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志和青青、啞巴、洪勝海三人押著鐵箱首途赴京。程青竹與沙天廣豪興勃發(fā)，要隨盟主到京師去逛逛。袁承志見多有兩個(gè)得力幫手隨行，自是欣然同意。又見洪勝海一路忠心耿耿，再無反叛之意，便給他治好了身上傷勢，洪勝海更是感激。一行六人揚(yáng)鞭馳馬，在一望無際的山東平原上北行。這一帶都是沙天廣的屬下，進(jìn)入北直隸后是青竹幫的地界，自有沿途各地頭目隆重迎送。青青見意中人如此得人推崇，心中得意非凡，本來愛鬧鬧小脾氣的，這時(shí)也大為收斂了。這天來到河間府，當(dāng)?shù)厍嘀駧偷念^目大張?bào)巯?，為盟主慶賀，作陪的都是河間府武林有名之士。酒過三巡，眾人縱談江湖軼聞，武林掌故。忽有一人向程青竹道：“程幫主，再過四天，就是孟伯飛孟老爺子的六十大壽，你不去了吧？”程青竹道：“我要隨盟主上京，祝壽是不能去了。我是禮到人不到，已備了一份禮，叫人送去保定府?！鄙程鞆V也道：“兄弟的禮也早已送去。孟老爺子知道我們不到，必是身有要事，決不能見怪?！痹兄拘闹幸粍?dòng)：“這蓋孟嘗在北五省大大有名，既是他壽辰在即，何不乘機(jī)結(jié)交 一番？”說道：“孟老爺子兄弟是久仰了，原來日內(nèi)就是他老人家六十大慶，兄弟想前去祝賀，各位以為怎樣？”眾人鼓掌叫好，都說：“盟主給他這么大的面子，孟老爺子一定樂極?！贝稳毡娙烁牡牢餍校@天來到高陽，離保定府已不過一日路程。眾人到大街上悅來客店投宿，安頓好鐵箱行李，到大堂里飲酒用飯。只見東面桌邊坐著個(gè)胖大頭陀，頭上一個(gè)銅箍，箍住了長發(fā)，相貌甚是威猛，桌上已放了七八把空酒壺。店小二送酒到來，他揭開酒壺蓋，將酒倒在一只大碗里，骨都骨都一口氣喝干，雙手左上右落，抓起盤中牛肉，片刻間吃得干干凈凈，一疊連聲大嚷：“添酒添肉，快快！”這時(shí)幾個(gè)店小二正忙著招呼袁承志等人，不及理會(huì)。那頭陀大怒，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酒壺、杯盤都跳了起來，連他鄰桌客人的酒杯都震翻了，酒水流了一桌。
那客人“啊喲”一聲，跳了起來，卻是個(gè)身材瘦小的漢子，上唇留了兩撇鼠須，眸子一翻，精光逼
十人，叫道：“大師父，你要喝酒，別人也要喝啊。”那頭陀正沒好氣，又是重重一掌拍在桌上，猛喝：“我自叫店小二，干你屁事？”那漢子道：“從來沒見過這般兇狠的出家人?！蹦穷^陀喝道：“今日叫你見見?！鼻嗲嗲频貌环?，對(duì)袁承志道：“我去管管?！痹兄镜溃骸暗戎?，別看那漢子矮小，只怕也不是個(gè)好惹的?！鼻嗲嗾肭苾扇舜蚣?，不料那漢子好似怕了頭陀的威勢，說道：“好，好，算我錯(cuò)，成不成？”頭陀見他認(rèn)錯(cuò)，正好店小二又送上酒來，也就不再理會(huì)，自行喝酒。那漢子走了開去，過了一會(huì)，才又回來。袁承志等見沒熱鬧好瞧，自顧飲酒吃飯。突然一陣風(fēng)過去，一股臭氣撲鼻而來，青青摸出手帕掩住鼻子。袁承志一轉(zhuǎn)頭，只見頭陀桌上端端正正的放著一把便壺，那頭陀竟未察覺，這一下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向青青使個(gè)眼色，嘴角向頭陀一努。青青一見之下，笑得彎下腰來。大堂中許多吃飯的人還未發(fā)覺，都說：“好臭，好臭！”那瘦小漢子卻高聲叫道：“香啊，香?。 鼻嗲嗲穆暯械溃骸斑@定是那漢子拿來的了。他手腳好快，不知他怎么放的?！边@時(shí)頭陀也覺臭氣觸鼻，伸手去拿酒壺，提在手里一看不對(duì)，赫然是把便壺，而且重甸甸的，顯然裝滿了尿，不由得怒不可遏，反手一掌，把身旁的店小二打得跌出丈余，翻了一個(gè)筋斗。只聽那瘦小漢子還在大贊：“好酒，好酒！香啊，香啊?！辈胖撬鞴?，劈臉將便壺向他擲去。那漢子早有提防，他身法滑溜異常，矮身便從桌底鉆了過去，已躲在頭陀身后。那便壺在桌上碰得粉碎，尿水四濺。眾人大呼小叫，紛紛起立閃避。那頭陀怒氣更盛，伸出兩只大掌回身就抓。那漢子又從桌底下鉆過。那頭陀一腿踢翻桌子。大堂中亂成一片。眾人早都退在兩旁。只見那漢子?xùn)|逃西竄，頭陀拳打足踢，始終碰不到他身子。過不多時(shí)，大堂中桌凳都已被兩人推倒。碗筷酒壺掉了一地。那漢子拾起酒壺等物，不住向頭陀擲去。頭陀吼叫連天，接過回?cái)S。兩人身法快捷，居然都是一身好武功。打到后來，大堂中已清出一塊空地。那漢子不再退避，拳來還拳，足來還足，施展小巧功夫和頭陀對(duì)打起來。頭陀身雄力壯，使的是滄州大洪拳，拳勢虎虎生風(fēng)。那漢子的拳法卻自成一家，時(shí)時(shí)雙手兩邊劃動(dòng)，矮身蹣跚而走，模樣十分古怪，偏又身法靈動(dòng)。青青笑道：“這樣子真難看，那又是甚么武功了？”袁承志也沒見過，只覺他手腳矯捷，模樣雖丑，卻自成章法，盡能抵?jǐn)车米?。程青竹見多識(shí)廣，說道：“這叫做鴨形拳，江湖上會(huì)的人不多?！鼻嗲嗦犃诉@名稱更覺好笑，見那漢子身形步法果然活脫像是只鴨子。那頭陀久斗不下，焦躁起來，突然跌跌撞撞，使出一套魯智深醉打山門拳，東歪西倒，宛然是個(gè)醉漢，有時(shí)雙足一挫，在地上打一個(gè)滾，等敵人攻到，倏地躍起猛擊。他又滾又翻，身上沾了不少酒飯殘羹，連便壺中倒出的尿水，也有不少沾在衣上。斗到分際，頭陀忽地?fù)屔弦徊?，左拳一記虛招，右掌“排山倒海”，直劈敵人胸口。那瘦小漢子知道厲害，運(yùn)起內(nèi)力，雙掌橫胸，喝一聲：“好！”三張手掌已抵在一起。頭陀的手掌肥大，漢子的手掌又特別瘦小，雙掌抵在頭陀一掌之中，恰恰正好。兩人各運(yùn)全力，向前猛推。頭陀左手雖然空著，但全身之力已運(yùn)在右掌，左臂就如廢了一般，全然無力出招。雙方勢均力敵，登時(shí)僵持不動(dòng)，進(jìn)既不能，退亦不得，均知誰先收力退縮，不免立斃于對(duì)方掌下，但如此拚斗下去，勢不免內(nèi)力耗竭，兩敗俱傷。兩人均感懊悔，心想與對(duì)方本無怨仇，只不過一時(shí)忿爭，如此拚了性命，實(shí)在無謂。再過一陣，兩人額頭都冒出黃豆般的汗珠來。
沙天廣道：“程老兄，你拿叫化棒兒去拆解一下吧，再遲一會(huì)，兩個(gè)都要糟糕?！背糖嘀竦溃骸拔乙蝗藳]這本事，還是咱哥倆兒齊上?！鄙程鞆V道：“好，不過這兩個(gè)胡 鬧家伙性命雖然可保，重傷終究難免?！闭锨安鸾?，袁承志笑道：“我來吧?！本彶阶呓?，雙手分在兩人臂彎里一格。頭陀與漢子的手掌倏地滑開，收勢不住，噗的一聲，三掌同時(shí)打在袁承志胸上。程沙兩人大叫：“不好！”同時(shí)搶上相救，卻見他神色自若，并未受傷。原來袁承志知道倘若用力拆解或是反推，這兩人正在全力施為，一股內(nèi)力逼
