:“今日中原志士,齊心合力,共與韃子周旋。少林派執(zhí)掌鐘鼓的諸位師父,便請擂鼓鳴鐘?!比盒坜Z然歡呼,抽刀拔劍,意氣昂揚(yáng)。

  烈火旗將寺中積儲的柴草都搬了出來,堆在寺前,發(fā)火燃燒,片刻間煙焰沖天而起。厚土旗在各處佛殿頂上鋪以泥沙,烈火旗再在泥沙上堆柴澆油,點燃火頭,如此縱火,不致延燒殿身,從山下遠(yuǎn)遠(yuǎn)望將上來,卻見數(shù)百間寺院到處有熊熊大火冒上。山下元軍先聽得鐘鼓響動,已自戒備,待見山上火起,都道:“不好,蠻子放火燒寺,定要逃走。”

  俞蓮舟率領(lǐng)一百五十余名輕功卓越的好漢,從少室山的左側(cè)奔了下去。奔不到山腰,元軍已大聲鼓噪,列隊追來。群雄四散亂走,好教元軍羽箭無法叢集射發(fā)。第二批由張松溪率領(lǐng),第三批由殷梨亭率領(lǐng)。每人背上各負(fù)一個大包袱,包中藏的不是木板,便是衣被。在元軍看來,果是棄寺逃命的狼狽情狀,羽箭射中包袱,卻傷不到人。元軍于煙霧之中看不清人數(shù)多寡,當(dāng)下分兵一萬追趕,余下一個萬人隊留在原地防變。張無忌向楊逍道:“楊左使,韃子將軍頗能用兵,并不全軍追逐。這倒麻煩了。”楊逍道:“是,此事確實可憂。”只聽得山下號角響起,元軍兩個千人隊分從左右攻上山來,山坡崎嶇,蒙古小馬卻馳騁如飛,長矛鐵甲,軍容甚盛。待元軍先鋒攻到半山亭邊,張無忌一揮手,烈火旗人眾從兩側(cè)搶開,伏在草中。待敵軍二千人馬又前進(jìn)百余丈,辛然一聲呼哨,噴筒中石油射出,烈火忽發(fā),都往馬匹身上燒去。群馬悲嘶驚叫,一大半滾下山去,登時大亂。

  元軍軍紀(jì)嚴(yán)明,前隊雖敗,后隊毫不為動,號令之下,三個千人隊棄去馬匹,步攻而前。烈火旗再噴火焰,又燒死燒傷了數(shù)百人,余人仍是奮勇而上。洪水旗掌旗使唐洋揮動黑旗,毒水噴出,跟著厚土旗擲出毒砂,將元兵打得七零八落。雖有數(shù)百人攻上山峰,盡被銳金、巨木二旗殲滅。猛聽得山下擂鼓聲急,五個千人隊人眾豎起巨大盾牌,列成橫隊,如一道鐵墻般緩緩?fù)魄?。這么一來,烈火、毒水、毒砂等均已無所施其技,即令巨木旗以巨木上前撞擊,看來也只能撞開幾個缺口,無濟(jì)于事。

  空聞方丈眼見事急,說道:“張教主,請各位迅速退去,保存我中原武林的元氣。今日雖敗,日后更可卷土重來?!闭碳遍g,忽聽得山下金鼓大振,一枚火箭沖天而起,跟著殺聲四起。楊逍大喜,說道:“教主,咱們的援兵來啦!”從山頂下望,瞧不見山下情景,但煙塵騰空,人喧馬嘶,援軍顯是來得甚眾。張無忌高聲叫道:“援軍已到,大伙兒沖??!”山上群雄各挺兵刃,沖殺下去。張無忌又叫:“各位英雄,先殺官,后殺兵?!比盒奂娂妳群埃骸跋葰⒐?,后殺兵!”

  蒙古軍每十名士兵為一十人隊,由什長率領(lǐng),其上為百人隊,千人隊,萬人隊,層層統(tǒng)屬,臨陣時如心使臂,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張無忌傳令專揀元軍官長殺戮,若是兩軍對壘,列陣攻戰(zhàn),此法難行,但此刻元軍在山坡上散戰(zhàn),元兵雖精,官長武功終究不及中原英俠,幾名千夫長、百夫長登時被殺。一支蒙古精兵亂成了一團(tuán) 。

  張無忌等沖到山腰,只見山下旌旗招展,南首旗上一個“徐”字,北首旗上一個“?!弊?,知道是徐達(dá)與常遇春到了。徐常二人本在淮泗,此時恰在豫南,得到布袋和尚說不得傳訊,獲悉教主被圍少室山,盡起部屬,星夜來援。其時豫南鄂北一帶,明教義軍與元軍混戰(zhàn)經(jīng)年,雙方所占地域犬牙交 錯,說來便來,甚是近便,不到兩日,便已趕到。徐達(dá)與常遇春所率教眾都是久經(jīng)戰(zhàn)陣之士,兼之人數(shù)眾多,逼迫元軍西退。另一路元軍萬人隊追趕假裝棄寺逃走的群豪,直追向西方山谷。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率同數(shù)百名輕功卓越的好漢,邊斗邊退,逃入谷中。元軍萬夫長見山谷三邊均是峭壁,地勢兇險,但眼見敵人為數(shù)不多,谷中縱有埋伏,也盡能對付得了,于是揮軍緊追入谷。俞蓮舟等奔到懸崖之下,崖上早有數(shù)十條長索垂下,各人攀援而上。那萬夫長眼見中計,急令退軍,不料谷口烈火、毒砂、羽箭、毒水紛紛射來,巨木旗將一段段巨木堆起,封住了谷口。

  便在此時,元軍第二路敗兵又到,見前無去路,便漫山遍野的四散奔逃。張無忌和徐達(dá)先后趕到,均叫:“可惜!”若是事先聯(lián)絡(luò)妥善,將元軍第二個萬人隊一齊驅(qū)入谷中,便可一鼓而殲。張無忌既沒料到元軍只分兵一半追趕,又不知援軍會來得如此神速。畢竟指揮戰(zhàn)陣,非其所長,“武穆遺書”上所傳戰(zhàn)法雖佳,但即學(xué)即用,終究難以盡會,若不是徐達(dá)、常遇春及時趕到,少林寺固然劫數(shù)難逃,而困入谷中的第一個元軍萬人隊,也終于會給友軍救出。

  當(dāng)下徐達(dá)號令部隊搬土運石,再在谷口加封,一隊隊弓箭手攀到崖頂,居高臨下的向谷中發(fā)箭。元軍身處絕地,無力還手,唯有找尋山石隱身躲藏。

  不久常遇春率隊趕到,與張無忌會見,久別重逢,均是不勝之喜。常遇春大叫:“搬開土石,咱們沖進(jìn)去將眾韃子殺個干凈?!毙爝_(dá)笑道:“谷中無水無米,不出七八日,韃子渴的渴死,餓的餓死,何勞你我兄弟動手?”常遇春笑道:“總是親手殺的干脆。”他年紀(jì)雖較徐達(dá)為長,但平時素服徐達(dá)智謀,又見張無忌附和徐達(dá)之言,當(dāng)下也不再說。徐常二人久經(jīng)戰(zhàn)陣,每一號令均妥善扼要。張無忌自知遠(yuǎn)為不及,即請徐常二人指揮,搜殺潰散的元兵。這一晚少室山下歡聲雷動,明教義軍和各路英雄慶功祝捷。群雄連日在少林寺中吃的都是素齋,口中早已淡得難過,這時大酒大肉,開懷飽啖。

  席間張無忌問起常遇春身子如何,是否遵照他所開藥方調(diào)理。常遇春哈哈大笑,說道:“教主,你不必?fù)?dān)心,老常體健如牛,一餐要吃三斤肉,六大碗飯。打起仗來,三日三夜不睡覺也不當(dāng)他一回事?!毖韵轮?,自是說不必服甚么藥。張無忌想起胡 青牛昔日的言語,諄諄勸他須當(dāng)服藥保重。常遇春唯唯答應(yīng),心下卻大不以為然。

