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得當(dāng)?shù)囊宦暎形镒蚕虻渡?，折鐵刀嗆啷啷跌在地下，焦公禮身旁已多了一人。眾人見這人濃眉大眼、膚色黝黑，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年，他如何過來，竟沒一人看清楚。這少年自然便是袁承志了。他在人群中觀看，本以為有了那兩封書信，焦公禮之事迎刃可解，自己不必露面，以免與二師哥的門人生了嫌隙，哪知梅劍和竟會耍了這一手，焦公禮無可奈何逼
十得要橫刀自刎，自己再不挺身而出，已不可得，于是發(fā)錢鏢打下折鐵刀，縱身而前，朗聲說道：“金蛇郎君是不能來了，由他公子和兄弟前來，給各位做個和事佬?！崩弦惠呏?，不少人都聽到過金蛇郎君的名頭，知他武功驚人，行事神出鬼沒，但近十年來，江湖上久已不見蹤跡。傳言都說已經(jīng)去世，哪知這時突然遣人前來，各人心中都是凜然一驚。焦宛兒又驚又喜，低聲對父親道：“爹，就是他！”焦公禮心神稍定，側(cè)目打量，見是個后生小子，不禁滿腹狐疑，微微搖頭。孫仲君尖聲喝道：“你叫甚么名字？誰叫你到這里來多事？”
袁承志心想：“我雖然年紀(jì)小過你，可比你長著一輩，待會說出來，瞧你還敢不敢無禮？”當(dāng)下不動聲色，說道：“在下姓袁。承金蛇郎君夏大俠之命來見焦幫主。今日得有機(jī)緣拜見各位前輩英雄，甚是榮幸?！闭f著向眾人抱拳行禮。焦方眾人見他救了焦公禮性命，一齊恭謹(jǐn)行禮。閔方諸人卻只十力大師等幾個端嚴(yán)守禮的拱手答禮，余人見他年輕，均不理會。孫仲君不過二十多歲年紀(jì)，不知金蛇郎君當(dāng)年的威名，她性子又躁，高聲罵道：“甚么金蛇鐵蛇，快給我下去，別在這里礙手礙腳?！鼻嗲嗬湫σ宦?，向她鼻子一聳，伸伸舌頭，做個鬼臉。孫仲君大怒，只道這油頭粉臉的少年見自己生得美貌，輕薄調(diào)戲，喝道：“小子無禮！”突然欺近，挺劍向她小腹刺去，劍勢勁急，正是華山劍術(shù)的險著之一，叫做“彗星飛墮”，乃神劍仙猿穆人清獨創(chuàng)的絕招，青青哪里躲避得開？袁承志識得此招，登即大怒，心想她與你初次見面，無怨無仇，你不問是非好歹，一上來就下殺手，要制她死命，實在狠辣太過，側(cè)身擋在青青之前，抬高左腳，一腳踹將去，已將孫仲君的長劍踏在地下。這是《金蛇秘笈》中的怪招，大廳上無人能識。人從中登時起了一陣哄聲，嘖嘖稱奇。孫仲君用力抽劍，紋絲不動，眼見對方左掌擊到，直撲面門，只得撒劍跳開。袁承志恨她歹毒，腳下運勁，喀喇一聲響，將長劍踏斷了。劉培生見師妹受挫，便要上前動手。梅劍和見袁承志招式怪異，當(dāng)即伸手拉住劉培生，低聲道：“等一下，且聽他胡說些甚么?！痹兄靖呗暤溃骸伴h子華閔爺?shù)男珠L當(dāng)年行為不端，焦幫主路見不平，拔刀殺死。這件事的前因后果，金蛇郎君知道得十分清楚。他說當(dāng)年有兩封信言明此事，他曾和焦幫主同去拜見仙都派掌門師尊黃木道長，呈上兩信。黃木道長閱信之后，便不再追究此事。想來這兩封信多半就是了?！闭f著向地下的書信碎片一指，又道：“這位爺臺將兩封信扯得粉碎，不知是何用意？”焦公禮聽他說得絲毫不錯，心頭大喜，這才信他真是金蛇郎君所使，緊緊握住了女兒的手，心中突突亂跳。梅劍和冷笑道：“這是捏造的假信，這姓焦的妄想借此騙人，不扯碎了留著干么？”袁承志道：“我們來時，金蛇大俠曾提到書信內(nèi)容。這兩封信雖已粉碎，這位大師與這位爺臺是看過的?！鞭D(zhuǎn)頭向十力大師與碧海長鯨鄭起云拱手道：“只消讓在下和金蛇郎君夏大俠的后人把書信內(nèi)容約略一說，是真是假，就可分辨了?！笔Υ髱熍c鄭起云都道：“好，你說吧！”袁承志望著閔子華道：“閔爺，令兄已經(jīng)過世，重提舊事，于令兄面上可不大光彩。到底要不要說？”閔子華早就在心虛，但給他這么當(dāng)眾擠逼
十住了，總不能求他不可吐露信中內(nèi)容，一時張皇失措，額上青筋根根爆起，叫道：“我哥哥豈是那樣的人？這信定是假的。”袁承志對青青道：“青弟，那兩封信中的言語，都說出來吧！”青青當(dāng)即朗聲背信。她在客店中看信之后，雖不能說過目不忘，但也記得清清楚楚。于是先把丘道臺的謝函念了起來。她語音清爽，口齒伶俐，一字一句，人人聽得分明，念到要緊關(guān)節(jié)之處，她忍不住又自行加上幾句刻薄言語，把閔子葉狠狠的損了幾下。她只念得數(shù)十句，眾人交 頭接耳，紛紛議論，念到一半，閔子華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住口！你這小子男不男、女不女的，是甚么東西？”
青青還未回答，梅劍和冷冷的道：“這小子多半是姓焦的手下人，要么是金龍幫邀來助拳的。他們自然是事先串通好了，那有甚么希奇？”閔子華猛然醒悟，叫道：“你說是甚么金蛇郎君派來的，誰知道是真是假，卻在這里胡說八道。”袁承志道：“你要怎樣才能相信？”閔子華長劍一擺，道：“江湖上多說金蛇郎君武功驚人，你如真是金蛇郎君后輩，定已得他真?zhèn)鳌Ｄ阒灰獎俚梦沂种虚L劍，我就信了?！痹谒麅?nèi)心，早已有七八成相信書信是真，否則各位同門師兄決不會袖手不理，反有人功他不可魯莽操切，此時越辯越丑，不如動武，可操必勝之算，眼見袁承志年幼，心想就算你真是金蛇郎君傳人，學(xué)了些怪招，這幾歲年紀(jì)，又怎能練得甚么深厚的功夫，只要一經(jīng)比試，自可將你打得一敗涂地，狼狽萬狀，那么那白臉少年所念的信就沒人信了；是否要殺焦公禮為兄長報仇，不約暫且擱在一邊，眼前大事，總是要維護(hù)已死兄長的聲名，否則連仙都派的清譽(yù)也要大受牽累。袁承志心下盤算：“金蛇郎君狂傲怪誕，眾所周知。我冒充是他使者，也須裝得驕傲狂放，怪模怪樣，方能使人入信?！庇谑枪笮?，坐了下來，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伸筷夾個肉丸吃了，笑道：“要贏你手中之劍，只須學(xué)得金蛇郎君的一點兒皮毛，也已綽綽有余。你受人利用，尚且不悟，可嘆啊可嘆?！遍h子華怒道：“我受甚么人利用？你這小子，敢比就比，若是不敢！快給我滾出去！”
只因袁承志適才足踹孫仲君長劍，露了一手怪招，閔方武師才對他心有所忌，否則早就有人上來攆他下去，哪容他如此肆無忌憚，旁若無人？
袁承志又喝了一口酒，道：“久聞仙都劍法精微奧妙，今日正好見識領(lǐng)教。不過咱們話說在前頭，要是我勝了，你跟焦幫主的過節(jié)只好從此不提。你再尋仇生事，這里武林中的諸位前輩，可都得說句公道話?！?br/>
閔子華怒道：“這個自然，這里十力大師、鄭島主等各位都可作證。要是你贏不了我呢？”袁承志道：“我向你叩頭賠罪。這里的事，我們自然也不配多管。”
閔子華道：“好，來吧！”長劍一振，劍身嗡嗡作響，閔方武師齊聲喝采。這一記抖劍果然功力不淺。他甚是得意，心想非給你身上留下幾個記號，顯不了我仙都派的威風(fēng)。袁承志道：“金蛇大俠吩咐我說，仙都派靈寶拳、上清拳、上清劍，都是博大精深，武林絕藝，只不過這些拳術(shù)太過艱深，姓閔的多半領(lǐng)會不到，只有一路兩儀劍法，想來他是練熟了的。金蛇大俠說道：‘你這次去，要是姓閔的不聽好言相勸，動起手來，須得留神他們這一路劍法。’”閔子華斜眼睨視，心想：“這話倒是不錯，他又怎么知道了？”原來閔子華的師父黃木道人性格剛強(qiáng)，于仙都派歷代相傳、以輕靈見長的靈寶拳、上清拳劍造詣不高，最得意的武功是自創(chuàng)的一路兩儀劍法，曾向金蛇郎君提及?！督鹕呙伢拧贰捌茢称敝袛⑹鲠轻肌⑾啥嫉乳T派的武功及破法，于兩儀劍法曾加譯論。袁承志料想其師既專精于此，閔子華于這路劍法也必擅長，說到此處，注視他的神情，心知果已說中，又道：“金蛇郎君說道：“其實這路劍法，在我眼中，也是不值一笑，現(xiàn)今教你幾招破法！’……”說到此處，人群中忽地縱出一名青年道人，怒道：“好哇！兩儀劍法不值一笑，我倒要瞧瞧金蛇郎君怎生破法？”刷的一劍，疾向袁承志臉上刺來。
袁承志向左避過，躍到大廳中心，左手拿著酒杯。右手筷子夾著一條雞腿，說道：“請教道長法號？”那道人叫道：“我叫洞玄，仙都派第十三代弟子，是閔師哥的師弟?！痹兄镜溃骸澳窃俸靡矝]有。金蛇大俠與尊師黃木道長當(dāng)年在仙都山龍虎觀論劍，黃木道人自稱他獨創(chuàng)的兩儀劍法無敵于天下。金蛇大俠一笑了之，也不與他置辯。今日有幸，咱們后一輩的來考較考較。”洞玄道人大聲道：“兩儀劍法無敵于天下的話，我?guī)煾笍膩頉]說過。我仙都派決計不敢如此狂妄自大。但要收拾你這乳臭未干的黑小子，卻也是輕而易舉?！毕蜷h子華打個招呼，雙劍齊出，風(fēng)聲勁急，向袁承志刺來。袁承志身形一晃，從雙劍夾縫中鉆了過去。洞玄與閔子華揮劍一攻一守，快捷異常。
青青忽然叫道：“三位住手，我有話說?！遍h子華與洞玄道人收劍當(dāng)胸，閔子華右手執(zhí)劍，洞玄左手執(zhí)劍，兩人已站成“兩儀劍法”中的起手式。青青道：“袁大哥只答應(yīng)跟閔爺一人比，怎么又多了一位道爺出來？”
洞玄雙眼一翻，說道：“你這位小哥不打自招，擺明了是冒牌。誰不知兩儀劍法是兩人同使？你不知道，難道金蛇郎君這么大的威名，他也會不知么？”
青青臉上一紅，難以回答，心想：“這回可糟了。給他拆穿了西洋鏡?！敝坏媒o他東拉西扯，說道：“原來仙都派跟人打架，定須兩個人齊上。倘若道爺落了單，豈不是非得快馬加鞭回到仙都山去，邀了一位同門師兄弟，再快馬加鞭的回來，這才兩個人打人家一個？人家若是不讓你走，定要單打獨斗，兩儀劍法又怎么樣個無敵于天下？”
