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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游劍江湖

梁羽生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dú)徘徊。
                                      ——晏殊
  邵鶴年這才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厲叔叔剛才說不許那廝以后為非作歹,原來已是廢了他的武功,他縱然想要為非作歹,也不成了?!?
  繆長風(fēng)忽道:“決活張,你剛才做的事情,可就不對了?!?
  尤大全和邵鶴年不覺都是一怔,想道:“快活張這次功勞最大,他做了什么錯事了?”
  快活張微笑道:“請繆大俠指教?!?
  繆長風(fēng)說道:“剛才你換了一顆解藥給張宏達(dá)是不是?咱們江湖漢子講究的是信義兩字,張宏達(dá)這廝雖然壞透了骨頭,但咱們既然答應(yīng)饒他性命,那也就不可失信于他。何況厲幫主又廢了他的武功了。我看你還是趕快去追上他,把真的解藥給他吧?!?
  快活張笑道:“不錯,我是換了假的解藥給他,但卻也用不著給他去送真的解藥,他死不了的。”
  繆長風(fēng)道:“為什么?”快活張笑道:“他服的毒藥也是假的!”繆長風(fēng)怔了一怔,說道:“原來你是用假的毒藥嚇?biāo)??”快活張道:“不是這么嚇?biāo)粐?,他怎肯?出真的解藥?”繆長風(fēng)笑罵道:“人家說賊公計狀元才,這話當(dāng)真說得不錯。和你打交 道,可真得特別小心?!笨旎顝埿Φ溃骸翱姶髠b,你別罵我,這主意是蕭姑娘給我出的呢,她早已料到張宏達(dá)不肯交 出解藥,她說:張大哥,你何不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只要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毒藥就行了。她一言提醒了我,我就依計而行。所以說起來,邵公子,你還應(yīng)該多謝這位蕭姑娘呢?!?
  邵鶴年心里甜絲絲的,心道:“原來她還是這樣的關(guān)心我,為我用盡心思。”說道:“多謝蕭大妹子,多謝張大哥?!笔捲孪傻溃骸拔抑粫鲋饕?,對毒藥的用法可是一竅不通,幸虧有這位見多識廣的張大哥,否則我的主意也是行不通呀!”
  繆長風(fēng)道:“對啦,老張,你怎能令得張宏達(dá)那樣相信你逼他吞下的是化骨散。”快活張笑道:“真的化骨散我沒有見過,它的藥性我卻是知道的。而且我恰巧有一只和他原來的藥瓶一模一樣的瓶子,這就由不得他不相信了?!庇却笕溃骸斑@只瓶子你又是怎樣得來的?”
  快活張笑道:“這倒是如假包換,是我從皇宮內(nèi)庫里偷出來的。當(dāng)時只覺得這瓶子好玩,想不到今日派上了用場?!?
  繆長風(fēng)道:“原來你和厲幫主是早已約好了的?!?
  快活張道:“不錯,不過厲幫主是叫我來偷解藥的,趁他和張宏達(dá)那幫人動手的時候,我就可以到張宏達(dá)的臥房去搜解藥。后來我一來到,聽說毒藥是化骨散!張宏達(dá)那只瓶子和我的這只又是一模一樣,我一想蕭姑娘的主意可行,果然一嚇之下,立即見效,省掉我許多功夫,否則他的解藥收藏得那樣秘密,我縱有天大的本領(lǐng)也是偷不到手的?!?
  厲南星贊道,“蕭姑娘,你真是聰明,這樣的好主意我卻沒有想到。說老實話,我叫老張來偷解藥,希望極是渺茫,只不過是在沒有辦法之中,姑且一試而已?!?
  尤大全哈哈笑道:“今日之事,對我來說,更可以說是因禍得福了。邵少俠,你還恨找嗎?”
  邵鶴年道:“我早知道你和張宏達(dá)不是一伙,怎會恨你?!?
  尤大全道:“你不恨我,我可是自己慚愧呢。只因我一念之差,受了張宏達(dá)的抉制,不但幾乎害了你,還幾乎斷送了我一手創(chuàng)的五龍幫。你們一定疑惑,我因何這樣重用張宏達(dá)。他一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他的路數(shù)不對,但當(dāng)我知道他的真正身份,我又下不了決心和他鬧翻。以致直到后來身受其害,悔悟已經(jīng)遲了。”
  繆長風(fēng)道:“其中原委,我都已知道,尤幫主收人無錯,過去的事,也用不著再提了?!?
