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正要敘話，劉芳亮的黑臉從人忽然從后座上直縱出去，站在門口。眾人出其不意，不知發(fā)生甚么事，都站了起來。只見那黑臉少年指著人群中兩個中年漢子喝道：“你們是曹太監(jiān)的手下人，到這里來干甚么？”

　　此言一出，眾人都大吃一驚，均知崇禎皇帝誅滅魏忠賢和客氏之后，宮中朝中逆黨 雖然一掃而空，然而皇帝生性多疑，又秉承自太祖、成祖以來的習(xí) 氣，對大臣多所猜忌，所任用的仍是從他信王府帶來的太監(jiān)，其中最得寵 的則是曹化淳。此人統(tǒng)率皇帝的御用 偵探和衛(wèi)士，即所謂“廠衛(wèi)”，刺探朝中大臣和各地將帥的隱私，文武大臣往往不明不白的為皇帝下旨誅殺，或是任意逮捕，關(guān)入天牢，所謂“下詔獄”，都是由于曹化淳的密報。曹太監(jiān)的名頭，當(dāng)時一提起來，可說是人人談虎色變。那兩人一個滿腮黃須，四十上下年紀(jì)，另一個卻面白無須，矮矮胖胖。那矮胖子面色倏變，隨即鎮(zhèn)定，笑道：“你是說我嗎？開甚么玩笑？”黑臉少年道：“哼，開玩笑！你們兩個鬼鬼祟祟在客店里商量，要混進(jìn)山宗來，又說已稟告了曹太監(jiān)，要派兵來一網(wǎng)打盡，這些話都給我聽見啦！”

　　黃須人拔出鋼刀，作勢便要撲上廝拚。那白臉胖子卻哈哈一笑，說道：“李闖想收并山宗的朋友，居心險惡，哪一個不知道了？你想來造謠生事，挑撥離間，那可不成?！彼f話聲又細(xì)又尖，儼然太監(jiān)聲口，可是這幾句話卻也生了效。袁黨 中便有多人側(cè)目斜視，對李自成的使者起了疑心。劉芳亮雖出身農(nóng)家，但久經(jīng)戰(zhàn)陣，百煉成鋼，見了袁黨 諸人的神色，知道此人的言語已打動眾心，便即喝道：“閣下是誰？是山宗的朋友么？”這句話問中了要害，那人登時語塞，只是冷笑。孫仲壽喝道：“朋友是袁督師舊部么？我怎地沒見過？你是哪一位總兵手下？”那白臉人知道事敗，向黃須人使個眼色，兩人陡地躍起，雙雙落在門口。黃須人揮刀向黑臉少年砍去。那白臉人看似半男半女，行動卻甚是迅捷，腕底一翻，已抽出判官雙筆，向黑臉少年胸口點(diǎn)到。黑臉少年因是前來拜祭，為示尊崇，又免對方起疑，上山來身上不帶兵刃。眾人見他雙手空空，驟遭夾擊，便有七八人要搶上救援。不料那少年武功甚是了得，左手如風(fēng)，施展擒拿手法，便抓黃須客的手腕，同時右手駢起食中兩指，搶先點(diǎn)向白臉人的雙目。這兩招遲發(fā)先至，立時逼十得兩名敵人都退開了兩步。袁黨 眾人見他只一招之間便反守為攻，暗暗喝采，俱各止步。那兩人見沖不出門去，知道身處虎穴，情勢兇險之極，剛退得兩步，便又搶上。黑臉少年使開雙掌，在單刀雙筆之間穿梭來去，攻多守少。那兩人幾次搶到門邊，都被他逼十了回來。白臉人心中焦躁，筆法一變，雙筆橫打豎點(diǎn)，招招指向?qū)Ψ揭?。黃須客施展山西武勝門刀法，矮下身子，疾砍黑臉少年下盤。眾人眼見危急，都想伸手相助，但一瞥眼間，見劉芳亮神色鎮(zhèn)定，反而坐下來觀戰(zhàn)，均想，他自己人尚且不急，定是有恃無恐，且看一下動靜再說。

　　三人在大殿中騰挪來去，斗到酣處，黃須人突然驚叫一聲，單刀脫手向人叢中飛去。朱安國躍起伸手一抄，接在手中。就在此時，黑臉少年踏進(jìn)一步，左腿起處，一腳把黃須人踢倒。他左腿尚未收回，右腿乘勢又起，白臉人吃了一驚，只想逼十開敵人，奪門逃走下山，當(dāng)下奮起平生之力，雙筆一先一后反點(diǎn)敵人胸口，黑臉少年右手陡出，抓住左筆筆端，使力一扭，已把一只判官筆搶過。這時對方右筆跟著點(diǎn)到，他順手將筆梢砸了過去。雙筆相交 ，當(dāng)?shù)囊宦?，火星?迸，白臉人虎口震裂，右筆跟著脫手。

　　黑臉少年一聲長笑，右手抓住他胸口，一把提起，左手扯住他的褲腰，雙手一分，只聽得嗤的一聲，白臉人一條褲子已被扯下來，裸出下身。眾人愕然之下，黑臉少年笑道：“你是不是太監(jiān)，大家瞧瞧！”眾人目光全都集到那白臉人的下身，果見他是凈了身的。哄笑聲中，眾人圍了攏來，眼見這黑臉少年出手奇快，武功高明之極，心下都甚敬佩。這時早有人擁上去把白臉人和黃須人按住。孫仲壽喝問：“曹太監(jiān)派你們來干甚么？還有多少同黨 ？怎么能混進(jìn)來的？”兩人默不作聲。孫仲壽一使眼色，羅參將提起單刀，呼呼兩刀把兩人首級割下，放在神像前的供桌上。

　　孫仲壽拱手向劉芳亮道：“若不是三位發(fā)現(xiàn)奸賊，我們大禍臨頭還不知道?！眲⒎剂恋溃骸澳且彩桥銮?，我們在道上遇見這兩個家伙，見他們神色古怪，身手又很靈便，晚上便到客店去查探，僥幸發(fā)覺了他們的底細(xì)?！?br/>
　　孫仲壽向劉芳亮的兩位從人道：“請教兩位尊姓大名?！眱扇藞罅诵彰w色白凈的叫田見秀，黑臉少年名叫崔秋山。朱安國過去拉住崔秋山的手，說了許多贊佩的話。劉芳亮和孫仲壽及袁黨 中幾個首腦人物到后堂密談。劉芳亮說道，李將軍盼望大家攜手造反，共同結(jié)盟。袁黨 的人均感躊躇。眾人雖然憎恨崇禎皇帝，決意暗中行刺，殺官誅奸之事也已作了不少，但人人本來都是大明命官，要他們造反，卻是不愿，只求刺死崇禎后，另立宗室明君。何況李自成總是“流寇”，雖然名頭極大，但打家劫舍，流竄擄掠，干的是強(qiáng)盜勾當(dāng)，大家心中一直也不大瞧得起。袁黨 眾人離軍之后，為了生計，有時也難免做幾樁沒本錢買賣，卻從來不公然自居盜賊。雙方身分不同，議論良久難決。最后孫仲壽道：“咱們的事已給曹太監(jiān)知道，如不和李將軍合盟以舉大事，不但刺殺崇禎給袁督師報仇之事難以成功，只怕曹太監(jiān)還要派人到處截殺。咱們勢孤力弱，難免一一遭了毒手。劉兄，咱們這樣說定成不成？我們山宗幫李將軍打官兵，李將軍事成之后，須得竭力滅了滿洲韃子。咱們話又說明在先，日后李將軍要做皇帝，我們山宗朋友卻不贊成，須得由太祖皇帝的子孫姓朱的來做?！?br/>
　　劉芳亮道：“李將軍只是給官府逼十不過，這才造反，自己是決計不做皇帝的，這件事兄弟拍胸?fù)?dān)保。人家叫我們流寇，其實(shí)我們只是種田的莊稼漢，只求有口飯吃，頭上這顆腦袋保得牢，也就是了。我們東奔西逃，那是無可奈何。憑我們這樣的料子，也做不來皇帝大官。至于打建州韃子嘛，李將軍的心意跟各位一模一樣，平時說起，李將軍對韃子實(shí)是恨到骨頭里去?！睂O仲壽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痹h 眾人更無異言，于是結(jié)盟之議便成定局。里面在商議結(jié)盟大計，殿上朱安國和倪浩拉著崔秋山的手，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里。

