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毒和項少龍兩人并騎而馳,在咸陽的古代大街緩緩而行。
十八鐵衛(wèi)在前方開路,繆毒的親衛(wèi)則隨在身后。
由于不久前才發(fā)生了暗刺事件,故人人提高警覺,不敢掉以輕心。
韓竭、繆肆和令齊三人緊跟于后,不過仍隔了一段距離,好讓兩人可放心說密話。
甫離妓寨,繆毒最后一絲的卑容立時消失,臉寒如冰,一言不發(fā)。
走了半盞熱茶的路后,繆毒呆望前方燈籠光映照下的街道,沉聲道:“呂不韋實在欺人太甚。“項少龍慣性地聽著馬蹄的響音在空廣無人的長街回蕩,嘆了一口氣道:“目前形勢下,內(nèi)史大人還是忍一時之氣吧,犯不著為一個女人與他正面沖突?!?/p>
繆毒咬牙切齒道:“項兄看到美美的無奈和痛苦嗎?她的心是向著我的。“
項少龍想起單美美哭著離開時瞥他的眼神,不由勾畫出一幅這美女 美麗的胴體被緊壓在呂不韋臭體下的情景,欲語無言。
繆毒像自說自話般低吼道:“我要殺了呂不韋!“
項少龍?zhí)ь^往他望去,剛好繆毒的目光往他射來,兩人對望了一會后,項少龍道:“先不說能否殺死他,但若呂不韋真的死了,秦國會立即陷進(jìn)亂局里,繆兄還是三思才好?!?/p>
繆毒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頹然一嘆。
項少龍亦心中暗嘆。
自己實在太重感情,雖明知繆毒是狼心狗肺的人,對他項少龍更是不安好心,但現(xiàn)在見到他被呂不韋多方迫害,仍興起同情之念??磥碜约赫娌皇歉阏蔚牧献?。對敵人都這么容易心軟。
此時來到一個十字街頭,左方可通往城南的甘泉宮,向前則是項少龍歸家之路,繆毒勒馬停定,整隊人隨之停了下來。
項少龍心知肚明繆毒要往甘泉宮去找朱姬,好在臥榻上向她訴苦,心中立時不舒服起來。
繆毒勉力振起精神,道:“項兄明天是否打算殺死邱日升?“
項少龍怎也不能不在此事上給他一點面子,微笑道:“這事由繆兄作主好了?!?/p>
繆毒想不到項少龍如此肯賣賬,一震道:“項兄真夠朋友,這事情我是明白的。邱日升實在太過份。但此人目前對我仍有點用處,項兄給他一些挫折吧!“
項少龍淡淡道:“就依繆兄之言好了?!?/p>
頓了頓乘機(jī)問道:“繆兄和蒲鵠究竟是怎么樣的關(guān)系呢?“
繆毒皺起眉頭,好一會才道:“現(xiàn)在他致力巴結(jié)我,我見沒有什么害處,便敷衍一下他。此人在奏趙均有龐大的勢力,以前一直和陽泉君勾結(jié),現(xiàn)在失去了靠山,又見杜璧沒有什么作為,自然要另外找人支撐了?!?/p>
這么一說,項少龍立知蒲鷗給了他很多好處,也不揭破。兩人道別后,各自走了。
回到烏府時,已是二更時分,宅內(nèi)燈火遇明,大多數(shù)人仍出奇地尚未就寢,原來是護(hù)送鄒衍出境的烏果回來了。此人乃烏家的開心果,上上下下無不歡喜他。此時正在大廳內(nèi)口沫橫飛的說起旅途的趣事見聞,聽得紀(jì)嫣然諸女和趙大等人不時爆出哄笑。他就是那種能把完全不好笑的事弄得令人忍俊不住的說話高手。
周薇小鳥依人般待在他旁,神情歡喜,眾人中以她和田氏姊妹笑得最是厲害。只要烏果來個表情,不用說話她們早笑彎了蠻腰。
滕翼和善蘭則坐在一角,感受著廳內(nèi)融洽的氣氛。荊俊今晚因要值夜,故不在此。
經(jīng)過了外間的爾虞我詐、勾心斗角,回到這溫 馨天地的項少龍心中頓生溫 暖。
烏果見他回來,忙起立致禮道:“項爺巡夜回來了!“
此語一出,眾人再發(fā)出一陣哄堂大笑。
滕翼站了起來,笑道:“夜了!明天再談吧!“
烏果一把拖著周薇的纖手,嚷道:“夜了!大家去睡覺吧!“
周薇在眾人的笑聲中,掙脫了烏果的手,羞紅著小臉溜往后宅,而烏果卻裝出個急色的模樣,追著去了。