  徐達(dá)滿斟了一杯酒,奉給張無忌,說道:“恭賀教主,請盡此杯!”張無忌接過飲了。徐達(dá)說道:“屬下平日欽佩教主肝膽照人,武功絕倫,不料用兵竟亦如此神妙,實是本教之福,蒼生之幸?!睆垷o忌哈哈大笑,說道:“徐大哥,你不用恭維我了。今日大勝,一來是徐常二位大哥來得神速,二來是靠了岳武穆的遺教。小弟實無半分功勞。”徐達(dá)奇道:“怎地是岳武穆的遺教?還盼教主明示?!?br/>
  張無忌從懷中取出一束薄薄的黃紙,正是原來藏于屠龍刀中的《武穆遺書》,翻到“兵困牛頭山”那一節(jié),遞了過去。徐達(dá)雙手接過,細(xì)細(xì)讀了一遍,不禁又驚又佩,嘆道:“武穆用兵如神,實非后人所及。若是岳武穆今日尚在世間,率領(lǐng)中原豪杰,何愁不把韃子逐回漠北。”說著恭恭敬敬將遺書交 回。張無忌卻不接過,說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這十六個字的真義,我今日方知。所謂‘武林至尊’,不在寶刀本身,而在刀中所藏的遺書。以此兵法臨敵,定能戰(zhàn)必勝,攻必克,最終自是‘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了。否則單憑一柄寶刀,又豈真能號令天下?徐大哥,這部兵書轉(zhuǎn)贈于你,望你克承岳武穆遺志,還我河山,直搗黃龍?!毙爝_(dá)大吃一驚,忙道:“屬下何德何能,怎敢受教主如此厚賜?”張無忌道:“徐大哥不必推辭。我為天下蒼生而授此兵書于你。”徐達(dá)捧著兵書,雙手顫抖。張無忌道:“武林傳言之中,尚有兩句言道:‘倚天不出,誰與爭鋒’?倚天劍眼下斷為兩截,但日后終能接上。劍中所藏,乃是一部厲害之極的武功秘笈。我體會這幾句話的真意,兵書是驅(qū)趕韃子之用,但若有人一旦手掌大權(quán),竟然作威作福,以暴易暴,世間百姓受其荼毒,那么終有一位英雄手執(zhí)倚天長劍,來取暴君首級。統(tǒng)領(lǐng)百萬雄兵之人縱然權(quán)傾天下,也未必便能當(dāng)倚天劍之一擊。徐大哥,這番話請你記下了?!?br/>
  徐達(dá)汗流浹背,不敢再辭,說道:“屬下謹(jǐn)遵教主令旨。”將《武穆遺書》供在桌上,對著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又拜謝張無忌贈書之德。此后徐達(dá)果然用兵如神,連敗元軍,最后統(tǒng)兵北伐,直將蒙古人趕至塞外,威震漠北,建立一代功業(yè)。自此中原英雄傾心歸附明教,張無忌號令到處,無不凜遵。明教數(shù)百年來一直為人所不齒,被目為妖魔婬邪,經(jīng)此一番天翻地覆的大變,竟成為中原群雄之首,克成大漢子孫中興的大業(yè)。其后朱元璋雖起異心,迭施奸謀而登帝位,但助他打下江 山的都是明教中人,是以國號不得不稱一個“明”字。明朝自洪武元年戊申至崇禎十七年甲申,二百七十七年的天下,均從明教而來。

  群雄歡飲達(dá)旦,盡醉方休。到得午后,群雄紛紛向空聞、空智告辭。張無忌見峨嵋派弟子七零八落,心下惻然,又見宋青書躺在擔(dān)架之上,不知生死如何,便走近前去,向靜慧說道:“我瞧瞧宋大哥的傷勢?!膘o慧冷冷的道:“貓哭耗子,也不用假慈悲了?!敝茴嵄阍谧蠼?,忍不住罵道:“我教主顧念你掌門人的舊日情分,才給這姓宋的治傷。其實這等欺師叛父之徒,人人均得而殺之,你這惡尼姑羅唆甚么?”

  靜慧待要反唇相稽,但見周顛容貌丑陋,神色兇惡,只怕他蠻不講理,當(dāng)真動起手來,不免要吃眼前虧,只得強(qiáng)忍怒氣,冷笑道:“我峨嵋派掌門人世代相傳,都是冰清玉潔的女子。周掌門若非守身如玉的黃花閨女,焉能做本派掌門?哼,宋青書這種奸人留在本派,可污了周掌門的名頭。李師侄、龍師侄,將這家伙送回給武當(dāng)派去罷!”抬著宋青書的兩名峨嵋弟子齊聲答應(yīng),將擔(dān)架抬到俞蓮舟身前,放下便走。眾人都吃了一驚。俞蓮舟道:“甚……甚么?他不是你掌門人的丈夫么?”靜慧恨恨的道:“哼,我掌門人怎能將這種人瞧在眼中?她氣不過張無忌這小子變心逃婚,在天下英雄之前羞辱本派,才騙得這小子來冒充甚么丈夫。哪知……哼哼,早知如此,我掌門人又何必負(fù)此丑名?眼下她……她……”張無忌枉一旁聽得呆了,忍不住上前問道:“你說宋夫人……她……她其實不是宋夫人?”靜慧轉(zhuǎn)過了頭,恨恨的道:“我不跟你說話?!北阍诖藭r,躺在擔(dān)架上的宋青書身子動了一動,呻吟道:“殺了……殺了張無忌么?”靜慧冷笑道:“別做夢啦!死到臨頭,還想得挺美?!?br/>
  殷梨亭見靜慧氣鼓鼓的,說話始終不得明白,低聲向峨嵋派另一名女弟子貝錦儀問道:“貝師妹,到底是怎么回事?”貝錦儀當(dāng)年與紀(jì)曉芙甚是交 好,聽他問起,沉吟半晌,道:“靜慧師姊,殷六俠也不是外人,小妹跟他說了,好不好?”靜慧道:“甚么外人不外人的?不是外人要說,是外人更加要說。咱們周掌門清清白白,跟這姓宋的奸徒?jīng)]半絲瓜葛。你們親眼得見掌門人臂上的守宮砂。此事須得讓普天下武林同道眾所周知,免得壞了我峨嵋派百年來的規(guī)矩……”殷梨亭心想:“這靜慧師太腦筋不大清楚,說話有點兒顛三倒四?!毕蜇愬\儀道:“貝師妹,既是如此,便盼詳示。我這宋師侄如何投身貴派,與貴派掌門人到底有何干系,小兄日后得須向家?guī)煼A告。此事關(guān)涉貴我兩派,總要不傷了雙方和氣才好?!必愬\儀嘆了口氣,道:“以這位宋少俠人品武功,本來是武林中少見的人物,只是一念情癡,墮入了業(yè)障。我掌門人似乎答允過他,待得殺了張無忌,洗雪棄婚之辱,便即下嫁于他。因此他甘心投入本派,向我掌門人討教奇妙武功。前日英雄大會之上,掌門人突然聲稱自己是‘宋夫人’,說是這宋少俠的妻子,當(dāng)時本派弟子人人十分驚異。當(dāng)日掌門人威震群雄,懾服各派……”周顛插嘴道:“是我們教主故意相讓的,有甚么大氣好吹!”貝錦儀不去理他,續(xù)道:“本派弟子雖都十分高興,但到得晚間,眾人還是問她‘宋夫人’這三字的由來。掌門人露出左臂,森然道:‘大伙兒都來瞧瞧!’咱們?nèi)巳擞H眼見到,她臂上一粒守宮砂殷紅如昔,果然是位知禮守身的處子。掌門人說道:‘我自稱宋夫人,乃一時權(quán)宜之計。只是要氣氣張無忌那個子,叫他心神不定,比武時便能乘機(jī)勝他。這小子武功卓越,我確是及不上他。為了本派的聲名,我自己的聲名何足道哉?’”她這番話朗然說來,有意要讓旁邊許多人都聽得明白,又道:“本派男女弟子,若非出家修道,原本不禁娶嫁,只是自創(chuàng)派祖師郭祖師以來,凡是最高深的功夫,只傳授守身如玉的處女 。每個女弟子拜師之時,師父均在咱們臂上點下守宮砂。每年逢到郭祖師誕辰,先師均要檢視,當(dāng)年紀(jì)師姊……就是這樣……”她說到這里,含糊其詞,不再說了。殷梨亭等卻均已了然,知道貝錦儀本想說當(dāng)年紀(jì)曉芙為楊逍所誘失身 ,守宮砂消失,這才給滅絕師太發(fā)覺。殷梨亭與楊不悔婚后夫妻情愛甚篤,可是此時想起紀(jì)曉芙來,心下不禁憮然,忍不住向楊逍瞥了一眼,只見他熱淚盈眶,轉(zhuǎn)過了頭去。貝錦儀道:“殷六俠,我掌門人存心要氣一氣明教張教主,偏巧這位宋少俠又對我掌門人癡纏不休,以致中間生出許多事來。只盼宋少俠身子復(fù)原,殷六俠再向張真人和宋大俠美言幾句,以免貴我兩派之間生下嫌隙。”

  殷梨亭點頭道:“自當(dāng)如此。我這師侄忤逆犯上,死不足惜,實是敝派門戶之羞,我倒盼他早些死了干凈?!彼哪c本軟,但想到宋青書害死莫聲谷的罪行,實是痛恨無比。正說話間,忽聽得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聲尖銳的呼喊,似乎是周芷若的聲音,呼聲突兀駭懼,顯是遇上了甚么兇險無比的變故。眾人突然之間,都不由得毛骨悚然,此刻在光天化日之下,前后左右都站滿了人,然而這一聲驚呼,卻如斗然有惡鬼出現(xiàn)一般。眾人不約而同的轉(zhuǎn)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張無忌、靜慧、貝錦儀等都快步迎上。

  張無忌生怕周芷若遇上了厲害敵人,發(fā)足急奔,幾個起落,已穿過樹林,只見一個青影狂奔而來,正是周芷若。他忙迎將上去,問道:“芷若,怎么啦?”周芷若臉色恐怖之極,叫道:“鬼,鬼,有鬼追我!”縱身撲入張無忌懷中,兀自瑟瑟發(fā)抖。張無忌見她嚇得失魂落魄,當(dāng)下輕拍她肩膀,安慰道:“別怕,別怕!不會有鬼的。你瞧見了甚么?”只見她上衣已被荊棘扯得稀爛,臉上手上都有不少血痕,左臂半只衣袖也已扯落,露出一條雪藕般的白臂,上臂正中一點,如珊瑚,如紅玉,正是處女 的守宮砂。