　　朱安國道：“崔大哥，咱們雖是初會，可是一見如故，你別當(dāng)我們是外人?！贝耷锷降溃骸皟晌淮蟾鐝那按蝽^子、保江 山，兄弟一向是很欽佩的。今日能見到山宗這許多英雄朋友，兄弟實(shí)是高興得很?！蹦吆频溃骸拔颐懊琳垎?，崔大哥的師承是哪一位前輩英雄？”崔秋山道：“兄弟的受業(yè)恩師，是山西大同府一聲雷白野白老爺子。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敝彀矅湍吆苹ネ艘谎郏幸苫?。倪浩說道：“一聲雷白老前輩的大名，我們是久仰的了。不過有一句話崔大哥請勿見怪。白老前輩武功雖高，但似乎還不及崔大哥。”崔秋山默然不語。朱安國道：“雖然青出于藍(lán)，徒弟高過師父的事也是常見，但剛才我看崔大哥打倒兩個奸細(xì)的身法手法，卻似另有真?zhèn)??！贝耷锷轿⒁贿t疑，道：“兩位是好朋友，本來不敢相瞞。我?guī)煾甘攀乐螅覚C(jī)緣巧合，遇著一位世外高人。他老人家點(diǎn)撥了我一點(diǎn)武藝，要我立誓不許說他名號，所以要請兩位大哥原諒?！?br/>
　　倪朱兩人見他說得誠懇，忙道：“崔大哥快別這么說，我們有一事相求，因此才大膽相問?！贝耷锷降溃骸皟晌挥猩趺词?，便請直言。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氣？”朱安國道：“崔大哥請等一等，我們?nèi)フ覂晌慌笥焉塘繋拙??！敝炷叨税涯切諔?yīng)和姓羅的拉在一邊。朱安國道：“這個崔兄弟武藝高強(qiáng)，咱們這里沒一個及得上。聽他說話，性格也甚是豪爽?！蹦吆频溃骸熬褪钦f到師承時有點(diǎn)吞吞吐吐?！庇谑前汛耷锷降脑拸?fù)述了一遍。

　　那姓應(yīng)的名叫應(yīng)松，是袁崇煥帳下的謀士，當(dāng)年寧遠(yuǎn)筑城，曾出了不少力量。姓羅的名大千，是著名的炮手，寧遠(yuǎn)一戰(zhàn)，他點(diǎn)燃紅夷大炮，轟死清兵無數(shù)，因功升到參將。應(yīng)松道：“咱們不妨直言相求，瞧他怎么說？”朱安國道：“這事當(dāng)先問過孫相公?！睉?yīng)松道：“不錯?！?br/>
　　轉(zhuǎn)到后殿，見孫仲壽和劉芳亮正談得十分投契，于是把孫仲壽請出來商量。這些武將所擅長的是行軍打仗，沖鋒陷陣，說到長槍硬弩，十蕩十決，那是勇不可當(dāng)，但武學(xué)中的拳腳器械功夫，卻均自知不及崔秋山。

　　孫仲壽道：“應(yīng)師爺，這件事關(guān)系幼主的終身，你先探探那姓崔的口氣?！睉?yīng)松點(diǎn)頭答應(yīng)，與朱安國、倪浩、羅大千三人同去見崔秋山。應(yīng)松道：“我們有一件事，只有崔大哥幫這個忙，所以……”崔秋山見他們欲言又止，一副好生為難的神氣，便道：“兄弟是粗人，各位有甚么吩咐，只要兄弟做得到的，無不從命?！?br/>
　　應(yīng)松道：“崔兄很爽快，那么我們直說了。袁督師被害之后，留下一位公子，那時還只有七歲。我們跟昏君派來逮捕督師家屬的錦衣衛(wèi)打了一場，死了七個兄弟，才保全袁督師這點(diǎn)骨血。”崔秋山嗯了一聲。應(yīng)松道：“這位幼主名叫袁承志，由我們四人教他識字練武。他聰明得很，一教就會，這幾年來，我們的本領(lǐng)差不多都已傳授給他了。雖然他年紀(jì)小，功夫還不到家，但再跟著我們，練下去進(jìn)境一定不大。”崔秋山已明白他們的意思，說：“各位要他跟我學(xué)武？”朱安國道：“剛才見崔大哥出手殺賊，武功勝過我們十倍，要是崔大哥肯收這個徒弟，栽培他成材，袁督師在天之靈，定也感激不盡?！闭f罷四人都作下揖去。

　　崔秋山連忙還禮，沉吟道：“承各位瞧得起，兄弟本來不該推辭，不過兄弟現(xiàn)下是在李將軍軍中，來去無定，有時跟官軍接仗，也不知能活到哪一天。要袁公子跟我在隊(duì)伍里，則怕我沒空教他，二則實(shí)在也太危險?！睉?yīng)松等均想這確是實(shí)情，心中好生失望。崔秋山忽道：“有一人功夫勝我不知多少倍，如果他肯收袁公子，那真是袁公子的造化了?！焙鲇诌B連搖頭，自言自語：“不成，不成。”應(yīng)松與朱安國忙問：“那是誰？”崔秋山道：“便是我先前說的那位奇人。這位前輩的功夫?qū)嵲谏畈豢蓽y，他教了我兩個多月，兄弟只學(xué)到一點(diǎn)兒皮毛?！敝彀矅笙玻瑔柕溃骸斑@位奇人是誰？”崔秋山道：“他老人家脾氣很是奇特，雖然教我武藝，可是不肯讓我叫他師父，也不準(zhǔn)我向人泄露他姓名。求他老人家收袁公子為徒，只怕無法辦到?！蹦吆茊柕溃骸斑@位奇人住在哪里？”崔秋山道：“他行蹤無定，到甚么地方，也從來不和我說?！睉?yīng)松等四人眼見此事無望，只得作罷。應(yīng)松把袁承志叫了過來，和崔秋山見面。崔秋山見他靈動活潑，面貌黝黑，全無半分富貴公子嬌生慣養(yǎng)的情狀，很是喜歡。問他所學(xué)的武藝，袁承志答了，問道：“崔叔叔，你剛才抓住那兩個奸細(xì)，使得甚么功夫？”崔秋山道：“那叫做伏虎掌法?！痹兄镜溃骸斑@樣快，我看都看不清楚?！贝耷锷叫Φ溃骸澳阆氩幌雽W(xué)？”袁承志一聽這話，忙道：“崔叔叔，請你教我。”崔秋山向應(yīng)松笑道：“我跟劉將軍說，在這里耽幾天，就把這路掌法傳給他吧！”袁承志和應(yīng)朱倪三人俱各大喜，連聲稱謝。次日一早，孫仲壽和張朝唐、楊鵬舉等三人告別，說道：“咱們相逢一場，總算有緣。這里的事只要泄漏半句，后果如何，也不必兄弟多說。”張楊兩人喏喏連聲。孫仲壽每人贈了五十兩銀子的盤費(fèi)，還派了兩位兄弟送下山去。張朝唐和楊鵬舉徑赴廣州，途中更無他故，楊鵬舉遭此挫折，心灰意懶，知道江湖上山外有山，人上有人，自己憑這點(diǎn)微末功夫，居然能挨到今日，算得是僥幸之極，此番若非袁承志這小小孩童一言相救，已變成沒眼睛的廢人，想想暗自心驚，當(dāng)即向鏢局辭了工，便欲回家務(wù)農(nóng)。張朝唐感他救命之恩，見他心情郁郁，便邀他同去浡泥國游覽散心。楊鵬舉眼見左右無事，自己又無家累，當(dāng)即答允。三人在廣州雇了海舶，前往浡泥。楊鵬舉住了月余，見當(dāng)?shù)靥桨矘?，真如世外桃源一般，竟然不興歸意，便在張朝唐之父張信的那督府中擔(dān)任了一個小小職司。每日當(dāng)差一兩個時辰，余下來便是喝酒賭錢，甚是逍遙快樂。劉芳亮和孫仲壽等說妥結(jié)盟之事，眾人在袁崇煥神像前立下重誓，決不相負(fù)。劉芳亮正要和袁黨 著意結(jié)納，聽說崔秋山要教袁承志武藝，甚是歡喜，當(dāng)下和田見秀先下山去。袁黨 各路好漢，有的去投李自成；有的各歸故鄉(xiāng)，籌備舉事；也有的言明不愿造反作亂，只是決不泄露機(jī)密，也不和眾兄弟作對為敵。人各有志，旁人也不勉強(qiáng)。孫仲壽、朱安國、倪浩、應(yīng)松等留在山上，詳商袁承志日后的出處。袁承志自崔秋山答應(yīng)教他伏虎掌后，歡喜得一夜 沒睡好覺。翌日大家忙著結(jié)盟，沒功夫理會這事。下午眾人紛紛下山，臨行時每人都和幼主作別，又忙碌了半天。到得晚上，孫仲壽和應(yīng)松命人點(diǎn)了紅燭，設(shè)了交 椅，請崔秋山坐在上面，要袁承志行拜師之禮。崔秋山道：“袁家小兄弟我一見就很喜歡，他愛我這套伏虎掌，我就破費(fèi)幾天功夫，傳授一個大概。但他能不能在這幾天之內(nèi)學(xué)會，學(xué)了之后能不能用，可得瞧他的悟性和以后的練習(xí) 了。這只是朋友之間的切磋，師徒的名份是無論如何談不上的。”應(yīng)松道：“只要教得一招兩式，就是終身為師。崔大哥何必太謙？”崔秋山一定不肯，大家也只得罷了。