袁承志插口道：“兩儀劍法，陰陽生克，本領(lǐng)差的固須兩人同使，功夫到家的，當(dāng)然是一個人使的了。難道尊師這么高的武功，他也不會獨使么？”
青青于兩儀劍法一無所知，眼見二人夾擊袁承志，關(guān)懷之下隨口質(zhì)問，竟露出了馬腳。袁承志只得信口開河，給她圓謊。其實仙都派這兩儀劍法，向來是兩人合使的。閔子華與洞玄對望了一眼，均想：“師父可沒說過這劍法一個人可使，敢情這小子胡說八道？”卻也不肯承認(rèn)師父不會獨使。青青聽袁承志說得天衣無縫，大是高興，心想：“他素來老實，今日卻滑頭起來?！毙ξ牡溃骸凹热荒銈儍晌积R上，賭賽的利物又得加一些了?！遍h子華道：“賭甚么？”青青道：“要是你們輸了，除了永遠(yuǎn)不得再找焦幫主生事之外，你在大功坊的那所大宅子，可也得輸給了袁大哥。”閔子華心想：“不妨甚么都答應(yīng)他們，反正頃刻之間，不是把他一劍刺死，也要教他身受重傷。”說道：“就是這樣！你要一起來兩對兩也成。別說我們以大壓小，以多勝少?！鼻嗲嗟溃骸澳阌衷踔皇且孕捍螅陨賱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仙都，仙都，牛皮吹得嘟嘟嘟！”閔子華怒火更熾，叫道：“姓袁的，要是你給我傷了，又輸些甚么？”袁承志一時倒答不出話來。焦公禮道：“閔二哥，你這所宅子值多少錢？”閔子華怒道：“誰跟你稱兄道弟了？這宅了我還是上個月買來的，花了四千三百兩銀子。宅子雖舊，地方卻大?！苯构Y點頭道：“大功坊舊宅寬敞得緊哪，閔爺買得便宜了。三位請等一下。”轉(zhuǎn)頭向女兒囑咐了幾句。焦宛兒奔進(jìn)內(nèi)室，拿了一疊錢莊的莊票出來。焦公禮道：“這位袁爺為在下如此出力，兄弟感激不盡。這里是四千三百兩銀子，要是袁爺雙拳不敵四手，那么請閔爺拿去便了。另外的事，閔爺再來找我，咱們冤有頭，債有主。好朋友仗義助拳，只須點到為止，還請大家手下留情?！彼舷朐兄径ㄈ徊粩?，可不愿他為自己受到損傷。鄭起云性子豪爽，最愛賭博 ，登時賭性大發(fā)，叫道：“這話不錯，只比輸贏，不決生死。我看好閔二哥！”從身邊摸出兩只金元寶來，往桌上一擲，叫道：“咱們賭三對一，這里是三百兩金子，博誰的一千兩銀子？”他叫了幾聲，沒人答應(yīng)。眾人見袁承志年紀(jì)輕輕，怎能是仙都派兩位高手之?dāng)常m然以一博三，甚占便宜，卻也都不投注。
焦宛兒挺身而出，說：“鄭伯伯，我跟你賭?！背峦笊系囊恢粚毷C子，往桌上一放。眾人見這鐲上寶石在燭光下燦然耀眼，十分珍貴。鄭起云畢生為盜，多識珍寶，拿起寶鐲瞧了一下，說道：“你這只鐲子值得三千兩銀子，我不能欺小孩子。喂，給我加六千兩。”他手下人又捧上四只金元寶來。鄭起云笑道：“若是你贏，這筆錢作你的嫁妝吧！”青青聽到“嫁妝”兩字，向宛兒瞪了一眼。霎時之間，心中老大不自在起來。飛天魔女孫仲君忽把半截斷劍往桌上一丟，厲聲叫道：“我賭這劍！”她長劍先前給袁承志踏斷了，此劍是師娘所賜，因此當(dāng)眾人口舌紛爭之時，已過去將兩截斷劍拾了起來。青青奇道：“你這半截劍，誰要呀？”旁人也均感奇怪。孫仲君厲聲道：“我也是三博一。要是這小子僥幸勝了，你用這半截劍在我身戳截三個窟窿。他輸了，我在你身上戳一個窟窿。臭小子，這可懂了么？”
廳上一眾江湖豪杰生平也不知見識過多少兇殺，經(jīng)歷過多少大賭，但這般以性命相博的賭賽，卻是從所未見，聽了孫仲君的話，都不禁暗暗咋舌。青青笑道：“你這樣一個美人兒，我怎舍得下手？”梅劍和喝道：“混帳小子，嘴里干凈些！”青青笑笑不語。孫仲君瞪眼瞧著焦方眾人，冷笑道：“我只道金龍幫在江 南開山立柜，總有幾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哪_色，哪知盡是些娘兒們也不如的膿包”焦宛兒叫道：“娘兒便怎樣？我跟你賭了?！苯归T弟子中有四五人同時站出，叫道：“師妹，我跟她賭?！蓖饍旱溃骸安挥?，我來賭?！睂O仲君冷笑道：“好，鄭島主，你作公證?！编嵠鹪齐m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海盜，生性又最好賭，但對這項賭賽卻也有些不忍卒睹，勸道：“兩位大姑娘，要賭嘛，就賭些胭脂花粉兒甚么的，何必這么認(rèn)真？”宛兒道：“她廢了我們羅師哥一條手臂，回頭我要把她兩個招子廢了?！编嵠鹪茋@了口氣，不便再勸。梅劍和冷冷的道：“焦大姑娘對這位金蛇門人，倒也真是一往情深，寧愿陪他饒上一條性命?！苯雇饍耗樢患t，說道：“你要不要賭？”青青聽了梅劍和的話，不禁一愣，十分惱怒，叫道：“我跟這個沒影子賭?！泵穭偷溃骸百€甚么？”青青道：“我也是三博一跟你賭。他輸了，我當(dāng)場叫你三聲爺爺。他贏了呢，你叫我一聲就夠了，算你便宜?！北娙瞬唤眯?，覺這少年實在頑皮得緊。梅劍和慍道：“誰跟你胡 鬧？我這里等著，要是他勝了，我再來領(lǐng)教。”青青道：“如此說來，你單人獨劍，比仙都派兩人同使的兩儀劍法還要厲害？”梅劍和道：“我是華山派，他們是仙都派，各有各的絕招。你別挑撥離間。”洞玄道人聽他們說個不了，心頭焦躁，叫道：“別說啦，喂，小子，看招?！蓖ο蛟兄敬倘?。閔子華跟著踏洪門，進(jìn)偏鋒。只見仙都派一俗一道兩名弟子，一人左手劍，一人右手劍，按著易經(jīng)八八六十四卦的卦象，雙劍縱橫。白光閃動，劍招生生滅滅，消消長長，隱隱有風(fēng)雷之勢。金蛇郎君先時在仙都山和黃木道人論劍，即知兩儀劍法雖然變化繁復(fù)，凌厲狠辣，其實還不及仙都派原有的上清劍法，其中頗有不少破綻，隨口指出了兩處。但黃木道人甚為自負(fù)，說道：“我這劍法中就算尚有漏洞，只怕天下也已無人破得?！苯鹕呃删膊辉僬f。后來溫 氏五老大舉邀人對抗金蛇郎君，所邀來的高手之中，有仙都派劍客在內(nèi)。對敵時金蛇郎君成竹在胸，乘虛而入，數(shù)招間即把兩儀劍法破去。他后來在秘笈之中曾詳細(xì)敘明。是以袁承志有恃無恐，在兩人劍光中穿躍來去，瀟灑自如。
閔子華與洞玄道人雙劍如疾風(fēng)，如閃電，始終刺不到他身上，旁觀眾人愈看愈奇。
鄭起云對十力大師道：“這少年輕身功夫的確了得，金蛇郎君當(dāng)真名不虛傳?！笔Υ髱燑c頭道：“后輩之中，如此人才也算十分難得了。”梅劍和與孫仲君卻都不禁暗暗有些擔(dān)心。孫仲君大聲道：“這小子就是逃來躲去不敢真打，那算甚么比武了？”閔子華殺得性起，劍走中宮，筆直向袁承志胸前刺去。洞玄同時一招“左右開弓”，左刺一劍，右刺一劍。兩人夾攻，要教他無處可避。袁承志突然欺身直進(jìn)，在劍底鉆過，左肩一挺，撞在閔子華左膀。他只使了三成力，閔子華一個踉蹌，險些跌倒。洞玄大驚，刷刷刷連環(huán)三劍，奮力擋住。閔子華這才站定，罵道：“小雜種，撞你爺爺嗎？”
袁承志這次出手，本來但求排解糾紛，不想得罪江湖上人物，更不愿結(jié)怨種仇，這時聽閔子華口吐污言，辱及自己先人，不禁大怒，心下盤算：今日如不露一兩手上乘武功，將這二人當(dāng)場壓倒，這件事難以輕易了結(jié)，同時威風(fēng)不顯，待會處置通敵賣國的太白三英之時，只怕旁人不服，勢須多費唇舌。最好是冒充金蛇門人到底，以免二師哥臉上不好看，只是須得狂傲古怪，與自己平日為人大不相同才成。于是躍到桌邊，伸手拿起酒杯，仰頭喝干，叫道：“快打，快打，我酒沒喝夠，飯沒吃飽呢?！遍h子華見他對自己如此輕蔑，更是惱怒，長劍越刺越快。洞玄低聲道：“閔師哥，沉住氣，別中了激將之計?！遍h子華立時醒悟。兩人左右盤旋，雙劍沉穩(wěn)狠辣，又把袁承志裹在垓心。袁承志左手持杯，右手持筷，隨劍進(jìn)退。兩人劍法雖狠，卻怎奈何得了他？劍光滾動中，袁承志忽地躍出圈子，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叫道：“青弟，給我斟酒?！鼻嗲嗟溃骸昂?！”袁承志左手提了一張椅子，站在桌邊，將兩人攻來劍招隨手擋開，待酒斟滿，伸筷夾了一條雞腿，放下椅子，拿了酒杯又躍入廳心，咬了一口雞腿，叫道：“兩儀劍法本來就有毛病，你們又使得不對，怎能傷我？你們這樁買賣，今日定要蝕本了。”青青見這個素來謹(jǐn)厚的大哥忽然大作狂態(tài)，卻始終放不開，不大像樣，要說幾句笑話，也只能拾他大師哥的牙慧，不禁暗暗好笑。要知袁承志生平并未見過真正疏狂瀟灑之人，這時想學(xué)金蛇郎君，其實三分像了大師哥黃真的滑稽突梯，另有三分，卻學(xué)了當(dāng)日在溫 家莊上所見呂七先生的傲慢自大。青青笑道：“大哥，有人陪你捉迷藏，你倒快活，可沒人陪我玩耍。我不如作一篇文章，也免得閑著無聊。”
袁承志笑道：“好啊，作甚么文章呢？”洞玄喝道：“小子，看劍！”青青笑道：“有了，題目叫作‘金蛇使者劍戲兩傻記’?！痹兄拘Φ溃骸邦}目不錯，文章必是好的?！鼻嗲鄵u頭晃腦，拖長了聲音念道：“夫?qū)殑φ?，誠殺人之利器；而傻瓜者，乃蠢材之別號。一傻令人輾然解頤，二傻招人捧腹狂笑，而二傻手揮長劍欲圖殺人，乃使我噴酒垂涕，大呼糟糕！”袁承志叫道：“噴酒垂涕，可圈可點?！闭f著連避三記險招。青青又念道：“我乃金蛇使者，欣作仲連；君惟執(zhí)迷不悟，頑抗滋擾。四方君子停杯觀斗，三名奸賊憂心如潮。劍法有兩儀之名，千招萬招，盡是低招；賭博 以巨宅為注，一輸再輸，保不住了。仙都兩傻手忙腳亂，不覺破綻百出；金蛇使者無可奈何，惟有將之擊倒！”
