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冷風(fēng)寒,花枝顫動,澹臺鏡明悄然獨立,獨自凝思,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地抬頭,張丹楓已不見了。澹臺鏡明想道:“想是他等不見我,回去睡了?!弊叱黾偕?,忽見一條人影,分花拂柳,露出面來,卻是云蕾。
澹臺鏡明迎上去道:“云姐姐這么晚了,還未睡么?”云蕾驟然見她,怔了一怔,含糊說道:“我剛服侍哥哥睡了,出來走走。”澹臺鏡明道:“令兄傷勢如何?”云蕾道:“多謝姐姐,你的醫(yī)道真是高明,他臂上的腫毒已經(jīng)消了十之八九,看來明天便可起床 了?!毙闹猩跏遣唤?,想道:“這女子適才前來贈藥,甚為冷淡,卻何以如今突然又對我親熱如斯?”
澹臺鏡明微笑一笑,輕輕撫著云蕾肩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姐姐你不必多謝我,你該多謝丹楓?!痹评汆恋溃骸笆裁??”澹臺鏡明道:“藥是他的,是他教我的?!痹评佟昂恰绷艘宦?,一時間說不出話。只聽得澹臺鏡明又道:“他昨日見云大哥逼十你拿出羊皮血書,不愿讓你們知道是他贈藥,所以假手于我?!痹评傩牡溃骸霸瓉硭麄兌俗蛉照劦哪耸谴耸?,我倒誤會了?!毕肫饛埖饕黄嘈?,暗自感動沖口說道:“啊呀,他又何必如此?”
澹臺鏡明又是微微一笑,道:“若然我真正歡喜上一個人時,我也會如此。只要對方幸福,自己受些委屈也算不了什么的?!痹评儆质且徽牡溃骸斑@女子與我剛剛相識,何以便開玩笑?”但聽她說話,卻似甚是認(rèn)真,眼光相接,忽覺她的微笑之中,竟似帶有一種凄涼味,心中又是一動。
澹臺鏡明甚是聰明,一見云蕾神色便知她心中疑慮未消,暗中咬一咬牙,強自抑著心頭的波動,笑道:“你哥哥也是一條好漢子,只可惜太倔強了。”云蕾聽她稱贊自己的哥哥,頗感意外,笑了笑。澹臺鏡明忽道:“你只有這一個哥哥嗎?”云蕾道:“是呀,我就只有這一個哥哥?!卞E_鏡明道:“家中就沒有其他人了嗎?”云蕾道:“還有媽媽,現(xiàn)在蒙古,只是下落不明,將還我還要找她。”澹臺鏡明道:“除了媽媽,就再沒有其他人了嗎?”云蕾道:“沒有啦,我哥哥尚未成親呢?!卞E_鏡明道:“啊,你還沒嫂子?”云蕾見她問話,似有意無意地引自己說出來,心中一喜,想起自己哥哥對她實是甚是意思,自己以為她歡喜的乃是張丹楓,誰知她對哥哥亦似有意,幾乎想沖口說道:“若然你肯做我的嫂子,那是最好不過!”只是云蕾比較矜持,對初相識之人,不肯多開玩笑。只是喜上眉梢,對澹臺鏡明含笑點頭,道:“是呀,我還沒有嫂子。”
云蕾哪里知道,澹臺鏡明乃是忍著心中酸苦,有意解開云蕾對她的疑慮。
月光如水,從樹葉縫間遍灑下來,兩個少女的手緊緊牽在一起,兩個少女的心也在各自躍動。隔著荷塘望去,碧紗窗上現(xiàn)出人影,澹臺鏡明笑道:“張丹楓還沒有睡,他正在等著你呢!”云蕾“呸”了一聲,面上登時發(fā)熱,她出來散步之時,心里是愁腸百結(jié),想避開張丹楓,卻又想見張丹楓一面,所以不知不覺地向張丹楓住處行來,心中秘密,一下給澹臺鏡明說破,不覺羞得滿臉通紅。澹臺鏡明格格一笑,摔脫了云蕾的手繞過假山,隱身花樹叢中,回頭一望,只見張丹楓已把窗子打開,探出頭來,低聲在喚道:“小兄弟,小兄弟!”云蕾并不應(yīng)聲,似是一片茫然,但卻低著頭緩緩地向荷塘行去。澹臺鏡明悲喜交 集,心中忽地一酸,淚珠而忍不住滴了下來。