  原來尤大全在知道張宏達(dá)和北宮望的關(guān)系之后,他心想小小一個的五龍幫,焉能和御林軍統(tǒng)領(lǐng)作對。張宏達(dá)既然是北宮望的人,那就只好敷衍他吧。哪知走錯了第一步,以后就越來越錯,弄到幾乎不可收拾的地步,張宏達(dá)不但篡奪了五龍幫的大權(quán),還幾乎把整個五龍幫毀掉。
  尤大全道:“現(xiàn)在我是放下心頭的大石了,邵少俠,不瞞你說,在未得到你的確實消息之前,我日夜都是坐臥不安。”
  繆長風(fēng)道:“對啦,鶴年,我正要問你,你給張宏達(dá)囚禁在這里的那一晚,是誰人救你出去的?”
  邵鶴年道:“我也不知道呢,那個人是個身穿黑衣的老者?!?
  繆長風(fēng)道:“?。『谝吕险?,他是不是如此這般模樣?”
  邵鶴年聽了繆長風(fēng)所描繪的那個老者的模樣之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不錯。繆叔叔,原來你和這位老前輩是熟識的。他是什么來歷?!?
  繆長風(fēng)道:“我與他并非相識,但卻也曾得過這位老前輩的幫忙?!碑?dāng)下把那日在氓山中伏之事說與眾人知道,眾人都是驚異不已。
  邵紫薇道:“這位老前輩本領(lǐng)如此高強(qiáng),那晚他救了你,何不一并剪除張宏達(dá)這個奸賊?”
  邵鶴年說道:“這個原因他倒是說了,他說張宏達(dá)這廝不值得他動手。我也是這樣想,我應(yīng)該自己報仇。若是樣樣要靠人家,不是太沒出息了么?”
  邵紫薇笑道:“哥哥,你還是從前那副倔強(qiáng)脾氣。不過我也只是好奇問問而已,你莫以為我沒志氣。”
  繆長風(fēng)笑道:“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要別人幫忙也并不是沒有志氣。不過這位老前輩行為奇特,想必他也有他的原因,后來怎樣?”
  邵鶴年道:“他救我出去之后,說道:看樣子你似乎是中了毒,對藥物之學(xué),我可是一竅不通。但我知紅纓會的舵主厲南星如今正在黃崗口的分舵,他交 游廣闊,識得有各種各樣本領(lǐng)的人,你可以找他。我正是得了他的指點(diǎn),這才找著了厲叔叔的。”
  厲南星笑道:“若不是快活張來到我這里,我如今還是束手無策呢。他是從揚(yáng)州起來,本是要我去幫忙海砂幫的羅金鰲的。但我得知消息,羅金鰲前幾日劫奪官糧已經(jīng)得手,我可以稍遲一些時候再去會他亦是無妨,就先到這里來了?!?
  繆長風(fēng)這才有空問邵、蕭二女:“你們又是怎樣來到這里的?”
  蕭月仙笑道:“叔叔放心,這次我們不是私逃的了。是媽叫我們回來的?!?
  邵紫薇說道:“先告訴你一個喜訊,云姐姐產(chǎn)后母子平安。繆叔叔,她也很掛念你和孟大哥他們呢。想不到我們在這里先見著你。孟大哥好嗎?”
  繆長風(fēng)說道:“孟元超和宋騰霄他們已經(jīng)回小金川去了。我是在揚(yáng)州和他們分手的?!闭f至此處,忽地想起一件事情,笑道:“我在揚(yáng)州還見著了你們的一位好朋友呢?!?
  邵紫薇怔了一怔,說道:“我哪有什么朋友會在揚(yáng)州?”
  繆長風(fēng)笑道:“陳二公子不是你的朋友嗎?上個月震遠(yuǎn)鏢局揚(yáng)州分局的王老鏢頭做六十大壽,陳光世前來代父祝壽,后來他的父親江 南大俠陳天宇自己也來了?!?
  蕭月仙笑道:“我們早已知道了,陳大俠是趕去和金逐流、冷鐵樵會面的,是么?”