十回去反打自身，必受重傷，因此運(yùn)氣于胸，接了這三掌，仗著內(nèi)功神妙，輕輕易易的把掌力承受了。頭陀和那漢子這時(shí)力已使盡，軟綿綿的癱瘓?jiān)诘?。程青竹和沙天廣扶起兩人，命店小二進(jìn)來收拾。袁承志摸出十兩銀子，遞給掌柜的道：“打壞了的東西都?xì)w我賠。許多客人還沒吃完飯，你照原樣重新開過，都算在我?guī)ど??！蹦钦乒竦慕恿算y子，不住稱謝，叫齊伙計(jì)，收拾了打爛的東西，再開酒席。過得一會(huì)，頭陀和那漢子力氣漸復(fù)，一齊過來向袁承志拜謝救命之恩。袁承志笑道：“不必客氣。請(qǐng)教兩位高姓大名。兩位如此武功，必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漢了?！蹦穷^陀道：“我法名義生，但旁人都叫我鐵羅漢?！蹦菨h子道：“在下姓胡 名桂南。請(qǐng)教高姓大名，這兩位是誰？”
袁承志尚未回答，沙天廣已接口道：“原來是圣手神偷胡 大哥。”胡 桂南見他知道自己姓名和外號(hào)，很是喜歡，忙道：“不敢，請(qǐng)教兄長尊姓大名。”
程青竹把沙天廣手中的扇子接過一抖。胡 桂南見扇上畫著個(gè)骷髏頭，模樣可怖，便道：“原來是陰陽扇沙寨主，久慕寨主之名，當(dāng)真幸會(huì)?！备忠姷揭性谧肋叺囊桓嘀?，他知道青竹幫中的人所持青竹以竹節(jié)多少分地位高下，這枝青竹竟有十三節(jié)，那是幫中最高的首領(lǐng)了，就向程青竹一揖，說道：“這位是程老幫主吧？”程青竹呵呵笑道：“圣手神偷眼光厲害，果然名不虛傳。兩位不打不相識(shí)。來來來，大家同干一杯?！北娙艘积R就坐，胡 桂南與鐵羅漢各敬了一杯酒，道聲：“莽撞！”鐵羅漢笑道：“也不知從哪里偷了這把臭便壺來，真是古怪！”眾人一齊大笑起來。
胡 桂南知道程、沙二人分別是北直肅和山東江湖豪杰首領(lǐng)，但見二人對(duì)袁承志神態(tài)恭敬，此人剛才出手相救，內(nèi)功深湛，必是非同小可之人，只是未通姓名，也不敢貿(mào)然再問。他本來生性滑稽，愛開玩笑，這時(shí)卻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不敢放肆。程青竹道：“兩位到此有何貴干？胡 老弟可是看中了甚么大戶，要一顯身手么？”胡 桂南笑道：“兄弟在程老前輩的地方不敢胡 來。我是去給孟伯飛孟老爺子拜壽去的?！辫F羅漢一拍桌子，叫道：“何不早說？我也是拜壽去的。早知道，就打不起來了，只不過你在孟大爺?shù)木企壑?，可別又端一把臭便壺出來?！北娙擞质且魂嚧笮?。程青竹笑道：“那好極啦，我們也是要去給孟老爺子祝壽，明日正好結(jié)伴同行。兩位跟孟老爺子是好朋友吧？”
鐵羅漢道：“好朋友是高攀不上，但說來也有二十多年交 情了。只是近年來我多在湖廣一帶，少到北方。倒有八九年不見啦?！焙?桂南笑道：“那么羅漢大哥還得給我引見引見?！辫F羅漢奇道：“怎么？你不識(shí)孟大爺么？那又給他去拜甚么壽？”胡 桂南道：“兄弟對(duì)蓋孟嘗孟大爺一向仰慕得緊，只是沒緣拜見。這次無意中得到了一件寶物，便想借花獻(xiàn)佛，作為壽禮，好得會(huì)一會(huì)這位江湖聞名的豪杰?！辫F羅漢道：“那就是了。別說你有壽禮，就是沒有，孟大爺還不是一樣接待。誰叫他外號(hào)蓋孟嘗呢？哈哈！”程青竹卻留了心，問道：“胡 老弟，你得了甚么寶物??？給我們開開眼界成不成？”沙天廣也道：“尋常物事哪會(huì)在圣手神偷的眼里？這么夸贊，那定是價(jià)值連城了?！焙?桂南很是得意，從懷里掏出一只鑲珠嵌玉、手工精致的黃金盒子，說道：“這里耳目眾多，請(qǐng)各位到兄弟房里觀看吧?！北娙艘姾凶右咽莾r(jià)值不貲，料想內(nèi)藏之物必更珍貴。胡 桂南待眾人進(jìn)房后，掩上房門，打開盒子，露出兩只死白蟾蜍來。這對(duì)蟾蜍通體雪白，眼珠卻血也般紅，模樣甚是可愛，卻也不見有何珍異之處。胡 桂南向鐵羅漢笑道：“剛才我和老兄對(duì)掌，要是一齊嗚呼哀哉，那也是大難臨頭，無法可施了。但如只是身受重傷，我卻有解救之方。”指著白蟾蜍道：“這是產(chǎn)在西域雪山上的朱睛冰蟾，任他多厲害的內(nèi)傷、刀傷，只要當(dāng)場不死，一服冰蟾，藥到傷愈，真是靈丹妙藥，無比神奇。要是中了劇毒，這冰蟾更有去毒之功?！背糖嘀駟柕溃骸叭绱藢毼?，胡 大哥卻哪里得來？”胡 桂南道：“上個(gè)月我在河南客店里遇到一個(gè)采藥老道，病得快死了，見他可憐，幫了他幾十兩銀子，還給他延醫(yī)服藥。但他年壽已到，藥石無靈，終于活不了。他臨死時(shí)把這對(duì)冰蟾給了我，說是報(bào)答我看顧他的情意?！辫F羅漢道：“這盒子倒也好看。”胡 桂南道：“那老道本來放在一只鐵盒里，可是拿去送禮，豈能不裝得好看一點(diǎn)……”沙天廣笑道：“于是你妙手空空，到一家富戶去取了這只金盒?！焙?桂南笑道：“沙寨主料事如神，佩服，佩服！那本是開封府劉大財(cái)主的小姐裝首飾用的?！北娙艘积R大笑。胡 桂南道：“剛才我兩人險(xiǎn)些兒攜手齊赴鬼門關(guān)，拚斗之時(shí)我心中在想，我和鐵羅漢大哥若得僥幸不死，我就自服一只冰蟾，再拿一只救他性命。我兩人又無怨仇，何必為了一把臭便壺，搞出人命大事？”鐵羅漢笑道：“那倒生受你了。”眾人又都大笑。胡 桂南道：“總而言之，這兩只冰蟾，已不是我的了?！彪p手舉起金盒，送到袁承志面前道：“不敢說是報(bào)答，只是稍表敬意。請(qǐng)相公賞臉收下了?！?br/>
袁承志愕然道：“那怎么可以？這是胡 兄要送給孟老爺子的。”胡 桂南道：“若不是相公仗義相救，兄弟非死即傷，這對(duì)冰蟾總之是到不了孟老爺子手中啦。至于壽禮嘛，不是兄弟夸口，手到拿來，隨處即是，用不著操心?！痹兄局皇峭浦x。胡 桂南有些不高興了，說道：“這位相公既不肯見告姓名，又不肯受這冰蟾，難道疑心是兄弟偷來的，嫌臟不要么？”袁承志道：“胡 兄說哪里話來？適才匆忙，未及通名。小弟姓袁名承志?！辫F羅漢和胡 桂南同時(shí)“啊”的一聲驚呼。胡 桂南道：“原來是七省盟主袁大爺，怪不得如此好身手。袁大爺率領(lǐng)群雄，在錦陽關(guān)大破韃子兵，天下無不景仰?！辫F羅漢道：“我先幾日聽到這消息，不由得伸手大打我自己耳光。”眾人愕然不解。青青道：“為甚么打自己耳光？”鐵羅漢道：“我惱恨自己運(yùn)氣不好，沒能趕上打這一場大仗，連一名韃子兵也沒殺到。”眾人又都被他逗得笑了起來。
袁承志道：“胡 大哥既然定要見賜，兄弟卻之不恭，只好受了，多謝多謝?！彪p手接了過去，放在懷里。胡 桂南喜形于色。袁承志回到自己房里，過了一會(huì)，捧著一株朱紅的珊瑚樹過來。那珊瑚樹有兩尺來高，遍體晶瑩，難得的是無一處破損，無一粒沙石混雜在內(nèi)，放在桌上，登覺滿室生輝，奇麗無比。胡 桂南吃了一驚，說道：“兄弟豪富之家到過不少，卻從未見過如此長大完美的珊瑚樹。只怕只有皇宮內(nèi)院，才有這般珍物。這是袁相公家傳至寶吧？真令人大開眼界了?！痹兄拘Φ溃骸斑@也是無意中得來的。這件東西請(qǐng)胡 兄收著，明兒到了保定府，作為賀禮如何？”胡 桂南驚道：“那太貴重了。”袁承志道：“這些賞玩之物，雖然貴重，卻無用處，不比冰蟾可以救人活命。胡 兄快收了吧?！焙?桂南只得謝了收起。他和鐵羅議見袁承志出手豪闊，心下都暗暗稱奇。次日傍晚到了保定府，眾人先在客店歇了，第二天一早到孟府送禮賀壽。孟伯飛見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廣三人的名帖，忙親自迎接出來。他早知袁承志年輕，還道必有過人之處，此刻相會(huì)，見他只是個(gè)黝黑少年，形貌平庸，不覺一愣，老大不悅，心想：“七省的英雄好漢怎地顛三倒四，推舉這么個(gè)毛頭小伙子做盟主？”但眾人遠(yuǎn)道前來拜壽，自然是給自己極大面子，于是和大兒子孟錚，二兒子孟鑄連聲道謝，迎了進(jìn)去，互道仰慕。袁承志見孟伯飛身材魁梧，須發(fā)如銀，雖以六旬之年，仍是聲若洪鐘，步履之間更是穩(wěn)健異常，想是武功深厚。兩個(gè)兒子均在壯年，也都英氣勃勃。