　　眾人知道武林中的規(guī)矩，傳藝時別人不便旁觀，道了勞后，便告辭出來。

　　崔秋山等眾人出去，正色說道：“承志，這套伏虎掌法，是一位前輩高人傳給我的。我不能盡數(shù)領(lǐng)會其中的精奧，功夫也著實(shí)還差得遠(yuǎn)，但在江湖上對付尋常敵人，也已足夠。他老人家傳授這套掌法之時，曾叫我立誓，學(xué)會之后，決不能用來欺壓良善，傷害無辜?！?br/>
　　袁承志一聽，已明其意，當(dāng)即跪下，說道：“弟子袁承志，學(xué)會了伏虎掌法之后，決不敢欺壓良善，傷害無辜，否則，否則……”他不知立誓的規(guī)矩，道：“否則就給崔叔叔打死。”崔秋山一笑，道：“很好。”忽然身子一晃，人已不見。袁承志急轉(zhuǎn)身時，崔秋山已繞到他的身后，在他肩頭一拍，笑道：“你抓住我?！痹兄窘?jīng)過朱安國和倪浩、羅大千三位師父的指點(diǎn)，武功也已稍有根基，立即矮身，左手虛晃，右手圈轉(zhuǎn)，竟不回身，聽風(fēng)辨形，便向崔秋山腿上抓去。

　　崔秋山喜道：“這招不錯！”話聲方畢，手掌輕輕在他肩頭一拍，人影又已不見。袁承志凝神靜氣，一對小掌伸了開來，居然也護(hù)住了身上各處要害，眼見崔秋山身法奇快，再也抓他不住，當(dāng)下不再跟他兜圈子捉迷藏，一步一步退向墻壁，突然轉(zhuǎn)身，靠著墻壁，笑道：“崔叔叔，我見到你啦！”崔秋山不能再繞到他身后，停住腳步，笑道：“好，好，你很聰明，伏虎掌一定學(xué)得成?！庇谑且徽幸皇降膹念^教他。這路掌法共一百單八式，每式各有三項(xiàng)變化，奇正相生相克，共三百三十四變。袁承志默默記憶，學(xué)了幾遍，已把招式記得大致無誤。崔秋山連比帶說，再把每一招每一變的用法細(xì)加傳授。袁承志武功本有根柢，悟性又強(qiáng)，崔秋山一說，便能領(lǐng)會。一個教得起勁，一個學(xué)得用心，直至深夜。第二天一早，崔秋山在山邊散步，見袁承志正在練拳，施展伏虎掌一百單八招的變化，于那勾、撇、捺，劈、撕、打、崩、吐八大要決，居然也能明其大旨，知其精要。崔秋山很是喜歡，當(dāng)他練到入神之時突然一躍而前，抬腿向他背心踢去。袁承志忽聽背后風(fēng)聲響動。側(cè)身避過，回手便拉敵人的右腿，一眼瞥見是崔秋山，急忙縮手，驚叫：“崔叔叔！”崔秋山笑道：“別停手，打下去?！迸嬉徽?。

　　袁承志知他是和自己拆招，當(dāng)下踏上一步，小拳攢擊崔秋山腰胯，正是伏虎掌第八十九招“深入虎穴”。崔秋山贊道：“不錯，就是這樣?！笨谥兄更c(diǎn)，手下不停，和他對拆起來，見袁承志出招有誤，便立即糾正。兩人拳來足往，把伏虎掌一百單八式、三百二十四變翻來覆去的拆解。袁承志見這套掌法變化多端，崔秋山運(yùn)用時愈出愈奇，歡喜無已，用心記憶。拆解良久，崔秋山見他頭上出汗，知道累了，便停住手，要他坐下休息，一面比劃講解。講了一個多時辰，又叫他站起來過招。兩人自清晨直至深夜，除了吃飯之外，不停的拆練掌法。如此練了七日，到了第八天晚上，崔秋山道：“我所會的已全部傳了給你，日后是否有成，全憑你自己練習(xí) 了。臨敵之際，局面千變?nèi)f化，七分靠功夫，三分靠機(jī)靈，一味蠻打，決難取勝。”袁承志點(diǎn)頭受教。

　　崔秋山道：“明天我就要回到李將軍那里，今后盼你好好用功。傳我掌法的那位高人曾說，武學(xué)高低的關(guān)鍵，是在頭腦之中而不在手腳之上，是以多想比多練更加要緊。可惜我的腦筋實(shí)在不大靈光，難有甚么進(jìn)境，盼你日后練得能勝過了我?！痹兄竞痛耷锷较嗵庪m只有八九天，但他把伏虎掌傾囊相授，教之勤，顯見愛之深，聽說明天就要分手，不覺眼眶紅了，便要掉下淚來。崔秋山見他對自己甚是依戀，也不由得感動，輕輕撫摸他頭，說道：“象你這樣聰明資質(zhì)，武林中實(shí)在少見，可惜我們沒機(jī)緣長久相聚?！痹兄镜溃骸按奘迨?，我跟你到李將軍那里?！贝耷锷叫Φ溃骸澳氵@樣小，那怎么成？我們跟著李將軍，時時刻刻都在拚命，飽一頓饑一頓的，今天不知明天的事?！闭f話間，忽聽得屋外有野獸一聲怪叫，袁承志奇道：“那是甚么？不是老虎，也不是狼?！贝耷锷降溃骸笆潜印！被螜C(jī)一動，道：“咱們?nèi)グ驯幼絹?，我有用處?！痹兄敬鬄榕d奮，忙問：“甚么用處？”崔秋山笑而不答，匆匆走了出去。袁承志忙跟出去，見他不帶兵刃，又問：“崔叔叔，你用甚么兵器打豹子？”崔秋山不從正門出去，走到內(nèi)進(jìn)孫仲壽房外，叫道：“朱大哥、倪大哥都在么？”朱安國等在房內(nèi)聚談，聽得叫聲，開門出來。崔秋山笑道：“請各位幫一下手，把外面那頭豹子逼十進(jìn)屋來，我有用處?！蹦吆剖菤⒒⒛苁?，連說：“好，好。”拿了獵虎叉，搶先出門。崔秋山叫道：“倪大哥，別傷那畜生?！蹦吆七b遙答應(yīng)，不一會，呼喝聲已起。崔秋山和朱安國、羅大千三人也縱出門去。袁承志拿了短鐵槍想跟出去。孫仲壽道：“承志，別出去，咱們在這里看?！痹兄緹o奈，只得和孫仲壽、應(yīng)松三人憑在窗口觀望。

　　只見三人拿了火把，分站東西北三方。倪浩使開獵虎叉，在山邊和一頭軀體巨大的金錢豹正自翻翻滾滾的拚斗。他一柄叉護(hù)住全身，不讓豹子撲近，卻也不出叉戳刺。豹子見到火光，驚恐想逃，卻被朱、崔、羅三人阻住了去路。豹子見崔秋山手中沒兵器，大吼著向他撲來。崔秋山閃身避開利爪，右掌在豹子額頭一擊，豹子登時翻了個筋斗。轉(zhuǎn)身向南。南面房門大開，豹子不肯進(jìn)屋，東西亂竄，但給眾人逼十住了，無路可走。崔秋山縱身而上，在豹子后臀上猛力一腳。豹子負(fù)痛，吼叫一聲，直竄進(jìn)屋去。

　　那時應(yīng)松已把各處門戶緊閉，僅留出西邊偏殿的門戶。豹子見兩人手持火把追來，東爬西搔，胡 胡 吼叫，奔進(jìn)西殿。羅大千隨后把門關(guān)上，一頭大豹已關(guān)在殿內(nèi)。

　　眾人都很高興，望著崔秋山，不知他要豹何用。崔秋山笑道：“承志，你進(jìn)去打豹！”此言一出，眾人都吃了一驚。孫仲壽道：“這怕不大妥當(dāng)吧？”崔秋山道：“我在旁邊瞧著，這畜生傷不了他?！痹兄镜溃骸昂?！”挺了短槍，就去開門。崔秋山道：“放下槍，空手進(jìn)去！”

