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吉多咬一咬牙,扭轉(zhuǎn)了頭,不敢看脫不花可怕的臉孔,反手一甩,將脫不花的尸身拋到一旁,擦燃火石,一下子就把火繩點(diǎn)著,迅即跳到一邊。
張丹楓也不敢再看,跳下城墻,左手拖著父親,右手拖著澹臺滅明凄然笑道:“爹,澹臺將軍,咱們今日一同走了!”澹臺滅明雖然不見外面情形,但聽到是額吉多親自放炮,早已不作幸存之想,吳鉤一舉,亦向心房插去。
云重被祈鎮(zhèn)三道金牌,召去朝見。祈鎮(zhèn)被瓦刺國王安置在皇宮內(nèi)右邊的一座偏殿,云重隨著三個衛(wèi)士,喚開宮門,走過一彎彎曲曲的通道,好不容易走到了那座宮殿的門前,守門衛(wèi)士進(jìn)去通報,過了好一會子,那衛(wèi)士出來說道:“云大人,請你在這里等候召喚?!痹浦匦募比绶?,道:“皇上召我立刻面見,怎么還要我等候?”衛(wèi)士道:“皇上正在吃著燕窩,還未吃完呢!”云重又急又氣,想不到皇上接二連三地用金牌催促卻原來還有這樣的閑情逸致,在吃燕窩。
又過了一會,借用的蒙古小太監(jiān)才出來道個“請”字,云重三步并作兩步,跑入宮中,只見祈鎮(zhèn)坐在一張安樂椅上,四個瓦刺國王遣來伺候他的小太監(jiān)正在替他捶背,祈鎮(zhèn)面色悠閑絲毫不象有急事的樣子。
云重忍著一肚子氣,跪倒地上,三呼萬歲。祈鎮(zhèn)拉了長嗓子,慢吞吞地道:“卿家平身,賜坐。”云重爬了起來,并不就坐,先自問道:“皇上有何緊要的事情,召喚為臣?”
祈鎮(zhèn)咳了一聲,道:“是呀,是有緊要的事情。朕忽然想起,咱們明日雖然歸國,到底在瓦刺一場,受他招待,他們是主,咱們是賓,他們敬重咱們,咱們也不可沒了禮節(jié),瓦刺國王要親自送朕出城,咱們?nèi)羧皇苤?,似乎有些過分。不如由你接我出宮,咱們遞表辭行,瓦刺國王若要來送,咱們在城外等他,這樣才合皮此相敬之禮?!?
原來是這個“急事”,云重幾乎氣得說不出話來,祈鎮(zhèn)在瓦刺被囚期間,所受是何等“招待”,云重亦早已就從張丹楓的口中知道,想不到他而今反而不顧大明天子的身份,要遞表辭行,要講什么“相敬之禮”。
云重斜眼一瞥,只見那四個小太監(jiān)在偷偷地笑。云重心念一動,忽然間問道:“這真是皇上的意思嗎?”祈鎮(zhèn)面色一端斥道:“云重,你知道失言之罪嗎?這當(dāng)然是寡人的意思?!逼鋵?shí)這是也先發(fā)覺脫不花偷走之后,早料到她要去邀請?jiān)浦氐囊恢?!--script>德。他們翻譯了大量主要是亞里士多德著作的古希臘文化典,所以一面派人阻攔,一面派窩扎合向額吉多傳令,一面派人入宮威脅祈鎮(zhèn),要他如此如此,三管齊下,無非是想阻撓云重,使得他也沒法救走張丹楓父子。
皇宮就在也先勢力控制之下,他當(dāng)然可以操縱自如,祈鎮(zhèn)生怕也先不放他歸國,被他一嚇,心中想道:“不必為這禮節(jié)之事致生變卦?!惫宦犚蚕人?,將云重召了進(jìn)來。而且還要在臣子面前維持自己的面子,一口咬定是自己的意思。
祈鎮(zhèn)責(zé)了云重幾句,面色一轉(zhuǎn),說道:“姑念你此次出使有功,朕不罪你。朕而今就派人遞表給瓦刺國君。你在此等我待我賞賜了宮中的仆役之后,天亮之時,咱們就走。”云重忽地抗聲說道:“皇上你不必派人遞表了,我已通知瓦刺國王,明兒不走!”
