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要評選一個金庸小說最尷尬男主角,袁承志當(dāng)之無愧。這種尷尬并不是因?yàn)榻巧?,而是因?yàn)樽髡摺T诤笥浝?,金庸曾坦言:“《碧血劍》的真正主角其?shí)是袁崇煥,其次是金蛇郎君,兩個在書中沒有正式出場的人物?!薄B作者都不肯承認(rèn)的男主角,其尷尬可想而知。
究其原因,大概是袁承志這個人物實(shí)在太平庸,平庸到了沒法挑起一部傳奇故事大梁的程度。和現(xiàn)實(shí)題材不一樣,武俠是拿來造夢的,夢中人卻偏偏是個凡夫俗子,讓人情何以堪?金庸對自己筆下這個人物的忽視,或許正為此節(jié)。
另兩人則不同。袁崇煥,不論后世史家如何褒貶,歷史上此人已是傳奇;金蛇郎君,乖張的個性,特異的愛情,坎坷的身世……無一不令人印象深刻。處在這兩個異常鮮明的人物形象之間,規(guī)矩人袁承志便黯然失色了。金庸給了他絕世武功,但沒有給他明確的政治主張,堅(jiān)定的人生態(tài)度。他想替父報仇,卻先后放過了皇太極、崇禎帝;他想抗擊清兵,卻在遭受打擊后遠(yuǎn)走他鄉(xiāng)。甚至連他的名字:承志二字,都彰顯著一個并非獨(dú)立的人格形象。所以,盡管他當(dāng)過武林盟主,又身為袁氏后人,最終仍不過是世間庸常男子,無力改變什么,也無意改變什么,和隨波逐流的我們毫無兩樣。
回過頭來看,未必不是袁承志的幸運(yùn)。他所做出的抉擇,譬如舍阿九而取青青,棄中原而行海外,均在意料之中,換句話說,一個“正常人”在正常狀態(tài)下做出的正常決擇。他并沒有袁崇煥那種“癡心人、潑膽漢”的勇毅強(qiáng)項(xiàng),也沒有金蛇郎君那種萬千珍寶不及一日聚首的深情傲骨,也因此,沒有象他們那樣經(jīng)受命運(yùn)最殘酷的考驗(yàn)。那些是英雄的代價,袁承志只做凡人,不做英雄,便無需付出。
這一點(diǎn)在感情上反映的尤為明顯,夏青青這個女主角也是平庸的。論容貌,她比不上阿九的絕世姿容;論個性,又沒有宛兒的大氣體貼;論癡情,則相較其母遜色多矣,連起初不知她是女子而一往情深的何鐵手,那段情感也比她對袁承志來得動人。倒不是說袁夏之情淡薄,而是太過平庸,就像身邊隨處可見的小情侶,一點(diǎn)誤會,一點(diǎn)甜蜜,一些小性子……寫在書中,反而不出色了。不同的是阿九,書中有關(guān)她的篇幅很少,然“青衿心上意,彩筆畫中人”一章,實(shí)在浪漫得可以,也是碧血劍中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段落之一。但看袁承志的態(tài)度,二人同衾之際以劍相隔,固然君子,卻也是俗人,不免掃興,大煞風(fēng)景。
明末清初,正當(dāng)家國巨變之際。碧血劍選了一個好背景,最終卻沒能寫出好故事——在金庸十四部里,這或許是我最不喜歡的一本,與袁承志這種平庸個性不無關(guān)系。然而也有讓人動容的章節(jié),關(guān)于李巖。初相遇的磊落風(fēng)采,再見時的肝膽相照,一直到最后的從容自盡。今日的一縷英魂,昨日的萬里長城,長巷中瞽者悲歌,至今記憶猶新。
——李巖叫道:“大家坐下,我自有主張,萬歲爺待我不薄,‘造反’二字,萬萬不可提起。來,喝酒!”眾將素知他足智多謀,見他如此鎮(zhèn)定,料想必有奇策應(yīng)變,于是逐一坐下。李巖斟了一杯酒,笑道:“人生數(shù)十年,宛如春夢 一場。”將酒一干而盡,左手拍桌,忽然大聲唱起歌來:“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xì)g悅,管教大小都……”那正是他當(dāng)年所作的歌謠,流傳天下,大助李自成取得民心歸順。只聽他唱到那“都”字時,突然無聲,身子緩緩俯在桌上,再也不動了。
這是書中有關(guān)李巖之死的段落。不知金庸有沒有看過顯克微支的《你往何處去》,這段和風(fēng)雅裁判官彼特羅紐斯之死頗為相似。所不同的是,彼特羅紐斯是一早就看穿了這個虛偽人世的無為者,而李巖卻終于成為了救世理想的殉道者。當(dāng)其最后飲酒作歌之時,是否想起了掙一個太平天下的夙愿?傾一生之力去追求的理想,終不免化為春夢 一場,這是勇者的絕望:永夜之傷,深于死亡,也甚于死亡。
袁承志不是勇者,也不是智者。他沒有運(yùn)籌帷幄,洞明世事的智慧,更沒有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于是最終選擇了和青青一起遠(yuǎn)避海外這條路。在這個故事里,癡心人、潑膽漢都沒有好下場,至情者不為人所知,至性者不為世所容。那些高貴的靈魂、堅(jiān)定的信念、纏綿 的風(fēng)流 、不屈的驕傲……如幻影空花,被滔天濁浪一一席卷而去,瞬間無蹤跡;反倒是世間庸常男子,和世間平凡女子,得到了傳說中的無價之寶:平凡且庸常的幸福。
——這是,悲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