說話之間，孟伯飛對(duì)泰山大會(huì)似乎頗不以為然，程青竹談到泰山之會(huì)，他都故作不聞，并不接口。過了一會(huì)，又有賀客到來，孟伯飛說聲：“失陪！”出廳迎賓去了。青青心道：“這人號(hào)稱蓋孟嘗，怎么對(duì)好朋友如此冷淡？原來是浪得虛名。早知他這么老氣橫秋的，就不來給他拜甚么壽了。老家伙我還見得不夠多么？”家丁獻(xiàn)過點(diǎn)心后，孟鑄陪著袁承志等人到后堂去看壽禮。這時(shí)孟伯飛正和許多客人圍著一張桌子，贊嘆不絕。見袁承志等進(jìn)來，孟伯飛忙搶上來謝道：“袁兄、夏兄送這樣厚禮，兄弟如何克當(dāng)？”袁承志道：“老前輩華誕，一點(diǎn)兒敬意，太過微薄?！北娙俗呓肋叄灰娮郎瞎獠蕣Z目，擺滿了禮品，其中袁承志送的白玉八駿馬，青青送的翡翠玉西瓜，尤其名貴。胡 桂南送的珊瑚寶樹也很搶眼。
孟伯飛對(duì)袁承志被推為七省盟主一事，本來頗為不快，但見他說話謙和，口口聲聲老前輩，送的又是這般珍貴非凡的異寶，足見對(duì)自己十分尊重，覺得這人年紀(jì)雖輕，行事果然不同，不覺生了一份好感，說話之間也客氣得多了。各路賀客拜過壽后，晚上壽翁大宴賓朋。蓋孟嘗富甲保定，素來愛好交 友，這天六十大壽，各處來的賀客竟有三千多人。孟伯飛掀須大樂，向各路英豪不?？诘恼泻舻乐x。大廳中開了七八十席。位望不高、輩份較低的賓客則在后廳入席。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廣三人都給讓在居中第一席上，孟伯飛在主位相陪。在第一席入座的還有老英雄鴛鴦膽張若谷、統(tǒng)兵駐防保定府的馮同知、永勝鏢局的總鏢頭董開山，此外也都是武林中的領(lǐng)袖人物。群豪向壽翁敬過酒后，猜拳斗酒，甚是熱鬧。飯酒正酣，一名家丁匆匆進(jìn)來，捧著一個(gè)拜盒，走到孟錚身邊，輕輕說了幾句。孟錚正陪客人飲酒，一聽家丁說話，忙站起來，走到孟伯飛身旁，說道：“爹，你老人家真好大面子，神拳無敵歸二爺夫婦，帶了徒弟給您拜壽來啦?！泵喜w一愣，道：“我跟歸老二素來沒交 情啊！”揭開拜盒，見大紅帖子上寫著：“眷弟歸辛樹率門人敬賀”幾個(gè)大字，另有小字注著“菲儀黃金十兩”，帖子旁邊放著一只十兩重的金元寶。孟伯飛心下甚喜，向席上眾賓說聲：“失陪。”帶了兩個(gè)兒子出去迎客。不多時(shí)，只見他滿面春風(fēng)，陪著歸辛樹夫婦、梅劍和、劉培生、孫仲君五人進(jìn)來。歸二娘手中抱著那個(gè)皮包骨頭、奄奄一息的孩子歸鐘。袁承志早站在一旁，作了一揖，道：“二師哥、二師嫂，您兩位好?！睔w辛樹點(diǎn)點(diǎn)頭道：“嗯，你也在這里。”歸二娘哼了一聲，卻不理睬。袁承志道：“師哥師嫂請(qǐng)上座，我與劍和他們一起坐好啦?！泵喜w聽袁承志這般稱呼，笑道：“好哇，有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哥撐腰，別說七省盟主，就是十四省盟主，也好當(dāng)呀！”言下之意，似是說袁承志少年得意，當(dāng)上七省盟主，全是仰仗師兄的大力。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言語。歸辛樹這些日子忙于為愛子覓藥，尚不知泰山大會(huì)之事，愕然道：“甚么盟主？”孟伯飛笑道：“我是隨便說笑，歸二哥不必介意?！碑?dāng)下請(qǐng)歸氏夫婦在鴛鴦膽張老英雄下首坐了。眾賀客均是豪杰之上，男女雜坐，并不分席。袁承志自與梅劍和等坐在一桌。程青竹和沙天廣卻去和啞巴、青青同席。歸辛樹與孟伯飛等互相敬酒。各人喝了三杯后，永勝鏢局總鏢頭董開山站起身來，說道：“兄弟酒量不行，各位寬坐。兄弟到后面歇一下。”歸辛樹冷然道：“我們到處找董鏢頭不到，心想定在這里，果然不錯(cuò)?！倍_山神色尷尬，說道：“兄弟跟歸二爺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歸二爺何必苦苦找我？”眾人一聽此言，都停杯不飲，望著二人。
孟伯飛笑道：“兩位有甚么過節(jié)，瞧兄弟這個(gè)小面子，讓兄弟來排解排解?！闭f到排難解紛，于他實(shí)是生平至樂。董開山道：“在下久仰歸二爺大名，一向是很敬重的，只是素不相識(shí)，不知何故一路追蹤兄弟?！?br/>
孟伯飛一聽，心中雪亮：“好啊，你們兩人都不是誠心給老夫拜壽來著。原來一個(gè)是避難，一個(gè)是追人。這姓董的既然瞧得我起，到了我屋里，總不能讓他吃虧丟人。”于是對(duì)歸辛樹道：“歸二爺有甚么事，咱們過了今天慢慢再談。大家是好朋友，總說得開?！睔w辛樹不善言辭，歸二娘一指手中孩子，說道：“這是我們二爺三房獨(dú)祧單傳的兒子，眼見病得快死啦。想求董鏢頭開恩，賜幾粒藥丸，救了這孩子一條小命。我們夫婦永感大德?！泵喜w道：“那是應(yīng)該的。”轉(zhuǎn)頭對(duì)董開山道：“董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jí)浮屠。何況是歸二爺這樣的大英雄求你。甚么藥丸，快拿出來吧！你瞧這孩子確是病重?！倍_山道：“這茯苓首烏丸倘若是兄弟自己的，只須歸二爺一句話，兄弟早就雙手奉上了。不過這是鳳陽總督馬大人進(jìn)貢的貢品，著落永勝鏢局送到京師。若有失閃，兄弟不能再在江湖上混飯吃，那也罷了，可是不免連身家性命也都難保，只好請(qǐng)歸二爺高抬貴手。”眾人聽了這話，都覺事在兩難。馮同知一聽是貢物，忙道：“貢物就是圣上的東西，哪一個(gè)大膽敢動(dòng)？”歸二娘道：“哼，就算是玉皇大帝的，這一次也只得動(dòng)上一動(dòng)了?！瘪T同知喝道：“好哇，你這女人想造反么？”歸二娘大怒，伸筷在碗中夾起一個(gè)魚圓，乘馮同知嘴還沒閉，噗的一聲，擲入了他的口中。馮同知一驚，哪知又是兩個(gè)魚圓接連而來，把他的嘴塞得滿滿的，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登時(shí)狼狽不堪。老英雄張若谷一見大怒，心想今天是孟兄弟的壽辰，這般搞法豈不是存心搗蛋，隨手拿起桌上一只元寶形的筷架，用力一拍，筷架整整齊齊的嵌入了桌面之中。