袁承志聽青青念到這個“倒”字，突然轉(zhuǎn)身，筷上雞腿迎面往閔子華擲去，伸筷夾住洞玄刺來之劍，力透箸尖，猛喝：“撒劍！”只聽嗆啷啷一聲，洞玄拿持不穩(wěn)，長劍落地。他右掌一立，左腿倏地掃出，欲圖敗中求勝。袁承志雙足一點，身子躍起，避開了這腿，手中酒杯同時飛出，正打中閔子華左手“曲尺穴”上。閔子華手臂一麻，劍已脫手。袁承志一招“寒鴉赴水”，撲了下去，搶起雙劍，手腕一振，叫道：“你們沒見過一人使的兩儀劍法，這就留神瞧著。”只見他雙劍舞了開來，左攻右守，右擊左拒，一招一式，果然與兩儀劍法毫無二致。劍招繁復(fù)，變化多端，洞玄和閔子華適才分別使出，人人都已親見，此時見他一人雙劍竟囊括仙都派二大弟子的劍招，盡皆相顧駭然。
袁承志舞到酣處，劍氣如虹，勢若雷霆，真有氣吞河岳之概，兩儀劍法六十四招使完，只聽他一聲斷喝，雙劍脫手飛出，插入屋頂巨梁，直沒劍柄。這一記“天外飛龍”，卻是華山派穆人清的絕招。袁承志絕技一顯，垂手退開，只聽廳中采聲四起，鼓掌如雷。
袁承志心中卻暗暗后悔：“啊喲不好，我使得興起，竟用上了本門的絕招，二師哥的門人怎會看不出來？”青青叫道：“哈哈，有人要叫我親爺爺啦！”梅劍和鐵青著臉，手按劍柄。鄭起云笑道：“焦姑娘，你贏啦，請收了吧！”隨手把金元寶一推。宛兒躬身道謝，說道：“鄭伯伯，我代你賞了人吧！”高聲叫道：“這里九千兩銀子，是鄭島主跟我鬧著玩打賭的彩金。各位遠(yuǎn)道而來，金龍幫招待不周，很是慚愧，現(xiàn)今借花獻(xiàn)佛，眾位前輩叔伯、兄長姊姊帶來的仆從管事，每位奉送銀子一百兩。明天我差人送到各位寓所來?！北娙艘姴粋嗣饬诉@場怨仇，金龍幫處置得也很得當(dāng)，都很快慰，只是閔子華與洞玄遭此大敗，未免臉上無光。焦公禮又道：“在下當(dāng)年性子急躁，做事莽撞，以致失手傷了閔二爺?shù)男珠L，實在萬分抱愧。現(xiàn)下當(dāng)著各位英雄，向閔二爺謝罪。宛兒，你向閔叔叔行禮?！币幻嬲f，一面向閔子華作揖。焦宛兒是晚輩，便磕下頭去。
閔子華有言在先，江湖上好漢說一是一，自己若要反悔，邀來的朋友未必肯再相助，這金蛇郎君的弟子武功如此高強(qiáng)，自己可萬萬不是敵手，而且看了那兩通書信后，心中也知曲在己方，不如乘此收篷，于是作揖還禮，但想起過世的兄長，不禁垂下淚來。焦公禮道：“閔二爺寬洪大量，不咎既往，兄弟感激不盡。至于賭宅子的話，想來這位爺臺也是一句笑話，不必再提。兄弟明天馬上給兩位爺臺另置一所宅第就是。”
青青下頦一昂，道：“那不成，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說出了的話怎能反悔不算？”
眾人都是一愣，心想焦公禮既然答應(yīng)另置宅第，所買的房子比閔子華的住宅好上十倍，也不希奇，何必定要掃人顏面？這白臉小子委實太不會做人了。
焦公禮向青青作了一揖，道：“老弟臺，你們兩位的恩情，我是永遠(yuǎn)補(bǔ)報不過來的了。請老弟臺再幫我一個忙。兄弟在南門有座園子，在南京也算是有名氣的，請兩位賞光收用，包兩位稱心滿意就是?！鼻嗲嗟溃骸斑@位閔爺剛才要殺你報仇，你說別殺我啦，我另外拿一個人給你殺，這個人在南京也算是有名氣的，請閔爺賞光殺了，包你殺得稱心滿意就是。他肯不肯呀？”焦公禮給她幾句搶白，訕訕的說不出話來，只有苦笑，轉(zhuǎn)頭對女兒道：“這位爺臺既然喜歡閔二叔的宅子，你差人把四千三百兩銀子的屋價，回頭給閔二叔送過去?！遍h子華道：“罷了，罷了，我還要甚么銀子？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跟焦幫主的怨仇就此一筆帶過。兄弟明日回到鄉(xiāng)下，挑糞種田，再也沒臉在江湖上混了。這所宅子兩位取去便是?！眻F(tuán) 團(tuán) 向眾人作揖，道：“各位好朋友遠(yuǎn)來相助，哪知兄弟不爭氣，學(xué)藝不精，沒能給過世的兄長報仇，累得各位白走一趟，兄弟只有將來再圖補(bǔ)報了?！痹兄疽娝f得爽快，自覺適才辱人太甚，不留余地，好生過意不去，說道：“閔二爺，你雖敗在我手下，其實我功夫跟你和洞玄道長差得很遠(yuǎn)，請兩位不要介意。晚輩適才無禮，大是不該，謹(jǐn)向兩位謝過?！闭f著向二人一躬到地，跟著躍起身來，拔下梁上雙劍，橫托在手，還給了二人?！?br/>
眾人見他躍起取劍的輕功，又都喝采，均想：這黑臉少年武功奇高，又謙遜知禮，給人臉面，只是自謙功夫不如人家，卻是誰也不信。袁承志又道：“兩位并不是敗在我手里。而是敗在金蛇大俠手里。他料到了兩位的招術(shù)，吩咐晚輩故意輕狂，裝模作樣，激動兩位怒氣，以便乘機(jī)取勝。晚輩對兩位不敬，實非膽敢有意侮辱，乃是激將之計，好使兩位十成中的功夫，只使得出一成。金蛇大俠是當(dāng)世高人，武功深不可測。晚輩也不能說真是他的傳人，只不過偶然相逢，奉命前來解圍說和而已。兩位敗在他手里，又何足為恥？晚輩要說句不中聽的話，別說是兩位，就是尊師黃木道長，當(dāng)年對金蛇大俠也是很佩服的?！倍葱c閔子華對這番話雖然將信將疑，但也已大為心平氣和。洞玄說道：“施主為我們兄弟圓臉，貧道多謝了，請教施主高姓大名？”袁承志心想：“再不說自己真姓，對方必道我瞧他們不起?！庇谑窍蚯嗲嘁恢傅溃骸斑@位是金蛇大俠的嫡嗣，姓夏。晚輩姓袁?！痹S多人都不知金蛇郎君的姓名，這時才知他姓夏。閔子華向焦公禮一揖，道：“多多吵擾，告辭了?！苯构Y道：“明日兄弟再到府上負(fù)荊請罪。”閔子華道：“不敢當(dāng)?！比汉勒叱觯嗲嗪鋈唤械溃骸鞍虢貏Φ馁€賽又怎么了？”焦宛兒見父親脫卻大難，心下已然喜不自勝，哪愿再多生事端，忙道：“夏爺，請到內(nèi)堂奉茶，這些事不必提了?！鼻嗲嗟溃骸斑€有一個小子還沒叫我親爺爺哪，這可不成。”她贏得魏國公賜第，本已心滿意足，但剛才梅劍和說焦宛兒對袁承志一往情深，這句話她卻耿耿于懷，不肯罷休。梅劍和本來見袁承志武功高強(qiáng)，身法怪異，雖不欲向他生事，但青青一再叫陣，再也忍耐不住，指著袁承志道：“你是甚么人？你雙劍插梁，這一招‘天外飛龍’，是從哪里偷學(xué)來的？快說?！痹兄镜溃骸巴祵W(xué)？我干么要偷學(xué)？”孫仲君罵道：“呸，小賊，偷學(xué)了還想賴?！泵穭屠淅涞牡溃骸澳敲茨闶菑哪睦飳W(xué)來的？”袁承志道：“我是華山派門下?！睂O仲君跨上一步，戟指罵道：“你這小子掮著甚么金蛇銀蛇的招牌招搖，旁人不知你來歷，只好由得你胡說八道。好呀，現(xiàn)下又吹起華山派來啦！你可知你姑奶奶是甚么門戶，嘿嘿，假李鬼遇上真李逵啦。老實對你說，我們?nèi)苏侨A山派的。”袁承志道：“我早說過，我跟金蛇郎君沒甚么干系，只不過是他這位賢郎的朋友。至于你們?nèi)唬以缰侨A山派的，咱們正是一家人?！比酥袆⑴嗌^為持重，說道：“黃師伯的門人我全認(rèn)得，可沒你老哥在內(nèi)。孫師妹，你可聽說黃師伯新近收了甚么徒弟嗎？”孫仲君道：“黃師伯眼界何等高，怎會收這等招搖撞騙之徒？”她因袁承志折斷了她長劍，惱怒異常，出言越來越是難聽。袁承志不動聲色，道：“不錯，銅筆鐵算盤黃師哥的眼界的確很高?！北娙寺犓Q黃真為“黃師哥”，都吃了一驚。劉培生道：“你叫誰黃師哥？”
袁承志道：“我?guī)煾感漳?，名諱上‘人’下‘清’，江湖上尊稱他老人家為‘神劍仙猿’。銅筆鐵算盤是我大師兄。”梅劍和聽袁承志自稱是華山派門人，本有點將信將疑，以為他或許是帶藝投師，新近拜在黃真門下，這時聽他說竟是師祖的徒弟，那顯然是信口胡 吹，心想師祖素來行蹤飄忽，自己也只見過他三面，師父神拳無敵歸辛樹已近五十歲了，這小子年紀(jì)輕輕，居然來冒充自己師叔，真是大膽狂妄之至，當(dāng)下冷冷的道：“這樣說來，閣下是我?guī)熓辶耍俊痹兄镜溃骸拔铱梢舱娌桓艺J(rèn)三位做師侄。”梅劍和聽他言中意存嘲諷，說道：“莫非我辱沒了華山派的門楣嗎？師叔大人，哈哈，你教訓(xùn)教訓(xùn)我們?nèi)齻€可憐的小師侄吧！”梅劍和年紀(jì)已有三十六七，這么一說，閔方武師都轟然大笑起來。袁承志正色道：“歸師哥要是在這里，自會教訓(xùn)你們。”梅劍和勃然而起，嗖的一聲，長劍出鞘，罵道：“渾小子，你還在胡說八道？”焦公禮見事情本已平息，這時為了些枝節(jié)小事，又起爭端，很是焦急，忙道：“這位袁爺開開玩笑，梅爺不必動怒。來來來，咱們大家來喝一杯和氣酒?！毖韵嘛@然不信袁承志是梅劍和的師叔。梅劍和朗聲道：“渾小子，你便是磕頭叫我三聲師叔，我沒影子還不屑答應(yīng)呢?！边@邊青青卻叫了起來：“喂，沒影子，你先叫我一聲親爺爺吧。賭輸了想賴賬，是不是？”袁承志轉(zhuǎn)頭向青青道：“青弟，別胡 鬧?！庇謱γ穭偷溃骸皻w師哥我還沒拜見過，你們?nèi)挥直任夷觊L，按理我的確不配做師叔。不過你們?nèi)贿@次行事，卻實在是太不該了。歸師哥知道了，只怕要大大生氣?！?br/>
梅劍和雙眉直豎，仰天大笑，心中憤怒已極，喝道：“你小子真教訓(xùn)起人來啦。倒要請教，我們?nèi)松趺吹胤藉e了？朋友有事，難道不該拔刀相助么？”
袁承志森然道：“咱們?nèi)A山派風(fēng)祖師爺傳下十二大戒，門人弟子，務(wù)當(dāng)凜遵。第三條、第五條、第六條、第十一條是甚么？”梅劍和一怔，還未回答。孫仲君提起半截斷劍，猛向袁承志面門擲來，喝道：“使使你的華山派功夫吧！”青光閃爍，急飛而前。袁承志待斷劍飛到臨近，左掌平伸向上，右掌向下一拍，噗的一聲，把斷劍合在雙掌之中，說道：“這叫做‘橫拜觀音’，對不對？”梅劍和與劉培生又都一怔，心下嘀咕：“這確是本門掌法，不過這一招是用來拍擊敵人手掌的。他變化接劍，手法巧妙之極，師父可沒教過我們?！?br/>