祈鎮(zhèn)大驚色變厲聲斥道:“你、你、你怎敢擅自作主?”云重道:“我要去拜會張丹楓?!逼礞?zhèn)更驚,拍案叫道:“什么,你要去拜會張丹楓?你知道他們是張賊張士誠的后裔么?朕不將他們押解回國,處以極刑,已是寬厚無比,你還要去拜會他們!哼、哼,真是豈有此理!”云重神色不變說道:“皇上,你知道么?這次兩國談和,要迎接皇上回國,這固然是于閣老的主張,但也是張丹楓的主意。要不是張丹楓探知瓦刺的虛實(shí),稟告于謙,咱們還不敢對也先這樣的強(qiáng)硬呢!”祈鎮(zhèn)面色蒼白,“哼”了一聲道:“依你說來,張丹楓倒是忠心為朕了?”云重道:“不錯,他是忠心為國!”祈鎮(zhèn)道:“你為反賊說話,得了他什么好處?”云重滿腔悲憤幾乎說不出話來,忽聽得宮中打了五更,心中一急,沖口說道:“也先要炮轟張家,微臣與張家仇深如海,但亦甘愿受陛下處罪,必然要去救出張家。說到好處,陛下受了他的好處,卻還不知,于閣老為陛下召集天下義師,擊敗也先,其中的軍餉,占了一半,就是張丹楓捐出來的!”祈鎮(zhèn)兩眼翻白,連聲說道:“這、這是什么話?你、你、你是食我大明俸祿的臣子么?你、你、你替他說話,居然違抗君命?”云重?zé)釡I盈眶,抬頭一看曙色已現(xiàn),把心一橫,侃侃說道:“微臣知道違抗君命罪當(dāng)處死,我去了張家之后,當(dāng)自盡以報皇上知遇之恩,讓皇上再請于閣老派第二個使臣來迎接皇上回國。”
祈鎮(zhèn)這一驚非同小可,要知他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盼到今日得以重回故國,再為天子,若然云重真是一意孤行,舍他而去,不知何時才能派第二個使臣,第二個使臣也未必能有他那般本事,夜長夢多,只怕皇帝夢也終于破碎。祈鎮(zhèn)想至此處,不覺冷汗直流,聲調(diào)一轉(zhuǎn),急忙言道:“卿家有話好說?!痹浦氐溃骸耙蚕壤亲右靶模瑢Ρ菹虏o好意。他如今實(shí)是被迫與我國談和,不得不爾。皇上,你相信也先,不如相信張丹楓。我而今走了!”祈鎮(zhèn)急忙叫道:“卿家且??!”
云重焦急之極,但聽到皇上呼喚,不得不回過頭來,道:“皇上有何吩咐?”祈鎮(zhèn)顫聲說道:“朕與你一同去?!痹瓉砥礞?zhèn)見阻攔不住云重,生怕自己留在瓦刺皇宮,會遭到也先迫害(其實(shí)也先急于求和,只敢對他恐嚇,萬不敢加害于他)。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之下,考慮再三,覺得還是和云重一道,較為安全可靠。
這一要求,頗出云重意外,云重回頭一看,見祈鎮(zhèn)神情,好像害怕獵人的兔子一般,與適才裝模作樣的怒獅神態(tài),前后判若兩人。云重心中不自覺地泛起一種厭惡與憐憫的混合情緒來,覺得這個“萬人之上”的皇帝,其實(shí)十分渺小,但還是恭恭敬敬地屈了半膝,承接“圣旨”。
曙色漸顯曉寒逼十人,祈鎮(zhèn)道:“且待朕加上一件衣裳?!弊呷雰?nèi)室,打開衣柜,當(dāng)眼之處,一件白色的狐皮披肩擺在當(dāng)中,這正是祈鎮(zhèn)被也先囚于石塔時,張丹楓從身上解下送給他的。祈鎮(zhèn)一見,觸起當(dāng)日情景,不覺拿起披肩,摩挲一下,又把披肩拋開,心中煩躁,挑來揀去還是選不到合意的衣服。
曙色一開,晨光漸漸透入窗戶,云重叫道:“皇上,請恕微臣不能再等候了!”這一聲令祈鎮(zhèn)在迷茫之中驚醒過來,手足無措地隨手便抓起一件披在身上叫道:“我就來啦?!钡剿c云重出了皇宮之時,才發(fā)覺自己隨手拿起,披在身上的就是張丹楓送給他的那件狐皮披肩!