  繆長風(fēng)道:“你們的消息倒是很靈通呀?!?
  蕭月仙笑道:“實不相瞞,我這次出來,正是為了陪薇姐去找那位陳二公子的,我們已經(jīng)到過他的家里了?!?
  邵紫薇面上一紅,說道:“亂嚼舌頭,我是去找爹爹的。到陳家不過是為了探問爹爹的消息。而且還是你的母親叫我去的,你卻胡說八道?!?
  繆長風(fēng)暗暗好笑,心里想道:“邵叔度想把女兒許配陳光世,這件事情,蕭夫人是知道的。她叫紫薇前往陳家打聽消息,用意當(dāng)然是在成全他們了。還有一層,邵鶴年這次私自離家,蕭夫人料想亦已知道是為了她女兒的原故,是邵鶴年以為蕭月仙已經(jīng)移情別戀這才負(fù)氣出走的。她這樣安排,恐怕也有為女兒解釋誤會的用意在內(nèi)。因為這種男女間事,有時母親也是不方便和女兒明說的,她叫女兒陪紫蔽同去陳家,著重一個‘陪’字,那么她的用意如何,邵紫蔽和她的女兒自必都該明白了?,F(xiàn)在看來,蕭月仙和邵鶴年已是復(fù)合可期,她母親的那層顧慮倒是無需了?!碑?dāng)下笑道:“你們還是從前那樣的孩子脾氣,平時要好得比姐妹還親,可就老愛吵嘴。呀,你們這么一吵,卻把話柄打斷了?!?
  邵紫薇道:“誰叫她亂說我呢?好,繆叔叔,我告訴你吧,伯母聽得孟大哥說起曾在泰山之會見過我的爹爹,陳大俠當(dāng)日也在場,陳大俠交 游廣闊,可能知道我爹蹤跡,故此才叫我上他家打探?!?
  蕭月仙笑道:“你說漏了許多東西,還是我來告訴繆叔叔吧。這消息不錯是孟大哥先說起的,但后來那位陳二公子來了,可就說得更仔細(xì)了?!?
  繆長風(fēng)道:“不錯,光世跟他父親參加盛會,他當(dāng)然會說得更為詳盡了。”
  蕭月仙道:“他說起在泰山上見到邵伯伯,又說起邵伯伯為我的表姐(云紫蘿)辯護(hù)的事情?!?
  繆長風(fēng)道:“辯護(hù)什么?”
  蕭月仙道:“啊,這件事情,繆叔叔還未知道么?楊牧這廝喪心病狂,在大會儀式過后,曾當(dāng)著天下英雄面前,誣蔑我的表姐和孟大哥私奔。其實那時候,表姐正在我的家里呢。所以邵伯伯挺身而出,為她辯護(hù)?!?
  繆長風(fēng)道,“哦,竟有這樣一樁事情。”心想:“這件事情牽涉元超在內(nèi),也怪不得元超不肯詳細(xì)告訴她們了。紫蘿三番兩次給丈夫侮辱,幸虧她的性格堅強(qiáng),否則恐怕早已給她丈夫氣死了。”
  蕭月仙說道:“我的表姐也真是命苦,但總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她終于和楊牧一刀兩斷,得到了楊牧的正式‘休書’了。有個時候,媽還想他們夫妻復(fù)合呢,我一聽就生氣。不過,媽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這樣想了,她倒是盼望你繆叔叔能夠去探望我的表姐呢?!闭f至此處,若有所思的望著繆長風(fēng)笑了一笑。
  繆長風(fēng)心頭怦然一跳,說道:“我是要去探望你的母親和表姐的。但現(xiàn)在還是把話題回到陳光世身上吧。他還告訴了你們一些什么?”
  蕭月仙道:“他說會散之后,他爹曾邀請邵伯伯到他家里作客,邵伯伯也答應(yīng)了,但卻要過一些時候才去?!?
  繆長風(fēng)道:“后來去了沒有?”
  蕭月仙道:“直到陳光世離家的時候,還沒看見邵伯伯來到。但他說邵伯伯既然答應(yīng)了他的爹爹,那就遲早總會去的。所以他走的時候,也曾邀薇姐和他同走呢。薇姐說是表姐叫她去陳家的,其實真正說起來,還是應(yīng)那位‘陳二公子’的邀請?!?