劉培生搶上一步，說道：“閣下剛才所使，正是本門掌法，在下要想請教。”袁承志道：“劉大哥，你外號五丁手，五丁開山，想必拳力掌力甚是了得。本門的伏虎掌法與劈石、破玉兩路拳法，定是很有心得的了?！眲⑴嗌娏嗽兄緞偛胚@一招，已然十分佩服，便道：“在下不過學(xué)了師門所授的一點皮毛，也談不上甚么心得。”袁承志道：“劉大哥不必過謙。你跟尊師喂招，他要是使出真功夫來，比如說使了抱元勁或者混天功，劉大哥可以接得幾招？”劉培生道：“我?guī)煾竷?nèi)力深厚，跟門人過招，從來不真使內(nèi)勁，否則我們一招也擋不住。若是只拆拳法，那么頭上十招，勉強(qiáng)還可對付。十招以后，就吃力得很了。”袁承志道：“尊師外號‘神拳無敵’，拳法定然精妙之極。劉大哥能接到十招以外，在江湖上自已少見，‘五丁手’三字，自可當(dāng)之無愧。”劉培生道：“這是別人開玩笑說的，我功夫還差得很遠(yuǎn)，實在愧不敢當(dāng)。”
孫仲君聽他語氣，對這少年竟然越來越恭敬，頗有認(rèn)他為師叔之意，怒道：“劉師哥，你怎么了？憑人家胡 吹幾句，就把你嚇倒了么？”袁承志不去理她，問劉培生道：“要怎樣，你才信我是師叔？”劉培生道：“我想請你跟我過過招，閣下的本門拳法如確比我好……”袁承志見過梅劍和與孫仲君二人出手，料想劉培生的武功與他們相差不遠(yuǎn)，便道：“你說你師父若是當(dāng)真使出內(nèi)勁，你只怕一招也接不住。我的功夫比之尊師自然大大不如。他使一招，我得使五招。你只要接得住我五招，那我就是假冒的，好不好？”
梅劍和本來擔(dān)心師弟未必能夠勝他，但聽他竟說只用五招，就能把同門中拳法第一的劉師弟打倒，心頭一寬，料想必是信口胡 吹，插口道：“就這樣，我數(shù)著。”劉培生作了一揖，說道：“我功夫不到之處，請你手下留情。”袁承志緩緩走近，說道：“我第一招是‘石破天驚’，你接著吧！”劉培生道：“好！”心想：“動手過招，哪有先把招數(shù)說給人聽的？其中定當(dāng)有詐，叫我留心上盤，卻出其不意的來攻我下盤?！庇谑怯艺铺摀蹰T面，左掌橫守丹田，只待袁承志向下盤攻到，立即沉拳下?lián)?，只聽袁承志叫道：“第一招來了！”左掌虛撫，右拳嗖的一聲，從掌風(fēng)中猛穿出來，果然便是華山派的絕招之一“石破天驚”。
劉培生疾伸右掌擋格，袁承志一拳將到他面門，忽地停住，叫道：“你怎不信我的話？單掌攔不住，雙手同時來?！眲⑴嗌娝瓌?，已知右掌無法阻擋，眼見這一拳便要打破自己鼻子，正自焦急，幸得他拳勢忽停，忙提起左拳，展指變掌，雙拳“鐵閂橫門”，口中“嘿”的一聲，運勁推了出去。袁承志這才一拳打落，和他雙掌一抵。劉培生只感掌上壓力沉重之極，雙臂格格有聲，心想：“他這拳在中途停止，又再跟著擊出，并非收拳再發(fā)，如何能有如此勁力？”袁承志收拳說道：“以后三招我接連發(fā)出，那是‘力劈三關(guān)’、‘拋磚引玉’、‘金剛掣尾’。你如何抵擋？”劉培生毫不思索，說道：“我用‘封閉手’、‘白云出岫’、‘傍花拂柳’接著?！痹兄镜溃骸扒皟烧袑α?，后一招不對。要知‘傍花拂柳’守中帶攻，如跟功力悉敵的對手過招，那當(dāng)然極好，但這一招要回手反擊，守御的力道減了一半，我這招‘金剛掣尾’你就接不住了。”劉培生道：“那么我用‘千斤墮地’?！痹兄镜溃骸安诲e，接著！”只見他右掌一起，劉培生忙擺好勢子相擋，哪知他右掌懸在半空，左掌卻倏地劈了下來，說道：“武學(xué)之道，不可拘泥成法，師父教你‘力劈三關(guān)’是用右掌，但隨機(jī)應(yīng)變，用左掌也無不可?！笨谥姓f著，拳勢不停，不等劉培生封閉，已搶住他手腕往前一拉。劉培生用“白云出岫”隨勢一送，招數(shù)中暗藏陰著，如對方不察，胸口穴道立被點中。但他這時不敢反擊，招解開，立即收勢，沉氣下盤，雙腿猶如釘在地上一般，這招“千斤墮地”果如有千斤之重。袁承志“金剛掣尾”使出，左掌伸到他的后心運力一推，劉培生還是立足不定，向前沖出兩步，滴溜溜打個旋子，轉(zhuǎn)了過來，臉上一紅，深深吸了口氣。袁承志道：“你不硬抗我這一招，那好得很。尊師調(diào)教 的弟子，大是不凡。我這第五招是破玉拳的‘起手式’?！眲⑴嗌苁瞧婀?，沉吟不語。袁承志道：“你以為起手式只是客套禮數(shù)，臨敵時無用的么？要知咱們祖師爺創(chuàng)下這套拳來，沒一招不能克敵制勝。你瞧著?！鄙碜游⑽⒁还?，右拳左掌，合著一揖，身子隨著這一揖之勢，向前疾探，連拳連掌，正打在劉培生左胯之上。他再也站立不穩(wěn)，身子飛起，摔了下來。
袁承志一躍而至，雙手穩(wěn)穩(wěn)接住，將他放在地下。劉培生撲翻在地，拜道：“晚輩不識師叔，剛才無禮冒犯。請師叔看在家?guī)熋嫔?，多多?dān)待?！痹兄具B忙還禮，說道：“劉大哥年紀(jì)比我長，咱們兄弟相稱吧?！眲⑴嗌溃骸斑@個晚輩如何敢當(dāng)？師叔拳法神妙莫測，適才這五招明說過招，其實是以本門拳法中的精義相授。晚輩感激不盡，回去一定細(xì)心體會?！痹兄疚⑽⒁恍?。劉培生從這五招之中學(xué)得了隨機(jī)應(yīng)變的要旨，日后觸類旁通，拳法果然大進(jìn)，終身對袁承志恭敬萬分。要知他師父歸辛樹的拳法決不在袁承志之下，但生性嚴(yán)峻，授徒時不會循循善誘，徒兒一見他面心中就先害怕，拆招時墨守師傳手法，不敢有絲毫走樣，是以于華山派武功的精要之處往往領(lǐng)會不到。梅劍和與孫仲君這時哪里再有懷疑。只是梅劍和自恃劍法深得本門精髓，心想你拳腳上功夫雖高，劍術(shù)未必能夠勝我，正自沉吟，孫仲君叫了起來：“梅師哥，你試試他的劍法！”梅劍和道：“好！”向袁承志道：“我想在劍上向閣下領(lǐng)教幾招?！闭Z氣雖已較前大為謙遜，臉上卻仍是一股傲氣。袁承志心想：“大概此人劍法確已得到本門真?zhèn)鳎诮衔从鰪?qiáng)敵，給人家你捧我拍，奉承得驕傲異常，以致行為狂悖。這人不比劉培生，須得好好挫折他一下，以后才不致使得華山派門盧貽羞。”便道：“比劍是可以的，不過決了勝敗之后，須得聽我?guī)拙淠娑??！泵穭桶寥坏溃骸按丝虅儇?fù)未決，你說這話未免太早了些?！碑?dāng)下長劍橫胸，站在左首。劉培生叫道：“梅師哥，你站下首吧?！泵穭筒患永聿牵划?dāng)沒聽見。原來各門派中的規(guī)矩，晚輩跟長輩試劍學(xué)武，必須站在下首，表示并非敢與對敵，不過是學(xué)習(xí) 藝業(yè)、向尊長討教之意。梅劍和站在左首，那是平輩相待，不認(rèn)他是師叔。他左掌抱住劍柄，拱手道：“閣下用劍吧?！?br/>
袁承志念頭一轉(zhuǎn)，對焦公禮道：“焦老伯，請你叫人取十柄劍來?！苯构Y忙道：“袁相公快別這樣稱呼，我萬萬不敢當(dāng)。”焦宛兒手一揮，早有焦公禮的幾個門徒捧了十柄長劍出來。他們見袁承志為師門出力，自然選了最好的利器，十柄劍一列排在桌上。燭光照耀下。十劍光芒互激，閃爍不定。眾人目光在十柄利劍與袁承志之間來回，瞧他選用哪一柄。哪知袁承志撿起孫仲君剛才擲來的半截斷劍，笑道：“我用這斷劍吧！”此言一出，眾人又是一陣驚訝，心想這劍沒有劍柄，如何使法？只見他將半截劍夾在右手拇指與食指之間，說道：“進(jìn)招吧！”梅劍和大怒，心想：“你對我如此輕視，死了可怨不得我。管你是真師叔，假師叔，如此狂妄自大，便是該死！”臂運內(nèi)勁，劍身振蕩，只見寒光閃閃，接著是一陣嗡嗡之聲 ，叫道：“看招！”劍走偏鋒，向袁承志右腕刺來，心想你如此持劍，右手一定轉(zhuǎn)動不靈，我對準(zhǔn)你這弱點攻擊，瞧你怎生應(yīng)付。廳上數(shù)百道目光一齊隨著他劍尖光芒跟了過去。劍尖將要刺到，袁承志手腕微側(cè)，半截斷劍已然伸出。雙劍相交 ，只聽喀喇一聲，接著當(dāng)啷一響，梅劍和手中長劍齊柄折斷，劍刃落地，手中只剩了個劍柄。
眾人異口同聲，“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袁承志向桌上一指道：“給你預(yù)備著十柄劍。換劍吧！”眾人才知他要十柄劍，原來是預(yù)先給對方備下的。梅劍和又驚又怒，搶了桌上一劍，向他下盤刺去。袁承志知是虛招，并不招架，果然他一劍刺出，立即回招，改刺小腹。袁承志伸斷劍一擋，喀喇一聲，梅劍和手中長劍又被震為兩截。梅劍和跟著連換三劍，三劍均被半截斷劍震折，不由得呆在當(dāng)?shù)?，做聲不得?br/>
孫仲君叫道：“說是比劍，怎么卻使妖法，這還比甚么？”袁承志拋去斷劍，微微一笑，從桌上拿起兩柄長劍，一柄拋給了梅劍和，轉(zhuǎn)頭對孫仲君道：“虧你還是本門中人，這手混元功也不知，說甚么妖法？”
梅劍和乘他轉(zhuǎn)頭，突然出劍，快如閃電般刺向他后心，劍尖即將及身，口中才喝：“看劍！”這一劍實是偷襲，人人都看了出來。袁承志身子側(cè)過，也喝：“看劍！”梅劍和使的是一招“蒼鷹搏兔”，袁承志依式而為，使的也是一招“蒼鷹搏兔”。梅劍和跟著身子一側(cè)，想照樣讓開來劍，哪知袁承志一劍刺出，立即轉(zhuǎn)圈，等他身子側(cè)過，劍尖也跟著點到。梅劍和只覺劍尖已刺及后心，嚇出一身冷汗，使勁前撲，接著向上縱躍。豈料袁承志的劍始終點在他后心，如影隨形，任他閃避騰挪，劍尖總不離開，幸好袁承志手下容情，只是點著他的衣服，只要輕輕向前一送，他再多十條性命也都了帳了。梅劍和外號叫做“沒影子”，輕功自然甚高，心里又驚又怕，連使七八般身法，騰挪閃躍，極盡變化，要想擺脫背上劍尖，始終擺脫不了。袁承志見他已嚇得雙手發(fā)抖，心想他終究是自己師侄，也別迫得太緊，收劍撤招，笑道：“這是本門中的劍法呀，你沒學(xué)過么？”梅劍和略一定神，低頭喘息道：“這叫‘附骨之蛆’?！痹兄拘Φ溃骸安诲e，名字雖然不大好聽，劍法卻是極有用的?！蹦沁吳嗲嘤纸辛似饋恚骸澳憬袥]影子，怎么背后老是跟著人家一把劍呢？‘沒影子’的外號，還是改為‘劍影子’吧！”梅劍和沉住了氣不睬，他精研二十多年的劍法始終沒機(jī)會施展，總是心中不服，向袁承志道：“咱們好好的來比比劍。你的雜學(xué)太多，我可不會。”