再說云重一夜 好睡,醒來之后,已是日上三竿。云重試一揮動手臂,已是恢復(fù)原狀,只是身體還覺虛軟。云重喝了口水換了衣服。走出靜室。這洞庭山莊布置得十分精雅,假山洞壑荷塘亭榭,點綴其間,真是的巧奪天下,賽似圖畫,園中長廓四面貫通,高下曲折,若隱若現(xiàn)。云重信步走去,走到一處假山前面,忽聽得假山之后,有人在大聲爭論。
一個人道:“這寶藏咱們替老主公守了幾代,而今卻要送與他的對頭,送給朱家皇帝,老主公地下有靈,也不瞑目!”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卻不然,少主說得好,昔日是兩家爭奪天下,而今卻是異族入侵,權(quán)衡輕重,還是同心合力,抵御外敵為高?!庇忠蝗说溃骸拔揖筒幌嘈胖旒姨熳涌险嫘牡钟鈹??!毕惹澳莻€蒼老的聲音道:“大勢所趨,他不抵御也不成的。何況還有于謙等忠心為國的大臣,我意已決,決遵從少主的吩咐,你等休得多言!”云重分辨出來,說這話的正是洞庭莊主。爭論一番,卒之是都同意了洞庭莊主的主張。
云重心頭一震,想道:“皇上還以為張丹楓去取寶藏地圖是想存心造反,卻原來他真的是想獻(xiàn)皇上!”心情激動,熱血沸騰,忽聽得有人笑道:“哈,狀元大人,你也來了嗎?”
云重抬頭一看,長廓上走過來兩個人,正是那日茶亭所見的兩母女,云重已知她們的身份,叫了一聲“伯母”。澹臺大娘道:“怎么,傷好了嗎,算你造化!”那小姑娘澹臺玉明淘氣之極,嘻嘻笑道:“我聽姐姐說,他昨晚還挺充好漢哩?!痹浦孛嫔弦患t,澹臺玉明忽然一聲冷笑,掏出一面錦緞,玉手一揚,那錦緞上繡著十朵大紅花,迎風(fēng)招展,十分刺目。
云重心中一怔,澹臺大娘笑道:“明兒不準(zhǔn)嚇??腿?。”澹臺玉明格格笑,手指在錦緞上一畫,將那七朵圍有紅線的紅花圈了一圈,道:“這七個想加害丹楓大哥的壞蛋都給我們拆下來啦,嘿嘿,這三朵紅花凡楓大哥都不準(zhǔn)我們碰它一碰?!痹浦刂肋@三朵紅花乃是代表自己與鐵臂金猿、三花劍二人,心中微慍。澹臺大娘又笑道:“在茶亭內(nèi)我已看出云相公乃是好人,明兒,不準(zhǔn)再胡 鬧啦?!?
原來澹臺一家因負(fù)守寶的重責(zé),所以由洞庭莊主澹臺仲元坐鎮(zhèn)西洞庭山,澹臺大娘則與小女兒在外面設(shè)茶亭作為耳目。未至洞庭山莊之前,連張丹楓也不知道她是洞庭莊主的妻子。
澹臺大娘道:“云相公,我與你去看一宗物事?!痹浦仉S她走出長廓,繞過假山,眼睛倏地一亮,只見草地上堆滿金銀珠寶,洞庭莊主與那幾個農(nóng)夫打扮的人都在旁邊。
洞庭莊主道:“嘿,云大人你來得正好!”吩咐莊丁道:“請張相公來?!倍赐デf主本來是尊稱張丹楓為“少主”,張丹楓執(zhí)意不允,故此改以相公稱呼。
不一刻,只見張丹楓與云蕾二人在花徑之中走出,云蕾一見哥哥,立刻放慢腳步,落在張丹楓后面。云重暗暗嘆了口氣面色頗是難看,但已不似昨日那般惱怒。
張丹楓道:“云兄傷勢如何?”云重本欲不語,但仍是冷冷地點了點頭,道:“不勞掛心,我還活著!”張丹楓微微一笑,道:“那就好啦!”其實他早已知道云重定然藥到病除,這話實是明知故問。
洞庭莊主道:“這些珠寶我們已守了幾代,現(xiàn)在可以卸下這千斤重?fù)?dān)了。云大人,你再靜養(yǎng)兩天,就勞煩你將這些珠寶押運回京,給你們的皇帝做軍費?!?