  邵紫薇滿面通紅,說道:“他也有邀請你呀,又不是邀請我一個人。”
  繆長風(fēng)笑道:“那你們當(dāng)時為什么不和光世一同回去?”
  蕭月仙道:“表姐那時剛在產(chǎn)后,我們要陪伴她。我們和表姐已經(jīng)搬到北芒山劉家去住了,繆叔叔你知道么?”
  繆長風(fēng)說道:“我聽得孟元超說了。聽說劉家的主人是震遠(yuǎn)鏢居總鏢頭韓威武的朋友?!?
  邵紫激道,“不錯,這位主人名叫劉隱農(nóng),年紀(jì)已有六十多了,他和韓威武的爹爹是八拜之交 ,比韓威武要長一輩呢。”
  蕭月仙道:“說起來他和我的姨父(云紫蘿的父親)也是相識的,這次我們拿了韓威武的書信去找他,他知道了表姐是他老朋友的女兒之后,非常高興,對待我們真的就像一家人一樣?!?
  邵紫薇接著說道:“這位劉伯伯沒有子女,只有一個老伴兒。他叫做劉隱農(nóng),名副其實,在北芒山務(wù)農(nóng)為活,聽說已隱居了三十多年了。外間和他通消息的人,只有震遠(yuǎn)鏢局的韓總鏢頭,除了韓威武之外,無人知道他是身懷絕技的俠隱。所以他叫我們安心在他家里住下去,料想鷹爪是不會找到他的頭上的?!?
  蕭月仙笑道:“對啦,我還忘記告訴你一件事情,他們夫妻十分喜歡表姐,已經(jīng)認(rèn)了表姐做干女兒了。他說,倘若有壞人欺負(fù)表姐,他們夫妻拼了老命,也要打斷那人腳骨?!?
  繆長風(fēng)放下一重心事,想道:“紫蘿這次倒是得了安身之所了。不過北宮望那些人的狗鼻子很靈,劉隱農(nóng)以為那些人不會找到他的頭上,只怕未必靠得住呢。”當(dāng)下笑道:“韓威武和你們蕭家本來是有點(diǎn)梁子的,這次如此盡力幫忙你們,給你們找到了這樣的一個好居住,倒是難得。”
  蕭月仙道:“他和我媽的梁子早已解開了。”接著笑道:“他給我們找到的這位居住主人確是好到極點(diǎn),我就是因為表姐有了干娘,才放心離開她的?!?
  繆長風(fēng)笑道:“我們兜了一個大圈子了,應(yīng)該回過頭來了。你說你們到過陳家,陳大俠父子回來了沒有?”
  蕭月仙道:“他們還在揚(yáng)州,我們只見到陳光世的哥哥陳光照。”
  邵紫薇道:“我哥哥的事情,就是這位陳大公子告訴我的。我們得了他的指點(diǎn),才知道要到這里來找厲幫主。還沒有到紅纓會的分舵,在路上就碰見了這位張大哥了?!币桓魅说膩睚埲ッ}說清楚之后,繆長風(fēng)笑道:“好,那么我替你們把喜訊帶到北芒山?!?
  尤大全要想挽留,蕭月仙笑道:“我媽和我表姐都急于要見他呢,你還是別留他好?!?
  尤大全因為剛剛眼下解藥,行動有點(diǎn)不便,說道:“多蒙繆大俠此次鼎力相助,令敝幫得脫魔掌,敝幫上下,均感大德。但請恕尤某不能遠(yuǎn)送了?!笨婇L風(fēng)道:“尤幫主無須客氣,咱們是青山綠水,后會有期?!?
  快活張說道:“這里大概用不著我了,我也該趕回?fù)P州去給羅金鰲報訊啦,告辭了?!?
  邵鶴年道:“張大叔:多謝你這次救命之恩,咱們揚(yáng)州再見?!?
  快活張道:“對啦,你養(yǎng)好了病,和妹妹快點(diǎn)來吧。我到揚(yáng)州,先給陳天宇父子捎個信兒。邵姑娘,那位陳二公子聽得這個喜訊,一定會從心眼里笑出來。”
  邵紫薇滿面通紅,碎了一口,說道:“你真是為老不尊,去你的吧,別羅嗦了?!?