袁承志道：“這些都是本門正宗武功，怎說是雜學(xué)？好，看劍！”挺劍當(dāng)胸平刺。梅劍和舉劍擋開，還了一劍，袁承志回劍格過。梅劍和待要收劍再刺，不知怎樣，己劍已被粘在對方劍上，只見袁承志反手轉(zhuǎn)了兩個圈子，自己手臂不能跟著旋轉(zhuǎn)，只得撤手，一柄劍脫手飛去。袁承志道：“要不要再試？”梅劍和橫了心，搶了桌上一柄劍，劍走輕靈，斜刺對方左肩，這次他學(xué)了乖，再不和敵劍接觸，一見袁承志伸劍來格，立即收招。哪知對方長劍乘隙直入，竟指自己前胸，如不抵擋，豈不給刺個透明窟窿？只得橫劍相格。雙劍劍刃一交 ，袁承志手臂一旋，梅劍和長劍又向空際飛出，啪的一聲，竟在半空斷為兩截。他搶著要再去取劍，袁承志喝道：“到這地步你還不服？”刷刷兩劍，梅劍和身子后仰避開，下盤空虛，被承志左腳輕輕一勾，仰天跪倒。袁承志劍尖指住他喉頭，問道：“你服了么？”梅劍和自出道以來，從未受過這般折辱，一口氣轉(zhuǎn)不過來，竟自暈了過去。孫仲君見他雙目上翻，躺在地下不動，只道被袁承志打死了，縱身撲將上來，大叫：“連我一起殺了吧！”袁承志見梅劍和閉住了氣，不覺大驚，心想：“如失手打死了他，將來如何見得師父和二師哥之面？”忙俯身察看，一摸他的胸膛，覺到心臟還在緩緩跳動，這才放心，忙在他脅下和頸上穴道中拍了幾下。孫仲君雙拳此落彼起，在他背上如擂鼓般敲打，袁承志只是不理，忙著施救。青青和劉培生一齊躍到喝止。孫仲君坐倒在地，大哭起來。不久梅劍和悠悠醒來，低聲喝道：“你殺了我吧！”劉培生勸道：“梅師哥，咱們聽師叔教訓(xùn)，別任性啦?！鼻嗲嘞?qū)O仲君笑道：“他又沒死，你哭甚么？你對他倒真一往情深！”孫仲君羞怒交 加，忽地縱起，一拳向青青打去，她究是華山派好手，這一拳又快又狠，青青竟沒能避開，只打得她左肩一陣劇痛。青青待要還手，孫仲君忽然“哎唷，哎唷”大叫起來，彎下腰去。青青一呆，怒道：“打了人家，自己反來叫痛？”袁承志向她使個眼色，青青不知是何用意，也就不再言語了。但見孫仲君雙拳紅腫，提在面前，痛得眼淚直流。原來她剛才猛力在袁承志背上敲擊，袁承志運氣于背，每一下打擊之力，都被反彈出來回到她自己拳上。初時還不覺得，待得在青青肩頭打了一拳，突然間奇痛入骨，如千枚細(xì)針在肉里亂鉆亂刺。要知袁承志恨她出手毒辣，不由分說就砍去了那姓羅的一條臂膀，相較之下，梅劍和雖然狂妄，真正過惡倒沒有甚么，是以存心要給她多吃點苦頭。旁人不知，還道青青既是金蛇郎君的兒子，武功只怕比袁承志還高，孫仲君不自量力，當(dāng)然是自討苦吃了。十力大師、鄭起云、萬里風(fēng)等卻知孫仲君是受了反彈之力，只要拿筋按摩，點解相應(yīng)穴道，便可止痛消腫，只是自知非袁承志之?dāng)?，不敢貿(mào)然出手解救。
梅劍和自幼便在歸辛樹門下，見到嚴(yán)師，向來猶似耗子見貓一般，壓抑既久，獨自闖蕩江湖，竟加倍的狂傲自大起來。歸辛樹又生性沉默寡言，難得跟弟子們說些做人處世的道理，不免少了教誨。梅劍和自己受挫，那是寧死不屈，但見師妹痛楚難當(dāng)，登時再也不敢倔強(qiáng)，站起身來，定了定神，向袁承志連作了三個揖，道：“袁師叔，晚輩不知你老駕到，多多冒犯，請你老給孫師妹解救吧?！?br/>
袁承志正色道：“你知錯了嗎？”梅劍和低頭道：“晚輩不該擅自撕毀焦幫主的信，又不該強(qiáng)行替閔二哥出頭?！痹兄镜溃骸耙院竺反蟾缱鍪?，總要再加謹(jǐn)慎才好。”梅劍和道：“晚輩聽師叔教訓(xùn)?！痹兄镜溃骸伴h二爺不知當(dāng)年緣由，要為兄長報仇，本來并無不當(dāng)。你和這里眾位英雄受邀助拳，也都是出于朋友義氣?，F(xiàn)今既已明白此事緣由，大家罷手，化敵為友，足見高義。這一點我決不怪你。可是你做了一件萬分不對的事，只怕梅大哥還不明白呢。”梅劍和一愣，問道：“甚么？”袁承志道：“咱們?nèi)A山派十二大戒，第五條是甚么？”梅劍和道：“適才師叔問弟子四條戒律，第三條，‘濫殺無辜’，孫師妹確是犯了過錯，只好待會向羅大哥鄭重謝罪，我們再賠他一點損失……”焦公禮的一名弟子在人叢中叫道：“誰要你的臭錢？斷了膀子，銀子補(bǔ)得上么？”梅劍和自知理曲，默不作聲。袁承志轉(zhuǎn)頭向發(fā)話那人道：“我這師侄確是行為魯莽，兄弟十分抱愧。待羅大哥傷愈之后，兄弟想跟他切磋一路獨臂刀法。這功夫不是華山派的，兄弟不必先行稟明師尊?！北娙艘娺^他的驚人武功，知他雖然謙稱“切磋刀法”，實則答允傳授一項絕藝。這樣一來，羅立如雖然少了一臂，但因禍得福，將來武功一定反而高出同門儕輩了。焦門弟子見他又把孫仲君的過失攬在自己身上，倒不便再說甚么。
梅劍和又道：“第六條是‘不敬尊長’，這條弟子知罪。第十一條是‘不辨是非’，弟子也知罪了。只是第五條‘結(jié)交 奸徒’，閔二哥為人正直，是位夠朋友的好漢子?！北娙舜蟀氩恢A山派的十二大戒是甚么，一聽梅劍和這話，閔子華第一個跳了起來，叫道：“甚么？我是奸徒？”袁承志道：“閔二爺請勿誤會，我決不是說你?！遍h子華怒道：“那么你說誰？”袁承志正要回答，只見兩名焦門弟子把羅立如從后堂扶出，向袁承志拜了下去。袁承志連忙還禮。羅立如右袖空垂，臉無血色，但神氣仍很硬朗，說道：“袁大俠救了我?guī)煾?，又答?yīng)授我武藝，弟子真是感激不盡。”袁承志連聲謙讓，說道：“朋友間切磋武藝，事屬尋常，羅大哥不必客氣?！钡鹊搅_立如進(jìn)去，但見孫仲君額頭汗珠一滴一滴的落下，痛得全身顫抖，嘴唇發(fā)紫，袁承志見她已受苦不小，走近身去，便要伸手推穴施救。孫仲君怒道：“別碰我，痛死了也不要你救?！痹兄灸樕弦患t，想把解法說給梅劍和知曉，突然間砰砰兩響，兩扇板門被人掌力震落，飛進(jìn)廳來。眾人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只見廳外緩步走進(jìn)兩人。一個五十左右年紀(jì)，穿一身莊稼人裝束，另一個是四十多歲的農(nóng)婦，手里抱著個孩子，孫仲君大叫：“師父，師娘！”奔上前去。眾人一聽她稱呼，知道是神拳無敵歸辛樹夫婦到了。歸二娘把孩子遞給丈夫抱了，鐵青了臉，給孫仲君推宮過血。梅劍和與劉培生也忙上前參見。劉培生低聲說了袁承志的來歷。
袁承志見歸辛樹形貌質(zhì)樸，二師嫂卻是英氣逼
十人，于是跟在梅劉兩人身后，也上前拜倒。歸辛樹伸手扶起，說句：“不敢當(dāng)！”就不言語了。歸二娘給孫仲君一面按摩手臂，一面?zhèn)攘祟^冷冷打量袁承志，連頭也不點一下。孫仲君腫痛漸消，哭訴道：“師娘，這人說是我的甚么師叔，把我的手弄成這個樣子，還把你給我的劍也踩斷了?！痹兄疽宦牐睦锇到性愀?，暗想：“早知這劍是二師嫂所賜，可無論如何不能踩斷了?！泵Φ溃骸靶〉芸裢裏o知，請師哥師嫂恕罪。”歸二娘對丈夫道：“喂，二哥，聽說師父近來收了個小徒弟，就是他么？怎么這樣沒規(guī)矩？”歸辛樹道：“我沒見過?！睔w二娘道：“要知學(xué)無止境，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學(xué)了一點功夫，就隨便欺侮人。哼！我的徒兒不好，自有我來責(zé)罰，不用師叔來代勞??！”袁承志忙道：“是，是！是小弟莽撞。”歸二娘板起了臉道：“你弄斷我的劍，目中還有尊長么？就算師父寵 愛你，難道就可對師哥這般無禮？”
旁人聽她口氣越來越兇，顯然是強(qiáng)詞奪理，袁承志卻只是一味的低聲下氣。焦公禮一邊的人均是憤憤不平。閔子華和洞玄、萬里風(fēng)等人都暗暗得意，心想：“剛才給你占足了上風(fēng)，你師哥師嫂一到，還有你狠的嗎？”
孫仲君道：“師父師娘，他說有一個甚么金蛇郎君給他撐腰，把梅師哥、劉師哥也都給打了，還胡說八道的教訓(xùn)了我們半天，全不把你二位瞧在眼里。”
原來歸辛樹夫婦因獨子歸鐘身染重病，四出訪尋名醫(yī)。幾位醫(yī)道高明之士看了，都說歸二娘在懷孕之時和人動手，傷了胎氣，孩子在胎里就受了內(nèi)傷，現(xiàn)下發(fā)作出來，這種胎傷千不一活，古方上說如有大補(bǔ)靈藥千年茯苓，再加上成了形的何首烏或可救治。要不然便是千年人參、靈芝仙草，那可更難得了。如無靈藥，至多再拖得一兩年，定會枯瘦而死。歸辛樹夫婦中年得子，對孩子愛逾性命，遍托武林同道訪藥。但千年茯苓已是萬分難得之物，再加成形何首烏，卻到哪里去尋？訪了年余，毫無結(jié)果。眼見孩子一天天的瘦下去，歸二娘只是偷偷垂淚。夫妻倆一商量，金陵是江 南第一重鎮(zhèn)，奇珍異物必多，于是同來南京訪藥。向武林同道打聽，得知梅劍和等三名弟子都在此地。夫婦二人心想這三人都很能干，可以幫同尋藥，立即找來焦家，哪知竟見到孫仲君手掌受傷。歸二娘本來性子暴躁，加之兒子病重，心中焦急，聽了愛徒的一面之辭，當(dāng)下沒頭沒腦的把袁承志責(zé)備了一頓，這時聽說他尚有外人撐腰，更是憤怒，側(cè)頭問丈夫道：“這金蛇怪物還活著？”歸辛樹道：“聽說是過世了，不過誰也不清楚?！鼻嗲嗦犓裏o理責(zé)罵袁承志，早已十分有氣，待得聽她又叫自己父親為怪物，更是惱怒，罵道：“你這潑婦！干么亂罵人？”歸二娘怒道：“你是誰？”孫仲君道：“他就是金蛇怪物的兒子?！睔w二娘手腕一抖，一縷寒星，疾向青青肩頭射去。袁承志暗叫不好，待欲躍起拍打，但歸二娘出手似電，哪里還來得及？只見青青身子一顫，暗器已中左肩。袁承志大驚，搶上去握住她手臂一看，見烏沉沉的是枚喪門釘。這時青青又驚又怒，已痛得面容失色。袁承志道：“別動！”左手食中雙指按在喪門釘兩旁，微一用勁，見鋼釘脫出了三四分，知道釘尖沒安倒鉤，這才力透兩指，一運內(nèi)勁，那釘從肉里跳了出來，叮的一聲，跌落地下。焦宛兒早站在一旁相助，忙遞過兩塊干凈手帕。袁承志替青青包扎好了，低聲道：“青弟，你聽我話，別跟她吵?！鼻嗲嗯溃骸盀樯趺矗俊痹兄镜溃骸皼_著我?guī)煾?，咱們只得忍讓?！鼻嗲辔狞c了點頭。袁承志知她素性倔強(qiáng)，這次吃了虧居然肯聽自己的話，不予計較，比往昔溫 柔和順得多，很是歡喜，向她微微一笑。