　　袁承志一怔，隨即會意是要他以剛學(xué)會的伏虎掌打豹，不禁膽怯。崔秋山道：“你害怕了么？”袁承志更不遲疑，拔開殿門上的插頭，推門進(jìn)去，只聽“胡 ”的一聲巨吼，一團(tuán) 黑影迎面撲來。他右腳一挫，讓開來勢，反手出掌，打在豹子耳上，使的正是伏虎掌法中的“羅漢傳經(jīng)”。這掌雖然打中，可是手小無力，豹子不以為意，回頭便咬，袁承志竄到豹子背后，拉住豹尾一扯。

　　這時崔秋山已站在一旁衛(wèi)護(hù)，惟恐豹子猛惡，袁承志制它不住，但見他一路伏虎掌已使得頗為純熟，豹子三撲三抓，始終沒碰到他一點(diǎn)衣角，反中了他一掌一腳，心下暗暗歡喜。孫仲壽等見袁承志空手斗豹，雖說崔秋山在一旁照料，畢竟關(guān)心，各人拿了火把，站在殿角旁觀。朱安國和倪浩手扣暗器，以便緊急時射豹救人。火光中袁承志騰挪起伏，身法靈活，初時還東逃四竄，不敢和豹子接近，后來見所學(xué)掌法施展開來妙用甚多，閃避攻擊，得心應(yīng)手，不由得越打越有精神。他見手掌打上豹身毫無用處。突然變招，改打?yàn)槔?，每一掌擊到，回手便扯下一把毛來。豹子受痛，吼叫連連，對他的小掌也有了忌憚，見他手掌伸過來時，不住吼叫退避，露齒抵抗。但袁承志手法極快，豹子總是閃避不及，一時殿中豹毛四處飛揚(yáng)，一頭好好的金錢豹子，被他東一塊西一塊的扯去了不少錦毛。眾人都笑了起來。

　　豹毛雖被抓去，但空手終究制它不住，酣斗中他突使一招“菩薩低眉”，矮身正面向豹子沖去。豹子受驚，退了一步，隨即飛身撲來，一剎那間，袁承志已在豹子腹下。倪浩大驚，雙鏢飛出。那豹伸右腳撥落雙鏢。這時袁承志卻已不見。眾人凝目看時，只見他躲在豹子腹底，一雙腿勾住了豹背，腦袋頂住了豹子的下頦，叫它咬不著抓不到。豹子猛跳猛竄，在地下打滾，袁承志始終不放。他知時間一久，自己力氣不足，只要一松手腳，不免傷在豹子爪下，忙叫：“崔叔叔，快來！”崔秋山道：“取它眼睛！”一言提醒，袁承志右臂穿出，兩根手指插向豹子右眼，豹子痛得狂叫，竄跳更猛。崔秋山踏上一步，蓬蓬連環(huán)兩掌，把豹子打得頭昏腦脹，翻倒在地，隨即一把抱起袁承志，笑道：“不壞，不壞，真難為你了?！睂O仲壽等人俱已驚得滿頭大汗，均想：“崔秋山為人雖然不錯，但在李闖手下，整日價干的盡是亡命生涯，大膽妄為。他不知袁公子這條命可有多尊貴?！庇窒耄骸霸咏?jīng)他教了八天，武藝果然大有長進(jìn)?！贝耷锷酱蜷_殿門，在豹子后臀上踢了一腳，笑道：“放你走吧！”那豹子直竄出去，忽然外面有人驚叫起來。眾人只道豹子奔到外面?zhèn)巳?，忙出去看時，這一驚非同小可。只見滿山都是點(diǎn)點(diǎn)火光，火光照耀下刀槍閃閃發(fā)亮，原來官兵大集，圍攻圣峰嶂來了。看這聲勢，要脫逃實(shí)非容易。在山下守望的黨 人想來均已被害，是以事前毫無警報，而敵兵突然來臨。孫仲壽等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雖然心驚，卻不慌亂，均想：“可惜山上的弟兄都已散去了，否則當(dāng)年在寧遠(yuǎn)大戰(zhàn)，十幾萬韃子精兵，也給我們打得落荒而逃，又怎怕你們這些廣東官兵？”其時遼東兵精，甲于天下，袁崇煥的舊部向來不把南方官兵放在眼里。孫仲壽當(dāng)即發(fā)令：“羅將軍，你率領(lǐng)煮飯、打掃、守祠的眾兄弟到東邊山頭放火吶喊，作為疑兵。”羅大千應(yīng)令去了。孫仲壽又道：“朱將軍、倪將軍，你們兩位到前山去，每人各射十箭，教官兵不敢過份逼十近，射后立刻回來?！敝炷叨藨?yīng)令去了。孫仲壽道：“崔大哥，有一件重任要交 托給你?！贝耷锷降溃骸耙冶Ｗo(hù)承志？”孫仲壽道：“正是。”說著和應(yīng)松兩人拜了下去。崔秋山吃了一驚，連忙還禮，說道：“兩位有何吩咐，自當(dāng)遵從，快休如此?！?br/>
　　只聽得喊聲大作，又隱隱有金鼓之聲 ，聽聲音是山上發(fā)出，原來羅大千已把祠中的大鼓大鐘抬出來狂敲猛打，擾亂敵兵。孫仲壽道：“袁督師只有這點(diǎn)骨血，請崔大哥護(hù)送他脫險。”崔秋山道：“我必盡力。”

　　這時朱安國和倪浩已射完箭回來。孫仲壽道：“我和朱將軍一路，會齊羅將軍后，從東邊沖下，應(yīng)先生和倪將軍一路，從兩邊沖下。我們先沖，把敵兵主力引住。崔大哥和承志再從后山?jīng)_下，大家日后在李闖將軍那里會齊。”眾人齊聲答應(yīng)。袁承志得應(yīng)松等數(shù)載教養(yǎng)，這時分別，心下難過，跪下去拜了幾拜，說道：“孫叔叔、應(yīng)叔叔、朱叔叔、倪叔叔、我，我……”喉中哽住了說不下去。孫仲壽道：“你跟著崔叔叔去，要好好聽他的話?！痹兄军c(diǎn)頭答應(yīng)。

　　只聽得山腰里官兵發(fā)喊，向山上沖來，應(yīng)松道：“我們走吧。崔大哥，你稍待片刻再走?！北娙烁髋e兵刃，向下沖去。倪浩見崔秋山?jīng)]帶兵器，把虎叉向他擲去，說道：“崔大哥，接住?！贝耷锷降溃骸斑€是倪兄自己用吧！”接住虎叉想擲還給他。倪浩已去得遠(yuǎn)了，于是右手持叉，左手拉著袁承志向山后走去。只見后山山坡上也滿是火把，密密層層的不知有多少官兵。山下箭如飛蝗，亂射上來，崔秋山于是退回祠中，跑到廚下，揭了兩個鍋蓋，一大一小，自己拿了大的，把小鍋蓋遞給袁承志，說道：“這是盾牌，走吧！”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向黑暗中竄去。不一會，官兵已發(fā)現(xiàn)兩人蹤跡，吶喊聲中追了過來，數(shù)十支箭同時射到。崔秋山擋在袁承志身后，揮動鍋蓋，一一擋開來箭，只聽得登登登之聲 不絕，許多箭枝都射在鍋蓋之上。兩人直闖下山去。眾官兵上來攔阻，崔秋山使開獵虎叉，叉刺桿打，霎時間傷了十多名官兵，袁承志的短鐵槍雖然難以傷人，卻也盡可護(hù)身。官兵見是個幼童，也不怎么理會他。片刻間兩人已奔到山腰。剛喘得一口氣，忽然喊聲大作，一股官兵斜刺里沖到，當(dāng)先一名千戶手持大刀，惡狠狠的砍來。崔秋山舉叉一架，覺他膂力頗大，一叉“毒龍出洞”，直刺過去。那千戶舉刀格開，叫道：“弟兄們上?。　贝耷锷讲辉笐賾?zhàn)，舉起鍋蓋向那千戶面前一晃。那千戶向右閃避，崔秋山大喝一聲，手起叉落，從他脅下插了進(jìn)去，待拔出叉來，轉(zhuǎn)頭卻不見了袁承志，心中大驚，只見左邊一群人圍著吆喝。