  快活張哈哈笑道:“姑娘不喜歡聽,我只好走啦。”
  厲南星道:“我送你們一程!”
  厲南星與繆長風(fēng)意氣相投,一見如故,大家都舍不得分手,不知不覺,送到了十里之外。
  繆長風(fēng)瞿然一省,說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厲幫主,你請回吧?!?
  厲南星忽道:“繆兄,你我一見如故,我有一言請恕唐突?!?
  繆長風(fēng)怔了一怔,隨即笑道:“厲兄,你和我還用得著客氣么,有什么話請說?!?
  厲南星道:“繆兄,我和你雖然是今日方始相識,但我早已聽得陳大俠談過你了,他說你樣樣都好,就是一樣不好。”
  繆長風(fēng)道:“小弟落拓江湖,一事無成。謬承陳大俠青眼有加,實在慚愧。我也有自知之明,其實豈止有一樣不好?!?
  厲南星笑道:“你想知道他說你哪一樣不好嗎?”
  繆長風(fēng)道:“請厲兄直言。”
  厲南星道:“他說你別樣事情,都是從善如流,就只一樣事情,不肯聽從朋友的勸告??娦?,聽說你現(xiàn)在尚未成親。”
  繆長風(fēng)笑道:“原來你是說的這個!”
  厲南星笑道:“這可是人生大事呀。你是鶴年兄妹的世叔,卻還是孤家寡人,怎能不叫朋友為你著急?”
  繆長風(fēng)黯然嘆道:“朋友的熱心,我很感激。但這種事情,可是急也急不來的,古人有云:四十未娶,不宜再娶。室家之念,在我是早已心淡了。”
  厲南星皺眉道:“古人這種胡說八道的話,你怎能奉為金科玉律,人總是要有一個家的,繆兄,我看是你眼界太高吧?我給你物色一個好女子如何?”
  繆長風(fēng)道:“多謝厲兄美意,但小弟實無家室之念,也就不想麻煩厲兄了?!?
  快活張笑道:“厲幫主,你聽得出繆兄的話里有話么?他是無須你來給他作媒啦?!?
  厲南星道:“啊,敢情繆兄是已經(jīng)有了意中人了?”
  繆長風(fēng)道:“厲兄,你別聽快恬張的胡說八道?!?
  厲南星恍然大悟,心里想道:“怪不得邵、蕭兩個女娃子催他趕快到北芒三山去,蕭月仙又屢次和他提起她的表姐,莫非繆長風(fēng)是看上了云紫蘿?”但因云紫蘿是剛剛離了婚的婦人,厲南星只怕萬一猜錯,大家都不好意思,是以也就不便問他了。當(dāng)下笑道:“老張,你是繆兄的老朋友,想來你是會知道他的心意的,這個媒我讓給你做吧??娦?,你見了蕭夫人和云女俠,請代我問候一聲,咱們后會有期了?!?
  厲南星走后,快活張笑道:“繆大俠,我和你說句老實話,云紫蘿曾經(jīng)打傷過我,但是我對她這個人仍然是十分佩服的,她外柔內(nèi)剛,當(dāng)真稱得起是女中丈夫?!?
  繆長風(fēng)道:“這又與我何干?”
  快活張道:“她是你的朋友,怎說不相干呢?繆兄,孟元超叫你你去看她,他沒有和我說過,但我也能隱約猜到他的用意,就不知你知不知道了?”
  繆長風(fēng)假作惱怒,說道:“你別亂嚼舌頭了,這種風(fēng)言風(fēng)語,給人家聽見了很是不好!”
  快活張伸了伸舌頭,笑道:“你放心,我不會胡 亂和人家說的。好,你不愛聽,那我也走啦?!?
  繆長風(fēng)給他們的話勾起了悵觸,目送快活張的背影,心里想道:“交 游遍天下,知己有幾人?元超也不知道我的心事,何況快活張?他們哪里知道我對紫蘿早已心無雜念,只是把她當(dāng)作紅顏知己呢?!毕胫链颂?,不覺發(fā)出一聲苦笑,心道:“中年心事濃如酒,少女情懷總是詩。我是不能和他們少年人比了,但我的心境當(dāng)真就這樣蒼老了么?”