張丹楓道:“昨日紅發(fā)妖龍之言倒并非是假,如今探得確實消息,瓦刺兵果然打進了雁門關(guān),兩國已經(jīng)開戰(zhàn)啦!”
云重勃然大怒,啪的一掌,擊在假山石上,道:“我不掃平瓦刺,誓不為人。好,我立刻就將這批珠寶押運回去!”身軀搖晃,忽然一口鮮血吐了出來。云蕾大驚,急忙上前將他扶著,張丹楓給他把了把脈,道:“不必驚慌,這是一時動怒所致。云兄,你二日之后,可以完全康復(fù),雖說軍情緊急,但也不遲在這三天。這批珠寶,關(guān)系重大,到時請莊主派人相助,萬不能在路上讓人劫了?!?
洞庭莊主道:“你呢?”張丹楓道:“我還有一樣比這批珠寶更貴重的東西……”洞庭莊主插口道:“嗯,是那張地圖嗎?”張丹楓道:“正是,現(xiàn)在敵強我弱,有這張地圖,我們在明,敵人在暗,這就勝于多加十萬雄兵!”洞庭莊主忽然搖了搖頭,臉上現(xiàn)出憂慮神色。
張丹楓道:“怎么?”洞庭莊主道:“張相公,你雖然是智勇雙全,但孤身一人,我卻實是放心不下。這張地圖,有關(guān)中華國運,奸臣王振,又已知道風(fēng)聲,前日所派來的紅發(fā)妖龍等人,雖已全軍覆沒,但難保不會再派人來。千里迢迢,你孤身一人,路途中若然出了事情,我們也不知道。”張丹楓默然不語。洞庭莊主又道:“我本應(yīng)派人與你同往,但這里的人,武功都在相公之下,若真是遇上強敵,只怕也幫不了公子的忙啊?!睆埖鞯溃骸拔掖巳ルm然有些冒險,但一張地圖還不顯眼。你們押運珠寶卻必須多人,千萬不可為我而分薄人力?!?
云重聽他們爭論不休,心似轆轤亂轉(zhuǎn),忽地抬頭,朗聲說道:“蕾妹,你和他同去?!贝搜砸怀?,眾皆愕然,云蕾又喜又驚,芳心卜卜地跳。云重道:“我知你們雙劍合璧,多強的敵人也可應(yīng)付,你去我可放心。”張丹楓一揖到地,道:“多謝云兄!”云重“哼”了一聲,冷冷說道:“多謝什么?我可不是為你著想!”張丹楓道:“我知道你是為了這張地圖,那么我就為大明的江 山向你致敬如何?”云重道:“好,你肯為大明江 山,那么我向你還禮了?!碑?dāng)下擾袖一揖,云蕾不覺露出笑容。
云重道:“蕾妹,你過來!”兄妹攜手,走到花陰深處,云重輕撫云蕾秀發(fā),眼中充滿憐惜之情,柔聲說道:“妹妹,你怪我么?”云蕾道:“哥哥,我歡喜極了!”云重道:“自我們分散之后,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念你,有時做夢也夢見你,夢見你還是三歲大的樣子,頭上梳菱叉角,在草原上看媽媽牧羊。”云蕾悲喜交 集,含淚說道:“哥哥,我知道你憐我疼我!”云重忽地嘆口氣,道:“后來,咱們第一次在青龍峽見面,那時你又扮男裝,幫仇人與我們相斗,我就想,這人不知是哪里見過的,呀,好像是我至親至近的人,所以那時我怎樣也下不了殺手?!痹评俚溃骸把剑蹅冃置镁故切囊庀嗤ǎ菚r,我也是這樣?!痹浦睾龅氐溃骸白蛉眨抑滥愎皇俏业拿米?,我很歡喜但又很痛心。呀,你竟和他那樣親熱?!痹评傩念^一震,垂下頭來,淚珠奪眶而出。云重道:“妹妹,你的劍法已盡足闖蕩江湖,就可惜太柔弱了。妹妹,你是云家的女兒,我要你硬起心腸答允我一件事?!痹评倜嫔珣K白,低聲說道:“哥哥請說?!痹浦氐溃骸皬埖髦鹞铱梢圆粓?,但無論如何,他總是我們爺爺切齒痛恨的仇人之子,你今生今世,絕不能與他成為夫妻。你與他護送地圖,那是為了大明江 山,路上同行,你可不能為他甜言蜜語所騙。若然你真要喜歡他,那么咱們兄妹的情分就此一刀兩斷!阿蕾,我絕不許你與他成為夫婦,就是這一句話,你答允還是不答允,你說,你說呀!”