歸辛樹手肘靠桌，潛運(yùn)混元功內(nèi)力向下一抵，全身并未動(dòng)彈分毫，嵌在桌面里的筷架突然跳出，撞向張若谷臉上。張若谷急忙閃避，雖未撞中，卻已顯得手忙腳亂。他滿臉通紅，霍地站起，反手一掌，將桌面打下一塊，轉(zhuǎn)身對(duì)孟伯飛道：“孟老弟，老哥哥在你府上丟了臉了?！闭f著大踏步向外就走。職司招待的兩名孟門弟子上前說道：“張老爺子不忙，請(qǐng)到后堂用杯茶吧?！睆埲艄辱F青著臉，雙臂一張，兩名弟子踉蹌跌開。孟伯飛怫然不悅，心想好好一堂壽筵，卻給歸辛樹這惡客趕到鬧局，以致老朋友不歡而去，正要發(fā)話，馮同知十指齊施，已將兩個(gè)魚圓從口中挖了出來，另外一個(gè)卻終于咽了下去，哇哇大叫：“反了，反了，這還有王法嗎？來人哪！”兩名親隨還不知老爺為何發(fā)怒，忙奔過來。馮同知叫道：“抬我大關(guān)刀來！”原來這馮同知靠著祖蔭得官，武藝低微，卻偏偏愛出風(fēng)頭，要鐵匠打了一柄刃長背厚、鍍金垂纓、薄鐵皮的空心大關(guān)刀，自己騎在馬上，叫兩名親兵抬了跟著走，務(wù)須口中杭育、杭育，叫聲不絕，裝作十分沉默、不勝負(fù)荷的模樣，他只要隨手一提，卻是輕松隨便。旁人看了，自然佩服同知老爺神力驚人。他把“抬我大關(guān)刀來”這句話說順了口，這時(shí)脾氣發(fā)作，又喊了出來。兩名親隨一愣，這次前來拜壽，并未抬這累贅之物，一名親隨當(dāng)即解下腰間佩刀，遞了上去。孟伯飛知他底細(xì)，見他裝模作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連叫：“使不得?！瘪T同知草菅人命慣了的，也不知?dú)w辛樹是多大的來頭，眼見他是個(gè)鄉(xiāng)農(nóng)模樣，哪放在心上？接過佩刀，揮刀摟頭向歸二娘砍去。歸二娘右手抱著孩子，左手一伸，彎著食中兩指鉗住了刀背，問道：“大老爺，你要怎樣？”
馮同知用力一拉，哪知這把刀就如給人用鐵鉗鉗住了，一拉之下，竟是紋絲不動(dòng)。他雙手握住刀柄，用力往后拉奪，霎時(shí)間一張臉脹得通紅，手中雖無大關(guān)刀，但臉如重棗，倒也宛若關(guān)公，所差者也不過關(guān)公的丹鳳眼變成了馮公的斗雞眼而已。歸二娘突然放手。馮同知仰天一交 ，跌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刀背砸在額頭之上，登時(shí)腫起了圓圓一塊，有似適才他吞下肚去的魚圓鉆上了額頭。兩名親隨忙搶上扶起。馮同知不敢再多說一句，手按額頭，三腳兩步的走了。只聽他出了廳門，一路大聲喝罵親隨：“混帳王八蛋！就是怕重偷懶，不抬老爺用慣了的大關(guān)刀來。否則的話，還不是一刀便將這潑婦劈成兩半。”董開山趁亂想溜。歸辛樹道：“董鏢頭，你留下丸藥，我決不難為你?！倍_山受逼
十不過，站到廳心，叫道：“姓董的明知不是你神拳無敵的對(duì)手。性命是在這里，你要，就來拿去吧?！睔w二娘道：“誰要你性命？把丸藥拿出來！”孟伯飛的大兒子孟錚再也忍耐不住，叫道：“歸二爺，我們孟家可沒得罪了你，你們有過節(jié)，請(qǐng)到外面去鬧?！睔w辛樹道：“好，董鏢頭，咱們出去吧?！倍_山卻不肯走。歸辛樹不耐煩了，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董開山向后一退，歸辛樹手掌跟著伸前。董開山既做到鏢局子的總鏢頭，武功自然也非泛泛，眼見歸辛樹掌到，疾忙縮肩，出手相格，卻哪碰得到對(duì)方手掌？但聽得嗤的一聲，肩頭衣服已被撕下了一塊。孟錚搶上前去，擋在董開山身前，說道：“董鏢頭是來賀壽的客人，不容他在舍下受人欺侮。”歸二娘道：“那怎樣？我們當(dāng)家的不是叫他出去嗎？”孟錚道：“你們有事找董鏢頭，不會(huì)到永勝鏢局去找？干么到這里攪局？”言下越來越不客氣。歸二娘厲聲道：“就算攪了局，又怎么樣？”這些日子來她心煩意亂，為了兒子病重難愈，自己的命也不想要了，否則以孟伯飛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她決不能如此上門胡 來。孟伯飛氣得臉上變色，站了起來，道：“好哇，歸二爺瞧得起，老夫就來領(lǐng)教領(lǐng)教?！泵襄P道：“爹爹，今兒是您老人家好日子。兒子來?！碑?dāng)下命家丁在廳中搬開桌椅，露出了一片空地，叫道：“你們要攪局，索性大攪一場。歸二爺，這就請(qǐng)顯顯你的神拳無敵?！睔w二娘冷笑道：“你要跟我們當(dāng)家動(dòng)手，再練二十年，還不知成不成？”孟錚武功已盡得孟伯飛快活三十掌的真?zhèn)?，方?dāng)壯年，生平少逢敵手，雖然久聞神拳無敵的大名，但當(dāng)著數(shù)千賓朋，這口氣哪里咽得下去？喝道：“歸老二，你強(qiáng)兇霸道，到這里來撒野！孟少爺拳頭上只要輸給了你，任憑你找董鏢頭算帳，我們孟家自認(rèn)沒能耐管這件事。要是勝了你，卻又怎樣？”歸辛樹不愛多言，低聲道：“你接得了我三招，歸老二跟你磕頭。”旁人沒聽見，紛紛互相詢問。孟錚怒極而笑，大聲說道：“各位瞧這人狂不狂？他說只要我接得他三招，他就向我磕頭。哈哈，是不是啊，歸二爺？”
歸辛樹道：“不錯(cuò)，接招吧！”呼的一聲，右拳“泰山壓頂”，猛擊下來。這時(shí)青青已站到袁承志身邊，說道：“你的師哥學(xué)了你的法子?！痹兄镜溃骸霸趺?？”青青道：“你跟他徒弟比拳，不也是限了招數(shù)來讓他接么？”袁承志道：“這姓孟的不識(shí)好歹，他哪知我?guī)煾缟袢膮柡Α！?br/>
孟錚見對(duì)方拳到，硬接硬架，右臂用力一擋，左手隨即打出一拳。兩人雙臂一交 ，歸辛樹心道：“此人狂妄，果然有點(diǎn)功夫?！背怂笕騺恚笳婆镜囊宦?，打在他左肘之上，發(fā)力往外一送。哪知孟錚的功夫最講究馬步堅(jiān)實(shí)，這一送竟只將他推得身子晃了幾晃。袁承志低聲道：“糟糕，這一招沒打倒了他，姓孟的要受重傷?！钡姎w辛樹又是一掌打出，孟錚雙臂奮力抵出，猛覺一股勁風(fēng)逼
十來，登時(shí)神智胡 涂，仰天跌倒，昏了過去。眾人大聲驚呼。孟伯飛和孟鑄搶上相扶，只見孟錚慢慢醒轉(zhuǎn)，口中連噴鮮血，一口氣漸漸接不上來。歸辛樹剛才一送沒推動(dòng)他，只道他武功果高，第三掌便出了全力。孟錚拚命架得兩招，力氣已盡，這第三招就算是輕輕一指，也就倒了，這股掌力排山倒海而來，哪里禁受得?。繗w辛樹萬想不到他已經(jīng)全然無力抵御，眼見他受傷必死，倒也頗為后悔。丁甲神丁游和孟鑄兩人氣得眼中冒火，齊向歸辛樹撲擊。孟伯飛給兒子推宮過血，眼見他氣若游絲，不禁老淚泉涌，突然轉(zhuǎn)身，向歸辛樹打來。歸辛樹見正點(diǎn)子董開山乘機(jī)想溜，身子一挫，從丁游與孟鑄拳下鉆了過去，伸指在董開山脅下一點(diǎn)。董開山登時(shí)呆住，一足在前，一足在后，一副向外急奔的神氣，卻是移動(dòng)不得半步，嘴里兀自在叫：“歸老二，老子……老子跟你拚了！”這時(shí)孟伯飛已與歸二娘交 上了手，兩人功力相當(dāng)，歸二娘吃虧在抱了孩子，被他勢如瘋虎般的一輪急攻，迭遇險(xiǎn)招。梅劍和、劉培生、孫仲君三人也已和孟門弟子打得十分激烈。程青竹對(duì)袁承志道：“袁相公，咱們快勸，別弄出大事來。”袁承志道：“我?guī)煾鐜熒└液苡邢酉?，我若出頭相勸，事情只有更糟，且看一陣再說?！?br/>