  師姐的影子和云紫蘿的影子相繼在他心頭隱現(xiàn),繆長風(fēng)忽地有個奇怪的感覺,覺得云紫蘿就像是他的師姐的化身,小時候他老是想和師姐親近,但這份“親近”在他卻是懷著尊敬的心情的。現(xiàn)在他要去見云紫蘿,心情也正是一樣。
  “我的年紀(jì)比紫蘿大得多,真是奇怪,她在我的心目之中,倒好像變成了我的姐姐了!”想至此處,繆長風(fēng)捋捋長須,自己也不禁啞然失笑了。
  繆長風(fēng)在想念著云紫蘿,云紫蘿也在想念著他。
  不知是否如古代詩人所說的“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但說也奇怪,他們的心情竟是不謀而合。
  繆長風(fēng)把她看作紅顏知己,她也把繆長風(fēng)看作最能了解她的人,甚至比孟元超似乎還要懂得她。
  繆長風(fēng)將她當(dāng)作姐姐,而在她的心目里,繆長風(fēng)更是一個名實相符的哥哥,因為他們本來就是結(jié)拜兄妹。
  不過在她的心頭也還是有一點(diǎn)陰影的,“有這樣一個哥哥真是好事,只可惜直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一個嫂子。他為什么不肯娶妻呢?我若是還能夠再見到他,一定要好好的勸勸他?!痹谱咸}常常是這樣想。
  這個“為什么”在她心里其實也是早有了答案的,不過在她內(nèi)心深處,卻是不愿意想起這個原因罷了。也正是因此,每當(dāng)她想起繆長風(fēng)的時候,心頭上也總不免還有點(diǎn)兒陰影。
  云紫蘿產(chǎn)后己滿三個月了,這三個月當(dāng)中,她得到劉隱農(nóng)夫妻的照料,身心所受的損傷,都復(fù)原得很快。除了少年之時和孟元超相處的那段日子之外,這三個月可算得是她一生之中過得最快樂的時光了。
  “這兩天山上的梅花正在盛開,你悶了三個月,出去散散心吧。聽你姨媽說,你是最愛梅花的,是么?”劉夫人在這一天一早,就和她這樣說道。
  云紫蘿笑道:“干娘說得不錯,我的武功丟荒了三個月,也不知還能不能掄刀動劍呢,就只是丟不下這個小把戲?!?
  劉夫人道:“你喂他吃奶之后,交 給我照料好了。你出去練一兩個時辰功夫吧。不用擔(dān)心,即使地肚子餓,家里也還有鹿奶呢?!?
  云紫蘿道:“好,那我出去練一會兒功夫,只是麻煩干娘了?!?
  劉夫人道:“你等一等,我叫你姨媽陪你一同去吧。”
  云紫蘿笑道:“姨媽正在陪著干爹下棋呢,別打擾他們。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會迷路的?!?
  劉夫人道:“那么你別走得太遠(yuǎn),就在附近的梅林玩玩吧。若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你一叫我就聽得見?!?
  云紫蘿笑道:“于娘太過慮了,料想不會有什么危險的。深山密林,除了獵戶,誰會來呢?在這冬季,野獸都躲起來了,還怕什么。這三個月不都是平安無事么?”
  劉夫人說道:“話雖如此,總是小心為妙。倘若發(fā)現(xiàn)有陌生人上山,你也要趕快回家?!?
  云紫蘿道:“是,干娘放心,我會小心的了?!彼H了親嬰孩粉紅的臉頰,便即出門。嬰孩在她干娘懷里睡得正酣。
  門外遍地陽光,云紫蘿悶在家里幾個月,沐著陽光,迎著山風(fēng),走向梅林。初冬的陽光,暖得令人舒服,清晨的山風(fēng),則是冷得令人舒服。云紫蘿不禁精神一爽。
  只是這是三個月來她第一次離開她的初生的嬰孩,雖然只是離開片刻,心里也有點(diǎn)牽掛。
  “這孩子也真可憐,一出世就沒了父親?!痹谱咸}心想。要知楊牧雖然還活在人間,在她的心目之中,則早已當(dāng)他死了。
  從幼子的身上,驀地她又想起她的長子楊華來了,“華兒現(xiàn)在不知怎么樣了?嗯,日子也過得真快,不知不覺他已經(jīng)離開我一年多了。將來若是有幸重逢,只怕他不認(rèn)識我這個媽媽了吧?!?