  張無忌精通醫(yī)藥,知道處子臂上點了這守宮砂后,若非嫁人或是失身 ,終身不退。他先前聽了靜慧和貝錦儀的言語,尚自將信將疑,此刻親眼得見,更無半分懷疑,霎時之間,心中轉(zhuǎn)了無數(shù)念頭:“嫁宋青書為室云云,果然全無其事。她為甚么要騙我?為甚么存心氣我?難道當(dāng)真是為了那‘當(dāng)世武功第一’的名號?還是想試試我心中對她是否尚有情意?”轉(zhuǎn)念又想:“張無忌啊張無忌,周姑娘是害死你表妹的大仇人,她是處女 也好,是人家的妻室也好,跟你又有甚么相干?”但見周芷若實在怕得厲害,不忍便推開她。

  周芷若伏在張無忌懷中,感到他胸膛上壯實的肌肉,聞到他身上男性的氣息,漸漸鎮(zhèn)定,說道:“無忌哥哥,是你么?”張無忌道:“是我!你見到了甚么?干么怕成這樣?”周芷若突然又驚惶起來,哇的一聲,熱淚迸流,靠在他肩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

  這時楊逍、韋一笑、靜慧、殷梨亭等眾人均已趕到,突然看到這等情景,相互使個眼色,都悄悄的退了回去。在明教、武當(dāng)派、峨嵋群俠心中,均盼周芷若與張無忌言歸于好,結(jié)為夫婦。各人于趙敏的昔日怨仇固難釋然,又總覺趙敏是蒙古貴女,張無忌若娶她為妻,只怕有礙興復(fù)大業(yè)。周芷若哭了一陣,忽道:“無忌哥哥,有人追來么?”張無忌道:“沒有!是誰追你?是玄冥二老么?”周芷若道:“不!不是!你瞧清楚了,真的沒人……不,不是人……沒甚么東西追來么?”張無忌微笑道:“青天白日之下,有甚么看不清楚的?!彼曓D(zhuǎn)溫 柔,說道:“芷若,你連日使力過度,實在累狠了,想必頭暈眼花,看錯了甚么。”周芷若道:“不會,決計不會的。我見了它三次,接連三次?!痹捖曨澏叮S杏嗉?。張無忌道:“見到三次甚么?”

  周芷若扶著他肩頭,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回頭望了一眼。望這一眼似是使了極大力氣,立即又轉(zhuǎn)眼向著張無忌,見到他溫 柔關(guān)懷的神色,心中一酸,全身乏力,軟倒在地,說道:“無忌哥哥,我……我都是騙你的,倚天劍和屠龍刀是我盜的……殷……殷姑娘是我殺……殺的,謝大俠是我下手點的穴道。我……我沒嫁宋青書。我心中實在……實在自始至終,便只有一個你?!?br/>
  張無忌嘆道:“這些事情,我都知道,可是……可是你又何苦如此?”周芷若哭道:“你卻不知道我?guī)煾冈谌f安寺的高塔之上,跟我說了些甚么。她將屠龍刀與倚大劍中的秘密說與我知曉,要我立誓盜到寶刀寶劍,光大峨嵋一派。要我立下毒誓,假意與你相好,卻不許我對你真的動情……”

  張無忌輕撫她手臂,想起當(dāng)年親眼見到滅絕師太發(fā)掌擊斃紀(jì)曉芙,見她在大漠中立誓殲滅明教,又見她手持倚天劍亂殺銳金旗旗下教眾,直至后來大都萬安寺塔下,她寧可身死,也不愿受自己援手,可以想見她對明教怨毒之深,痛恨之切。周芷若既承她衣缽,受她遺命,種種陰狠毒辣的行徑,自必均是出于師父所囑。他本性原是極易原諒旁人的過失,向來不善記仇,又想到她幼時漢水舟中喂飯服侍之德,那日光明頂上惡斗何太沖夫婦及華山派高矮二老,若不是她從旁指點,說不定自己當(dāng)時便已死于非命;又想起她的所作所為雖然陰毒狡猾,但實是出于對自己的深情,這時她楚楚嬌弱,伏在自己懷中,不禁頓生憐惜之心,柔聲道:“芷若,你到底見到了甚么,竟這等害怕?”

  周芷若霍地躍起,說道:“我不說。是那冤魂纏上了我,我自己作惡多端,原是當(dāng)有此報。我今日一切跟你說明白了,我……我已命不久長……”說著掩面疾走,向山下奔去。張無忌茫無頭緒,心想:“甚么冤魂纏上了她?難道是丐幫幫眾復(fù)仇,裝神弄鬼的來嚇?biāo)??”慢慢在后跟去。只見她走入峨嵋派群弟子之中,貝錦儀取過一件外衣給她披上。周芷若低聲吩咐甚么,群弟子一齊躬身。

  這時山下群雄又走掉了一大批,空聞、空智二人忙著送別。楊逍、范遙等人都聚到張無忌身旁。張無忌道:“咱們也好走了。”只見周芷若走到空聞跟前,低聲跟他說了幾句話,空聞臉色大變,怔了一怔,隨即搖頭,意似不信。周芷若再說了幾句話,忽地跪了下來,雙手合十,喃喃禱祝甚么。空聞神色莊嚴(yán),口誦佛號。周顛道:“教主,此事你非得阻止不可,不阻止不行?!睆垷o忌道:“阻止甚么?”周顛道:“周姑娘要出家做和尚。她……她身入空門,你可糟了?!睏铄欣湫Φ溃骸爸芄媚锞退愠黾?,也只做尼姑,不會做和尚,哪有拜少林僧為師之理?”周顛用力在自己額頭上擊了一記,說道:“對,對!我一時胡 涂了。那么周姑娘求空聞大師干甚么?一個少林派掌門,一個峨嵋派掌門,分庭抗禮,不用跪下啊。”

  只見周芷若站起身來,臉上略有寬慰之色。張無忌嘆道:“別人的閑事,咱們不用多管了?!被仡^說道:“敏妹,咱們該得走了?!蹦闹@一回頭,卻不見趙敏。

  這些日來,趙敏伴在他的身旁,形影不離,張無忌微微一驚,問道:“趙姑娘呢?”心中暗叫:“不妙,莫要芷若伏在我的懷中之時,給敏妹看到了,只道我舊情不斷,竟?fàn)柹嵛叶??”忙打發(fā)人尋覓。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說道:“啟稟教主,屬下見趙姑娘下山去了!”張無忌好生難過:“敏妹不顧一切的隨我,經(jīng)歷了多少患難,我豈可負(fù)她?”當(dāng)即向楊逍道:“楊兄,此間事務(wù),請你代我料理,我先走一步?!庇谑窍蚩章劇⒖罩歉鎰e,又別過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等人,向周芷若道:“芷若,好生保重,后會有期?!?br/>
  周芷若低目垂眉,并不回答,只微微點了點頭,數(shù)滴珠淚,落入塵土。張無忌展開輕功,向山下疾馳。山道上一列數(shù)里,都是從少林寺歸去的各路英雄,他不愿逐一招呼,從各人身旁一晃即過,卻始終不見趙敏的蹤跡。一口氣追出三十余里,天色將晚,道上人跡漸稀,忽想:“敏妹工于計謀,她既有心避開我,多半不從大路行走。否則以我腳程之快,早就趕上了。莫非她躲在少室山中,待我走后,她再背道而行?”一時心急如焚,顧不得饑渴,在群山叢中又兜了轉(zhuǎn)來,時時躍上樹巔高坡,四下眺望??丈郊偶?,唯見歸鴉。