眾人一哄而散,只剩下紀(jì)嫣然諸女和滕翼夫婦。
紀(jì)嫣然白了他一眼道:“我還以為夫君大人今晚不回來呢?!?/p>
項少龍呼冤道:“賢妻以為我想去與繆毒這種人鬼混嗎?不過今晚卻有盛大收獲?!?/p>
滕翼追間下,項少龍把今晚發(fā)生的事如盤托出。
滕翼怒道:“呂不韋真是卑鄙無恥,但繆毒亦非好人,最好是他兩個都死掉了。“
烏廷芳關(guān)心的卻是別的事,問道:“那石素芳是否長得很美?“
項少龍識相答道:“算得相當(dāng)不錯的,但總不及芳兒的明艷。“
烏廷芳立時眉開眼笑,不再糾纏。
滕翼沉聲道:“明天三弟真要為繆毒而放棄鏟除邱日升的良機(jī)嗎?“
項少龍嘆了一日氣道:“想深一層,現(xiàn)在仍不宜除去邱日升,多個人與呂不韋作對該是好事?!?/p>
岔開話題,問起紀(jì)嫣然試演黑龍的情況。
紀(jì)嫣然秀眸閃亮,油然道:“有嫣然主持,夫君大人放心好了。“
滕翼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道:“大家早點休息,養(yǎng)足精神,明天便到那破行館大鬧一場,使人知道我們絕不好惹?!?/p>
趙致笑道:“現(xiàn)在我們的項爺慣了在開戰(zhàn)前都要到醉風(fēng)樓逛逛,不過今次恐怕沒有人敢再下重注買項爺輸了?!?/p>
嘻笑聲中,各人回房去也。
次日早朝時,由于立春將至,新的一年快將來臨,秦廷上下集中討論有關(guān)財政開支的各項間題。
呂不韋掌管財務(wù),早準(zhǔn)備充足,于一個月前已向小盤提交 了洋洋萬言的“預(yù)算案“。
總的來說,呂不韋都是加重賦稅,增加國庫收入,主要用以應(yīng)付即將而來大規(guī)模軍事行動和建造鄭國渠的開支。
這些天來小盤、李斯、昌平君和王陵不時密議,就是討論這財政的預(yù)算。項少龍對此一竅不通,又因要應(yīng)付管中邪之戰(zhàn),故免了參與之苦。
呂不韋再詳細(xì)解釋了一趟整個預(yù)算案后,文武百官已站了足有兩個時辰,小盤格外開恩,使人搬來地席,賜各人坐了下來。
呂不韋解說完畢后,意氣風(fēng)發(fā)道:“理財之道,在于應(yīng)加則加,應(yīng)減得減,用得其所。今找大秦國庫充盈,積粟如山,民以殷盛,國以富強(qiáng),百姓樂用,諸侯親服,自應(yīng)多開財路,廣增賦稅,奮勇東進(jìn)。只有多占土地,我大秦才可繼續(xù)強(qiáng)國強(qiáng)兵的策略,此實我大秦開國以來,從所未有統(tǒng)一天下的良機(jī)?!?/p>
呂不韋坐下來時,朝臣紛紛附和。
朱姬始終非是這方面的專門人才,只有點頭的分子。
項少龍聽出呂不韋隱有秦國之所以有今日,全歸他功勞之概。他當(dāng)然不希望秦國全力東進(jìn),不過卻沒有駁斥呂不韋的口實,只有暗暗氣惱。
幸好小盤顯然與李斯等商議后,另有想法,一直沒有表示同意。
蔡澤、王綰等紛陳己見,歌頌呂不韋的英明神武、治國有方后,小盤淡淡道:“左相有何意見?“
昌平君振起精神,站了起來,移到殿心,面向朝階上高踞而坐的小盤、朱姬、呂不韋三人道:“我大秦朝自孝公敗楚魏之師,舉地千里,惠文王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牧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俞、郢。昭襄王強(qiáng)公室,杜私斗,蠶食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至今更新得東三郡,誠宜先行富民之策,鞏固所得之地。兼之現(xiàn)在鄭國渠筑建需財,大批農(nóng)民因被征作渠工,致荒廢生產(chǎn),故增賦之議,還請儲君三思?!?/p>