這霎時間,云蕾心中酸苦難言,哥哥若是像昨天那樣,硬邦邦的疾言厲色呵責(zé)她,那么她也許會負(fù)氣不答。然而此刻,哥哥卻是用哀求的眼光在看著她,在感情的激動之中,云蕾忍著悲痛,抬頭凝視她的哥哥,低聲說道:“嗯,哥哥,我答允你!”
吃過早飯,張丹楓與云蕾辭別眾人,下山渡湖,澹臺父女直送到湖邊。湖邊柳色青青垂楊覆蓋之下,已備好輕舟一葉,舟中置有洞庭山自釀的美酒,還有風(fēng)干了的山雞野味,那是洞庭莊主的一番心意。澹臺鏡明手攀垂柳,目送他們上船,心中暗念:“垂柳千絲,不系行舟住?!眱删湫≡~不覺默然神傷。云蕾道:“鏡明姐姐,多煩你照料我的哥哥,咱們他日在京再見?!卞E_鏡明也笑道:“云蕾姐姐多煩你照料我們少主?!倍赐デf主接口道:“祝你們一路平安,將地圖帶到京城,不負(fù)我們數(shù)代相守的心意?!痹评倜嫔戏浩鹨魂噵杉t,但洞庭莊主說得如此莊重,只好襝衽答謝。
張丹楓經(jīng)過幾許風(fēng)波,而今又得與云蕾相聚,心中自是快慰之極,放舟中流,拍舷歌道:“應(yīng)念嶺表經(jīng)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鬢蕭疏襟袖冷,穩(wěn)泛滄溟空闊!”偶一回頭,卻見澹臺鏡明還是手執(zhí)垂柳,怔怔地目送自己。
云蕾心中雖然也覺高興,但高興之中,卻又似帶著淡淡的哀愁,羊皮血書的陰影雖然淡了,但新的陰影,她哥哥那番言語所帶來的陰影,卻又籠罩心頭。張丹楓見云蕾意殊落寞,笑道:“小兄弟,你怎么不笑呀?”
云蕾輕弄衣帶,道:“有什么可笑呀?”張丹楓道:“咱們能結(jié)伴同行,豈非一樂?”云蕾道:“這路途也未免太短了呀!”張丹楓一怔,隨即明白她的話中含意,心道:“是啊,人生的旅程遙遠(yuǎn),咱們這一段是太短了。”說道:“你不必說我已猜得出你哥哥對你的言語,但這不必心焦,你哥哥既許咱們同走這一段旅途,也許將來就會讓咱們同走更長的旅途?!痹评僖宦牬搜?,心中一動,想道:“哥哥昨晚與今朝之間,果然已是有所不同。若在以前,他哪里肯讓我與丹楓同行?他以前固執(zhí)之極,非向張丹楓報仇不可,但而今這仇恨總算已減了許多。呀,大哥的話說得有理,世間上總不會有永遠(yuǎn)不變的東西?!比欢D(zhuǎn)念一想:“哥哥今早的說話,句句動自真情,只怕他再也不能讓步了?!毙闹杏质怯粲舨粴g,但再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從來不把婚嫁之事放在心上,只要兩人能夠時常見面,不至于像仇敵般的見面,那么已是于愿已足。
張丹楓不住地微笑看她,他早已猜透了她心中的思想,也不去打攪她,讓她一直沉思,在無言之中享受著人生的妙境。
傍晚時分,渡過太湖,在蘇州住宿一宵。張丹楓上次上洞庭山時,曾將“照夜獅子馬”寄托給澹臺大娘的一位侄子照管這次回來先將寶馬取了,第二日一早就與云蕾連騎北上,沿途見夫馬糧車,絡(luò)繹不絕,顯見軍情甚為緊急。