  想起楊華,云紫蘿不禁有點(diǎn)內(nèi)疚于心,慚愧自己未能好好的盡了做母親的責(zé)任。楊華給“點(diǎn)蒼雙煞”搶了去做徒弟,這件事她是早知道了的。心里想道:“聽元超所說:點(diǎn)蒼雙煞倒是很疼這個孩子,但我見不著他,總是難以放心。嗯,這孩子將來交 回給元超,我就放心了?!?
  她一路胡 思亂想,不知不覺,已是踏入梅林。荒山上無人照料的梅林,雖然似乎沒有姨媽以前所住的那座西洞庭山上的那片梅林之風(fēng)光幽美,但山坡上參差不齊高高矮矮的梅樹,卻也是紅滿枝頭,別具野趣。
  云紫蘿想起那次在西洞庭山上的梅林練劍,開始和繆長風(fēng)相識的往事,不覺嘆了口氣,心道:“日子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又是一年多了??姶蟾绗F(xiàn)在卻不知在什么地方,但愿他早日能夠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佳偶?!庇衷傧氲溃骸皸钊A將來交 回給元超,這孩子我就讓他拜繆大哥作義父,想必繆大哥也會疼愛他的?!?
  浮想連翩,云紫蘿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暗自笑道:“我本來要出來練劍的,怎的反而忘了?嗯,一年之前,我的躡云劍法可以隨心所欲,現(xiàn)在只怕是大大荒疏了。繆大哥若是在旁,只怕又要笑我了吧?”
  云紫蘿家傳的“躡云劍法”,講究的是“輕靈”二字,中原各大門派的劍法,都有獨(dú)到之處,但若論到輕靈翔動,卻要推躡云劍法第一。尤其她父親晚年所創(chuàng)的三招劍法,變化雖然繁復(fù)奇異,但卻一氣呵成,更是深得輕靈翔動之妙。
  云紫蘿曾經(jīng)用過那三招劍法打敗過“點(diǎn)蒼雙煞”,那次她初會繆長風(fēng)之時,在梅林練劍,也是練這三招劍法,博得繆長風(fēng)為她喝彩。也不知是不是為了想起往事的緣故,按說她丟荒了多時再練劍法,應(yīng)該從簡易的劍法從頭開始的,她卻不知不覺的,便從這最繁復(fù)難練的三招劍法先練起來。
  這三招劍法倘若練到爐火純青之境,可以在繁花密繆的枝頭,隨意削下一片花瓣,枝不搖,葉不落,同一朵的另一片花瓣也不會受到損傷。云紫蘿畢竟是丟荒了多時,身法也不及從前的輕靈了,練這三招劍法,一口氣削落了許多侮花,依然未練成功。
  云紫蘿嘆了口氣,想道:“繆大哥若是在旁,只怕又要罵我糟蹋梅花了?!?
  她本來抑制自己不要想起繆長風(fēng)的,但卻不知不覺又想起那一次的初會情景了。
  “落紅本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hù)花?!边@兩句詩突然從她口中輕輕念了出來。
  這是繆長風(fēng)和她談?wù)撨^的詩句,當(dāng)時她的心境甚是頹唐,繆長風(fēng)用這兩句主人的名句鼓舞她的。但此刻她想起了這兩句詩,卻又是另有一番感慨了?!懊糠晡倚木愁j唐的時候,繆大哥卻會鼓勵我。但其實他的心境有時也是很蒼涼的,只是我卻不知道怎樣鼓勵他。”云紫蘿心想。
  輕輕的一個嘆息過后,云紫蘿低頭看了看滿地殘紅,不由自己的又想起了小時候讀過的那首詠梅花的詞了,詞道:“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dú)自愁,更著風(fēng)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她想起南宋詩人陸游所作的這一首詞,不僅是因為詞中所寫的梅花,正象征了她坎坷命運(yùn),而且因為她和繆長風(fēng)的相交 ,也正是由于此詞而起。
  她記得那次繆長風(fēng)與她在梅林初會,當(dāng)時的情景就和現(xiàn)在一樣,她在練劍之后,對著滿地殘紅,不由自己的念出了這首同,繆長風(fēng)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他們二人還未正式相識,繆長風(fēng)認(rèn)她念的這首詞中,已經(jīng)懂得她的心境了。后來繆長風(fēng)給她念了“落紅本是無情物,比作春泥更護(hù)花”這兩句詩,也正是為了針對她當(dāng)時頹唐的心境而開導(dǎo)她的。
  一樣的情景,一樣的心境,只是少了當(dāng)年一個開導(dǎo)她的人在她身邊。
  陽光透過繁花,在地鋪了一層金黃的色彩,云紫蘿不禁心中自笑:“我怎的又犯了老毛病了,我不是和繆大哥說過,我要學(xué)他一樣胸襟寬廣,把眼光放得遠(yuǎn)些,從今之后,不再孤芳自賞了嗎?雪里紅梅,要學(xué)的是梅花不畏寒霜的風(fēng)格,而不是學(xué)她的孤芳自賞??!”