云重的隨從還被困在街心,至云重與祈鎮(zhèn)到時,那個蒙古太尉才許通過,這時已經(jīng)是天色大亮了。
云重跨馬疾馳,張丹楓親切的笑容現(xiàn)在馬前,似是正在向他招手。什么羊皮血書,什么家仇世恨,這時全都被張丹楓的影子驅(qū)逐,只有一個念頭占據(jù)在云重的心頭:“必須盡快地趕到張家,將張丹楓從死神的手中救出!”
“是不是太遲了呢?天已亮了,朝陽也升起來了!”云重放馬飛奔,恨不得把時間拖住,好在一直聽不到炮聲。但這卻令云重更是緊張,更是心驚膽戰(zhàn),好像一個待決的死囚,時間已到,卻是遲遲不見劊子手的刀斧砍下,每一秒種的等待,就像一年那么長久,誰知道炮彈在什么時候打出,也許就因?yàn)檫t了半步,鑄成了終生悔恨的過錯。
云重狂鞭坐騎,把皇帝也甩在后面,一口氣趕到了張家門前,只見蒙古兵伏在地上,一尊紅衣大炮對準(zhǔn)張家,炮口正在冒煙。云重大叫一聲,刷的一鞭,抽得那匹戰(zhàn)馬跳了起來,向那尊大炮飛奔過去。十八名隨從一齊大叫:“大明使者到!”
張丹楓正在瞑目待死,忽聽得圍墻外面的叫聲,這一喜非同小可,陡地一躍而起,正見澹臺滅明橫鉤自刎,急忙將他的吳鉤搶下,叫道:“你聽,是云重來啦!”一跳跳上圍墻。
張宗周徐徐張開眼睛,道:“是誰來啦?”澹臺滅明道:“咱們命不該絕,是明朝的使者來拜會你啦?!边@時張宗周也聽清楚了,外面?zhèn)鱽淼墓皇翘妗疤斐拐摺焙鹊赖穆曇簟C鞒氖拐呔谷粫淼剿募议T,此際比受也先的炮轟更出乎他意料之外,張宗周眉宇之間掠過一絲笑意,但隨即又低下了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張丹楓跳上圍墻,一眼看見云重快馬奔來,再一眼,只見對準(zhǔn)他家的那尊紅衣大炮,炮口正在冒出白煙。張丹楓眼前一黑,剛獲得希望之后的絕望,幾乎令他也支持不住。
澹臺滅明見張丹楓在墻頭上搖搖欲墜,叫道:“喂,你怎么啦?”張丹楓定一定神,大聲叫道:“云重兄,快快走開,休要送死!”在最危險的時候可以看見到真摯的友誼。張丹楓與云重都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一個仍馬不停蹄,一個在大聲呼叫,就在這一瞬間,忽聽得“嗚”的一聲,白煙四散,炮彈打出來了。
云重尖叫一聲,心頭像被一座大山突然壓下,一切絕望!忽聽得炮聲暗啞,完全不像那在戰(zhàn)場上聽?wèi)T的大炮之聲 ,張目一看,只見那炮彈冒著白煙,只打到距離炮口的三丈之地,在地上滾了幾滾,滾下水溝,竟然沒有爆炸。
原來那尊紅衣大炮的炮口,被脫不花的熱血注入,炮膛潤濕?,F(xiàn)代的大炮,在數(shù)千發(fā)之中,也偶有一兩發(fā)是打不響,何況是古代的大炮,火器絕對沒有現(xiàn)在的精良,火藥受了潮濕,打了出來也不能爆炸。
云重大喜如狂,立刻飛身下馬,趕緊拍門,十八名隨從也跟著魚貫而入。額吉多這時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再放第二炮!