踏入了河北境,情勢更是不對,北上的人少了,南下的難民卻越來越多,再走兩日,北上的人,除了張、云二人之外,竟是絕無僅有。道路田野,都擠滿了逃難的人群,扶老攜幼,呼爺覓娘,一片戰(zhàn)時的凄慘景象,慘不忍睹。道路傳聞,有的說蒙古兵已打進了居庸關(guān),有的說已到了懷柔和密云(京師北面的兩個縣分),有的說已過了八達(dá)嶺,有的甚至說已包圍了北京。難民們聽說張丹楓與云蕾還要趕往北京都是大為驚詫,紛紛勸他們不要前往送死。張丹楓焦急非常,索性避開官道,專抄險窄難行的小路行走,再走兩日,道路行人絕跡,村落亦已十室九空,想是已迫近戰(zhàn)區(qū),能逃難的都逃難去了。
這日張、云二人到了房山附近的一個小村落,覓了半日,只有一家農(nóng)戶,還未逃走。這家農(nóng)戶,只有一個老嫗,一個少年,母子二人,相依為命,母親年老體弱,行走不動,兒子不忍舍她獨自逃生。
張丹楓叩門求宿,那老嫗心地仁慈,雖在兵荒馬亂之時,也叫兒子招呼他們,只是家中米糧所剩無幾,難以為炊,幸好張丹楓還有一袋炒米,就送了半袋給她,又替她看病,知是普通的痢疾,張丹楓隨身攜有一些日常應(yīng)用的藥品,就開了一劑藥粉,替她止痢,果然甚是見效。問起戰(zhàn)事消息,他們也不太清楚,只是前兩日聽得避難路過的親威說,懷來城已確實失陷了,而懷來距他們所住的村莊,僅不過百來里路。
云蕾上路之時,早已改了男兒裝束,農(nóng)家沒有多余的客房他們就同住在柴房,兩人憂心國事,都睡不著覺。三更時分,忽聽得“砰”的一聲巨響,農(nóng)家的木門給人撞開,張丹楓急忙跳起,起出去看,只見一個軍官打扮的人,滿臉血污,執(zhí)著那個農(nóng)家少年,氣急敗壞地嚷道:“快開飯給老子吃,不然就把你殺了!”那老嫗顫巍巍地走了出來,叫道:“老總,你行行好,放了我的兒子吧?!蹦擒姽佟昂摺绷艘宦暎溃骸昂?,你去弄飯。哈,妙極啦,這里居然還有兩匹馬。把一匹給我,叫你的兒子給我背東西?!崩蠇灴薜溃骸芭埧梢?,但我三個兒子,給你們拉走了兩個,現(xiàn)在只有這一個兒子啦,老總,你高抬貴手,放了他吧?!蹦擒姽倭R道:“你這老糊涂,蒙古兵已打了進來,誰都要去打仗?!毙毖垡黄?,忽見張丹楓站在屋角油燈黯淡,看不清面影。那軍官大笑一聲,道:“你這老母豬說謊,這里不是還有一個嗎?”
那軍官左手扣著農(nóng)家少年的脈門不放,騰出右手,就撲上前去抓張丹楓。張丹楓冷冰冰地盯他一眼,道:“你不去打仗反來欺侮百姓!”反手一擒,雙掌一交 ,那軍官“咦”的一聲一拳直搗,張丹楓只用了三成力量,忽覺那軍官一抓一拳,竟然是點蒼派的上乘武功,內(nèi)勁亦甚沉雄,好生詫異,使個“脫袍解甲”,肩頭一矮,揮掌一送,左腳又飛起踢他手腕。那軍官迫得放了農(nóng)家少年,左拳橫格,右掌托張丹楓的腳尖,張丹楓突將勁力一收,輕飄飄的一帶,那軍官“哎喲”一聲,跌倒地上,忽然抬頭說道:“咦,你不是張丹楓嗎?你、你饒了我吧,不要捉我到蒙古去?!?
張丹楓道:“胡說,誰捉你到蒙古去?”提起了那個軍官衣袖一抹,將他面上的血污抹凈,定睛一看,登時呆了,這軍官竟然是大內(nèi)總管康超海。張丹楓在校場比武,奪武狀元之時曾見過他陪著皇帝在看臺上做主考官。
那老婆婆松了口氣,道:“呀,這些官爺也真橫蠻?!焙龆謬@了口氣,道:“呀,他也可憐,傷成這個樣子。”康超海身上中了十幾支箭,衣裳都沾了鮮血,斑斑點點,有兩支箭且尚未拔出,雙眼失驚無神,顯見得十分疲乏。張丹楓心道:“這□也真了得,居然在受傷之后,筋疲力竭之時,還能接我兩招?!?