  想至此處,云紫蘿不覺胸襟頓然開朗。她拿起劍來正要再練,忽地聽得梅林里似有沙沙聲響。
  聲音很輕很輕,若然換是一個尋常人,一定會以為是風(fēng)吹落葉的聲音。但云紫蘿自小練過梅花針之類的暗器的,一聽就知道是個輕功極為高明之上,正在她的背后偷偷走來。
  “難道又有這樣巧合之事,我今天剛在梅林練劍,繆大哥又跑到這里來了?不對,決不會是他,他的輕功步法不是這樣!”她記起干娘的警告,故意裝作毫無知覺,仔細(xì)辨那聲音的方向,悄悄倒退幾步,突然朝著那人就是反手一劍!
  電光石火之間,云紫蘿的長劍已是給那人一把巴扇子撥開。
  那人“哎喲”一聲,斜躍丈許,叫道:“云姑娘,是我!我此來可是對姑娘并無惡意的。”
  云紫蘿橫劍當(dāng)胸,抬頭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原來來的這個人不是別人,竟是“點(diǎn)蒼雙煞”中的老二段仇世。
  一年多前,段仇世在蘇州云紫蘿的舊居和她交 手,就是敗在她這三招劍法之下的。幸虧云紫蘿現(xiàn)在劍法生疏,功力也未恢復(fù),只是把他的折扇剁破一個小洞。
  段仇世只道她還記著舊仇,故此首先表白來意,接著說道:“段某過去不知好歹,冒犯姑娘,請姑娘恕罪!”
  云紫蘿插劍入鞘,說道:“我也有得罪段先生之處,這一段梁子,揭過了就算了,還提它作甚。請問段先生來此,有何貴干?”
  段仇世說道:“我正是來找云女俠的。”
  云紫蘿詫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段仇世道,“四個月前,我在八達(dá)嶺長城腳下,曾見到孟元超,承他不棄,與我已是化敵為友。我從他的口中,得知姑娘是住在三河縣的鄉(xiāng)下。幾天前我到他所說的地方,拜訪姑娘,卻見尊府已給官府貼上封條。我再回到北京,找著了震遠(yuǎn)鏢局的韓總鏢頭,這才知道姑娘業(yè)已遷居此地?!?
  云紫蘿道:“你這樣不怕麻煩的要來找我,為的什么?”
  段仇世道:“一來是向姑娘賠禮,二來是為了令郎之事。令郎如今是在點(diǎn)蒼山我的師兄那里,這件事,云女俠想必已經(jīng)知道?!?
  云紫蘿早已料到他是為了楊華來找自己,連忙問道:“我那孩子怎么樣了?”
  段仇世道:“首先我要向姑娘說明一下,當(dāng)初我們師兄弟搶令郎之時,實是不懷好意,但令郎活潑聰明,惹人憐愛,我們在未曾和孟大俠化敵為友之前,已是非常疼愛這個孩子了。我們師兄弟不揣冒昧,要把平生所學(xué)傳給令郎,他也對我們拜過師了。此事未得云女俠你的同意,請你原諒。但也請你放心,我們決不會虧待令郎。”
  云紫蘿道:“你們對拙兒的愛護(hù)和心意,我早已明白。他跟你們比跟我好得多,我也不會怪你,你用不著解釋了,只請你快點(diǎn)告訴我,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以致你要跑來找我?”
  段仇世道:“是出了一件意外之事,必須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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