  他直繞到少室山后,仍不見趙敏,心想:“不論如何,我對你此心不渝,縱然是天涯海角,終究也要找到你?!边@么一想,心下便即坦然,見東北角山坳里兩株大槐樹并肩聳立,當(dāng)下躍上樹去,找到一根橫伸的枝干,展身臥倒。勞累整日,多經(jīng)變故,這一躺下,不久便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夢寐間忽聽得數(shù)十丈外有輕輕的腳步之聲 ,當(dāng)即驚覺。其時一輪明月已斜至西天,月光下見山坡上一人飄行極快,正向南行。那人背影纖細(xì),一搦瘦腰,是個身材苗條的女子。他大喜之下,一聲“敏妹”險些兒便叫出口來,但立即覺察不對,那女子身形比趙敏略高,輕功身法更大不相同,腳步輕靈勝于趙敏,飄忽處卻又不及周芷若。他好奇心起:“這少女深宵獨行,不知為了何事?”本來此事與他毫不相干,更不愿去窺探人家姑娘的私事,但不禁想到:“說不定能從這少女身上找到敏妹。倘若她與敏妹全然無關(guān),我悄悄走開便是了,原也無礙。還是別輕易放過任何線索為是。”于是扶著樹干,輕輕溜下。他生怕被那少女發(fā)覺,不敢近躡,心想深宵跟蹤一個不相識的少女,難免有輕薄之嫌。只見她穿一身黑衣,正是往少林寺去,心道:“她即使跟敏妹無關(guān),所圖謀的也必是武林中之事。若她意欲不利于少林,這件閑事我也得插手管上一管?!蓖2絻A聽,四下更無旁人,知那少女并無后援。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那少女始終沒回頭一次。張無忌覺得她背影隱隱有些眼熟,似乎從前曾經(jīng)見過,心想:“是武青嬰姑娘么?是峨嵋派哪一位女弟子么?”又行數(shù)里,少林寺已然在望。那少女轉(zhuǎn)過山坡,便到了寺旁。她放慢腳步,在樹木山石間躲躲閃閃,顯是生怕給人發(fā)見蹤跡。忽聽得清磬數(shù)聲,從少林寺大殿中傳出,跟著梵唱聲起,數(shù)百名僧人一齊誦經(jīng)。張無忌大奇:“少林僧人居然半夜三更還在念經(jīng),且是這許多僧人,難道在做甚么大法事么?”那少女行止更加閃縮,又前行數(shù)十丈,已到了大殿之旁。忽聽得腳步聲輕響,那少女在草叢中伏下,跟著四名少林僧手提戒刀禪杖,巡視過來。那少女待四僧走過,這才長身,縱身一躍,已到了殿外長窗之旁。這一縱躍飄如飛絮,已是武林中一流的輕功。張無忌見她雙手沒帶兵刃,孤身一人,不像是到少林寺來生事的模樣,要瞧明她究是何人,到底是否相識,于是彎腰從她身后繞過,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他自知此時處境十分尷尬,若被少林寺中僧人知覺,以他身分,竟然深夜來寺窺探,對方縱然佯作不知,也是大損顏面,是以加倍小心,一步一動,輕捷有如貓鼠。

  這時殿中誦經(jīng)聲又起,他湊眼窗縫看去,見大殿上數(shù)百名僧人排列整齊,一行行的坐在蒲團(tuán) 之上,各人身披黃袍,外罩大紅金線袈裟,有的手執(zhí)法器,有的合十低誦,正在做超度亡魂的法事。他登即省悟:“這次英雄大會傷了不少人,元軍攻山,雙方陣亡更眾。寺中僧侶連夜為死者超度,愿他們往生極樂?!币娍章劥髱熣驹诠┳狼坝H自主祭,他右首站的卻是個少女。張無忌一見,微微一驚,這少女正是周芷若。雖只見到她側(cè)面,亦已看出她神色怔忡不定,秀眉深蹙,若有深憂,心道:“是了。日間芷若在空聞大師面前跪倒,原來是求他做法事,想必是她深深懺悔自己所作所為,她爪下劍底,傷的無辜太多?!蹦肯蚬┳郎锨迫?,只見中間一塊靈牌之上寫的赫然是“女俠殷離之靈位”七字。

  張無忌一陣神傷,想起表妹身世之慘,對自己之一往情深,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淚來。

  鐘磬木魚中,周芷若盈盈下拜,口唇微動,低聲禱祝。張無忌運起神功,凝神傾聽,依稀聽到:“殷姑娘……你在天之靈,好生安息……別來擾我……”他手扶墻壁,思潮起伏:“表妹命喪于她劍底,固然命苦,但芷若內(nèi)心深受折磨,所受痛苦,未必比表妹更少?!蹦X海中突然隱隱涌起了當(dāng)日在光明頂上聽到明教教眾所誦的幾句歌來:“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周芷若緩緩站起身來,微一側(cè)身,臉向東首,突然臉色大變,叫道:“你……你……你又來了!”聲音尖銳,壓住了滿殿鐘磬之聲 。張無忌順著她目光瞧去,只見長窗上糊的窗紙不知何時破了,破孔中露出一張少女的臉來,滿臉都是一條條傷痕。張無忌嚇得身子發(fā)顫,忍不住一聲驚呼。

  那少女臉上雖是傷痕斑斑,又無昔日的凹凸浮腫,卻清清楚楚便是已死的殷離!他待要上前招呼,只是一雙腳一時不聽使喚,竟然僵住了不能移動。只見那張臉突然隱去,大殿中砰的一聲,周芷若往后摔倒。張無忌這時再也顧不得少林派生嫌,大聲叫道:“蛛兒,蛛兒,是你么?”卻無人回答。他微一定神,飛身往來路追去,只見冷月斜懸,滿地樹影,那黑衣少女已不知去向。他雖素來不信鬼神,但身當(dāng)此情此景,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發(fā)毛,站定了腳步,自聲自語:“是她,是她!怪不得背影好熟,原來是蛛兒。難道她鬼魂知道少林高僧為她超度,特來領(lǐng)經(jīng)么?難道她死得冤屈,真的是陰魂不散?”少林群僧聽得聲響,早有數(shù)人搶將出來察看,見到是張無忌,都不禁呆了。一名年長僧人上前行禮,說道:“不知張教主夤夜降臨,未曾迎迓,伏乞恕罪?!睆垷o忌拱手道:“不敢!”閃身便進(jìn)殿中,只見周芷若雙目緊閉,臉上無半點血色,兀自未醒。他搶上前去,在她人中用力捏了幾下,再在她背上推拿數(shù)過。周芷若悠悠醒轉(zhuǎn),一見張無忌,縱體入懷,摟住了他,叫道:“有鬼,有鬼!”張無忌道:“此事好生奇怪,你別害怕。眼前這許多高僧在此,定能解此冤孽?!敝苘迫粝騺矶饲f穩(wěn)重,這時實是怕得狠了,才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住了他,聽他這么說,臉上一紅,忙放開了他,站了起來,但兀自不住發(fā)抖,抓著他手掌,死也不敢放脫。

  張無忌和空聞見過了禮,說起適才有人在外窺探之事。空聞和群僧都沒見到,但窗紙新裂,破孔俱在。周芷若道:“無忌哥……張教主,我見到的,確然是她。”張無忌點了點頭。周芷若顫聲道:“你……你……見到的是誰?”張無忌道:“是殷姑娘,我的表妹殷離?!敝苘迫舻偷鸵宦曮@呼,又暈了過去。這一次張無忌拉著她手,是以她并沒摔倒,略一昏暈,便即醒轉(zhuǎn)。張無忌道:“我見到了表妹,可是……她是人,不是鬼!”周芷若顫聲道:“她不是鬼?”張無忌道:“我一路跟著她到少林寺來。她行走如常,決非鬼魂?!边@幾句話只是安慰周芷若,在他內(nèi)心,可實難以確定。周芷若問道:“你當(dāng)真見她行走如常,確非鬼魂?”張無忌回想一路跟隨那黑衣少女來到少林寺,又見她躲在長窗之外向殿中窺探,一舉一動,全是一個身懷武功的姑娘,毫無特異之態(tài),向空聞道:“方丈,在下有一事不明,要向方丈請教。人死之后,是否真有鬼魂?”

  空聞沉思半晌,道:“幽冥之事,實所難言。”張無忌道:“然則方丈何以虔誠行法,超度幽魂?”空聞道:“善哉,善哉!幽魂不須超度。人死業(yè)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佛家行法,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睆垷o忌登時領(lǐng)悟,拱手道:“多謝指點。在下深夜滋擾,至為不安,萬望方丈恕罪?!笨章勎⑿Φ溃骸敖讨髂吮峙傻拇蠖魅耍瑪?shù)度拯救,使少林派得免于難,何必客氣。”

  當(dāng)下張無忌與群僧作別,向周芷若道:“咱們走罷!”周芷若臉有遲疑之色,不敢離開佛殿。張無忌也不便強(qiáng)勸,拱手道:“既是如此,咱們就此別過?!闭f著走出殿門。周芷若望著他的背影,突然叫道:“無忌哥哥,你還見我不見?我……和你一起去。”縱身奔到他身旁,和他并肩出了寺門。二人離少林寺既遠(yuǎn),周芷若便靠到張無忌身邊,拉住了他手。張無忌知她害怕,握著她軟滑柔膩的手掌,身畔幽香陣陣,心中不能無感。二人默不作聲的走了一陣,周芷若悠悠嘆了一口長氣,說道:“無忌哥哥,那日我和你初次在漢水之中相逢,得蒙張真人搭救,若是早知日后要受這么多苦楚,我當(dāng)時便死在漢水之中,倒也干凈得多?!睆垷o忌不答,心中又想起了明教徒所唱的那首歌,忍不住輕輕哼道:“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周芷若聽著歌詞,握著他的手微微顫動。

  周芷若低聲道:“張真人送我去峨嵋派,自是為了我好,但如他老人家收留我在武當(dāng)山上,讓我歸入武當(dāng)門下,今日一切又是大不相同。唉,恩師對我何嘗不好?可是……可是她逼我罰那些毒誓,要我痛恨明教,要我恨你害你,可是我心中……實在……”張無忌聽她說得真誠,頗為感動,知她確有許多難處,種種狠毒之事,大都是奉了滅絕師太的遺命而為,眼見她怕得厲害,對她憐惜之情又深了一層。