張丹楓跳下墻頭,打開大門,兩人緊緊相擁,淚眼相對,一切恩恩怨怨都拋在云外。忽聽得張丹楓叫道:“爹……”云重扭頭一看,只見張宗周顫巍巍地朝著他們走來。云重心中一沉:原來這人便是張丹楓的父親,是自己出了娘胎,一有知覺之后,便無日無時不在切齒痛恨的仇人!這仇人現(xiàn)在正在望著自己,嘴髻微微開闔,似乎是有千言萬語,要說又說不出來,布滿皺紋的臉上現(xiàn)出光彩,帶著一種奇特的表情,似乎是在等待一件渴望已久的事情,又似父親在迎接自己久已未歸家的兒子。這神情令云重其后在一生中也永遠(yuǎn)不能忘記。
云重痛苦地叫了一聲,這形容枯槁、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哪有一點(diǎn)像自己想象中那個陰毒險狠的奸賊?難道自己能忍心把利刀插入這垂死的老人的胸膛?張宗周一步一步來得更近了。云重觸一觸十幾年來藏在貼身的羊皮備書,狠狠地向張宗周盯了一眼,忽然又把頭轉(zhuǎn)過一邊,一摔摔開了張丹楓緊緊抱著自己的手臂。
張宗周心痛如割,這倔強(qiáng)憎惡的眼光,與三十年前的云靖是一模一樣??!張宗周什么也明白了,頹然地坐在地上,只見云重轉(zhuǎn)過了身,顫聲叫道:“事情已了,咱們走吧?!?
張丹楓呆若木雞,看看父親,又看看云重,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澹臺鏡明正與哥哥相敘,跑過來道:“什么,才來了又要走了?”平素只要澹臺鏡明說話,云重?zé)o有不依,但此際卻如失魂落魄,聽而不聞,仍然是朝著大門直走。
忽又聽得外面蹄聲得得,奔到門前,戛然而止,好幾個聲音同時叫道:“大明天子駕幸張家。”原來祈鎮(zhèn)馬遲,現(xiàn)在才到,他雖然尚未脫俘虜?shù)纳矸?,仍未忘記擺皇帝的架子。
園內(nèi)無人理會,張宗周坐在石上,動也不動;澹臺滅明橫目怒視,瞪了他一眼,又回過來,仍然和妹妹說話,只有云重和他的隨從,止住了腳步。祈鎮(zhèn)好生沒趣,喝道:“誰是張宗周,為何不來接駕?”張宗周昂首向天,好像根本就看不見祈鎮(zhèn)這一個人,祈鎮(zhèn)認(rèn)不得張宗周卻認(rèn)得張丹楓,朝著張丹楓喝道:“你父親呢?你父子乃叛逆之后,朕今特降洪恩,免于追究。你等尚不來接駕么?”張丹楓冷冷一笑,祈鎮(zhèn)只覺得他的眼光射到自己的狐皮披肩上,不覺得面上一紅,心中氣妥,本來是大聲說話,越說越弱,說到后面幾個字時,簡直只有他自己才聽見了。
張丹楓冷冷一笑,忽地從懷中掏出一包東西,擲于地上,道:“這兩件東西你好生保管,休要再丟失了!”早有衛(wèi)士將它拾起,呈到祈鎮(zhèn)面前,解開一看,里面包著的兩件東西,一件是刻有“正統(tǒng)皇帝之印”的龍紋漢玉私章,那是僅次于國璽的寶物;另外一件則是皇后送給祈鎮(zhèn)的碧玉頭簪。這兩件東西都是祈鎮(zhèn)在土木堡戰(zhàn)亂之時,被他的大內(nèi)總管康超海盜去的。張丹楓從康超海的手中搶回,現(xiàn)在才有機(jī)會還給他。
祈鎮(zhèn)更為羞怒,皇帝的面子竟被丟盡,但心中虛怯,想發(fā)作又發(fā)作不出來。正欲拿云重出氣,忽見三個怪人如飛跑進(jìn),前頭兩個,相貌相同,一黑一白,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更似旁若無人。