這時(shí)歸辛樹上前助戰(zhàn)，不數(shù)招已點(diǎn)中了孟伯飛的穴道。只見他在大廳中東一晃，西一閃，片刻之間，已將孟家數(shù)十名弟子親屬全都點(diǎn)中了穴道。這些人有的伸拳，有的踢足，有的彎腰，有的扭頭，姿勢各不相同，然而個(gè)個(gè)動(dòng)彈不得，只是眼珠骨碌碌的轉(zhuǎn)動(dòng)。賀客中雖有不少武林高手，但見神拳無敵如此厲害，哪個(gè)還敢出頭？
歸二娘對(duì)梅劍和道：“搜那姓董的?！泵穭徒庀露_山背上包裹，在他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卻哪里有茯苓首烏丸的蹤影？歸辛樹解開他穴道，問道：“丸藥放在哪里？”董開山道：“哼，想得丸藥，跟我到這里來干甚么？虧你是老江湖了，連這金蟬脫殼之計(jì)也不懂?！睔w二娘怒道：“甚么？”董開山道：“丸藥早到了北京啦?！睔w二娘又驚又怒，喝道：“當(dāng)真？”董開山道：“我仰慕孟老爺子是好朋友，專誠前來拜壽。難道明知你們想搶丸藥，還會(huì)把這東西帶上門來連累他老人家？”圣手神偷胡 桂南走到袁承志身邊，低聲道：“袁相公，這鏢頭扯謊?！痹兄镜溃骸霸趺?？”胡 桂南道：“他的丸藥藏在這里?！闭f著向“壽”字大錦軸下的一盤壽桃一指。袁承志很是奇怪，低聲問道：“你怎知道？”胡 桂南笑道：“這些江湖上偷偷摸摸的勾當(dāng)，別想逃過我的眼睛?！鼻嗲嘣谝慌月犞Φ溃骸芭匀讼朐谏裢道献孀诿媲案愎?，當(dāng)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了。”胡 桂南笑道：“姓胡 的別的能為是沒有，說到偷偷摸摸甚么的勾當(dāng)，卻輸不了給人。這姓董的好刁滑，他料到歸二爺定會(huì)追來，因此把丸藥放在壽桃之中，等對(duì)頭走了，再悄悄去取出來。”袁承志點(diǎn)點(diǎn)頭，從人叢中出來，走到孟伯飛身邊，伸掌在他“璇璣”、“神庭”兩穴上按捏推拿幾下，內(nèi)力到處，孟伯飛身子登時(shí)活動(dòng)。歸二娘厲聲道：“怎么？你又要來多管閑事？”把孩子往孫仲君手里一送，伸手往袁承志肩頭抓來。袁承志往左一偏，避開了她一抓，叫道：“師嫂，且聽我說話?！泵喜w筋骨活動(dòng)之后，左掌“瓜棚拂扇”，右掌“古道揚(yáng)鞭”，連續(xù)兩掌，向歸二娘拍來。他這快活三十掌馳譽(yù)武林，自有獨(dú)得之秘，遇到歸辛樹時(shí)棋差一著，縛手縛腳，但與歸二娘卻不相上下。兩人拳來掌往，迅即交 了十多招。歸辛樹道：“你讓開?！睔w二娘往左閃開。孟伯飛右掌飛上。歸辛樹側(cè)拳而出，不數(shù)招又已點(diǎn)中了他的穴道。袁承志若再過去解他穴道，勢必跟師哥動(dòng)手，當(dāng)下只有皺眉不動(dòng)。歸二娘脾氣本來暴躁，這時(shí)愛子心切，行事更增了幾分乖張，叫道：“姓董的，你不拿藥出來，我把你兩條臂膀折了?！弊笫帜米《_山手腕，將他手臂扭轉(zhuǎn)，右拳起在空中，只要往下一落，一拳打在肘關(guān)節(jié)上，手臂立時(shí)折斷。董開山咬緊牙關(guān)，低聲道：“藥不在我這里，折磨我也沒用?！辟R客中有些人瞧不過眼，挺身出來叫陣。
袁承志眼見局面大亂，叫道：“大家住手！”叫了幾聲，無人理睬，心想：再過得片刻，若是殺傷了人命，那就難以挽救，非快刀斬亂麻不可，突然縱起，落在孫仲君身旁，左手一招“雙龍搶珠”，食中二指往她眼中挖去。孫仲君大驚，疾忙伸右臂擋架。豈知他這一招只是聲東擊西，乘她忙亂中回護(hù)眼珠，右掌在她肩頭輕輕一推，孫仲君退開三步，孩子已被他搶了過去。孫仲君大驚，高叫：“師父，師娘！快，快，他……”歸辛樹夫婦回過頭來，袁承志已抱著孩子，跳上一張桌子，叫道：“青弟，劍！”青青擲過劍去，袁承志伸左手接住了，叫道：“大家別動(dòng)手，聽我說話?！?br/>
歸二娘紅了眼睛，嘶聲叫道：“小雜種，你敢傷我孩子，我……我跟你拚了！”說著要撲上去拚命。歸辛樹一把拉住，低聲道：“孩子在他手里，別忙。”袁承志道：“二師哥，請(qǐng)你把孟老爺子的穴道解開了?！睔w辛樹哼了一聲，依言將孟伯飛穴道拍開。袁承志叫道：“各位前輩，眾家朋友。我?guī)煾绾⒆佑胁?，要借tan官馬士英的丸藥救命，可是這位董鏢頭甘心給贓官賣命，我?guī)煾绮鸥^不去。孟老爺子是好朋友，今日是他老人家千秋大喜之日，我們決不會(huì)有意前來打擾?！北娙艘宦?，都覺奇怪，明明見他們師兄弟互斗，怎么他卻幫師兄說起話來了。歸氏夫婦更加驚異。歸二娘又叫：“快還我孩子！”袁承志高聲道：“孟老爺子，請(qǐng)你把這盤壽桃掰開來瞧瞧，中間可有點(diǎn)兒古怪?！倍_山一聽，登時(shí)變色。孟伯飛不知他葫蘆里賣甚么藥，依言掰開一個(gè)壽桃，只見棗泥餡子之內(nèi)露出一顆白色蠟丸，不禁一呆，一時(shí)不明白這是甚么東西。袁承志高聲說道：“這董鏢頭要是真有能耐給贓官賣命，那也罷了，可是他心腸狠毒，前來挑撥離間，要咱們壞了武林同道的義氣。孟老爺子，這幾盤壽桃是董鏢頭送的，是不是？”孟伯飛點(diǎn)點(diǎn)頭。袁承志又道：“他把丸藥藏在壽桃之內(nèi)，明知壽桃一時(shí)不會(huì)吃，等壽筵過了，我?guī)煾绺侠蠣斪觽撕蜌?，他再偷偷取出，送到京里，豈不是奇功一件？”他一面說，一面走近桌邊。青青也過來相助。兩人把壽桃都掰了開來，將餡里所藏的四十顆丸藥盡數(shù)取出。袁承志捏破一顆蠟丸，一陣芳香撲鼻，露出龍眼大一枚朱紅丸藥來。他叫青青取來一杯清水，將丸藥調(diào)了，喂入孩子口中。那孩子早已氣若游絲，也不哭鬧，一口口的都咽入了肚里。歸二娘雙目含淚，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心想今天若不是小師弟識(shí)破機(jī)關(guān)，不但救不了兒子的命，還得罪了不少英雄豪杰，累了丈夫一世英名。袁承志等孩子服過藥后，雙手抱著交 過。歸二娘接了過去，低聲道：“師弟，我們夫婦真是感激不盡?！睔w辛樹只道：“師弟，你很好，很好?！鼻嗲喟淹杷幎歼f給了歸二娘，笑道：“孩子再生幾場重病，也夠吃的了?！睔w二娘心中正自歡喜不盡，也不理會(huì)她話中含刺，謝著接過。
歸辛樹忙著給點(diǎn)中穴道的人解穴，解一個(gè)，說一句：“對(duì)不??！”孟伯飛默然，心想：“你兒子是救活了，我兒子卻給你打死了。定當(dāng)邀約能人，報(bào)此大仇?！?br/>
袁承志見孟門弟子抬了垂死的孟錚正要走入內(nèi)堂，叫道：“請(qǐng)等一下?！泵翔T怒道：“我哥哥已死定啦，還要怎樣？”袁承志道：“我?guī)煾缢貋硌瞿矫侠蠣斪拥耐?，親近還來不及，哪會(huì)真的傷害孟大哥性命？這一掌雖然使力大了一點(diǎn)，但孟大哥性命無礙，盡可不必?fù)?dān)心?！北娙艘宦牐枷耄骸把垡娝軅@般沉重，你這話騙誰？”