  山道上晚風(fēng)習(xí) 習(xí) ,送來陣陣花香,其時正當(dāng)初夏,良夜露清,耳聽著一個美貌少女吐露深情,張無忌不能不怦然心動,何況當(dāng)時在小島替她逼毒時曾有肌膚之親,過去她既于己有恩,又有婚姻之約,不由得心中迷惘。

  周芷若道:“無忌哥哥,那日在濠州你正要和我拜堂成親,為甚么趙姑娘一叫你,你便隨她而去?你心中真的十分愛她么?”張無忌道:“我正要將這件事跟你說知。咱們坐下來說。”說著指了指路旁的一塊大石。

  周芷若道:“不,我此刻心煩意亂,聽不下去,走一會靜靜心再說?!睆垷o忌點點頭,任由她攜著手,信步所之。周芷若帶著他走向一條小路,行了四五里路,說道:“好了,你跟我說罷。”走到一叢灌木前的一塊山石邊,兩人并肩坐下。張無忌于是將趙敏手中握著謝遜一束金發(fā)、引得他非走不可的諸般事情一一說了。周芷若聽畢,半晌不語。張無忌道:“芷若,你怪我么?”周芷若哽咽道:“我做了這許多錯事,只怪我自己,還能怪你么?”張無忌輕撫她肩頭,柔聲道:“世間事陰差陽錯,原難逆料,你也不用太過傷心?!敝苘迫粞銎痤^來,說道:“無忌哥哥,我有句話問你,你須得真心答我,不能有絲毫隱瞞。”張無忌道:“好,我不會瞞你?!敝苘迫舻溃骸拔抑肋@世上曾有四個女子真心愛你。一個是去了波斯的小昭,一個是趙姑娘,另一個是……她……”她心中要說“殷姑娘”,但始終不敢說出口來,頓了一頓,道:“倘若我們四個姑娘,這會兒都好好的活在世上,都在你身邊。你心中真正愛的是哪一個?”

  張無忌心中一陣迷亂,道:“這個……嗯……這個……”

  當(dāng)日張無忌與周芷若、趙敏、殷離、小昭四人同時乘船出海之時,確是不止一次想起:“這四位姑娘個個對我情深愛重,我如何自處才好?不論我和哪一個成親,定會大傷其余三人之心。到底在我內(nèi)心深處,我最愛的是哪一個呢?”他始終徬徨難決,便只得逃避,一時想:“韃子尚未逐出,河山未得光復(fù)。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盡想這些兒女私情作甚么?”一時又想:“我身為明教教主,一言一動,與本教及武林興衰都有關(guān)連。我自信一生品行無虧,但若耽于女色,莫要惹得天下英雄恥笑,壞了本教的名聲?!边^一時又想:“我媽媽臨終之時,一再囑咐于我,美麗的女子最會騙人,要我這一生千萬小心提防,媽媽的遺言豈可不謹(jǐn)放心頭?”其實他多方辯解,不過是自欺而已,當(dāng)真專心致志的愛了哪一個姑娘,未必便有礙光復(fù)大業(yè),更未必會壞了明教的名聲,只是他覺得這個很好,那個也好,于是便不敢多想。他武功雖強(qiáng),性格其實頗為優(yōu)柔寡斷,萬事之來,往往順其自然,當(dāng)不得已處,雅不愿拂逆旁人之意,寧可舍己從人。習(xí) 乾坤大挪移心法是從小昭之請;任明教教主既是迫于形勢,亦是殷天正、殷野王等動之以情;與周芷若訂婚是奉謝遜之命;不與周芷若拜堂又是為趙敏所迫。當(dāng)日金花婆婆與殷離若非以武力強(qiáng)脅,而是婉言求他同去金花鳥,他多半便就去了。

  有時他內(nèi)心深處,不免也想:“要是我能和這四位姑娘終身一起廝守,大家和和睦睦,豈不逍遙快樂?”其時乃是元末,不論文士商賈、江湖豪客,三妻四妾實是尋常之極,單只一妻的反倒罕有。只是明教源自波斯,向來諸教眾節(jié)儉刻苦,除妻子外少有侍妾。張無忌生性謙和,深覺不論和哪一位姑娘匹配,在自己都是莫大的福澤,倘若再娶姬妾,未免太也對不起人,因此這樣的念頭在心中一閃即逝,從來不敢多想,偶爾念及,往往便即自責(zé):“為人須當(dāng)自足,我竟心存此念,那不是太過卑鄙可恥么?”后來小昭去了波斯,殷離逝世,又認(rèn)定殷離是趙敏所害,那么順理成章,自是要與周芷若成婚。不料變生不測,大起波折,其后真相逐步揭露,周趙二女原來善惡顛倒,幸好自己并未與周芷若成婚,鑄成大錯。趙敏更公然與父兄決裂,則此事已不為難。萬不料趙敏突然不告而別,而周芷若又有此一問。周芷若見他沉吟不答,說道:“我問你的乃是虛幻之事。小昭當(dāng)了波斯明教的處女 教主,我又……又殺害了殷姑娘。四個女子之中,只剩下了趙姑娘。我只是問你,倘若我們四人都好端端的在你身邊,你便如何?”

  張無忌道:“芷若,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我似乎一直難決,但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愛的是誰。”周芷若問道:“是誰?是……是趙姑娘么?”

  張無忌道:“不錯。我今日尋她不見,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要是從此不能見她,我性命也是活不久長。小昭離我而去,我自是十分傷心。我表妹逝世,我更是難過。你……你后來這樣,我既痛心,又深感惋惜。然而,芷若,我不能瞞你,要是我這一生再不能見到趙姑娘,我是寧可死了的好。這樣的心意,我以前對旁人從未有過?!?br/>
  他初時對殷離、周芷若、小昭、趙敏四女似是不分軒輊,但今日趙敏這一走,他才突然發(fā)覺,原來趙敏在他心中所占位置,畢竟與其余三女不同。

  周芷若聽他這般說,輕聲道:“那日在大都,我見你到那小酒店去和她相會,便知你內(nèi)心情愛之所系。只是我還癡心妄想,若是與你……與你成親之后,便……便可以拉得你回心轉(zhuǎn)意,實在……實在……那是是萬萬不能的?!睆垷o忌歉然道:“芷若,我對你一向敬重,對殷家表妹心生感激,對小昭是意存憐惜,但對趙姑娘卻是……卻是銘心刻骨的相愛?!敝苘迫羿溃骸般懶目坦堑南鄲?,銘心刻骨的相愛?!鳖D了一頓,低聲道:“無忌哥哥……我對你可也是銘心刻骨的相愛。你……你竟然不知道么?”

  張無忌大是感動,握著她手,柔聲道:“芷若,我是知道的。你對我這番心意,今生今世,我不知要如何報答你才好。我……我真的對你不起。”

  周芷若道:“你沒對我不起,你一直待我很好,難道我不知道么?我問你:倘若趙姑娘此番不別而行,你永遠(yuǎn)找不到她了,倘若她給奸人害死了,倘若她對你變心,你……你便如何?”張無忌心中已難過了很久,聽她這么說,再也忍耐不住,流下淚來,哽咽道:“我……我不知道!總而言之,上天下地,我也非尋著她不可?!敝苘迫魢@了口氣,道:“她不會對你變心的,你要尋著她,那也很容易?!睆垷o忌又驚又喜,站了起來,道:“她在哪里?芷若,你快說?!?br/>
  周芷若一對妙目凝視著張無忌,見他臉上大喜若狂的神情,輕輕的道:“你對于我永遠(yuǎn)不會這么關(guān)心。你要知道趙姑娘的所在,須得答允我一件事,否則你永遠(yuǎn)找她不到的了?!睆垷o忌道:“你要我答允甚么事?”

  周芷若道:“這件事我現(xiàn)下還沒想起,日后想到了再跟你說??傊@事不違俠義之道,不礙光復(fù)大業(yè),也于明教及你自己的名聲無損,只是做起來未必容易?!?br/>
  張無忌一呆,心想:“當(dāng)日敏妹要我做三件事,也說甚么不違俠義之道,迄今為止,她只要我做過兩件事。那兩件事可真不易辦,怎么芷若也學(xué)起她的樣來?”

  周芷若道:“你不答允,自然也由得你。不過大丈夫言而有信,要是答允了我,事到臨頭,可不能推委抵賴?!睆垷o忌沉吟道:“你說此事不違俠義之道,不礙光復(fù)大業(yè),也于明教及我自己的名聲無損?”周芷若道:“不錯!”張無忌道:“好,當(dāng)真不違俠義之道,無損于光復(fù)大業(yè),我便答允你了。”周芷若道:“咱們擊掌為誓。”伸出手掌,要與他互擊。張無忌情知跟她擊掌立誓之后,便是在自己身上套了一道沉重之極的枷鎖,這個周姑娘外表溫 柔斯文,但心計之工,行事之辣,絲毫不在趙敏之下,一時提起了手掌,拍不下去。周芷若微笑道:“你只須答允我這件事,我教你頃刻之間,便見到你的心上人。”張無忌胸口一熱,再也不計其他,便和她擊掌三下。周芷若笑道:“你瞧這里是誰?!鄙焓謸荛_了身后的樹叢。只見一叢樹葉之后坐著一個少女,臉上似笑非笑,卻不是趙敏是誰?張無忌驚喜交 集,大叫一聲:“敏妹!”