　　他大踏步趕過去，挺叉亂戳，官兵紛紛閃避，奔到近處，果見袁承志給圍在垓心，手中短鐵槍已被打落，正展開伏虎掌法和三名官兵對敵，畢竟年幼力弱，掌法又是初學(xué)未熟，左支右絀，情勢危急。崔秋山更不打話，刷刷兩叉，刺倒兩名官兵，左手拉了袁承志便走。官兵大叫追來，崔秋山陡然回頭，刷刷兩叉，刺倒了追得最近的兩名官兵，再踏上一步，叉桿抄起，把一名官兵挑了起來，直摜在山石之上。那兵慘叫一聲，立時跌死。眾官兵見他如此勇悍，嚇得止步不追，崔秋山把袁承志挾在脅下，展開輕功提縱術(shù)，直向黑暗無人處竄去，不一會便和眾官兵離得遠(yuǎn)了。崔秋山放下袁承起，問道：“沒受傷吧？”袁承志舉手往臉上抹汗，只覺粘膩膩的，月光下一看，滿手是血，看崔秋山時，臉上、手上、衣上，盡是血跡斑斑，說道：“崔叔叔，血……血……”崔秋山道：“不要緊，是敵人的血，你身上有哪里痛么？”袁承志道：“沒有?！贝耷锷降溃骸昂?，咱們再走！”兩人矮了身子，在樹叢中向下鉆行，走了小半個時辰，樹叢將完，崔秋山探頭一望，見山下火把明亮，數(shù)百名官兵守著，悄聲道：“不能下去，后退?！眱扇嘶厣碜吡藬?shù)百步，見有一個山洞，洞前生著一排矮樹，便鉆進(jìn)洞去。袁承志畢竟年幼，雖然身在險地，但疲累之余，躺下不久便睡著了。崔秋山把他輕輕抱起，倚在自己懷里，側(cè)耳靜聽。只聽呼喊之聲 連續(xù)不斷，過了一會，眼見山頂黑煙冒起，紅光沖天，想是袁崇煥的祠堂已給官兵燒了。又過了半個多時辰，聽得山上吹起號角，崔秋山跟官兵大小打過數(shù)十仗，知是收隊(duì)下山的號令。不一會，大隊(duì)人馬聲經(jīng)身旁過去，絡(luò)繹不絕，原來這山洞就在官兵下山道路之旁。

　　再過一會，忽聽外面樹叢中有人坐了下來，崔秋山右手提起鋼叉，左手放在袁承志嘴邊，防他在夢中發(fā)出聲響，凝神靜聽。只聽一人喝道：“那姓袁的逆賊留下一個兒子，到哪里去了？”這句話聲音很響，登時把袁承志吵醒。崔秋山左手輕輕按住他嘴。聽得那人喝道：“你說不說？不說我先砍斷你一條腿?！币粋€聲音罵道：“你砍就砍！我們在邊庭上一刀一槍打韃子，豈來怕你？”聽口音正是應(yīng)松的聲音。袁承志悄聲道：“應(yīng)叔叔！”那人又罵：“你真的不說？”應(yīng)松呸的一聲，似乎一口唾沫吐向他的臉上，接著一聲慘叫，似乎已被他一刀砍傷。袁承志再也忍耐不住，用力一掙，掙脫了崔秋山拉住他的手，大叫一聲：“應(yīng)叔叔！”直竄出去?；鸸庵幸娨蝗苏岬断蛩さ诘氐膽?yīng)松砍落，他和身縱上，施展伏虎掌中的“左擊右擒”之法，一拳正中那人右眼。那人只覺眼中金星直冒，手腕一痛，一柄刀已被奪去。袁承志順手一刀，砍在他肩頭，雖然力弱，沒把一條肩膀卸下，也已痛得他怪聲大叫。眾官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驚，登時逃散，待得看清楚只是一個幼童，當(dāng)即回轉(zhuǎn)身來，刀槍齊下，眼見就要把他砍成碎塊。突然火光中一柄鋼叉飛出，各官兵只覺虎口劇震，兵刃紛紛離手。崔秋山一把抓住袁承志后心，直縱出去。眾官兵放箭時，兩人早已直奔下山。

　　崔秋山這一露形，奉太監(jiān)曹化淳之命前來搜捕的東廠番子之中，便有四名好手跟蹤下來。但見他脅下挾著一個幼童，但仍是縱跳如飛，迅捷異常，一名番子取出一支甩手箭，使足手勁，擲了出去。崔秋山聽得腦后生風(fēng)，立即矮身，那支箭從頭頂飛過去，就這么停得一停，另一人已扣住三支鋼鏢，連珠發(fā)出。崔秋山把袁承志往地下一放，左手一抄，接住兩支鋼鏢，避開了第三支，正待發(fā)回，敵人的袖箭、飛蝗石已紛紛打來。崔秋山手接叉撥。閃避暗器。拉著袁承志向山下逃去。這時他們離官兵大隊(duì)已遠(yuǎn)，可是四名番子始終緊追不舍。其中一人大叫道：“識相的。你撇下兵器，乖乖的跟老子回去，就讓你少吃些苦頭?！贝耷锷桨蛋蛋唁撶S交 到右手，待他追近，突然兩鏢一上一下，疾如閃電般射了出去。那人“啊喲”一聲，腿上一鏢早著，登時栽倒。其余三人略一停頓，又分頭掩來。崔秋山見敵人追近，對袁承志說：“我去奪那人的刀來給你?！卑鸦⒉嫱叵乱徊?，反奔迎敵。那使雙刀的一招“云龍三現(xiàn)”，刷刷刷連壞三招，崔秋山竟搶不入去，另一個使鐵鞭的卻已欺近袁承志身旁。崔秋山見一時奪不下敵刃，而那邊袁承志卻已危急，驀地回身，滴溜溜一個旋身，已欺到那使鐵鞭的人背后，一招“金龍?zhí)阶Α?，五指向他后心抓去。那人鐵鞭正向袁承志后心掃去，忽覺身后來了敵人，單鞭一立，轉(zhuǎn)過身來。崔秋山以快打慢，出手迅捷異常，那人招架不住，只得連連倒退。袁承志忽地踏步上前，飛起一腿，踢中了他后臀。那人怒吼一聲，橫鞭反擊，突覺掌心一震，鞭梢已被崔秋山抓住。就在這時，那使雙刀的與使鬼頭刀的三件兵刃同時向崔秋山背后打來，這時腿上中鏢那人也已爬起，挺槍向袁承志左脅刺去。此時危機(jī)四伏，好個崔秋山，在這間不容發(fā)的緊急關(guān)頭，竟然于輕重緩急料得絲毫無誤，吭聲吐氣，嘿的一聲，右掌一招“降龍伏虎”，正打在那使鐵鞭的人胸口。這一招是伏虎掌中三大絕招之一，那人如何抵擋得住，全身騰空，向那腿上中鏢的人槍尖上仰跌下去。幸得那人急忙縮槍，這才騰的一聲，跌在地下，沒給槍尖穿個透明窟窿。崔秋山單鞭奪到，反掄過來，當(dāng)?shù)囊宦?，將三把刀同時架開，縱過去拉了袁承志向山下竄去。四名番子見崔秋山霎時之間奪鞭使掌，同時拆開了四人的進(jìn)襲，武功精強(qiáng)，不敢再追，站定身子，紛紛發(fā)出暗器。崔秋山黑暗之中聽得嗖嗖之聲 不絕，忙把袁承志拉在胸前，竄高躍低的閃避，但畢竟手中抱了人，縱跳不便，避開了右邊打來的三枚菩提子，只覺左腿一痛，已中了暗器。傷處剛剛痛過，立即發(fā)癢，心中大驚，知道箭上有毒，不敢停留，急向山下奔逃，但這一來，毒發(fā)更快，再跑得幾步，左腿一陣麻痹，一個踉蹌，跌倒在地。袁承志大驚，急叫：“崔叔叔?！彼拿右娝梗吆舸蠼?，隨后趕來。崔秋山道：“承志，快走，快走，我擋住他們?！痹兄倦p掌一錯，躍到崔秋山身后，預(yù)備迎敵。崔秋山心想：“憑你這點(diǎn)功夫，居然想保護(hù)我?！钡闹幸沧愿袆印＾D(zhuǎn)眼之間，敵人已經(jīng)追到，兩個使刀的奔在最前。使鬼頭刀的人想生擒活捉，翻轉(zhuǎn)刀背，向袁承志足踝上擊來。袁承志一躍避過。崔秋山撐起右腿，半跪在地，手中鐵鞭筆直的向使雙刀的擲去。那人待要避讓，已然不及，鐵鞭從他額頭上插了進(jìn)去。使鬼頭刀的人一呆，崔秋山和身撲上，十指緊緊鉗住他喉嚨，那人探刀向崔秋山臂上砍來，崔秋山手上加勁，那人這一刀雖然砍中，卻已無力，片刻間便即氣絕而死，其余兩人本已受傷，又見敵人如此兇悍，嚇得魂飛魄散，哪里還敢來追，連忙逃回。崔秋山臂上流血，幸好傷勢不重，但左腿已全無知覺。他咬緊牙關(guān)。抬起刀撐在地下，左手握住，站了起來。這時敵人雖已逃走，但不久定然召援再來，當(dāng)?shù)貨Q不能多留，只得左腿虛懸，向山下走去。袁承志站在他右邊，讓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蹺一拐的向前趕路。