這三個人乃是轟天雷石英和黑白摩訶,蒙古兵撤走,他們立即掃盡蒺藜,趕來相會。祈鎮(zhèn)的衛(wèi)士喝道:“何來狂徒,驚動圣駕!”上前阻攔,石英睥睨斜視,掃了祈鎮(zhèn)一眼,雙手一伸,把兩個衛(wèi)士夾領(lǐng)提起來,摔出丈外,黑白摩訶哈哈大笑,雙杖齊伸,也將兩個衛(wèi)士摔得四腳朝天。祈鎮(zhèn)大驚急忙后退,只見黑白摩訶拉著張丹楓歡呼跳躍,石英則跪倒張宗周跟前。
張宗周扶起石英,自己卻搖搖晃晃,好像站立不穩(wěn),仍然坐下。石英淚咽心酸,叫了一聲:“主公。”張宗周道:“石將軍,這幾十年虧了你了?!笔⑾茸媸菑埵空\的龍騎都尉,故此張宗周以“將軍”稱他。石英道:“國寶(指那幅畫)已歸回少主,可惜江 山仍非大周?!睆堊谥軗u手苦笑低聲說道:“我全都知道了,不必說啦。人生但愿心無愧,奪霸爭王底事由!”
祈鎮(zhèn)心中一怔,指著云重說道:“蠻野鄙夫,不可相處。云狀元,你快保駕回朝?!痹浦厝匀皇悄歉笔Щ曷淦堑臉幼?,不言不語。祈鎮(zhèn)怒道:“你們都瘋啦!”云重閃過一邊,帶著隨從,悶聲不響地護(hù)衛(wèi)兩旁,剛剛走到園門,云重忽然又停住了腳步,面色刷地變得慘如白紙。
只見一個美貌如花的少女,扶著一個形容憔悴、頭發(fā)稀疏斑白的老頭,走入門來。這老頭面上交 叉著幾道傷痕,跛了一足,在少女的扶持之下一蹺一拐地走著,面上神氣極是駭人,祈鎮(zhèn)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只聽得云重突然顫聲叫道:“爹!”跑上前去,抱著那老頭。
云澄理也不理,竟然一手將兒子推開,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張宗周,一步一步,朝他走去。這可怕的神氣,令石英也嚇得閃開一邊。石英抬頭一看,只見在云澄父女之后,還有自己的女兒、女婿:石翠鳳和周山民。石英急忙撇開張宗周,上去迎接女兒,周山民和石翠鳳也不敢作聲,面色沉暗。
原來云澄因?yàn)轷肆艘蛔?,難以走路,所以今日才到瓦刺京城,至客棧一問,始知云重竟然到了張家。云澄這一氣非同小可,立刻逼十女兒將他帶來,這時他重見兒子的歡欣,早已被面睹仇人的痛恨所遮蓋了。
這霎那間,張丹楓如受雷擊,面色也刷地一下變得慘白。眼前就是自己魂?duì)繅艨M的“小兄弟”??墒窃评賲s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有云澄的眼光象利刃一樣,在割著他的心。
張丹楓叫了一聲,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這時也感到難以言宣的戰(zhàn)栗,云澄的神氣比起將云蕾強(qiáng)迫離開他時更令人駭怕。只見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張宗周的面前,看樣子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張宗周抬起眼睛,只見云澄站在他的面前,冰冷的眼光,冰冷的面孔,狠狠地盯著他,動也不動,就如一尊用大理石雕成的復(fù)仇魔鬼!張丹楓和云重都同時叫了一聲,奔上前去,云澄頭也不回,反手一掌,就打了云重一記耳光,云重跪在地上叫道:“爹,離開這兒吧,離開這兒吧!”張丹楓也上去扶著張宗周的肩頭,道:“爹,你回去歇歇吧!”張宗周也是頭也不回,手臂輕輕一拔,將張丹楓推開。云蕾也忍不住了,掩面哭泣,低低叫了一聲“爹!”云澄仍然聽而不聞,好像整個世界上就只剩下了一個張宗周,他狠狠地盯著張宗周,那眼光竟似包含了人間所有的怨恨!