  忽聽得身后數(shù)丈之外,一個女子聲音“咦”的一聲,似乎突然見到趙敏現(xiàn)身,忍不住驚呼了出來。這一聲驚呼聲音甚輕,但張無忌已聽得清清楚楚。

  他一呆之下,心中轉(zhuǎn)過了無數(shù)念頭,緩緩伸出手掌去拉趙敏的手,雙掌相接,只覺她手掌頗為僵直,登時省悟,只道她日間不別而行,到處找她不到,原來卻是被周芷若擒住了,點了她穴道,藏在這里,周芷若故意帶他到這里來說這一番話,自是句句要趙敏聽見。倘若自己不忍令周芷若傷心,隨口討好,對她說些情濃言語,甚至摟住她親熱一番,可又墮入了她計中,那時趙敏可當(dāng)真非走不可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暗叫:“慚愧!”背上出了一身冷汗,順手一搭趙敏的脈搏,察覺氣血運行如常,并未受傷。

  月光之下,只見她眉間眼角,笑意盈盈,說不盡的嬌媚可愛,想是他適才與周芷若這番對答,都教她一一聽在耳中。她雖然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但聽到他背后吐露心曲,對自己竟是如此銘心刻骨的相愛,情意懇切,自是禁不住心花怒放。周芷若彎下腰來,在張無忌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張無忌低聲回答一句。周芷若怒喝:“張無忌,你竟全然沒將我放在眼里,你仔細(xì)瞧瞧,趙姑娘中毒之后,還活得成么?”張無忌驚道:“她……她中了毒!是你下的毒么?”俯身察看,剛翻開趙敏左邊的眼睛,只覺背心一麻,已被點中穴道。張無忌“啊喲”一聲,身子搖晃。周芷若出手如風(fēng),纖指運勁,又點了他左肩、腰脅、后心一共五處大穴。張無忌仰天便倒,只見青光一閃,周芷若拔出長劍,抵住了他胸口,喝道:“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便取了你的性命。反正殷離的冤魂纏上了我。我終究是活不成了,咱們一起同歸于盡?!闭f著提起長劍,便往他胸口刺了下去。忽聽得身后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且慢!周芷若,殷離并沒死!”周芷若回過頭來,只見一個黑衣女子從草叢中疾奔而出,伸指戳來。周芷若斜身閃開,那女子回過頭來,月光側(cè)照,只見她臉容俏麗,淡淡的布著幾條血痕。張無忌看得明白,這女子正是他表妹殷離,只是臉上浮腫盡褪,雖有縱橫血痕,卻不掩其美,依稀便是當(dāng)年蝴蝶谷中、金花婆婆身畔那個清秀絕俗的小姑娘。周芷若退后兩步,左掌護(hù)胸,右手中長劍的劍尖指住張無忌胸口,喝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一劍先刺死了他?!币箅x不敢再動,急道:“你……你做的惡事還不夠多么?”周芷若道:“你到底是人是鬼?”殷離道:“我自然是人?!睆垷o忌突然大叫一聲:“蛛兒!”一躍而起,抱住了殷離,叫道:“蛛兒……你……你想得我好苦!”這一下出其不意,殷離嚇得尖叫一聲,被張無忌圍住了雙臂,動彈不得。周芷若嘻嘻一笑,說道:“若非如此,你還是不肯出來。”回身去解開了趙敏的穴道,替她推血過宮,按摩筋脈。趙敏被她制住了大半日,冷清清的拋在這里,心下好不惱怒,幸好后來聽到張無忌吐露心事,這才轉(zhuǎn)怒為喜。只是突然之間又多了一個殷離出來,卻更平添了無數(shù)心事,正是舊恨甫去,新愁轉(zhuǎn)生。殷離嗔道:“你拉拉扯扯的干甚么?趙姑娘、周姑娘都在這兒,成甚么樣子?”趙敏道:“哼,要是我和周姑娘都不在這兒,那就成樣子了?”張無忌道:“我見你死后還魂,歡喜無盡,表妹,你到底……到底是怎樣的?”

  殷離拉著他手臂,將他臉孔轉(zhuǎn)到月光下,凝視半晌,突然抓住他的左耳,用力一扭。張無忌痛叫:“啊喲!你干甚么?”殷離道:“你這千刀萬剮的丑八怪!你……你將我活埋在土中,教我吃了多少苦頭。”說著在他胸口連捶三拳,砰砰有聲。張無忌不敢運九陽神功相抗,忍痛受了她這三拳,笑道:“蛛兒,我的的確確以為你已經(jīng)……已經(jīng)死了,累我傷心得痛哭了幾場。你沒死,那好極啦,當(dāng)真是老天爺有眼?!币箅x怒道:“老天爺有眼,你這丑八怪便沒眼。你連人家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才不信呢。你是嫌我的臉腫得難看,沒等我斷氣,便將我埋在土中,你這沒良心的、狠心短命的死鬼!”她一連串的咒罵,神情語態(tài),一如往昔。張無忌笑嘻嘻的聽著,搔頭道:“你罵得是,罵得很是。當(dāng)時我真胡 涂,見到你滿臉鮮血,沒了呼吸,心又不跳了,只道已是無救……”殷離跳將起來,伸手又去扭他右耳。張無忌嘻嘻一笑,閃身避開,作揖道:“好蛛兒,你饒了我罷!”殷離道:“我才不饒你呢!那日我不知怎樣醒了過來,上下四周冷冰冰的,都是石塊。你既要活埋我,干么又在我身上堆了些樹枝石頭?為甚么不在我身上堆滿泥土,我透不過氣來,不就真的死了?”張無忌道:“謝天謝地,幸好我在你身上先堆了些樹枝石頭?!比滩蛔∠蛑苘迫粜表谎?。殷離怒道:“這人壞透啦,我不許你看她?!睆垷o忌道:“為甚么?”殷離道:“她是殺死我的兇手,你還理她作甚?”趙敏插口道:“你既沒死,她便不是殺你的兇手?!币箅x道:“我已死過了一次,她就作過了一次兇手!”

  張無忌勸道:“好蛛兒,你脫險歸來,我們都?xì)g喜得緊。你安安靜靜的坐下來,跟我們說說這番死里逃生的經(jīng)過?!币箅x道:“甚么我們不我們的。我來問你,你說‘我們’這兩個字,到底哪幾個人才是‘我們’?”

  張無忌笑道:“這里只有四個人,那自然是我和周姑娘、趙姑娘了?!币箅x冷笑道:“哼!我沒死,你或許還有幾分真心歡喜,可是周姑娘和趙姑娘呢?她們也都?xì)g喜么?”周芷若道:“殷姑娘,那日我起下歹心,傷害于你,事后不但深自痛悔,連夢魂之中也是不安,否則今日突然在樹林中見到你,也不會嚇成這個樣子了。此刻見你平安無恙,免了我的罪孽,老天在上,我確是歡喜無限。”殷離側(cè)著頭想了片刻,點頭道:“那也有幾分道理。我本想找你算帳,既是如此,那就罷了。”周芷若雙膝跪倒,嗚咽道:“我……我當(dāng)真太也對你不起?!币箅x向來性子執(zhí)拗,但眼見周芷若服輸,心下登時軟了,忙扶起她,說道:“周姊姊,過去的事,誰也別放在心上,反正我也沒死?!崩?,并肩坐下。殷離掠了掠頭發(fā),又道:“你在我臉上劃了這幾劍,也不是全無好處。我本來臉上浮腫,中劍后毒血流盡,浮腫倒慢慢消了?!敝苘迫粜南虑肛茻o已,不知說甚么好。張無忌道:“我和義父、芷若后來在島上住了很久。蛛兒,你從墓中出來后,怎會不見到我們?”