　　走了一陣，崔秋山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牽動左手也漸漸無力，只得以右手支撐。袁承志只覺肩頭越來越重，但他一聲不哼，奮力扶持著崔秋山前行。

　　又走一陣，兩人實(shí)已筋疲力盡。袁承志忽見山邊有間農(nóng)舍，說道：“崔叔叔，前面有人家，咱們進(jìn)去躲一躲。你再熬一下吧！”崔秋山點(diǎn)點(diǎn)頭，勉力拖著半邊身子向前挨去，到得門邊，全身脫力，摔倒在地。

　　袁承志大驚，俯身連叫：“崔叔叔！”那農(nóng)舍的門呀的一聲開了，出來一個中年婦人。袁承志道：“大娘，我們遇到官兵。我叔叔受了傷，求求你讓我們借宿一晚。”那農(nóng)婦叫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來，命他幫著把崔秋山扶進(jìn)去，拼起三條長凳，讓他躺下。崔秋山中毒甚深，虧得武功精湛，心智倒沒昏亂，叫袁承志把油燈移近左腿處察看。兩人都嚇了一跳，原來那左腿已腫大了幾乎一半，紫中帶黑，十分怕人。崔秋山請那農(nóng)家少年裹好他臂上傷口，再用布條在他左腿腿根處用力纏緊，以防毒氣攻心，然后抓住箭羽，拔了出來，跟著流出來的都是黑血。崔秋山俯身要去吮吸毒血，但腿子腫大，嘴巴夠不到。袁承志俯下身去，把傷口中的黑血一口口的吸了出來，吐在地下，吸了三四十口之后，血色才漸漸變紅。崔秋山嘆了一口氣道：“這毒藥總算還不是最厲害的那種。你快漱口。”那農(nóng)婦在旁瞧著，不住念佛。次日午后，那少年報說官兵已經(jīng)退盡。崔秋山腿腫漸消，但全身發(fā)燒，胡 言亂語起來。袁承志沒了主意，只是急得要哭。那農(nóng)婦道：“這位小官，我瞧你叔叔的毒氣還沒去盡，總得到鎮(zhèn)上請大夫瞧瞧才好。”袁承志道：“是，是，可是怎么去？”那農(nóng)婦心腸甚好，借了一輛牛車，命少年送了他們到鎮(zhèn)上。那少年把他們送入客店之后，徑自去了。崔袁兩人出來時身上都沒帶錢，袁承志不知如何是好，望著床 上昏迷不醒的崔秋山發(fā)愁。店伙來問吃甚么東西，袁承志答不上來，只好推說不餓，一個人坐著想哭。

　　過了良久，崔秋山終于醒來，袁承志忙問他怎么辦。崔秋山道：“你身上帶著甚么值錢的東西沒有？”袁承志道：“這項(xiàng)圈成嗎？”說著從衣內(nèi)貼肉處除了下來。崔秋山一看，見項(xiàng)圈是金的，鑲著八顆小珍珠，項(xiàng)圈鎖片上刻著“富貴恒昌”四個大字，還有兩行小字，一行是“袁公子承志周歲之慶”，一行是“小將趙率教敬贈”，才知道是袁承志做周歲時，他父親部下大將趙率教所贈。趙率教和祖大壽、何可綱、滿桂三人是袁崇煥部下的四大名將。當(dāng)年寧錦大捷，趙率教部殺傷清兵甚眾，官封左都督、平遼將軍。崇禎二年十月，清兵繞過山海關(guān)，由大安口入寇京師，袁崇煥率四將千里回援，反為崇禎見疑而下獄。趙率教和滿桂出戰(zhàn)。先后陣亡。祖大壽與何可綱憤而率部自行離去，后來袁崇煥在獄中寫信去勸，祖何二將才再歸朝。

　　趙率教是袁崇煥部下名將，天下知聞，但這時崔秋山迷迷糊糊，未能細(xì)想，便道：“叫店伙陪你到當(dāng)鋪去，把項(xiàng)圈當(dāng)了吧，將來咱們再來贖回?！痹兄菊f：“好，我就去?！庇谑钦埖昊锿ユ?zhèn)上的當(dāng)鋪。當(dāng)鋪朝奉拿到項(xiàng)圈，一看之下，吃了一驚，問道：“小朋友，這項(xiàng)圈你從哪里來的？”袁承志道：“是我自己的?！蹦浅钅樕菚r變了，向袁承志上上下下打量良久，說道：“你等一下。”拿了項(xiàng)圈到里面去，半天不出來。袁承志和那店伙等的著急，又過了好一會。那朝奉才出來，說道：“當(dāng)二十兩?！痹兄疽膊欢?guī)矩，還是那店伙代他多爭了一兩銀子。袁承志拿了銀子和當(dāng)票，順道要店伙陪去請了大夫，這才回店，哪知身后已暗暗跟了兩名公差。

　　袁承志回到店房，見崔秋山已沉沉睡熟，額上仍然火燙，大夫還沒到來。他心中焦急，走到店門外面張望，忽見七八名公差手持鐵鏈鐵尺，搶進(jìn)店來。一人說道：“就是這孩子！”為首的公差喝道：“喂，孩子，你姓袁嗎？”

　　袁承志嚇了一跳，道：“我不是?！蹦枪罟恍?，從懷中掏出那個金項(xiàng)圈來，說道：“這項(xiàng)圈你從哪里偷來的？”袁承志急道：“不是偷來的，是我自己的?！蹦枪钚Φ溃骸霸鐭ㄊ悄闵趺慈?？”袁承志不敢回答，奔進(jìn)店房，猛力去推崔秋山，只聽得外面公差喊了起來：“圣峰嶂的奸黨 躲在這里，莫讓逃了?！贝耷锷交舻刈?，要待掙下地來，卻哪里能夠？腳剛著地，便即跌倒。這時眾公差已涌到店房門口，袁承志不及去扶崔秋山，縱出門來，雙掌一錯，擋在門口，當(dāng)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決不能讓他們捉了崔叔叔去。”

　　門外是個大院子，客店中伙計客人聽說捉拿犯人，都擁到院子里來瞧熱鬧，見七八名公差對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發(fā)威，均覺奇怪。只見一名公差抖動鐵鏈，往袁承志頭上套去。袁承志退后一步，仍是攔在門外，不讓公差進(jìn)門。那公差抖鐵鏈套人，本是吃了十多年衙門飯的拿手本事，豈知一個小小孩子居然身手敏捷，這一下竟沒套住，老羞成怒，伸右手來揪他頭上的小辮子。袁承志見這許多公差氣勢洶洶，本已嚇得要哭，但見對方伸手抓到，頭一偏，使出伏虎掌法中的“橫拖單鞭”，在他手腕上一拉。那公差一個踉蹌，險些跌倒，怒火更熾，飛腿猛踢，罵道：“小雜種，老子今日要你好看?！痹兄径紫律韥?，雙手在他大腿和臀蔀一托，借力乘勢，向外推送，那公差肥肥一個身軀登時凌空飛了出去，砰的一聲，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跌在地下。袁承志本來也沒這么大氣力，全是乘著那公差一踢之勢，斜引旁轉(zhuǎn)，把他狠狠摔了一交 。這一招仍是伏虎掌法。旁觀眾人齊齊轟然叫好。他們本來憤恨大人欺侮小孩，何況官府公差橫行霸道，素為眾百姓所側(cè)目切齒，這時眼見公差反而落敗，而且敗得如此狼狽，不由得大聲喝采。其余的公差也都一愣，暗想這孩子倒有點(diǎn)邪門，互使眼色，手舉單刀鐵尺，一涌而上。旁觀眾人見他們動了家伙，俱都害怕，紛紛退避。袁承志雖學(xué)了數(shù)年武藝，究竟年幼，又?jǐn)巢贿^對方人多，無可奈何之中，只有奮力抵擋。不久肩頭便吃鐵尺重重打中了一下，忍不住便要哭出聲來。正在危急之際，忽然左邊廂房中奔出一條大漢，飛身縱起，落在袁承志面前，伸出雙手亂抓亂拿，也不知他用了甚么手法，頃刻之間，已把眾公差的兵刃全部奪下。幾名公差退得稍遲，被他幾拳打得眼青口腫。這大漢啊啊大叫，聲音古怪。一名公差喝道：“我們捉拿要犯，你是甚么人？快快滾開。”那大漢全不理會，身子一晃，已欺到他身前，右手抓住他胸口，往外擲出。那公差猶如斷線鳶子一般，悠悠晃晃的飛出墻外，砰蓬一聲，摔得半死。其余的公差再也不敢停留，一哄出外。那大漢走到袁承志跟前，雙手比劃?？谥袉∽髀?，原來是個啞巴，似在問他來歷。袁承志不知如何告訴他才好，甚是焦急。那大漢忽然左掌向上，右掌向地，從伏虎掌的起手式開始，練了起來，打到第十招“避撲擊虛”就收了手。袁承志會意，從第十一招“橫踹虎腰”起始，接下去練了四招。那啞巴一笑，點(diǎn)點(diǎn)頭，伸臂將他抱起，神態(tài)甚是親熱。袁承志指指店房，示意里面有人。那啞巴抱著他進(jìn)房，只見崔秋山坐在地下，臉色猶如死灰，吃了一驚，放下袁承志，走上前去。崔秋山卻認(rèn)得他，做做手勢，指指自己的腿。那啞巴點(diǎn)點(diǎn)頭，左手牽著袁承志，右手抱起了崔秋山，大踏步走出客店。崔秋山是一百幾十斤重的一條大漢，但啞巴如抱小孩，毫不費(fèi)力，步履如飛的出去。