袁承志道：“我?guī)煾绮⑽创嫘膫?，只要給孟大哥服一劑藥，調(diào)養(yǎng)一段時(shí)候，就沒事了?！闭f著從懷中取出金盒，揭開盒蓋，拿了一只朱睛冰蟾出來，用手捏碎，在碗中沖酒調(diào)合，給孟錚喝了下去。不一刻，孟錚果然臉上見紅，呻吟呼痛。孟伯飛喜出望外，忍不住淚水從臉頰上直流下來，顫聲道：“袁相公，袁盟主，你真是我兒子的救命恩人。”袁承志連聲遜謝。當(dāng)下孟鑄指揮家人，將兄長抬到內(nèi)房休息。廳上重整杯盤，開懷暢飲。歸二娘向孟伯飛道：“孟老爺子，我們實(shí)在鹵莽，千萬請(qǐng)你原諒?！币焕煞颍c三個(gè)徒弟一齊拜了下去。孟伯飛呵呵笑道：“兒子要死，誰都心慌，老夫也是一般，這也怪不得賢孟梁?！睔w氏夫婦又去向適才動(dòng)過手的人分別道歉。群雄暢飲了一會(huì)。孟伯飛終是不放心，進(jìn)去看兒子傷勢如何，只見他沉沉睡熟，呼吸勻凈，料已無事。
孟伯飛心無掛礙，出來與敬酒的賀客們酒到杯干，直飲到八九分。他更叫拿大碗來，滿滿斟了兩碗，端到袁承志面前，朗聲說道：“袁盟主，泰山大會(huì)上眾英雄推你為尊，老實(shí)不客氣說，在下本來是心里不服的。但今日你的所作所為，在下不但感激，且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來，敬你一碗?！倍似鸫笸?，骨都都一口氣將酒喝了。袁承志酒量本不甚高，但見他一番美意，也只得把碗中酒干了。群雄轟然叫好。孟伯飛大拇指一翹，說道：“袁盟主此后但有甚么差遣，在下力量雖小，要錢，十萬八萬銀子還對(duì)付得了。要人，在下父子師徒，自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要再邀三四百位英雄好漢，在下也還有這點(diǎn)小面子。”
袁承志見他說得豪爽，又想一場大風(fēng)波終于順利化解，師兄弟間原來的嫌隙也煙消云散，心里很是暢快。這一晚眾人盡醉而散，那董鏢頭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崇禎皇帝既得不到靈藥，難以延年益壽，他董總鏢頭自己如何延年益壽，這大事自須盡早安排。袁承志等人在孟家莊盤桓數(shù)日，幾次要行，孟伯飛總是苦留不放。孟錚受的是外傷，這幾日中好得甚快。歸辛樹的兒子歸鐘服了茯苓首烏丸后，果然也是一日好于一日。歸辛樹夫婦心中的歡喜，那也不用說了。
到第七日上，蓋孟嘗雖然好客，也知不能再留，只得大張?bào)巯鏆w辛樹與袁承志等送行。席間程青竹說道：“孟老哥，永勝鏢局那姓董的不是好東西，他失卻貢品交代不了，又找不上歸二爺，只怕要推在老哥身上，須得提防一二?！泵喜w道：“這小子要是真來惹我，可不再給他客氣?！睔w二娘道：“孟老哥，這全是我們?nèi)堑氖?，要是有甚么麻煩，可千萬得給我們送信?！泵喜w道：“好！這小子我不怕他?！鄙程鞆V道：“就是防他勾結(jié)官府。”孟伯飛哈哈笑道：“要是混不了，我就學(xué)你老弟，占山為主?！比盒墼谛β曋懈髯陨像R而別。歸辛樹夫婦抱了孩子，帶著三個(gè)徒弟欣然南歸。袁承志、青青、程青竹、沙天廣、啞巴、鐵羅漢、胡 桂南、洪勝海等八人押著鐵箱，連騎北上。這日來到高碑店，天色將暮，因行李笨重，也就不貪趕路程，當(dāng)下在鎮(zhèn)西的“燕趙居”客棧歇宿。眾人行了一天路，都已倦了，正要安睡，忽然門外車聲隆隆，人語喧嘩，吵得雞飛狗走。除了啞巴充耳不聞之外，各人都覺得十分奇怪。只聽得聲音嘈雜，客店中涌進(jìn)一批人來，聽他們嘰哩咕嚕，說的話半句也不懂。眾人出房一看，只見廳上或坐或站，竟是數(shù)十名外國兵，手中拿著奇形怪狀的兵器，亂哄哄在說話。袁承志等從沒見過這等綠眼珠、高鼻子的外國人，都感驚奇，注目打量。忽聽得一個(gè)中國人向掌柜大聲呼喝，要他立即騰出十幾間上房來。掌柜道：“大人，實(shí)在對(duì)不住啦，小店幾間上房都已住了客人。”那人不問情由，順手就是一記耳光。那掌柜左手按住面頰，又氣又急，說道：“你……你……”那人喝道：“不讓出上房來，放火把你的店子燒了。”掌柜無法，只得來向洪勝海哀求，打躬作揖，請(qǐng)他們挪兩間房出來。沙天廣道：“好哇，也有個(gè)先來后到。這人是甚么東西？”掌柜忙道：“達(dá)官爺，別跟這吃洋飯的一般見識(shí)?！鄙程鞆V奇道：“他吃甚么洋飯？吃了洋飯就威風(fēng)些么？”掌柜的悄聲道：“這些外國兵，是運(yùn)送紅夷大炮到京里去的。這人會(huì)說洋話，是外國大人的通譯?！痹兄镜冗@才明白，原來這人狐假虎威，仗著外國兵的勢作威作福。
沙天廣鐵扇一展，道：“我去教訓(xùn)教訓(xùn)這小子?！痹兄疽话牙?，說道：“慢來！”把眾人邀入房里，說道：“先父當(dāng)年鎮(zhèn)守關(guān)遼，寧遠(yuǎn)兩仗大捷，得力于西洋國的紅夷大炮甚多。滿清虜首努爾哈赤就是給紅夷大炮轟死的?，F(xiàn)下滿清兵勢猖獗，這些外國兵既是運(yùn)炮去助戰(zhàn)的，咱們就讓一讓吧?！鄙程鞆V道：“難道就由得這小子發(fā)威？”袁承志道：“這種賤男子，何必跟他一般見識(shí)?！北娙寺犓绱苏f，就騰了兩間上房出來。
那通譯姓錢名通四，見有了兩間上房，雖然仍是呶呶責(zé)罵，也不再叫掌柜多讓房間了。他出去了一會(huì)，領(lǐng)了兩名外國軍官進(jìn)店。這兩個(gè)外國軍官一個(gè)四十余歲，另一個(gè)三十來歲。兩人嘰哩咕嚕說了一會(huì)話，那年長軍官出去陪著一個(gè)西洋女子進(jìn)來。這女子年紀(jì)甚輕，青青等也估不定她有多大年紀(jì)，料想是二十歲左右，一頭黑發(fā)，襯著雪白的肌膚，眼珠卻是碧綠，全身珠光寶氣，在燈下燦然閃耀。
袁承志從來沒見過外國女人，不免多看了幾眼。青青卻不高興了，低聲問：“你說這女子好看么？”袁承志道：“外國女人原來這么愛打扮！”青青哼了一聲，就不言語了。次日清晨起來，大伙在大廳上吃面點(diǎn)。兩個(gè)外國軍官和那女人坐在一桌。通譯錢通四不住過去諂媚，卑躬屈膝，滿臉賠笑，等回過頭來，卻向店伙大聲呼喝，要這要那，稍不如意，就是一記巴掌。程青竹實(shí)在看不過眼了，對(duì)沙天廣道：“沙兄，瞧我變個(gè)小小戲法！”當(dāng)下也不回身，順手向后一揚(yáng)，手中的一雙竹筷飛了出去，噗的一聲，正插入了錢通四口里，把他上下門牙撞得險(xiǎn)些兒掉將下來。要知程青竹所用暗器就是一枝枝細(xì)竹，這門青竹鏢絕技，二十步內(nèi)打人穴道，百發(fā)百中，勁力不輸鋼鏢。也是他聽了袁承志的話這才手下留情，否則這雙筷子稍高數(shù)寸，錢通四的一雙眼珠就別想保住了。錢通四痛得哇哇大叫，可還不知竹筷是哪里飛來的。兩個(gè)外國軍官叫他過去查問。錢通四說了，那女子笑得花枝招展，耳環(huán)搖晃。