  殷離怒道:“我是不愿見你。你和周姑娘這般卿卿我我,聽得我好不生氣。哼!‘我此后只有加倍疼你愛你!我二人夫婦一體,我怎會給你氣受?’”她學(xué)著張無忌的口氣說了這幾句話后,又學(xué)著周芷若的口氣道:“要是我做錯甚么,你會打我、罵我、殺我么?我從小沒爹娘教導(dǎo),難保不會一時胡 涂?!彼人砸宦暎謱W(xué)著男子的嗓子說道:“‘芷若,你是我的愛妻。就算你做錯了甚么,我是重話也不舍得責(zé)備你一句?!笔种肝魈烀髟?,說道:“‘天上的明月,是咱倆證人。’”原來當(dāng)晚張無忌與周芷若定情時所說的言語,都讓殷離聽在耳中。這時她一一復(fù)述出來,只聽得周芷若滿臉通紅,張無忌忸怩不安。他向趙敏偷瞧一眼,她一張俏臉氣得慘白,于是伸手過去,握住了她手腕。趙敏手掌一翻,兩根長長的指甲刺入他手臂。張無忌吃痛,卻不敢叫出聲來,也不敢動。殷離伸手入懷,取出一根木條來,放在張無忌眼前,道:“你瞧清楚了,這是甚么?”張無忌一看,見木條上刻著一行字道:“愛妻蛛兒殷離之墓。張無忌謹(jǐn)立?!闭撬?dāng)日在殷離墓前所豎立的。殷離恨恨的道:“我從墓中爬了出來,見到這根木條,當(dāng)時便胡 涂了,怎么?是哪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張無忌?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來偷聽 到你二人的說話,‘無忌哥哥’長,‘無忌哥哥’短的,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張無忌便是曾阿牛,曾阿牛便是張無忌。你這沒良心的,騙得我好苦!”說著舉起木條,用力往張無忌頭上擊了下去,啪的一聲響,木條斷成數(shù)截,飛落四處。趙敏怒道:“怎么動不動便打人?”殷離哈哈一笑,說道:“我打了他,怎么樣?你心疼了是不是?”趙敏臉上一紅,道:“他是在讓你,你別不知好歹?!?br/>
  殷離笑道:“我有甚么不知好歹?你放心,我才不會跟你爭這丑八怪呢,我一心一意只喜歡一個人,那是蝴蝶谷中咬傷我手背的小張無忌。眼前這個丑八怪啊,他叫曾阿牛也好,叫張無忌也好,我一點也不喜歡。”她轉(zhuǎn)過頭來,柔聲道“阿牛哥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好生感激??墒俏业男模缇驮S了給那個狠心的、兇惡的小張無忌了。你不是他,不,不是他……”張無忌好生奇怪,道:“我明明是張無忌,怎地……怎地……”殷離神色溫 柔的瞧著他,呆呆的看了半晌,目光中神情變幻,終于搖搖頭,說道:“阿牛哥哥,你不懂的。在西域大漠之中,你與我同生共死,在那海外小島之上,你對我仁至義盡。你是個好人。不過我對你說過,我的心早就給了那個張無忌啦。我要尋他去。我若是尋到了他,你說他還會打我、罵我、咬我嗎?”說著也不等張無忌回答,轉(zhuǎn)身緩緩走了開去。張無忌陡地領(lǐng)會,原來她真正所愛的,乃是她心中所想像的張無忌,是她記憶中在蝴蝶谷所遇上的張無忌,那個打她咬她、倔強(qiáng)兇狠的張無忌,卻不是眼前這個真正的張無忌,不是這個長大了的、待人仁恕寬厚的張無忌。他心中三分傷感、三分留戀、又有三分寬慰,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知道殷離這一生,永遠(yuǎn)會記著蝴蝶谷中那個一身狠勁的少年,她是要去找尋他。她自然找不到,但也可以說,她早已尋到了,因為那個少年早就藏在她的心底。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么好。

  周芷若嘆了口氣,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她這么瘋瘋癲癲地?!睆垷o忌卻想:“她確是有點兒瘋瘋癲癲,這是我害的。可是比之腦筋清楚的人,她未必不是更加快活些?!壁w敏心中所思量的,卻是另一回事,殷離來了又去了,然而周芷若呢?殷離既沒有死,謝遜也是好端端的平安無恙,倚天劍中所藏的武功、屠龍刀中所藏的兵書,連同那把刀,都已交 給了張無忌,周芷若所犯的過錯,這時看來都沒甚么大不了的了。當(dāng)然,宋青書為了她而害死了莫聲谷。然而這是宋青書自己的罪孽,周芷若事先確是全不知情,也絕無唆使之意。張無忌曾與她有婚姻之約,他,可不是棄信絕義之人。周芷若站起身來,說道:“咱們走罷!”趙敏道:“到哪里去?”周芷若道:“我適才在少林寺時,見彭瑩玉和尚匆匆前來尋他,似乎明教中出了甚么要緊事?!睆垷o忌一凜,心道:“我莫要為了兒女之情,誤了教中大事?!泵Φ溃骸霸蹅兛烊デ魄啤!碑?dāng)下三人快步而行,不多時便到了明教教眾宿營之所。楊逍、范遙、彭瑩玉等正命人到處找尋教主,見他回來,俱各欣慰,但見周趙二女和他同歸,又均詫異。張無忌見眾人神色沮喪,隱隱知道不妙,問道:“彭大師,你有事尋我么?”彭瑩玉尚未回答,周芷若挽了趙敏的手,道:“咱們到那邊坐坐?!壁w敏知她避嫌,不愿與聞明教教內(nèi)的秘密,于是與她并肩齊出。楊逍、范遙等更是奇怪,均想:“那日濠州教主成婚之日,這兩位姑娘斗得何等厲害,此刻卻是親似姊妹。不知教主是如何調(diào)處的,果然是能者無所不能,這門‘乾坤大挪移’功夫,當(dāng)真令人好生佩服?!?br/>
  彭瑩玉待周趙二女走出,說道:“啟稟教主,咱們在濠州打了一個大敗仗,韓山童韓兄殉難?!睆垷o忌叫聲:“啊喲!”極是痛惜。彭瑩玉又道:“眼下淮泗軍務(wù),由朱元璋兄弟指揮。徐達(dá)、常遇春兩位兄弟得知訊息,已領(lǐng)兵馳去應(yīng)援,韓林兒兄弟也同去了。事在緊急,不及等候教主將令?!睆垷o忌道:“該當(dāng)如此?!闭套h軍情間,殷野王匆匆進(jìn)來,說道:“啟稟教主,丐幫中有人前來報知,陳友諒那廝的下落已然查明?!睆垷o忌道:“在哪里?”殷野王道:“這廝竟混到了本教徐壽輝兄弟部下,聽說徐兄弟對他很是寵 信。”張無忌沉吟道:“既是如此,咱們倒不便躁急行事。舅舅,煩你派人通知徐兄,陳友諒這廝陰險狡猾,留在身畔大是禍胎,千萬不可跟他親近?!币笠巴醮饝?yīng)了,又道:“不如一刀殺了,干干凈凈。就讓我去辦罷!”張無忌正沉吟間,忽有教眾送來徐壽輝的一封緊急文書。楊逍皺眉道:“糟糕,糟糕!竟被他占了先著。”張無忌拆開文書一看,原來是徐壽輝的一封長稟,說道陳友諒曾得罪教主,自知罪重,悔悟殊深,現(xiàn)下誠心投入本教,決意痛改前非,但求教主給予自新之路。張無忌遞給楊逍、殷野王等看了。殷野王道:“徐兄弟受此人蠱惑,必有后患?!睏铄袊@道:“陳友諒這廝極是陰險,但咱們這時若是將他殺了:不免示人以不廣,顯得咱們心記舊怨,無容人之量,勢必寒了天下英雄之心?!睆垷o忌道:“楊左使之言不錯。彭大師,你與徐兄交 好,請你便中勸導(dǎo),小心提防于他,切不可讓兵馬大權(quán)落入他手中?!迸憩撚翊饝?yīng)了。

  不料徐壽輝并未受勸,對陳友諒極是信任,終于命喪其手。后來陳友諒統(tǒng)率明教西路義軍,自稱漢王,與明教東路軍爭奪天下,直至鄱陽湖大戰(zhàn),方始兵敗身死,數(shù)十年之間兵連禍結(jié),令明教英雄豪杰遭受重大傷亡。

  當(dāng)晚張無忌與楊逍、彭瑩玉等計議,分派人眾,赴各路義軍策應(yīng)。待得計議已畢,已是深夜。次晨趙敏說道:“周姊姊昨晚已然離去,說不跟你辭別了?!睆垷o忌惘然半晌,以和張三豐分別日久,甚是想念,當(dāng)下帶同趙敏、宋青書,與俞蓮舟等齊上武當(dāng)山去。少室山與武當(dāng)山相距不遠(yuǎn),不數(shù)日便到山上。張無忌隨同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三人入內(nèi)拜見張三豐,又見了宋遠(yuǎn)橋及俞岱巖。宋遠(yuǎn)橋聽說兒子在外,鐵青著臉,手執(zhí)長劍,搶將出來。張無忌等均覺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一齊跟到了大殿。張三豐也隨著出來。宋遠(yuǎn)橋喝道:“忤逆不孝的畜生在哪里?”瞥眼見宋青書躺在軟床 之中,頭上綁滿了白布,連眼睛也遮沒了,長劍挺出,劍尖指向他身上,但手一軟,竟是刺不下去。霎時之間,想起父子之情,同門之義,不由得百感交 集,回過劍來,疾往自己小腹上刺去。張無忌急忙伸手,奪下了他手中長劍,勸道:“大師伯,萬萬不可。此事如何處理,該請?zhí)珟煾甘鞠隆!睆埲S嘆道:“我武當(dāng)門下出此不肖子弟,遠(yuǎn)橋,那也不是你一人的不幸,這等逆子,有不如無!”右手揮出,啪的一聲響,擊在宋青書胸口。宋青書臟腑震裂,立時氣絕。

  宋遠(yuǎn)橋跪下哭道:“師父,弟子疏于管教,累得七弟命喪畜生之手。弟子如何對得起你老人家和七弟?”張三豐伸手扶他起來,說道:“此事你確有罪愆,本派掌門弟子之位,今日起由蓮舟接任。你專心精研太極拳法,掌門的俗務(wù),不必再管了?!彼芜h(yuǎn)橋拜謝奉命。

  俞蓮舟推辭不就,但張三豐堅不許辭,只得拜領(lǐng)。眾人見張三豐斃宋青書,革宋遠(yuǎn)橋,門規(guī)嚴(yán)峻,心下無不凜然。張三豐問起英雄大會及義軍抗元之事,對張無忌溫 勉有加。趙敏向張三豐跪下磕頭,謝過當(dāng)日無禮之罪,張三豐哈哈一笑,全不介懷。俞岱巖終身殘廢、張翠山喪命,均與她昔日手下的阿大、阿二等人有關(guān),但其時趙敏尚未出生,終究也怪不到她頭上。張三豐聽得她甘心背叛父兄而跟隨張無忌,說道:“好,好!難得,難得!”