小盤尚未有機(jī)會表示意見,王綰冷笑一聲道:“左相此言差矣,我大秦乃天府之國,進(jìn)可攻,退可守,關(guān)中左骰、函,右隴、蜀,沃野千里,甫有巴蜀之饒,北有故苑之利,阻三面而固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兵源糧草補(bǔ)充無缺,建鄭國渠只是九牛一毛,只巴、蜀兩郡,已足可應(yīng)付。請儲君明鑒?!?/p>
蒙驁接口道:“我大秦自昭襄王以選,奮力東進(jìn),不僅取得了趙、魏、韓、楚的大片土地,且大少戰(zhàn)數(shù)百次,殲敵將士百萬以上,大大削弱了東方諸國的戰(zhàn)斗力量。目下東方六國民不聊生,族類離散,亂極思治,在此眾弱而我獨強(qiáng)之時,找大秦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之勢,若不趁機(jī)舉財擴(kuò)軍,錯失良機(jī),豈對得起諸先王乎?“
項少龍見昌平君不住色變,心知不妙。
昌平君雖是饒有智謀之士,但礙于經(jīng)驗,仍非是呂不韋、王綰等人的對手,到了某一階段,便難以為繼。
今趟呂不韋的新財政預(yù)算案,實在是個奪權(quán)的周詳計劃,使呂不韋有更大的自由 度去征收賦稅,添加新稅項,及擴(kuò)展軍隊。
一旦小盤和朱姬批了下來,呂不韋將可為所欲為,利己損人,像桓奇這類將領(lǐng),則更要看他臉色做人了。
小盤或可管得到咸陽的三大軍系,但咸陽外的軍隊,則變相地由呂不韋控制了。
所以這事是非爭不可。
昌平君發(fā)了一陣呆后,忽地哈哈笑道:“有請李斯大人,把研究所得,奏稟儲君?!熬拱牙钏箶[上臺來。
項少龍和小盤登時放下了心,知此乃沒有計策中的最佳計策。
本來以李斯的長史身分,只等若小盤的秘書長,負(fù)責(zé)為小盤處理文書,但昌平君既點名由他出來表達(dá)意見,旁人亦很難反對。
王齒、王陵等屬武將,帶兵打?qū)?,自是出色?dāng)行,但說到政治經(jīng)濟(jì),卻遠(yuǎn)非呂不韋、王綰等的對手,都像項少龍般幫不上忙。
只有李斯這名垂千古的名臣,才是最適合的人選。
李斯心中暗喜,欣然走了出來,到了殿心,代替了昌平君后,先依足禮數(shù),才油然奏道:“統(tǒng)一天下,乃我大秦國策,此事當(dāng)無人心懷異議。惟施政有若怒海操舟,稍一不慎,重則舟覆人亡,輕亦民變禍連,故絕不可操之過急,其要在體察民情,因情施政?!?/p>
蔡澤顯然一點都看不起李斯,帶點不屑口吻道:“老臣等在仲父指示下,遍察我大秦各郡,因地制宜,厘定賦稅,總不會疏忽從事,長史大人實在過慮了?!?/p>
呂不韋捋須笑道:“長史大人若有機(jī)會親體政情,方能明白本仲父今次呈上儲君的建議書,實是窮無數(shù)人力物力而得來千錘百煉的成果,我大秦之興,盡在其中矣。請儲君太后賜準(zhǔn),好立即推行?!?/p>
眾臣紛紛附和。
昌平君等則眉頭大皺。
只有項少龍心中篤定,知道李斯必有反擊妙法。
果然李斯從容笑道:“所謂體察民情,必須有實據(jù)支持,始能令人信服。若照仲父提議,諸郡之中,以巴、蜀兩郡增稅最苛,此便是萬萬不可行?!?/p>
呂不韋想不到李斯竟敢公然頂撞他這個舊老板,色變不悅道:“富者增之,貧者減之,此乃賦稅之金科玉律,巴蜀乃天府之地,我大秦貧其富,用兼天下。長史何有此言?“
李斯絲毫沒有被他的疾言厲色嚇倒,好整以暇地昂然辯道:“巴蜀不但是我大秦根本,還是戰(zhàn)咯重地,其地兵甲上右由岷江 順流而下,五天可達(dá)楚郢,乃統(tǒng)一西南和伐楚的必爭之地,為能鞏固巴蜀,必須因情施政,政采優(yōu)寵 之策。但微臣卻在仲父的建議書看不到此點?!?/p>