張丹楓一看,他所受的箭傷都是外傷,無大防礙,將還插在他關(guān)節(jié)之處的兩支箭,也用輕巧的手法給他拔了,并替他敷上了金創(chuàng)藥。那老婆婆問道:“這位老總是你朋友嗎?”張丹楓含糊應(yīng)了一聲,好生慚愧,心中想道:“若然他們知道這人意是大內(nèi)總管,皇帝的臉皮也都丟盡了?!?
那老嫗真的要進去弄飯,張丹楓道:“不必啦。你們進去睡吧,我服侍他?!卑咽O碌陌氪疵祝萘碎_水,道:“康總管,你將就點吧?!?
康超海當(dāng)日在校場比武之時,曾下令要捉張丹楓,這時見他并不記仇,還替他治傷,哪里還敢多說。他狼吞虎咽,把張丹楓僅剩的半袋炒米全都吃完,精神漸漸恢復(fù)。張凡楓問道:“康總管,你怎么不跟隨皇上,單身逃到這兒?”康超海道:“呀,一言難盡。我是跟隨皇上,我們五十萬大軍全都垮了,我若不逃,性命不保!”
張丹楓大吃一驚,道:“什么?你本來是跟隨皇上的?難道蒙古兵已進了北京嗎?”康超海道:“不,皇上御駕親征,現(xiàn)在懷來城外,已陷入了敵人的重重圍困之中了。”張丹楓更驚道:“什么,皇上居然會御駕親征?這是誰的主意?”康超海道:“這是王公公的主意。”張丹楓大怒,“啪”的一掌,把飯桌斫了一角,怒道:“王振這□,好毒的心腸!”
康超海不敢作聲,云蕾走了出來,道:“你不要生氣,再問問他?!睆埖鞯溃骸盀槭裁床唤杏谥t大人領(lǐng)兵?”康超海道:“朝廷之事,我哪懂得?只聽他們說于謙是文官,不能領(lǐng)兵?!睆埖鞯溃骸昂?,他們領(lǐng)兵現(xiàn)在怎么啦?”康超海道:“皇上與王公公領(lǐng)兵,七月十六日從北京出發(fā),十九日過居庸關(guān),二十三日到宣府,八月初一進到大同城,那時連日大風(fēng)急雨,軍士沒備寒衣,竟然就在大同城凍死了幾萬人,未見敵人軍容已亂。兵部尚書鄺塵墜馬重傷,戶部尚書王佐奏請回兵,王公公不允,就在行軍之際,罰他跪在草中。八月初二先鋒石亨和瓦刺軍接戰(zhàn)于陽和口,全軍覆沒,總兵官武進伯朱冕,大同總督軍務(wù)西寧侯宋瑛二人,相繼戰(zhàn)死。大同總兵郭登勸皇上從紫荊關(guān)退兵可保安全,王公公不聽。王公公是蔚州人,他要邀御駕臨幸他的宅第,指揮大軍向蔚州移動,行了四十里,他又忽然改令大軍轉(zhuǎn)向東行,說是恐怕軍馬損毀他的田稼,于是循原路奔回宣府。初十日到宣府,敵軍亦已追到,在鷂兒嶺一戰(zhàn),全軍潰奔,大前日,皇上逃到土木堡,敵軍前鋒早已從小路抄過了土木堡,反過來包圍了?!?
張丹楓越聽越是氣憤,這次“御駕親征”,行軍和退軍的路線以及布置,分明都是王振所布下的圈套,令明軍一敗涂地不可收拾。只聽得康超海又道:“幸我見機得早,乘著夜間沖了出來。要不然被圍在土木堡,不戰(zhàn)死也得餓死?!?
張丹楓哼了一聲,忽道:“你背上這一大包東西,重甸甸的是甚物事?”康超海面色大變,張丹楓倏地伸手快如閃電,將他背包搶了過來,摔落地上,只見金元寶滿地都是。張丹楓冷笑道:“原來你拉夫為的是替你背金元寶?!笨党E阒δ槪f道:“這點財物,都是圣上歷來所賜,并非不義之財。今日蒙你相救,咱們對分了吧?!?