  張無忌在武當(dāng)山上與張三豐等聚了數(shù)日,偕同趙敏前赴濠州。一路上連得本教捷報,又聽得各地義軍蜂起,姑蘇有張士誠,臺州有方國珍,雖非明教所屬,但均是抗元的友軍,張無忌心下甚喜,與趙敏連騎東行,眼見河山指日可復(fù),只盼自此天下太平,百姓得能安居樂業(yè),也不枉了這幾年來出死入生,多歷憂患。他不愿多所驚動,一路均未與明教義軍將領(lǐng)會面,只是暗中察看,但見義軍軍紀(jì)嚴(yán)明,不擾百姓,到處多頌揚(yáng)朱元璋元帥、徐達(dá)大將軍之聲 。

  這一日來到濠州城外,朱元璋得訊,命湯和、鄧 愈兩將率兵迎候,接入賓館。湯和稟道:“朱元帥與徐大將軍、常將軍正在商議緊急軍情,得知教主到來,不勝之喜。只以軍務(wù)羈身,未克親迎,還請教主恕過不恭之罪?!睆垷o忌笑道:“咱們自己兄弟,管這些迎送虛文作甚?自是軍情要緊?!碑?dāng)晚賓館中大張筵席,湯和、鄧 愈二將作陪。酒過三巡,朱元璋帶同大將花云,匆匆趕到,在席前拜伏在地。張無忌急忙扶起。朱元璋親自斟酒,恭恭敬敬的向張無忌敬了三杯,張無忌一飲而盡。朱元璋又敬趙敏,趙敏便也飲了。席間說起各路軍情,朱元璋稟報攻城掠地的業(yè)績,言下頗有得色。張無忌大加稱贊。正說話間,大將廖永忠大踏步走進(jìn)廳來,拜見教主后,在朱元璋耳邊低聲道:“已擒住了!”朱元璋道:“甚好!”忽聽得大門外一人大聲叫道:“冤枉??!冤枉!”張無忌聽得呼冤之聲 正是韓林兒,奇道:“那是韓兄弟么?甚么事?”朱元璋道:“啟稟教主,韓林兒這廝勾結(jié)韃子,圖謀里應(yīng)外合,倒反本教?!睆垷o忌驚道:“韓兄弟忠誠仁義,焉有此事?快帶他進(jìn)來,待我親自問他……”一言未畢,突然頭暈,霎時間天昏地黑,不知人事。待得醒轉(zhuǎn),只覺手腳上都已綁上了粗重的繩索,望出來黑漆一團(tuán) ,他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幸好感到一個柔軟的身子靠在胸前,原來趙敏和他縛在一起,只是兀自未醒。一凝思間,已知朱元璋起了歹心,多半他料想明教日后成事,張無忌順理成章要做皇帝,是以在酒中下了極烈的****,設(shè)計暗害。張無忌微一運氣,但覺胸腹間一無異狀,功力未失,心下暗暗冷笑:“這些繩索想要綁住我,卻也沒這么容易,此刻敏妹未醒,不忙便走。待得天明,在諸教眾之前揭破他的奸謀?!碑?dāng)下靜靜養(yǎng)神。過了一個多時辰,忽聽得有數(shù)人走進(jìn)隔壁房中,說起話來,聽聲音是朱元璋、徐達(dá)、常遇春三人。

  只聽得朱元璋道:“此人背叛我教,投降元朝,證據(jù)確鑿,更無可疑,令人痛心之至。兩位兄弟,你們看怎么辦?”不等徐常二人答話,又道:“這人耳目眾多,軍中到處是他的心腹,咱們別提他名字?!敝宦犘爝_(dá)道:“朱大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斬草除根,莫留后患?!敝煸暗溃骸暗@小賊總是咱們首領(lǐng),咱們可不能忘恩負(fù)義,這是基業(yè),終究可說是他的?!背S龃旱溃骸按蟾缛羰桥職⒘怂娭杏凶?,咱們不妨悄悄下手,免得于大哥名聲有累?!敝煸俺聊?,說道:“徐常二位兄弟既都如此說,便這么辦罷。只是這小賊平素于本教教眾頗有恩德,兩位兄弟又跟他素來交 好,這事可萬萬不能泄漏出去。唉,咱們今日要殺他,實是心中難受之極?!毙斐6硕嫉溃骸盀榱藦?fù)國大業(yè),朋友私交 ,也不能顧了?!比苏f著,便走出房去。張無忌倒抽一口涼氣,當(dāng)下運起神功,崩開身上綁縛的繩索,抱著趙敏悄悄越墻而出。他靠在墻上,不禁百感交 集:“朱元璋這廝忘恩負(fù)義,那也罷了。徐常二位大哥與我何等交 情,但為了一己富貴,竟也會叛我。他三人身系義軍重任,我若去幾掌殺了,只怕義軍便要瓦解冰消。我張無忌原本不圖名位,徐大哥,常大哥,你們可把我忒也看得小了。”沉思半晌,帶同趙敏,悄然而去。

  他到得城外,寫了一封信,將明教教主之位讓與楊逍,于濠州所遭,卻一字不提。張無忌卻哪里知道,徐達(dá)與常遇春所說的“小賊”乃是指韓林兒而言,張無忌來到濠州之事,他二人全無知聞,一切皆是朱元璋暗中安排,要激得張無忌心灰意懶,自行引退。朱元璋一來憚忌張無忌神勇,二來他是本教教主,眾所敬服,要說殺他,究是不敢,縱然成事,倘若萬一泄漏,后果大是堪虞。他料張無忌素以復(fù)國大事為重,對徐常二人只是情若兄弟,只要這番話給他聽在耳中,定會悄然而去。果然一切皆如所料,張無忌武功當(dāng)世無敵,說到機(jī)變計謀,與朱元璋可差得太遠(yuǎn),終于墮入這一代梟雄奸謀之中。張無忌雖然從來不想要做甚么皇帝,但此后每當(dāng)想起徐常二人的寡恩少義,終身不免郁郁。至于韓林兒勾結(jié)韃子,圖謀叛變云云,也皆出于誣陷。原來韓山童死后,軍中奉韓林兒為主,朱、徐、常等均成了他的下屬。朱元璋假造了韓林兒通敵的親筆書信,又以重利買通韓林兒的心腹向徐達(dá)、常遇春告密。徐常二人深信不疑,堅欲除卻。朱元璋反而假仁假義,一定不允,直至徐常二人說至再三,方勉強(qiáng)許可。他將張無忌與趙敏囚在鄰室,料得以他武功,要崩壞身上繩索自是舉手之勞,生怕他脫縛后前來尋仇,與徐常說了這番話后,立即躲起。張無忌一去,朱元璋便命廖永忠將韓林兒沉入河中浸死。這一箭雙雕之計,竟是不露破綻。后來楊逍雖繼任明教教主,但朱元璋羽翼已成,統(tǒng)兵百萬之眾,楊逍又年老德薄,萬萬不能與他爭帝皇之位了。朱元璋登基之后,反下令嚴(yán)禁明教,將教中曾立大功的兄弟盡加殺戮。常遇春因病早死,徐達(dá)終于不免于難。趙敏見張無忌寫完給楊逍的書信,手中毛筆尚未放下,神色間頗是不樂,便道:“無忌哥哥,你曾答允我做三件事,第一件是替我借屠龍刀,第二件是當(dāng)日在濠州不得與周姊姊成禮,這兩件你已經(jīng)做了。還有第三件事呢,你可不能言而無信?!睆垷o忌吃了一驚,道:“你……你……你又有甚么古靈精怪的事要我做……”趙敏嫣然一笑,說道:“我的眉毛太淡,你給我畫一畫。這可不違反武林俠義之道罷?”張無忌提起筆來,笑道:“從今而后,我天天給你畫眉?!?br/>
  忽聽得窗外有人格格輕笑,說道:“無忌哥哥,你可也曾答允了我做一件事啊?!闭侵苘迫舻穆曇?。張無忌凝神寫信,竟不知她何時來到窗外。窗子緩緩?fù)崎_,周芷若一張俏臉?biāo)菩Ψ切Φ默F(xiàn)在燭光之下。張無忌驚道:“你……你又要叫我作甚么了?”周芷若微笑道:“這時候我還想不到。哪一日你要和趙家妹子拜堂成親,只怕我便想到了。”張無忌回頭向趙敏瞧了一眼,又回頭向周芷若瞧了一眼,霎時之間百感交 集,也不知是喜是憂,手一顫,一枝筆掉在桌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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