　　兩名公差躲在一旁，見那啞巴向西走去，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面，想是要知道他落腳之所，再邀人大舉拿捕。

　　這時崔秋山又昏了過去，人事不知。啞巴聽不到身后聲息，袁承志拉拉啞巴的手，嘴巴向后一努。啞巴回過頭來，瞧見了公差，卻似視而不見，繼續(xù)前行。

　　走出兩三里路，四下荒僻無人，啞巴忽地把崔秋山往地上一放，縱身躍到那兩名公差面前。兩公差轉(zhuǎn)身想逃，哪里來得及，早被他一手一個，揪住后心，直向山谷中摔了下去，兩聲慘叫，都跌得腦漿迸裂而死。

　　啞巴摔死公差，抱起崔秋山，健步如飛的向前疾走。這一來袁承志可跟不上了，他雖勉力對付，兩條小腿拚命搬動，但只跑了里許，已氣喘連連。啞巴一笑，俯身把他抱在手中，他雙手分抱兩人，反而跑得更快，跑了一會，折而向左，朝山上奔去。翻過兩個山頭，只見山腰中有三間茅屋，啞巴徑向茅屋跑去?？煲綍r，屋前一人迎了過來，走到臨近，原來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婦 。她向啞巴點(diǎn)了點(diǎn)頭，見到崔袁兩人，似感訝異，和啞巴打了幾個手勢，領(lǐng)著他們進(jìn)屋。那少婦 叫道：“小慧，快拿茶壺茶碗來?！币粋€女孩的聲音在隔房應(yīng)了一聲，提了一把粗茶壺和幾只碗過來，怔怔的望著崔袁兩人，一對圓圓的眼珠骨溜溜的轉(zhuǎn)動，甚是靈活。袁承志見那少婦 粗衣布裙，但皮色白潤，面目姣好，那女孩也生得甚是靈秀。那少婦 向袁承志道：“這孩子，你叫甚么名字？怎么遇上他的？”袁承志知她是啞巴的朋友，于是毫不隱瞞的簡略說了。那少婦 聽得崔秋山中毒受傷，忙拿出藥箱，從瓶中倒出些白色和紅色的藥粉，混在一起，調(diào)了水給崔秋山喝了，又取出一把小刀，將他腿上腐肉刮去，敷上些黃色的藥末，過了一陣，用清水洗去，再敷藥末。這般敷洗了三次，崔秋山哼出聲來。那少婦 向袁承志一笑，說道：“不妨事了?！贝蚴謩萁袉“桶汛耷锷奖雰?nèi)堂休息。

　　那少婦 收拾藥箱，對袁承志道：“我姓安，你叫我安嬸嬸好啦。這是我女兒，她叫小慧，你就耽在我這里?！痹兄军c(diǎn)點(diǎn)頭。安大娘隨即下廚做面。袁承志吃過后，疲累了一天一夜 ，再也支持不住，便伏在桌上睡著了。

　　次晨醒來時發(fā)覺已睡在床 上。小慧帶他去洗臉。袁承志道：“我去瞧瞧崔叔叔，他傷勢好些么？”小慧道：“啞巴伯伯早背了他去啦！”袁承志驚道：“當(dāng)真？”小慧點(diǎn)點(diǎn)頭。袁承志奔到內(nèi)室，果然不見崔秋山和啞巴的蹤影。他茫然無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小慧忙道：“別哭，別哭！”袁承志哪里肯聽？小慧叫道：“媽媽，媽媽，你快來！”安大娘聞聲趕來。小慧道：“他見崔叔叔他們走了，哭起來啦！”

　　安大娘柔聲說道：“好孩子，你崔叔叔受了傷，很厲害，是不是？”袁承志點(diǎn)點(diǎn)頭。安大娘又道：“我只能暫行救他，讓他傷口的毒氣不行開來。不過時候隔得太久啦，只怕他腿要?dú)垙U，因此啞巴伯伯背他去請另外一個人醫(yī)治。等他醫(yī)好之后，就會來瞧你的。”袁承志慢慢止了哭泣。安大娘道：“他就會好的。快洗臉，洗了臉咱們吃飯。”

　　吃過早飯后，安大娘要他把過去的事再詳詳細(xì)細(xì)說一遍，聽得不住嘆息。就這樣，袁承志便在安大娘家中住了下來。安大娘叫他把所學(xué)武功練了一遍，看后點(diǎn)點(diǎn)頭說：“也真難為你了?！贝撕蟀泊竽锩咳战兴孕芯毼洌毜煤貌缓?，卻從不加指點(diǎn)，在他練的時候也極少在旁觀看。小慧本來常和他在一起，在他練武之時，卻總被媽媽叫了開去。袁承志從小沒了父母，應(yīng)松、朱安國等人雖然對他照顧周到，但這些叱咤風(fēng)云的大將，照料孩子總不如何在行。現(xiàn)下安大娘對他如慈母般照顧，親切周到，又有小慧作伴，這時候所過的，可說是他生平最溫 馨的日子了。如此過了十多天，這一日安大娘到鎮(zhèn)上去買油鹽等物，還預(yù)備剪幾尺布來，給袁承志縫一套衫褲。那日他在圣峰嶂遇難，連滾帶爬，衣服已給山石樹枝撕得破爛。安大娘雖早給他縫補(bǔ)好了，但滿身補(bǔ)釘，總不好看。安大娘叮囑兩個孩子在家里玩，別去山里，怕遇上狼。兩個孩子答應(yīng)了。安大娘走后，兩個孩子果然聽話不出，在屋里講了幾個故事，又捉了半天迷藏，后來拿些小碗小筷，假裝煮飯。小慧道：“你在這里殺雞，我去買肉?！彼^殺雞，是把蘿卜切成一塊一塊，而買肉則是在門口撿野栗子。

　　小慧去了一會，好久不見回來，袁承志大叫：“小慧，小慧。”不見答應(yīng)，想起安大娘的話，怕真遇上了狼，忙在灶下拿了一根火叉，沖出門去。

　　剛走出大門，一驚非同小可，只見小慧被一條身穿武官服色的大漢挾在脅下，正要下山。袁承志大喊一聲，挺叉向那大漢背后刺去。大漢猝不及防，總算袁承志人矮，沒刺到背心，臀蔀卻已重重的吃了一叉，只是火叉頭鈍，刺不入肉。大漢大怒，放下小慧，拔出單刀，轉(zhuǎn)身刷的就是一刀。袁承志曾跟倪浩學(xué)過槍法，將一柄火叉照著“岳家神槍”槍法使了開來，竟然有攻有守，和那大漢對打起來。那大漢力大刀勁。袁承志仗著身法靈便，居然也對付著拆了十來招。那大漢見戰(zhàn)不下一個小孩，心中焦躁，雙腿一蹲，刀法忽變。那大漢起初出招，倒有一大半都砍空了，只因袁承志身矮，大漢砍向敵人上部的刀法，全都砍在空中，他覺察之后，便改使地堂刀法，只是覺得對付一個小小孩童，不必小題大做，是以并不躺下地來。

　　這一來袁承志登感吃力，正危急間，忽見安小慧拿了一柄長劍，一劍“仙人指路”，向大漢身上刺去。大漢罵道：“呸！你這小妞 也來找死?！眴蔚稒M砍過去。他不欲傷她，只想震去她手中長劍。哪知小慧身手靈活，長劍忽地圈轉(zhuǎn)，挽了個劍花，一招“三寶蓮臺”，回刺大漢后胯，同時袁承志的火叉也是一招“毒龍出洞”刺將過去。那大漢一時之間竟給兩個小孩鬧了個手忙腳亂。袁承志起初見小慧過來幫手，擔(dān)心她受傷，但三招兩式之后，見她身手便捷，居然一手“達(dá)摩劍法”使得也頗純熟，他小孩好勝，不甘落后，一柄火叉使得更加緊了。那大漢見兩個小孩的槍法和劍法竟然都是頭頭是道，然而力氣太小，總歸無用，于是封緊門戶，又笑又罵的一味游斗。耗了一陣，兩個小孩果然支持不來了。