歸二娘等他們包扎好傷口，冷笑道：“我隨手發(fā)枚小釘，試試他的虛實，要是他父親金蛇郎君真有本領(lǐng)，怎么他連一枚小釘也躲不開？可見甚么金蛇銀蛇，只不過是欺世盜名、招搖撞騙之徒罷啦！”袁承志心想：“二師嫂這時誤會很深，如加分辯，只有更增她怒氣。”當(dāng)下一聲不作。
歸二娘道：“這里外人眾多，咱們門戶之事不便多說。明晚三更，我們夫婦在紫金山雨花臺邊相候，請袁爺過來，可要查個明白，到底你真是我們當(dāng)家的師弟呢，還是嘿嘿……”說著冷笑幾聲。眾人一聽，這明明是叫陣動手了。焦公禮很是為難，說道：“賢伉儷威鎮(zhèn)江 南，大伙兒聽到神拳無敵的大名，向來仰慕得緊，今日有幸光臨，那真是請也請不到的?！睔w二娘哼了一聲，歸辛樹抱著兒子，心神不屬，便似沒有聽見。焦公禮又道：“這位袁爺見兄弟遇上了為難之事，仗義排解。梅大哥、劉大哥、孫姑娘三位也都說清楚了。明晚兄弟作東，給賢伉儷接風(fēng)，同時慶賀三位師兄弟相逢……”
歸二娘不耐煩聽他說下去，轉(zhuǎn)頭對袁承志道：“怎樣？你不敢去么？”袁承志道：“師哥師嫂住在哪里？小弟明日一早過來請兩位教訓(xùn)。師哥師嫂要怎么責(zé)罰，小弟一定不敢規(guī)避?！睔w二娘哼了一聲，道：“誰知你是真是假，先別這樣稱呼。明晚試了你的功夫再說。走吧！”拉了孫仲君手臂，轉(zhuǎn)身走出。太白三英先見袁承志出頭干預(yù)，已知所謀難成，料想昨晚制住自己而盜去書函的，定也是此人無疑，只怕他隨時會取出多爾袞的函件，揭露通敵賣國之事，一直在想乘機(jī)溜走，恰好歸辛樹夫婦到來，爭鬧又起。三人暗暗欣喜，只盼事情鬧大，就可混水摸魚，待見他們約定明晚在雨花臺比武，今晚已經(jīng)無事，三人一打眼色，搶在歸氏夫婦頭里溜了出去。袁承志叫道：“喂，慢走！”飛身出去攔阻。歸二娘大怒，喝道：“小子無禮，你要攔我！”一掌往他頭頂直劈下去。袁承志縮身一偏，歸二娘的手掌從他肩旁掠過，掌風(fēng)所及，微覺酸麻。歸二娘與丈夫在家之時，無日不對掌過招，勤練武功，掌法之凌厲狠辣，自負(fù)除了丈夫之外，武林中已少有敵手，但這一掌居然沒打到對方，那是近十年來所未有之事，心頭火起，手掌變劈為削，隨勢橫掃。袁承志雙足一點，身子陡然拔起，躍過了一張桌子。這一來，歸二娘不便再行追擊，狠狠瞪了他一眼，與歸辛樹、孫仲君、梅劍和、劉培生直出大門。太白三英見此良機(jī)，立即隨著奔出。袁承志生怕歸二娘又起誤會，不敢再行呼喝，縱身撲出，一把抓住走在最后的黎剛，隨手點了穴道，擲在地下。史氏兄弟卻終于逃了出去。
袁承志追出門外，深夜之中，四下黑沉沉地已不見影蹤，心想抓住一人，也可以追問口供了，當(dāng)即轉(zhuǎn)身回入廳中。忽聽得身后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小朋友，多年不見，功夫可俊得很啦?！痹兄径犅曇羰熳R，心頭一震，疾忙回頭，只見廳外大踏步走進(jìn)兩個人來。當(dāng)先一人須眉皆白，背上負(fù)著一塊黑黝黝的方盤，竟是傳過他輕功暗器秘術(shù)的木桑道人。只見他一手提著史秉文，一手提著史秉光。袁承志這一下喜出望外，忙搶上拜倒在地，叫道：“道長，你老人家好！”
木桑道人笑道：“起來，起來！你瞧這人是誰?！痹兄酒鹕砜磿r，見他身旁站著一個中年漢子，兩鬢微霜，一臉風(fēng)塵之色，再一細(xì)看，這才認(rèn)出是當(dāng)年舍命救過自己的崔秋山。木桑道人年紀(jì)已老，十余年來面貌沒甚么改變，崔秋山在闖王軍中出死入生，從少年而至中年，久歷風(fēng)霜，神情卻已大不相同。袁承志這一下又驚又喜，搶上去抱住了他，叫道：“崔叔叔，原來是你?！辈唤麥I水奪眶而出。崔秋山見他故人情重，真情流露，眼中也不禁濕潤。
忽聽閔子華叫了起來：“喂，你們干么跟太白三英為難？怎地拿住了他們不放？”眾人素知史氏兄弟武功了得，可是給這老道抓在手中，如提嬰兒，絲毫沒有掙扎，顯被點中了穴道，均感驚奇。木桑哈哈一笑，將史氏兄弟擲在地下，笑道：“拿住了玩耍玩耍不可以么？”
袁承志伸手向木桑道人身旁一擺，說道：“這位木桑道長，是鐵劍門的前輩高人?！庇窒虼耷锷揭粩[，說道：“這位崔大叔以伏虎掌法名重武林，是兄弟學(xué)武時的開蒙師傅?！睆d上老一輩的素聞“千變?nèi)f劫”木桑道人的大名，只是他行蹤神出鬼沒，十之八九都沒見他面，只有十力大師和昆侖派張心一是他舊識，但算來也是晚輩了，兩人忙過來廝見。眾人見十力大師和張心一以如此身分地位，尚且對他這般恭謹(jǐn)，無不肅然。木桑道人說道：“貧道除了吃飯，就愛下棋，羅里羅唆的事向來不理，否則的話，老道的棋術(shù)怎能如此出神入化？可是上個月忽然得到消息，說有人私通外國，要到南京來謀干一件大大的賣國勾當(dāng)，貧道可就不能袖手了，因此一路跟了過來?！遍h子華奇道：“誰是賣國奸賊？難道會是太白三英？”木桑道：“不錯，正是這三個大名鼎鼎的英雄豪杰，狗熊耗子！”閔子華道：“三位是好朋友，怎會做這種無恥勾當(dāng)，你別冤枉好人。”木桑道：“老道跟這三個家伙從來沒見過面，無怨無仇，干么要冤枉他們？他們和滿洲韃子偷偷摸摸搗鬼，我在關(guān)外親眼見到，親耳聽到，哪還能有錯？”閔子華道：“有甚么證據(jù)？”木桑奇道：“證據(jù)？要甚么證據(jù)？難道憑老道的一句話，還作不得數(shù)？”閔子華道：“這個誰相信呀？”木桑怒喝：“你是難？”袁承志道：“這位是仙都派閔子華閔二爺?！蹦旧Ｅ溃骸澳銕煾更S木道人，當(dāng)年對我的說話也不敢道半個不字。你這小子膽敢不信道爺?shù)脑?？”眾人雖都敬他是武林前輩，但覺如此武斷，未免太過橫蠻無理，心中均感不服，卻也無人出言跟他爭辯。木桑捋著胡 子直生氣。袁承志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交 給閔子華道：“閔二爺，請你給大伙兒念一念?！遍h子華接過信來，只看了幾句，就嚇了一跳。袁承志守在一旁，若見他也學(xué)梅劍和的樣，要想扯碎信箋，立即便點他穴道，奪過信來。卻見他雙手捧信，高聲朗誦出來。那信便是滿洲睿親王多爾袞寫給太白三英的，吩咐他們俟機(jī)奪取江 南幫會的地盤，在武林人士中挑撥離間，引致眾人自相殘殺，同時設(shè)法擴(kuò)充勢力，等清兵入關(guān)，就起事內(nèi)應(yīng)。信末蓋著睿親王的兩枚朱印。閔子華還沒念完，群豪早已大怒，紛紛喝罵。鄭起云拉起黎剛，解開他的穴道，喝道：“你們還有甚么奸計？快招出來?！崩鑴?目不語。鄭起云啪啪兩記耳光，他兩邊臉頰登時腫了起來。
袁承志當(dāng)下把如何得到密件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說了出來。黎剛知道無法抵賴，叫道：“清兵不日就要入關(guān)，這里便是大清國的天下。你們現(xiàn)下投順，還不失為開國功臣，要是……”話未說完，鄭起云當(dāng)胸一拳，把他打得暈了過去。史氏兄弟比黎剛陰鷙得多，聽他這么說，心知要糟，要想飾辭分辯，卻苦于被點了穴道，做聲不得。鄭起云道：“道長，這種奸賊留著干么？斃了算啦！”焦公禮道：“料想這些奸賊一定還有同黨 ，咱們得查問明白。今日不早了，改日再請各位一齊商量。”眾人都說不錯，當(dāng)下紛紛告辭，有的還向太白三英口吐唾涎，踢上幾腳。閔子華知道受了奸人利用，很是懊悔，極力向焦公禮告罪，又向袁承志道：“要不是袁相公出來排解，消弭了一場大禍，又揭破了奸人的陰謀毒計，兄弟真是罪不可赦。”十力大師、鄭起云、張心一等也均向袁承志致謝，然后辭出。木桑解下背上棋盤，摸出囊中棋子，對袁承志道：“這些年來我老是牽掛著你，別的倒沒甚么，就是想你陪我下棋?！痹兄疽娝d致勃勃，微笑著坐了下來，拈起了棋子，心想：“道長待我恩重，難以報答。他一生惟好下棋，只有陪他下棋來稍盡我的孝心了?！蹦旧Ｃ蓟ㄑ坌?，向余人道：“你們都去睡吧。老道棋藝高深，千變?nèi)f化，諒你們也看不懂?！苯构Y引崔秋山入內(nèi)安睡。青青卻定要旁觀，不肯去睡。焦宛兒在一邊遞送酒菜水果。
青青不懂圍棋，看得氣悶，加之肩頭受傷，不免精神倦怠，看了一陣，竟伏在幾上睡著了。木桑對宛兒道：“焦大姑娘，扶她到你房里睡去吧?！蓖饍耗樢患t，只裝不聽見，心想：“這位道長怎地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木桑呵呵笑道：“她是女孩子啊，你怕甚么羞？”宛兒問袁承志道：“袁相公，是么？”袁承志笑道：“她女扮男裝，在外面走動方便些。”
宛兒年紀(jì)比青青小了一歲，但跟著父親歷練慣了，很是精明，青青女扮男裝，本來不會看不出來，只是這兩日她牽掛父親生死安危。心無旁騖，又見青青是個美貌少年，一見面就拉她的手，隱隱覺得此人甚不莊重，此后就不敢對她直視，這時聽袁承志說了，兀自不放心，輕輕除下青青的頭巾，露出一頭青絲秀發(fā)，頭發(fā)上還插了兩枚玉簪，于是扶她起身，仔細(xì)看時，但見青青細(xì)眉櫻口，肌膚白嫩，果然是個美貌女子，笑道：“姊姊，我扶你去睡?！鼻嗲嗝悦院牡溃骸拔也焕?，我還要看。道長……道長輸了幾局啦？”
木桑笑道：“胡說！”宛兒微笑道：“好，好，休息一下，咱們再來看?！狈鏊阶约悍坷锇菜?。