張宗周忽地淡淡地一笑,道:“我早就料到了今日,我而今就去找你的父親云靖大人親自道歉,這樣,你我兩家的冤仇總可以消解了吧!”話聲越來越弱,說到最后一個字,忽然翻身跌倒,耳鼻流血,寂然不動,竟是死了。原來張宗周早已萌死志,見了云重之后,就偷偷吞下了早已準(zhǔn)備、隨身攜帶的毒藥,這毒藥含有“鶴頂紅”所煉的粉末,恰恰就是云靖當(dāng)年被王振毒死的那種毒藥,縱有金丹妙藥,亦難相救。
張宗周突然自殺身亡,在場的人誰也沒有料到。張丹楓面色如死,眼睛發(fā)直,哭不出聲來。云蕾慘叫一聲,跌倒地上。云澄也像泄氣的皮球,頹然地坐下。澹臺滅明和石英高叫“主公”,云重跳上前去想扶張丹楓,張丹楓忽然掩面狂奔,一躍躍上正在園中草地上吃草的白馬,那匹照夜獅子馬一聲長嘶,馱著主人,箭一般地射出園門,倏忽不見。
園中靜寂如死,只有云蕾的低低啜泣之聲 。
兩個月后,正是江 南初夏,風(fēng)光明媚的時節(jié),薊州城外,有一個少年,騎著一匹白馬,單騎獨(dú)行。這少年便是張丹楓。
兩個月的時光不算長,但世局又已起了一番變化。云重將祈鎮(zhèn)接回之后,祈鎮(zhèn)的弟弟,現(xiàn)任皇帝祈鈺(明代宗)不肯讓位,祈鎮(zhèn)一回來就被他囚在皇城里的南宮,名義上尊為“太上皇”,實(shí)際上是個囚犯。祈鎮(zhèn)的皇帝夢落了空,于謙整頓國家的美夢也落了空,因?yàn)槠礅暚F(xiàn)在已不必倚仗于謙了,祈鈺剝奪了于謙的權(quán)柄,只叫他做一掛名的“兵部尚書”,不許他再干預(yù)朝廷的“施政大計(jì)”。
王振等一班舊時權(quán)貴都已倒下,但很快就有一班新的權(quán)貴爬起來,“君臣醉樂慶太平”,昏昏然紛紛然。簡直忘記了那“土木堡之變”,國家險被滅亡的慘痛了。
張丹楓失意情場,慘遭家難,更加上傷心國事,他悄悄的在北京躲了幾天,連于謙也不去見,就單騎獨(dú)行,回到江 南。
江 南明媚的風(fēng)光,并沒有解除他心中的悲痛,他策馬慢行走到蘇州城外,忽地仰天吟道:“天道無常人事改,江 山歷劫剩新愁!”從懷中掏出一紙染滿淚痕的信,信箋上的字句,他早已讀了數(shù)十百遍,不用看他也背得出來。那封信是他父親在臨死的前一夕,偷偷放在他的衣袋中留給他的。那封信是這樣寫的:
吾以當(dāng)年一念之差,誤投瓦刺,結(jié)怨云家。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云靖子孫,恨吾如仇,理所當(dāng)然。吾今決意以死贖罪,非為云家,亦為無顏重歸故國也。人生必有死,吾以衰暮之年,得見大漢使臣,威播異國,死而無恨。你見識勝我百倍,有子如此,我可無牽掛矣。我死后你當(dāng)立即歸國,與云家釋嫌修好,贖我罪行。你與云靖孫女相愛相憐之事,澹臺將軍亦已告與我知。此事若成,我更無憾矣。