年長的軍官向袁承志這一桌人望了幾眼，心想多半是這批人作怪，拿起桌上兩只酒杯，忽往空中擲去，雙手已各握了一支短槍，一槍一響，把兩只酒杯打得粉碎。袁承志等聽得巨響，都嚇了一跳，心想這火器果然厲害，而他放槍的準(zhǔn)頭也自不凡。年長軍官面有得色，從火藥筒中取出火藥鉛丸，裝入短槍，對(duì)年輕軍官道：“彼得，你也試試么？”彼得道：“我的槍法怎及得上咱們葡萄牙國第一神槍手？”那西洋女人微笑道：“雷蒙是第一神槍手么？”彼得道：“若不是世界第一，至少也是歐洲第一?！崩酌尚Φ溃骸皻W洲第一，難道不是世界第一么？”彼得道：“東方人很古怪，他們有許多本領(lǐng)，比歐洲人厲害得多，所以我不敢說。若克琳，你說是么？”若克琳笑道：“我想你說得對(duì)?！痹兄镜嚷犎藝\哩咕嚕的說話，自是半句不懂。雷蒙見若克琳對(duì)彼得神態(tài)親熱，頗有妒意，說道：“東方人古怪么？”又是兩槍連發(fā)，這一次卻是瞄準(zhǔn)了青青的頭巾?；鸸庖婚W，青青的頭巾打落在桌，露出了一頭女子的長發(fā)。袁承志等齊吃一驚。雷蒙與另桌上的許多外國兵都大笑起來。青青大怒站起，嗖的一聲，長劍出鞘。袁承志心想：“如一動(dòng)手，對(duì)方火器厲害，雙方必有死傷。這些外國兵是去教官兵放炮打滿清韃子的，殺了他們于國家有損，還是忍一下吧。”對(duì)青青道：“青弟，算了吧?！鼻嗲嘞蛉齻€(gè)外國人怒目橫視，又坐了下來。若克琳笑道：“原來是個(gè)姑娘，怪不得這樣美貌。”雷蒙笑道：“好呀，你早在留心人家小伙子美不美啦?！北说玫溃骸八€會(huì)使劍呢，好像想來跟我們打一架?！崩酌傻溃骸八齺頃r(shí)誰去抵?jǐn)?？彼得，咱倆的劍法誰好些？”彼得道：“我希望永遠(yuǎn)沒人知道。”雷蒙臉有怒色，問道：“為甚么？”若克琳道：“喂，你們別為這個(gè)吵嘴?！泵蜃煨Φ溃骸皷|方人很神秘，只怕你們誰也打不贏這個(gè)漂亮大姑娘呢?！?br/>
雷蒙叫道：“通四錢，你過來！”錢通四連忙過去，道：“上校有甚么吩咐？”雷蒙道：“你去問那個(gè)大姑娘，是不是要跟我比劍？快去問?！卞X通四道：“是，是！”雷蒙從袋里抓出十多塊金洋，拋在桌上，笑道：“她要比，就過來。只要贏了我，這些金洋都是她的。她輸了，我可要親一個(gè)嘴！你快去說，快去說?！卞X通四大模大樣的走了過去，照實(shí)對(duì)青青說了，說到最后一句“親一個(gè)嘴”時(shí)，青青反手一掌，啪的一聲，正中他右頰。這一掌勁力好大，錢通四“哇”的一聲，吐出了滿口鮮血，四枚大牙，半邊臉頰登時(shí)腫了起來，從此嘴里四通八達(dá)，當(dāng)真不枉了通四之名。
雷蒙哈哈大笑，說道：“這女孩子果然有點(diǎn)力氣！”拔出劍來，在空中呼呼呼的虛劈了幾下，走到大廳中間，叫道：“來，來，來！”青青不知他說些甚么，但瞧他神氣，顯然便是要和自己比劍，當(dāng)即拔劍出座。袁承志道：“青弟，你過來?！鼻嗲嘁詾樗獢r阻，身子一扭，道：“我不來！”袁承志道：“我教你怎樣勝他?！鼻嗲噙m才眼見那外國人火器厲害無比，只怕劍法也是如此威力驚人，又或是劍上會(huì)放出些甚么霹靂聲響的物事來，本有些害怕，一聽大喜，忙走過來。袁承志道：“瞧他剛才砍劈這幾下，出手敏捷，勁道也足。他這劍柔中帶韌，要防他直刺，不怕他砍削?！鼻嗲嗟溃骸澳敲次铱稍O(shè)法震去他劍！”袁承志喜道：“不錯(cuò)，正是這樣，可是別傷了他?！?br/>
雷蒙見兩人談?wù)摬恍荩闹薪乖?，叫道：“快來，快來！”青青反身躍出，回手突然一劍，向他肩頭削去。雷蒙萬想不到她出手如此快捷，總算他是葡萄牙的劍術(shù)高手，又受過法國與意大利名師的指點(diǎn)，危急中滾倒在地，舉劍一擋，錚的一聲，火花四濺，站起身來，已嚇出了一身冷汗。若克琳在一旁拍手叫好。兩人展開劍術(shù)，攻守刺拒，斗了起來。
袁承志細(xì)看雷蒙的劍法，見他回?fù)踹M(jìn)刺，甚是快速。斗到酣處，青青劍法忽變，全是虛招，劍尖即將點(diǎn)到，立即收回，這是石梁派的“雷震劍法”，六六三十六招，竟無一招實(shí)招，那是雷震之前的閃電，把敵人弄得頭暈眼花之后，跟著而上的便是雷轟霹靂的猛攻。
雷蒙劍法雖然高明，但這樣的劍術(shù)卻從來沒有見過，只見對(duì)方劍尖亂閃，似乎劍劍要刺向自己要害，待得舉劍抵擋，對(duì)方卻又不攻過來。西方劍術(shù)之中原也有佯攻偽擊的花招，但最多一二招而已，決無數(shù)十招都是佯攻的，心想這種花巧只圖好看，有何用處？正要笑罵，青青突然揮劍猛劈。雷蒙舉劍擋架，虎口大震，竟自把握不住，長劍脫手飛出。青青乘勢直上，劍尖指住他的胸膛。雷蒙只得舉起雙手，作投降服輸之狀。青青嘻嘻一笑，收劍回座。雷蒙滿臉羞慚，想不到自己在歐陸縱橫無敵，竟會(huì)到中國來敗在一個(gè)少女手里。若克琳笑吟吟的拿起桌上那疊金幣，走過來交 給青青。青青搖手不要。若克琳一面笑，一面咭咭咯咯的大說葡語，定要給她。程青竹伸手接過，將十多塊金洋疊成一疊，雙掌用力在兩端抵住，運(yùn)起內(nèi)力，過了一陣，將金幣還給若克琳。若克琳接了過來，想再交 給青青，一拿上手，不覺大吃一驚，原來十多枚金幣已互相粘住，結(jié)成一條圓柱，竟然拉不開來，不禁睜大了圓圓的眼睛，喃喃說道：“東方人真是神秘，真是神秘！”回去把金柱給兩個(gè)軍官看。雷蒙道：“這些人有魔術(shù)！”彼得道：“別惹他們啦！走吧！”兩人傳下號(hào)令，不一會(huì)只聽得門外車聲隆隆，拖動(dòng)大炮而去。雷蒙和彼得也站起身來，走出店去。若克琳走過青青身邊時(shí)，向她嫣然一笑，帶著一陣濃郁的香風(fēng)，環(huán)珮叮噹，出店去了。
鐵羅漢道：“紅夷大炮到底是怎么樣子？我從來沒見過?！焙?桂南道：“咱們?nèi)デ魄?。”沙天廣笑道：“胡 兄，要是你能妙手空空，偷一尊大炮來，那我就佩服你了?！焙?桂南笑道：“大炮這笨家伙倒真沒偷過。咱們要不要打個(gè)賭？”沙天廣笑道：“大炮是拿去打滿清韃子的，可偷不得，否則我真要跟你賭上一賭?！北娙嗽谛φZ聲中出店。不一刻，已追過押運(yùn)大炮的軍隊(duì)。見大炮共有十尊，果是龐然大物，單觀其形，已是威風(fēng)凜凜，每尊炮用八匹馬拖拉，后面又有夫役推送，炮車過去，路上壓出了兩條深溝。
群雄馳出二十余里，忽聽前面鸞鈴響處，十多騎迎面奔來。待到臨近，見馬上乘者負(fù)弓持箭，馬上掛滿獐兔之類的野味，卻是出來打獵的。這些人衣飾華貴，都是緞袍皮靴，氣派甚大，環(huán)擁著一個(gè)韶齡少女。
那少女見了袁承志等人，拍馬迎上，叫道：“師父，師父！”程青竹笑道：“好哇，你也來啦！”原來那少女便是他的女徒阿九。眾人在劫鐵箱時(shí)曾和她會(huì)過。她上次穿一件青布衣衫，似個(gè)鄉(xiāng)下姑娘，這時(shí)卻打扮得明艷無倫，左耳上戴著一粒拇指大的珍珠，衣襟上一顆大紅寶石，閃閃生光。阿九見了袁承志，嫣然一笑，道：“你跟我?guī)煾冈谝黄?？”袁承志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阿九向沙天廣道：“沙寨主，咱們不打不成相識(shí)！”程青竹叫她見過了胡 桂南、鐵羅漢等人，問道：“你到哪里去？”阿九道：“出來打獵，瞧我走得遠(yuǎn)不遠(yuǎn)？”程青竹道：“我們正要上京，你跟我們一起去吧！”阿九很是歡喜，說道：“好！”傍在師父身邊，并馬而行。袁承志和青青見她雖然幼小，但自有一股頤指氣使的勢派，舉止之間，氣度高華，心中不禁納悶，當(dāng)日山東道上初遇，本以為她是程青竹的孫女，后來才知是徒弟。這時(shí)看來，竟是一位豪門巨室的嬌女，出來打獵，竟帶了這許多從人，也不知如何會(huì)拜程青竹為師，又混在青竹幫中，倒真奇了。