　　那大漢提起單刀，對準(zhǔn)小慧長劍猛力劈去，小慧避讓不及，長劍和單刀一碰，拿捏不住，登時脫手向天空飛去。袁承志大駭，火叉“舉火撩天”，在大漢面前一晃。大漢舉刀架開，飛腳把小慧踢倒。袁承志不顧性命的舉叉力攻，但心中慌亂，火叉已使得不成章法。

　　大漢哈哈大笑，搶上一步，揮刀向他當(dāng)頭砍下。袁承志橫叉招架，大漢左手已拉住叉頭，用力一扭。袁承志只覺虎口劇痛，火叉脫手。那大漢不去理他，隨手把火叉擲在地下，奔到小慧身旁，右手抄出，已抱住她腰，向前奔去。袁承志手上雖痛，但見小慧被擒，拾起火叉隨后趕來。大漢罵道：“你這小鬼，不要性命了？”左手抱住小慧，右手挺刀回身便砍，拆得五六招，袁承志左肩被單刀削去一片衣服，皮肉也已受傷，鮮血直冒。大漢笑道：“小鬼，你還敢來么？”哪知袁承志竟不畏縮，叫道：“你放下小慧，我就不追你?！蹦昧嘶鸩妫允蔷o追不舍。那大漢怒從心起，惡念頓生，想道：“今日不結(jié)果這小鬼，看來他要糾纏不休?！贝蠛纫宦?，回身挺刀狠砍，數(shù)招拆過，腳下一勾，已把袁承志絆倒，再不容情，舉刀砍落。小慧大驚，雙手拉住大漢手臂，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大漢吃痛，哇哇怒吼，袁承志乘機(jī)滾了開去。大漢反手打了小慧一個耳括子，又舉刀向袁承志砍下。袁承志側(cè)身急避，被他刀尖在額上帶過，左眉上登時劃了一道口子，鮮血直流。大漢料想他再也不敢追來，提了小慧就走。哪知袁承志猶如瘋了一般，緊緊抱住大漢左腳，百忙中還使出伏虎掌法，一個“倒扭金鐘”，將他左腳扭轉(zhuǎn)。要知袁崇煥是廣東東莞人，袁承志血中秉承著廣東人那股寧死不屈的倔強(qiáng)性子，雖然情勢危急，仍是不讓小慧給敵人擒去。

　　那大漢又痛又氣，右腿起處，把他踢了個筋斗，舉萬正要砍下，忽聽背后有人喝斥，跟著后腦上咚的一聲，一陣疼痛，后頸中跟著濕淋淋、粘膩膩地，不知是不是給人打得后腦勺子流血，心下驚惶，回過頭來，只見安大娘雙手揚(yáng)起，站在數(shù)丈之外。那大漢知她厲害，舍了袁承志，抱住小慧要走。安大娘右手連揚(yáng)，三枚雞蛋接連向他面門打去。大漢東躲西閃，避開了兩枚，第三權(quán)再也閃避不開，撲的一聲，正中鼻梁，滿臉子都是蛋黃蛋白。安大娘從籃中一掏，摸到最后一枚雞蛋，又是一下打在他左目之上。她手勁不弱，雖是一枚雞蛋，可也已打得他頭暈眼花。那大漢罵道：“他奶奶的，你不炒雞蛋請老子吃，卻用雞蛋打老子！”拋下小慧，左手在眼上抹了幾下，舉刀向安大娘殺來。安大娘手中沒兵刃，只得連連閃避。

　　袁承志見她危急，挺叉又向大漢后心刺去，這時他見來了幫手，精神大振，一柄火叉挑刺遮攔，“岳家神槍”的槍法使得似模似樣。安大娘緩出了手，靈機(jī)一動，把買來給袁承志做衣服的一匹布從籃中取了出來，迎風(fēng)抖開，拋入身后的小溪，跟著撿起三塊石子向大漢打去。大漢既要閃避石子，又要招架袁承志的火叉，連退了三步。

　　安大娘拿起浸濕的布匹，喝道：“胡 老三，你乘我不在家，上門來欺侮小孩子，算是哪一門子的好漢？”呼喝聲中，一匹布已向大漢迎面打去。她的內(nèi)力雖還不足以當(dāng)真“束濕成棍”，把一匹布當(dāng)作棍子使，但長布浸水。揮出來卻也頗有力道。胡 老三皺起眉頭，抬腿把袁承志踹倒，與安大娘斗了起來。安大娘的武功本就在胡 老三之上，此時心中憤恨，一匹濕布揮出來更是有力。胡 老三背上連被布端打中兩下。水珠四濺，只覺背心隱隱發(fā)痛，出手稍慢，單刀突被濕布裹住。安大娘用力回扯，胡 老三單刀脫手。

　　他縱擊兩步，獰笑道：“我是受你丈夫之托，來接他女兒回去。陰魂不散，總有一天再找上你。小潑婦，我們錦衣衛(wèi)的人你也敢得罪，當(dāng)真不怕王法么？”安大娘秀眉直豎，將濕布橫掃過去。胡 老三早防到她這著，話剛說完，已轉(zhuǎn)身躍出，遠(yuǎn)遠(yuǎn)的戟指罵道：“他媽的，今天你請我吃生雞蛋，老子下次捉了你關(guān)入天牢，請你屁十股吃筍炒肉，十根竹簽插進(jìn)你的指甲縫，那時你才知道滋味！今日瞧在你老公份上，且饒你一遭?！绷R了幾句，向山下疾奔而去。安大娘也不追趕，回頭來看小慧與袁承志。小慧并沒受傷，只是嚇得怔怔的傻了一般，隔了一會，才撲在母親懷里哭了出來。袁承志卻滿臉滿身都是鮮血。安大娘忙給他洗抹干凈，取出刀傷藥給他裹好，幸而兩處刀傷口子都不深，流血雖多，并無大礙。安大娘把他抱到床 上睡了，小慧才一五一十地把他剛才舍命相救的情形說了。安大娘望著袁承志，心想：“瞧不出他小小年紀(jì)，居然如此俠義心腸。咱們在這里是不能耽了，倒要好好成全他一番?！睂π』鄣溃骸澳阋踩ニ?，今天晚上咱們就得走。”

　　小慧隨著她母親東遷西搬慣了的，也不以為奇。安大娘收拾了一下隨身物件，打了兩個包裹。三人吃過晚飯后，秉燭而坐。她并不閂門，似乎另有所待。

　　袁承志見她秀眉緊蹙，支頤出神，一會兒眼眶紅了，便似要掉下淚來，心想：“那胡 老三說，安嬸嬸的丈夫派他來接小慧回去，不知為了甚么。她丈夫欺侮安嬸嬸，等我長大了，練好了武藝，定要打她丈夫一頓，給安嬸嬸出氣。只是小慧見我打她爹爹，不知會不會不高興?！庇窒耄骸澳呛?老三說他是錦衣衛(wèi)的，哼，錦衣衛(wèi)的人壞死了，我媽媽便是給他們捉去害死的。終有一天，我要大殺錦衣衛(wèi)的人，給媽媽報仇?！痹鐭ū怀绲澨幩篮螅值芷拮佣急换实巯轮汲滠娙Ю?。錦衣衛(wèi)到袁家拿人，袁崇煥的舊部先已得訊，趕去將袁承志救了出來，袁夫人卻未能救出。當(dāng)年錦衣衛(wèi)抄家拿人、如虎似狼的兇狠模樣，已深印在袁承志小小的腦海之中。二更時分，門外輕輕傳來一陣腳步聲，一人飄然進(jìn)來，原來便是那個啞巴。他身材魁梧壯實(shí)，行路卻輕飄飄的，落地僅有微聲。袁承志見到啞巴，心中大喜，撲上去拉住了他，連問：“崔叔叔呢？他好么？”竟忘了他是啞的。啞巴咧開了嘴只是傻笑，顯然再見到袁承志也很高興，過了一會，才向安大娘指手劃腳的作了一陣手勢。

　　安大娘向袁承志道：“崔叔叔沒事，你放心?！焙蛦“痛蛄艘魂囀謩荩瑔“筒蛔↑c(diǎn)頭，雙手連連鼓掌，拍拍聲響。袁承志卻不知他對甚么事如此衷心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