張丹楓冷冷一笑,忽地面色一端,斥著:“虧你還是大內(nèi)總管,虧你還敢提皇上的恩典,皇上既然對你不薄,為何你在危難之時,棄他而走?”康超海一怔,他知道張丹楓是皇上的仇人,料不到他竟會以此言相責(zé)。只聽得張丹楓又道:“你今晚就在此歇歇,明兒一早,我和你趕回土木堡去?!笨党Q缘溃骸叭ニ退绬??”張丹楓道:“你食國家俸祿,就是明知送死,也是該當(dāng)!何況送死也不止你一人,我們都陪你送死?!?
康超海面色發(fā)白,忽地彎下腰來,將地上的金元寶一個個拾起,張丹楓與云蕾連連冷笑,也不攔他,有幾個金元寶滾到檐階底下,張丹楓的白馬和云蕾的紅馬都在那兒??党E赖今R腹下去拾金元寶,突然一躍而起,按著白馬的頸項!
那“照夜獅子馬”神駿非常,一聲怒嘶,后蹄反踢,張丹楓喝道:“你干什么?”康超海急切之間,制服 不了那匹白馬反身跳上了云蕾所騎的紅馬,大笑道:“俺康超海還要多享幾年清福,恕不陪你們送死啦!”一刀插入馬臀,紅馬負(fù)痛狂奔沖出門外,霎忽之間,已消失在芒芒夜色之中。
云蕾道:“大哥,追他回來!”張丹楓搖了搖頭道:“這樣的人,追回來也沒用。”長長地嘆了口氣,頹然坐下,道:“岳武穆當(dāng)年說得好:文官愛錢武官惜命,大事尚有可為嗎?而今竟是文官武官,都愛錢惜命,王振之奸,不下于秦檜,恐怕宋代的歷史,徽、欽二帝蒙塵之辱,又將見之今日了?!痹评俚溃骸俺须m有秦檜,亦有岳飛,于閣老的忠心,不減于岳武穆,大哥不必灰心。”張丹楓道:“只可惜他沒有兵權(quán)。呀我恨不得插翅飛到北京,助他一臂之力?!?
兩人心急非常,示待天明就告別了農(nóng)家母子,同乘白馬,絕塵而去。行不多久,已聽得前面鼓角之聲 。張丹楓策馬登上一個山丘,把目遙望,只見前面旌旗招展,漫山遍野,都是蒙古兵。云蕾苦笑道:“過不去啦!”張丹楓道:“有辦法?!苯性评俣阍谏缴?,他騎馬下山,竟然奔入敵陣。云蕾大驚失色片刻之后,忽見張丹楓與兩個瓦刺軍官一同回來,云蕾大為奇怪。原來張丹楓精通蒙古語,懷中還藏有當(dāng)年逃出瓦刺之時,所偷帶的瓦刺軍中令箭,他冒稱是瓦刺在戰(zhàn)前派來中國潛伏的探子,果然哄得兩個軍官相信。張丹楓說是在附近山上,藏有可疑之人,叫他們同來搜索,一上土丘,張丹楓登時變臉,用重手法將他們擊斃。這小丘離戰(zhàn)場還有七八里,前面瓦刺兵雖多,卻無一人知曉。
張丹楓道:“好啦,咱們就冒充瓦刺軍官,你的蒙古語沒有忘記吧?”云蕾笑道:“還沒忘記。想不到而今可派上用場啦?!睆埖鞯溃骸拔乙烟铰犌宄麄兪怯倚l(wèi)軍中的第三隊的,他們這一隊,昨天打了個硬仗,大約是碰上張風(fēng)府所帶的御林軍,傷亡八九,他們正待整編到其他隊去,咱們冒充他們?nèi)ィ呛线m。記得,你叫哈瓦,我叫達(dá)萊?!眱扇藙兿峦叽誊姽俚囊路m然不大合身,卻也遮掩得過。兩人伏在山上,待得傍晚,才悄悄溜了出來,策馬進瓦刺軍陣地。張丹楓對瓦刺兵制等情況,都極熟悉,瓦刺軍又在大勝之后,防備并不小心,居然被他們瞞混過關(guān),收容在一個臨時成立的衛(wèi)隊之中。
第二日一早,瓦刺務(wù)后備部隊,都一齊開拔,趕到土木堡增援,午飯過后,到了戰(zhàn)場,只見明兵已被截成無數(shù)小股,東奔西竄,張丹楓一見,不覺大驚失色!正是:
胡 塵未靖山河變,正是男兒報國時。
欲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