父親的影子在張丹楓心中泛起:父親做過錯事,也做過好事,他幫助了瓦刺強(qiáng)大,也暗中幫助祖國打擊了也先。張丹楓年輕時覺得不可理解的父親,而今已完全可以理解了。父親像他一樣驕傲(可惜這驕傲卻引他走入歧途),父親也像他一樣血管中流的是中國人的血液。
張丹楓在心中重讀了這封信一遍,另一個影子又泛上來,這是云蕾,是父親希望他能夠與之結(jié)合的云蕾!可是經(jīng)過了那一場傷心慘痛的事件之后,此生此世,只恐怕是相見無斯,還說什么談婚論嫁?張丹楓這兩個月來愁腸寸斷,幾乎又到了如癡如狂的地步。這次歸來,本欲借江 南景色,聊解愁煩,哪知不到江 南,還自罷了,一到江 南,卻不由自己地更想起云蕾,想當(dāng)年并轡同來,也正是這個梅子黃時,榴花初放的季節(jié),一路上曾留下多少笑聲,多少淚痕,到而今卻真像李清照詞所說的“物是人非事事休,無語淚先流?!备鼈牡氖牵骸叭崮c已斷無由斷”,“淚已盡,那能流!”
古城如畫,景色還似當(dāng)年的淺笑的輕頻,不住地在眼前搖晃,張丹楓禁不住低低地嘆了一聲:“小兄弟,一切都太遲了??!”
忽聽得一聲嬌笑,張丹楓的耳邊就似聽得云蕾說道:“誰說太遲?你怎么不等我???”張丹楓回頭一看望,只見一匹棗紅馬上,騎的正是云蕾,淺笑盈盈,還是當(dāng)年模樣。
這是夢境,還是真人?張丹楓又驚又喜,只見云蕾策馬行來,低眉一笑,招手說道:“傻哥哥,你不認(rèn)得我么?”呀,這竟然不是夢境!張丹楓大喜若狂,叫道:“小兄弟,真的是你來了?真的還不太遲?”云蕾道:“什么遲不遲的啊?你不是說過任憑路途如何遙遠(yuǎn),總會趕到的么?你看看,不但我趕了來,他們也趕來了!”
張丹楓抬頭一看,只見云蕾的父親云澄也在馬背上含笑地看著他們,面上雖然仍有刀痕,但卻是一派慈祥,毫無怨毒的神色了。他勒住了馬,一躍而下,矯健非常,原來他的跛腳已經(jīng)被云重用張丹楓所教的法子醫(yī)好了。經(jīng)過了那場事變之后,他的怨氣已消,又從兒女口中知道張丹楓的苦心,連他的殘廢也是張丹楓預(yù)先安排,假手云重醫(yī)好的,上一代的事情,上一代已經(jīng)了結(jié),還有什么好說呢?
云澄后面還有幾匹坐騎,那是云重和他的母親,澹臺滅明和他的妹妹,一齊看著他們,微微含笑。澹臺鏡明策馬上前兩步,與云重同行,揚(yáng)鞭笑道:“丹楓,快活林中已布置一新,園林更美,你還不進(jìn)城么?”張丹楓如在夢中初醒低聲說道:“小兄弟,你也進(jìn)城么?”云蕾盈盈一笑,種種恩仇,般般情愛,都盡溶在這一笑之中。正是:
盈盈一笑,盡把恩仇了。趕上江 南春未杳,春色 花容相照。
昨宵苦雨連綿,今朝麗日晴天,愁緒都隨柳絮,隨風(fēng)化作輕煙。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