袁承志好幾年沒下棋了，不免生疏，心中又盡想到明晚歸氏夫婦之約，心神不屬，連走了兩下錯著，白白的輸了一個劫，一定神，忽然想起，問道：“道長，你怎知她是女子？”木桑呵呵笑道：“我和你崔叔叔五天前就見到你啦。我要暗中察看你的功夫人品，一直沒跟你相見。小心，要吃你這一塊了，點眼！”說著下了一子，又道：“你武功大進(jìn)，果然了得?；蛟S還及不上你師父，老道可不是你對手啦?！痹兄酒鹆⑦d謝，道：“那全蒙恩師與道長的教誨。這幾天道長若是有空，請你再指點弟子幾手?！?br/>
木桑笑道：“你陪我下棋，向來是不肯白費功夫的。不過我教你些甚么呢？你武功早勝過我啦，還是你教我?guī)渍邪?。你若要我教幾路棋道上的變化，那倒可以?！彼较略绞堑靡?，又道：“武功好，?dāng)然不容易，但你人品端方，更是難得。少年人能夠不欺暗室，對同行少女規(guī)規(guī)矩矩的，我和你崔叔叔都贊不絕口呢?！痹兄景到袘M愧，臉上一陣發(fā)燒，心想要是自己跟青青有甚么親熱舉動，豈不是全讓他瞧了去？怎么他從旁窺探，自己竟沒發(fā)覺？這位道長的輕身功夫，實在是高明之極了。又下數(shù)子，木桑在西邊角上忽落一子，那本是袁承志的白棋之地，黑棋孤子侵入，可說是干冒奇險。他道：“承志，我這一手是有名堂的。老道過得幾天，就要到西藏去。這一子深入重地，成敗禍福，大是難料。”袁承志奇道：“道長萬里迢迢的遠(yuǎn)去西藏干甚么？”木桑嘆了口氣，說道：“去找一件東西。那是先師的遺物。這件物事找不到，本來也不打緊，但若給另一人得去了，那可大大的不妥。好比下棋，這是搶先手。老道若是失先，一盤棋就輸?shù)酶筛蓛魞?。原來對方早已去了幾年，我這幾天才知，現(xiàn)下馬上趕去，也已落后?！痹兄疽娝樣袘n色，渾不是平時瀟灑自若的模樣，知他此行關(guān)系重大，說道：“弟子隨道長同去。咱們幾時動身？”木桑搖搖頭：“不行，不行，這事你可幫不上忙?！北阍诖藭r，忽聽廳外微有聲響，知道屋頂躍下了三個人來，袁承志見木桑不動聲色，也就不理，繼續(xù)下棋。木桑道：“你師嫂剛才的舉動我都見到了。你放心，明天我?guī)湍銓Ω端麄儭！痹兄镜溃骸暗茏硬荒芨鷰煾鐜熒﹦邮?，只求道長設(shè)法排解。弟子自可認(rèn)錯賠罪?！蹦旧５溃骸芭律趺矗縿邮执蚝美玻敳涣?！你師父怪起上來，就說是我叫打的?！?br/>
說到這里，屋頂上又竄下四個人來，隨覺一陣勁風(fēng)，四枚鋼鏢激射而至。木桑隨手接住，瞧也不瞧，放在桌上，只當(dāng)沒這一會事。廳外七人一齊躍了進(jìn)來，手中都拿著兵刃。木桑笑道：“你能不能一口氣吃掉七子？”袁承志會意，說道：“弟子試試?！边@時七人中有兩人去扶起地上的太白三英，其余五人各挺刀劍，沖將過來。
袁承志抓起一把棋子，撒了出去，只聽得篷篷聲響，七名敵人齊被打中穴道，嗆啷啷的一陣響，兵刃撒了一地。木桑點頭道：“大有長進(jìn)，大有長進(jìn)！”
宛兒剛服侍青青睡下，聽得響聲，忙奔出來，只見二人仍在凝神下棋，地下卻倒了七名大漢。她也不多問，召來家丁，命將七人和太白三英都綁縛了。
這時木桑侵入西隅的黑棋已受重重圍困，眼見已陷絕境，袁承志忽然想起：“道長把這塊棋比作他西藏之行，若是我將他這片棋子殺了，只怕于他此行不吉?！背烈髌?，轉(zhuǎn)去東北角下了一子。木桑呵呵大笑，續(xù)在西隅下子，說道：“兇險之極！這著棋一下，那可活了。你殺我不了啦！”又過了半個時辰，雙方官著下完，袁承志輸了五子。木桑得意非凡，笑道：“這些年來，你武功是精進(jìn)了，棋藝卻沒甚么進(jìn)展?！痹兄拘Φ溃骸澳鞘堑篱L妙著疊生，變化精奧，弟子抵擋不住。”木桑呵呵大笑，打從心里喜歡出來，自吹自擂了一會，才轉(zhuǎn)頭對宛兒道：“你叫人搜搜他們?！蓖饍好娂叶≡谑松砩纤巡椋税灯縻y兩之外，搜出幾封書信、幾冊暗語切口的抄本。書信中有一封是滿清九王多爾袞寫信給北京皇官司禮太監(jiān)曹化淳的，說道關(guān)口盤查嚴(yán)密，是以特地繞道，從海上派遣使者前來，機(jī)密大事，可與持信的使者洪勝海洽商云云。
木桑大怒，叫道：“奸賊越來越大膽啦，哼，連皇宮里的太監(jiān)也串通了?！庇夷_一起，將一名奸細(xì)踢得腦漿迸裂。他伸腳又待再踢，袁承志道：“慢來，道長！且待弟子仔細(xì)盤問。”木桑怒氣不息，又要撕信，也給袁承志勸住。木桑道：“話就依你，明天可得陪我下三盤棋?！痹兄拘Φ溃骸爸灰篱L有興，連下十盤，那也無妨?！蹦旧４笙?，隨著家丁進(jìn)內(nèi)睡了。
袁承志看了書信和切口抄本等物，心中一動，暗想：“爹爹的大仇尚未得報，仗著這些密件，正好混進(jìn)宮去行刺昏君，為爹爹報仇?！庇谑前岩蝗搜ǖ澜饬耍瑔査l是洪勝海。那人向一個三十多歲、白凈面皮的人一指。
袁承志將洪勝海穴道解開盤問。那洪勝海只是倔強(qiáng)不說。袁承志心想，看來他在同黨 面前，決不肯吐露一字半句，于是命家丁將他帶入書房之中，說道：“我問你話，你若是老老實實回答，或者還可給你一條生路，只要稍有隱瞞，我叫你分作幾天，慢慢受罪而死?！?br/>
洪勝海怒道：“你那妖道使邪法迷人，我雖死亦不心服。”袁承志道：“哼，你自以為武功精強(qiáng)，是不是？你是漢人，卻去做番邦奴才，這是罪有應(yīng)得，死有余辜。你既不服，我就跟你比比。你若贏了，放你走路。你若輸了，一切可得從實說來?！焙閯俸４笙玻南耄骸皠偛乓膊恢鯓樱蝗谎ǖ郎弦宦?，就此跌倒，必是妖道行使妖法。那妖道既已不在，這后生少年如何是我對手？樂得一切答應(yīng)。”答道：“好，只要你打敗我，不論你問甚么，我都實說?！?br/>
袁承志走近身去，雙手執(zhí)住綁在他身上的繩索，一拉一扯，繩索登時斷成數(shù)截。洪勝海一怔，他身上所縛，都是絲麻絞成的粗索，他穴道解開后，曾暗中用力掙扎，只掙得繩索越縛越緊，哪知這少年只隨手一扯，繩索立斷，本來小覷之心，都變成了畏懼之意，說道：“怎樣比法？咱們到外面去吧，是比兵刃還是比拳腳？”
袁承志笑道：“我用棋子打中你穴道，你竟以為是那道長使妖法，真是好笑。看你躍進(jìn)廳來的身法，是少林派東支的內(nèi)家功夫了。”洪勝海又是一驚，入廳時見兩人凝神下棋，眼皮也不抬一下，宛若不覺，哪知自己的行動全已清清楚楚落在他眼里，連門派家數(shù)也說得不錯，便點了點頭。
袁承志道：“也不用出去，就在這里推推手吧。”洪勝海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痹兄拘Φ溃骸暗饶銊倭宋?，自然會對你說?！焙閯俸ｋp手護(hù)胸，身子微弓，擺好了架子，等他站起身來。袁承志并不理會，磨墨拈毫，攤開一張白紙，說道：“我在這里寫字，寫甚么呢？”洪勝海見他說要比武，卻寫起字來，很感詫異，又坐了下來。袁承志道：“你別坐！”伸出左掌，道：“你只要把我推得晃了一晃，我寫的字有一筆扭曲抖動，就算你贏了，立刻放你走路。要是我寫滿了一張紙，你還是推不動我，那怎么說？”洪勝海哈哈大笑，說道：“那時我再不認(rèn)輸，還要臉么？”心想：“這小子初出道兒，不知天高地厚，自恃手上力道了得，竟然對我如此小看，啊，是了，他見我生得文秀，只道我沒有本事，且叫他試試?！闭f道：“這樣比不大公平吧？”袁承志笑道：“不相干。我寫了，你來吧?！庇沂治展?，寫了“恢復(fù)之計”四字。洪勝海潛運內(nèi)力，雙掌一招“排山倒海”，猛向袁承志左掌推去，只覺他左掌微側(cè)，已把自己的勁力滑了開去。洪勝海一擊不中，右掌下壓，左掌上抬，想把袁承志一條胳臂夾在中間，只要上下一用力，他臂膀非斷不可。袁承志右手寫字，說道：“你這招‘升天入地’，似乎是山東渤海派的招數(shù)。嗯，那是‘?dāng)仳匀?。渤海派出自少林東支，原來閣下是渤海派?！?br/>
洪勝海聽他將自己的武功來歷說得半點不錯，心下駭然，這時他雙掌已挾住對方臂膀，連運幾次勁力，對方一條臂膀便如生鐵鑄成，紋絲不動。袁承志幾句話一說完，臂膀一縮，如一尾游魚般從他兩掌間縮了出來，只聽啪的一聲，他左右雙掌收勢不及，自行打了一記。
洪勝海又驚又怒，展開本門絕學(xué)，雙掌飛舞，驚濤駭浪般攻出。袁承志坐在椅上右手書寫不停，左掌瀟灑自如，把對方來招一一化解。他左臂忽前忽后，對洪勝海始終沒瞧上一眼，偶爾還發(fā)出一兩下反擊，但左臂伸縮只到肩窩為止，上身穩(wěn)穩(wěn)不動，對方攻來時既不后仰，追擊對方時也不前俯。拆得良久，洪勝海一套“斬蛟拳”已使到盡頭。袁承志道：“你的‘?dāng)仳匀€有九招，我這篇文章卻要寫完了。好，我等你一下，你發(fā)一招，我寫一個字！”
洪勝海心下更驚，暗想此人怎么對我拳法如此熟悉，難道竟是本門中人不成？不過他的掌法我從未見過，要說是本門之人，那又決計不是。當(dāng)下把“斬蛟拳”最后九招使了出來，凝聚功力，每一招都如刀劈斧削一般，凌厲異常，這時已不求打倒對方，只盼將他身子震得一震，右手寫的字有一筆涂污扭曲，也就可以借口脫身了。只聽袁承志誦道：“‘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最后還有一個‘告’字！”洪勝海使到最后兩招，仍然推他不動，突然低頭，雙肘彎過，臂膀放在頭前，猛力向他沖去，心想你武功再好，這椅子總會被我推動。哪知他這一使蠻勁，只發(fā)不收，犯了武家的大忌，只覺肘下不知從哪里來的一股大力，驀地向上托起，登時立足不穩(wěn)，向后便仰，身不由主的在空中連翻了三個筋斗，騰的一聲，坐倒在地。過了好一會，才摸清自己原來已被對方打倒了，忙雙足一頓，站了起來。就在這時，焦宛兒拿了一把紫砂茶壺，走進(jìn)書房，說道：“袁相公，這是新焙的獅峰龍井，你喝一杯吧?！闭f著把茶篩在杯里。袁承志接過茶杯，見茶水碧綠如翡翠，一股清香幽幽入鼻，喝了一口，贊道：“好茶！”拿起桌上的那張紙，說道：“焦姑娘，請你瞧瞧，紙上可有甚么破筆涂污？”焦宛兒接了過來，輕輕念誦了起來：