頓了頓更胸有成竹般道:“要知巴蜀雖資源豐富,卻是地廣人稀,民智較低,很多地方還是處于刀耕火種的原始階段,若驟增其賦,恐怕一旦超過其負(fù)擔(dān)能力,反因加得減。其次巴蜀土著種族眾多,勇悍善戰(zhàn),若激起民變,縱能平定,亦必大傷元氣,加深仇隙。故不若減免賦租,使人心所向,始是上策。微臣之議,立足點在于巴蜀的戰(zhàn)咯性更勝于其經(jīng)濟(jì)上的考慮,請儲君、太后和仲父明察?!?/p>
小盤龍目立時亮了起來,奮然道:“李卿所言有理,先送富于民,然后再取富于民,始是正路。爭天下豈在乎一年兩年之短長。何況左相言及鄭國渠耗費一事,絕非九牛一毛,若抽空了巴、蜀兩地資源,會激起民變,那寡人就真的愧對先王了。“
項少龍暗暗叫絕。
李斯厲害處就是改由戰(zhàn)略方面批評呂不韋,且集中彈藥只攻一點,但卻予人感覺到整份建議書都是處處漏洞,皆因未能真的體察民情之故。
小盤更不愧未來一統(tǒng)天下的名主,打蛇隨棍上,借機(jī)以鄭國渠來否定呂不韋的增稅政策,他這么說出口來,除了呂不韋等有限幾人外,誰還敢堅待異議。
呂不韋仍未有機(jī)會說話時,李斯續(xù)道:“現(xiàn)今初得東三郡,只是減稅,仍未足以安民,微臣之議,最好能減輕刑罰。我大秦目下不患無刑,而是患刑重。盜一錢者重罰,知情不報者又罪同,啟罪重罰,刑何以苛,對巴、蜀等蠻夷眾多又或新郡新民之地,刑苛只會釀成民變,于我大秦一統(tǒng)天下大大不利?!?/p>
這番話已超出了呂不韋建議書的范疇,但在一統(tǒng)天下這大前題上,卻沒有分毫離軌,顯示出李斯的瞻矚,實非呂黨 能及。
呂不韋雙目兇光連閃,手足無措時,李斯侃侃續(xù)言道:“富國之策,千變?nèi)f化,但萬變不離其宗,用之得所是也。像巴、蜀之地,地廣人稀,人才缺乏,但如能徙富民于巴蜀,刺激工商、固我本土,兩地振興有望。我大秦始能得其利,才足用之以并天下?!?/p>
小盤聞之大喜,拍案叫絕道:“李卿之言對極。眾卿還有何話可說?“
呂不韋等措手不及,臉臉相覷,無詞以對時,出乎眾人料外,繆毒離座而出,跪伏地上,恭敬道:“李大人之賢,可比商鞅而尤有過之。微臣斗膽請儲君破格賜準(zhǔn)李卿,依仲父之議,重新厘定賦財之策,請儲君明鑒。“
此語一出立時全殿嘩然。
只有項少龍明白繆毒如此幫手,實是要報呂不韋昨夜的三箭之仇。
呂不韋雙目厲芒電射,狠狠瞪著繆毒,恨不得把他生吞下肚。
王綰等此時方知一向低調(diào)的李斯的高明手段。
自入秦以來,李斯此時此刻才吐氣揚(yáng)眉,大放異采,奠定了以后屹立不倒的政治地位。
小盤那還不知機(jī),忙向朱姬請示。
朱姬雖覺得這樣擺明削呂不韋的權(quán)勢,大是不妥,但卻不能不支持繆毒,點頭道:“皇兒看著辦好了?!?/p>
小盤大感痛快地欣然道:“李卿立即著手進(jìn)行此事,完成后須一式二份,分別呈上寡人和仲父,待寡人和仲父商量后,再在廷上商討?!?/p>
項少龍心中暗贊,小盤雖是明削呂不韋之權(quán),但卻予了呂不韋下臺的機(jī)會,保存了少許顏臉。
此時人人目光均集中到呂不韋身上,看他是否肯接受。
呂不韋顯然理屈詞窮,再難找到駁斥李斯的說話,不過他終是頭老狐貍,竟仍能呵呵笑道:“長史大人果然不負(fù)本仲父所望,為我大秦立下大功,理該獎賞,不若就到本仲父處來來,負(fù)責(zé)賦役之務(wù),使長史得以盡展抱負(fù)。“
小盤微微笑道:“仲父所言甚是,不過寡人心中早有更適合李卿的職位,春祭時會有公告?!?/p>
接著朗聲道:“今天到此為止,其他事留待明天稟上,退廷!“
項少龍醒覺過來,才知早過了與邱日升約好的午時了。
這回廷議出奇地精彩,亦出奇地冗長,足有五個時辰,亦即十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