當(dāng)晚在飲馬集投店。袁承志和青青見阿九的從人說話都帶官腔，除了對(duì)阿九十分恭謹(jǐn)之外，對(duì)旁人誰也不理，神態(tài)倨傲，單獨(dú)看來，一個(gè)個(gè)竟是官宦，哪里像是從仆，心下更奇。青青問阿九道：“九妹妹，那日咱們大殺官兵，打得好痛快，后來忽然不見了你。我老是牽記，你到哪里去了?。俊卑⒕拍樢患t，唔了一聲，道：“青姊，你要是打扮起來，那才美呢！”竟是顧左右而言他。青青待要追問，程青竹忽在對(duì)面連使眼色。青青微微一笑，道：“在道上走，滿頭滿臉的灰土，打扮給誰看?。俊备魅碎e談了一會(huì)，分別安寢。袁承志正要上床 ，程青竹走進(jìn)房來，說道：“袁相公，有一件事想跟你說?！痹兄镜溃骸昂?，請(qǐng)坐！”程青竹低聲道：“還是到外面空曠之地說的好?！痹兄局菣C(jī)密之事，于是重行穿上長衣，出了客店，來到鎮(zhèn)外一個(gè)小山崗上。程青竹見四下無人，說道：“袁相公，我這女徒弟阿九來歷很是奇特。她于我曾有大恩，拜師之時(shí)，我曾答應(yīng)過，決不泄露她的身份?！痹兄镜溃骸拔乙睬扑⒉粚こ?。你既答應(yīng)過她，就不用對(duì)我說了?！背糖嘀竦溃骸八窒滤鶐У亩际枪俑腥耍虼嗽蹅兊膱D謀，決不可在他們面前漏了口風(fēng)?！痹兄军c(diǎn)頭道：“原來果然是官府中人?！背糖嘀竦溃骸傲舷脒@女徒是決不致賣我的，但她年紀(jì)小，世事終究難料。”袁承志道：“咱們在她跟前特別留神就是了。”兩人三言兩語就說完了，下崗回店。來到客店門口，只見一個(gè)漢子從東邊大街上過來，手里提著一盞燈籠，閃身進(jìn)店。微光之下，袁承志見那漢子有些眼熟，可是一時(shí)想不起在哪里見過。睡在床 上，一路往回推溯，細(xì)想在孟家莊壽筵、在泰山大會(huì)、在南京、在衢州石梁、在闖王軍中，都沒見過這人，然而以前一定會(huì)過，此人到底是誰？正自思索，忽然門上有輕輕剝啄之聲 ，便披衣下床 ，問道：“誰呀？”門外青青笑道：“要不要吃東西？”袁承志點(diǎn)燈開門，見她托著一只盤子，裝著兩只碗，每碗各有三個(gè)雞蛋，想是剛才下廚做的。袁承志笑道：“多謝了，這么晚了，怎么還不睡？”青青低聲道：“我想著那阿九很古怪，睡不著。知道你也在想她，也一定睡不著?！闭f著淺淺一笑。袁承志笑道：“我想她干么？”青青笑道：“想她很美啊，你說她美不美？”袁承志知她很小性兒，如說阿九美，定要不高興，說阿九不美吧，又是明明撒謊，她也不信，拿匙羹抄了個(gè)雞蛋，咬了一口，突然把匙羹一擲，叫道：“對(duì)了，原來是他?！鼻嗲鄧樍艘惶?，問道：“甚么是他？”袁承志道：“回頭再說，快跟我出去。”青青見他不吃雞蛋，便有些著惱，道：“到哪里去？”袁承志從洪勝海身旁拿了一柄劍，交 給她道：“拿著。”青青接住，才知是要去會(huì)敵。
原來袁承志一吃到雞蛋，忽然想起當(dāng)年在安大娘家里，錦衣衛(wèi)胡 老三來搶小慧，他拚命抵抗，幸得安大娘及時(shí)趕回，用雞蛋擊打胡 老三，才將他趕跑。剛才見到的就是那個(gè)胡 老三了，不知他鬼鬼祟祟的來干甚么，可須得探個(gè)明白。兩人矮著身子，到每間店房下側(cè)耳傾聽，來到一間大房后面，果然聽到有人在談?wù)摗?br/>
只聽一人道：“這里怎么走得開？要是出了點(diǎn)兒亂子，哥兒們還有命么？”另一人道：“安大人這件事也很要緊啊。眼前擺著一件奇功，白白放過了，豈不可惜？”眾人沉吟了一會(huì)。一個(gè)聲音粗沉的人道：“這樣吧，咱們一半人留在這里，分一半人去聽安大人調(diào)派。要是立了功勞，卻是大家有份?！钡谝粋€(gè)人手掌在大腿上一拍，大聲道：“好，咱們有福共享，有禍同當(dāng)。要是出了事，也是大伙兒一齊頂?！庇忠蝗说溃骸按蠹襾砟轸b，誰去誰留，自己拈的沒話說?！北娙她R聲附和。
袁承志心想：“他們在這里有甚么大事走不開？又有甚么安大人和奇功，這倒怪了?！?br/>
過了一陣，聽到刀劍輕輕碰撞之聲 ，想是拈鬮已畢，便要出來。袁承志在青青耳邊低語：“你叫沙天廣他們防備，我跟著去瞧瞧?！鼻嗲帱c(diǎn)點(diǎn)頭，低聲道：“小心了?！狈块T呀的一聲打開，房中燭光從門口照射出來。袁承志和青青躲在暗處，見第一個(gè)出來的正是胡 老三，后面跟著八名手持兵刃之人，燭光下看得明白，卻都是阿九的從人。九人一一越墻而出。青青低聲道：“啊，是他們！我早知這女娃子不是好人?！痹兄疽哺衅婀?，心想且慢定論，跟著去看個(gè)明白再說，當(dāng)下越墻出店，悄悄跟在九人之后。那九人全不知有人跟蹤，出市鎮(zhèn)行得里許，便走向一座大屋。胡 老三一叫門，大門隨即打開，把九人放了進(jìn)去。袁承志繞到后門，越墻入內(nèi)，走向窗中透出燈光的一間廂房，躍上屋頂，輕輕揭開瓦片，望將下去，只見房中坐著一個(gè)年近五十的漢子，身材高大。胡 老三與阿九的八名從人魚貫入房，向那人行禮參見。只聽胡 老三道：“小的在鎮(zhèn)上撞見王副指揮，知道他們湊巧在這里，因此上邀了這幾位來做幫手?！蹦侨说溃骸昂脴O了，好極了！王副指揮怎么說？”一人道：“王副指揮說，既然安大人有事，當(dāng)?shù)眯冢 蹦前泊笕说溃骸斑@次要是得手，大伙兒這件功勞可不小啊，哈哈！”一人道：“全憑大人栽培?！卑泊笕说溃骸霸蹅兏鐑嚎蓜e分誰是內(nèi)廷侍衛(wèi)，誰是錦衣衛(wèi)的，大伙兒都是為皇上出力！”眾人道：“安大人說得是，全憑您老吩咐。”安大人道：“好?。∽甙??！痹兄靖求@奇，心想：“胡 老三和安大人一伙是錦衣衛(wèi)，阿九那些隨從竟是內(nèi)廷侍衛(wèi)。阿九這小姑娘到底干甚么的，怎地帶了一批內(nèi)廷侍衛(wèi)到處亂走？”
過不多時(shí)，安大人率領(lǐng)眾人走出。袁承志伏在屋頂點(diǎn)數(shù)，見共有一十六人，知道安大人自己帶著六人，等眾人走遠(yuǎn)，又悄悄跟在后面。這批人越走越荒僻，走了七八里路，有人輕輕低語了幾聲，大伙兒忽然散開，圍住了一所孤零零的房子，各人矮了身子，悄沒聲的逼
十近。袁承志學(xué)他們的樣，也這般俯身走將過去。有人黑暗中見到他人影，只道是同伙，也不在意。安大人見包圍之勢已成，揮手命眾人伏低，伸手敲門。過了一會(huì)，屋中一個(gè)女人聲音問道：“誰??？”安大人一呆，問道：“你是誰？”女人聲音驚道：“啊，是……是……是你，深更半夜來干么？”安大人叫道：“真叫做不是冤家不聚頭了。原來你在這里，快開門吧！”聲音中顯得又驚又喜。那女人道：“我說過不再見你，又來干甚么了？”安大人笑道：“你不要見我，我卻想念我的娘子呢！”那女人怒道：“誰是你的娘子？咱們早已一刀兩斷！你要是放不過我，放火把這屋燒了吧，我寧死也不愿見你這喪心病狂、沒良心的人?！痹兄驹铰犜接X聲音好熟，終于驚覺：“是安大娘！原來這安大人是她丈人、是小慧的父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