“恢復(fù)之計，不外臣昔年‘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yǎng)遼人’，‘守為正著，戰(zhàn)為奇著，和為旁著’之說。法在漸不在驟，在實不在虛。此臣與諸邊臣所能為。至用人之人，與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鑰。何以任而勿貳，信而勿疑？蓋馭邊臣與廷臣異。軍中可驚可疑者殊多，但當(dāng)論成敗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暇。事任既重，為怨實多。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況圖敵之急，敵亦從而間之。是以為邊臣甚難。陛下愛臣知臣，臣何必過疑懼？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彼谖闹兴?，不甚了了，見這一百多字書法甚是平平，結(jié)構(gòu)章法，可說頗為拙劣，但一筆一劃，力透紙背，并無絲毫扭曲涂污，說道：“清清楚楚，一筆不茍，這是一篇甚么文章？”袁承志嘆了口氣，道：“這是袁督師當(dāng)年守遼之時，上給皇帝的奏章?！苯雇饍旱溃骸霸喙奈淙?，留心邊事，于這些奏章也爛熟于胸?！痹兄緭u頭道：“我也只讀過這幾篇，那是我從小便背熟了的?！?br/>
原來袁崇煥當(dāng)年守衛(wèi)遼邊，抗御滿洲入侵，深知崇禎性格多疑，易聽小人之言，因此上了這篇奏章。后來崇禎果然中了滿洲皇太極的反間之計，又信了奸臣的言語，將袁崇煥殺了。袁崇煥所疑懼的事情，皆不幸而一一料中。袁承志年幼時，應(yīng)松教他讀書習(xí) 字，曾將他父親袁崇煥的諸篇奏章詳為講授。他除此之外，讀書無多，此刻要寫字，又想起滿洲圖謀日亟，邊將無人，隨手便寫了出來。
焦宛兒道：“袁相公這幅字，就給了我吧?！痹兄镜溃骸拔业淖謱嵲陔y看。剛才跟這朋友打賭，才好玩寫的。焦姑娘要，拿去不妨，可不能給有學(xué)問的人見到，讓人家笑話?！苯雇饍褐x了收起，走出書房。
袁承志問洪勝海道：“滿洲九王派你去見曹化淳，商量些甚么事？”洪勝海吞吞吐吐的不說。袁承志道：“咱們剛才不是打了賭么？你有沒推動我？”洪勝海低頭道：“相公武功驚人，小人確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拜服之至?！痹兄镜溃骸澳阕笕橄碌诙吖且粠?，有甚么知覺？”洪勝海伸手一摸，驚道：“那里完全麻木了，沒一點知覺?！痹兄镜溃骸坝疫呇劾锬兀俊焙閯俸Ｒ话?，忽然“哎唷”一聲叫了出來，說道：“不摸倒不覺甚么，一碰可痛得不得了?！痹兄拘Φ溃骸斑@就是了?！闭辶吮?，一面喝茶，一面翻開案頭一本書來看，不再理他。
洪勝海想走，卻又不敢。過了好一會，袁承志抬起頭來，說道：“你還沒走么？”洪勝海言道：“相公放我走了？”袁承志道：“是你自己來的。我又沒請你。你要走，我也不會留客?！焙閯俸Ｏ渤鐾猓蛳驴念^，站起來作了一揖，說道：“小人不敢忘了相公的恩德?！痹兄军c點頭，又自看書。洪勝海走到書房門口，忽想出去怕有人攔阻，推開窗格，飛身而出，回頭一望，見袁承志仍在看書，并無追擊之狀，這才放心，躍上屋頂，疾奔而去。
焦宛兒自袁承志救她父親脫卻大難，衷心感激，心想他武功驚人，今后也無可報答他之處，只有乘著他留在自己家里這幾天盡心服侍。這時漏盡更殘，天將黎明，她在書房外來回數(shù)次，見門縫中仍是透出光亮，知他還沒睡，于是命婢女弄了幾色點心，親自捧向書房。在門上輕敲數(shù)下，然后推門進(jìn)去，只見袁承志拿著一部《忠義水滸傳》正看得起勁。焦宛兒道：“袁相公，還不安息么？請用一些點心，便安息了，好么？”袁承志起身道謝，說道：“姑娘快請安睡，不必招呼我啦。我在這里等一個人……”正說到這里，窗格一動，一人跳了進(jìn)來。焦宛兒吃了一驚，看清楚時，原來便是洪勝海。他在袁承志面前跪倒，說道：“袁大英雄，小人知錯了，求你救我一命?！痹兄旧焓窒喾?，洪勝海跪著不肯起身，道：“從今以后，小人一定改過自新，求袁大英雄饒命?！苯雇饍涸谝慌员牬笱劬?，愕然不解。
只見袁承志伸手一托，洪勝海又是身不由主的翻了一個筋斗，騰的一聲，坐在地下。他隨手一摸腋下，臉上登現(xiàn)喜色，再按胸間，卻又愁眉重鎖。袁承志道：“你懂了么？”洪勝海一轉(zhuǎn)念間，已明袁承志之意，說道：“袁大英雄你要問甚么，小人一定實說?！?br/>
焦宛兒知道他們說的是機(jī)密大事，當(dāng)即退出。原來洪勝海離焦家后，疾奔回寓，解開衣服一看，只見胸前有銅錢大小一個紅塊，摸上去毫無知覺，腋下卻有三個蠶豆大小的黑點，觸手劇痛，知道在推手時不知不覺間被對手打傷。當(dāng)下盤膝坐在床 上，運起內(nèi)功療傷，豈知不運氣倒也罷了，一動內(nèi)息，腋下奇痛徹心，連忙躺下，卻又無事。這么一連三次，忽然想到武術(shù)中的高深武功，能將對方之力反擊過來，受者重傷難治，不由得越想越怕，只得又趕回來求救。袁承志道：“你身上受了兩處傷，一處有痛楚的，我已給你治好；另一處目前沒有知覺，三個月之后，麻木之處慢慢擴(kuò)大，等到胸口心間發(fā)麻，那就是你的壽限到了?！焙閯俸Ｓ粥鄣墓蛳?，磕下頭去。袁承志正色道：“你投降番邦，去做漢奸，實是罪不容誅。我問你，你愿不愿將功折罪？”洪勝海垂淚道：“小人做這件事，有時中夜捫心自問，也覺對不起先人，辱沒上代祖宗。相公給小人一條自新之路，實是再生父母。小人也不是自甘墮落，只是當(dāng)年為了一件事，迫得無路可走，這才出此下策?！痹兄疽娝f得誠懇，便道：“你起來，坐下慢慢說。是誰迫得你無路可走？”
洪勝海恨恨的道：“是華山派的歸二娘和孫仲君師徒?！边@句話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忙問：“甚么？是她們？”洪勝海臉色倏變，迫：“相公識得她們？”袁承志道：“剛才還和她們交 了手?！焙閯俸Ｂ犃艘幌惨粦n，喜的是眼前這樣一個大本領(lǐng)的人是她們的對頭，憂的是這兩人竟在南京，只怕冤家路窄，狹路相逢，說道：“這兩個娘兒本領(lǐng)雖然不錯，但決不是相公的對手。只是她師徒倆心狠手辣，甚么事都做得出來，相公可要小心。”袁承志哼了一聲，問道：“她們迫你，為了何事？”洪勝海微一沉吟，道：“不敢相瞞，小人本在山東海面上做些沒本錢的買賣?；锇橹杏袀€義兄，看中了那孫仲君，向她求婚。她不答應(yīng)也就罷了，哪知一言不發(fā)，突然用劍削去了他兩只耳朵。小人心頭不忿，約了幾十個人，去將她擄了來，本想迫她和我那義兄成親，不料她師娘歸二娘當(dāng)晚便即趕到，將我義兄一劍殺死，其余朋友也都給殺了。小人逃得快，總算走脫了一條性命。”袁承志道：“擄人迫婚，本來是你不好啊?！焙閯俸５溃骸靶∪艘仓虑樽龅名u莽，闖了大禍，逃脫后也不敢露面。哪知她們打聽得小人家鄉(xiāng)所在，趕去將我七十歲的老母、將我妻子和三個兒女，殺得一個不留?！痹兄疽娝f到這里時流下淚來，料想所言不虛，點了點頭。洪勝海又道：“我斗不過她們，可是此仇不報，難下得這一口氣……小人在中原無法存身，知道遲早會給這兩個潑辣婆娘殺了，一時意左，便到遼東去投了九王……”說到這里，又是氣憤，又是慚愧。袁承志道：“她們殺你母親妻兒，雖然未免太過，但起因總是你不好。而且這是私仇，你怎么可以投降番邦，甘做漢奸？”洪勝海道：“只求袁大英雄給我報了此仇，你叫我作甚么全成?！痹兄镜溃骸皥蟪?？你這生別作這打算了，歸二娘武功極高，她丈夫神拳無敵更是了得。我問你，九王叫你去見曹太監(jiān)干么？”洪勝海道：“九王爺 吩咐小人，要曹太監(jiān)將宮里朝中的大事都說給小人聽，然后去轉(zhuǎn)告九王爺 ?！痹兄締柕溃骸安芑咀龅剿径Y太監(jiān)，已是太監(jiān)中的頂兒尖兒，他投降滿清，又圖的是甚么？多爾袞許給他的好處，難道能比我大明皇帝給他的更多？”洪勝海道：“滿清九王爺 只答應(yīng)他一件事：將來攻破北京，不殺他的頭，讓他保有家產(chǎn)；他若不作內(nèi)應(yīng)，北京終究還是能破，那時便將他千刀萬剮?！痹兄具@才恍然，說道：“曹太監(jiān)肯做漢奸，只是怕死，為了鋪一條后路。”洪勝海道：“正是！”袁承志嘆了口氣，心想：“有些人甚么都有了，便只怕死。為了怕死，便甚么都肯干。”
他向洪勝海瞧去，心道：“這人也怕死，只求保住性命，甚么都肯干。壞事固然肯做，好事何嘗不能？”問道：“你愿意改邪歸正，做個好人呢？還是寧可在三個月后死于非命？”洪勝海道：“袁英雄指點我一條明路，但有所命，小人不敢有違。”袁承志道：“好吧，你跟著我作個親隨吧?！焙閯俸４笙玻瑩涞毓虻?，磕了三個響頭。
袁承志道：“以后你別叫我甚么英雄不英雄了?！焙閯俸５溃骸笆?，我叫你相公?！毙闹邪迪玻骸爸灰四?，再也不怕歸二娘和孫仲君這兩個女賊來殺我了。三個月后傷勢發(fā)作，你自然也不會袖手旁觀?！碑?dāng)下心安理得，胸懷大暢，以前做滿清奸細(xì)，時覺神明內(nèi)疚，恍惚不安，此刻心頭宛如移去一塊大石，說不出的舒服。袁承志忙了一夜 ，這才入內(nèi)安睡，命洪勝海和他同睡一室。他見袁承志對己十分信任，殊無提防之意，心中很是感激。其實袁承志用混元功傷他之后，知道他要靠自己解救，如敢暗中加害，那就是害了自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