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09月24日15:02

回屏東看母親之前，家萱過邊境來訪。細(xì)致的她照例帶了禮物。一個盒子上寫著“極品燕窩”，我打開看一下，黑溜溜的一片，看不懂。只認(rèn)得盛在瓷碗里頭加了冰糖的白糊糊又香又甜的燕窩；這黑溜溜的原始燕窩──是液體加了羽毛、樹枝嗎？還真不認(rèn)識。不過，家萱當(dāng)然是送給母親吃的，我不需操心。

她又拿出一個圓筒，像是藏畫的。一卷紙拿出來，然后一張一張攤開，她說：“我印得多了，想想也許你媽可以用?！?/p>

海報大小的白紙，印著體積很大、油墨很濃的毛筆字，每一張都是兩三行，內(nèi)容大同小異：

最親愛的媽媽：

我們深愛您。

您的房子、看護、醫(yī)藥費，我們?nèi)几读恕?/p>

我們承諾，一定竭盡所能照料您。

請您放心。

您的孩子：家萱

家齊

家仁

最親愛的媽媽：

我們都是您含辛茹苦培養(yǎng)大的。

我們感念您。

我們承諾：您所有的需要，都由我們承擔(dān)。

請您放心。相信我們對您的深愛。

您的孩子：家萱

家齊

家仁

我看著家萱，忍不住笑。上一回，我們在交 換“媽媽筆記”時，她說到八十歲的母親在贍養(yǎng)院里如何如何地焦慮自己沒錢，懷疑自己被兒女遺棄，而且一轉(zhuǎn)身就忘記兒女剛剛來探視過而老是抱怨孩子們不記得她。我拿出自己“制造”的各種銀行證明、撫養(yǎng)保證書，每一個證明都有拳頭大的字，紅糊糊、威風(fēng)凜凜的印章，每一張都有一時的“安心”作用。沒想到家萱進步神速，已經(jīng)有了獨家的“大字報”！

“是啊，”她笑著說，“我用海報把她房間的墻壁貼得滿滿的。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可以一張一張讀，每一張我們姐弟都給簽了名?！?/p>

“有效嗎？”我問。

她點頭，“還真有效，她讀了就安心。”

“你拿回屏東，貼在你媽房里吧?！?/p>

她的笑容，怎么看都是苦的。我也發(fā)現(xiàn)，她的白發(fā)不知何時也多了。

我把大字報一張一張拾起，一張一張疊好，卷起，然后小心地塞回圓筒。搖搖頭，“媽媽又過了那個階段了。她已經(jīng)忘了字了。我寫的銀行證明，現(xiàn)在她也看不懂了?！?/p>

回到屏東，春節(jié)的爆竹在冷過頭的冬天，有一下沒一下的，涼涼的，仿佛浸在水缸里的酸菜。陪母親臥床 ，她卻終夜不眠。窗簾拉上，滅了大燈，她的兩眼晶亮，瞪著空蒙蒙的黑夜，好像瞪著一個黑色的可以觸摸的實體。她伸出手，在空中捏取我看不見的東西。她呼喚我的小名，要我快起床 去趕校車，不要遲到了，便當(dāng)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她說隔壁的張某某不是個東西，欠了錢怎么也不還。她問，怎么你爸爸還沒回家，不是說理了發(fā)就馬上回來嗎？

我到廚房拿熱牛奶給她喝。她不喝。我撫摸她的手，拍她的肩膀，像哄一個嬰兒，但是她安靜了一會兒又開始躁動。我不斷地把她冰冷的手臂放回被窩里，她又固執(zhí)地將我推開。我把大燈打開，她的幻覺消失，燈一滅，她又回到四十年前既近又遠(yuǎn)、且真且假的彷徨迷亂世界。

大年初三，二○○八年的深夜，若是從外宇宙看過來，這間房里的燈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一整夜。清晨四時，我下了床 ，光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說：“媽，既然這樣，我們干脆出去散步吧?！睅退┥献钆囊路?，圍上圍巾，然后牽著她的手，出了門。

冬夜的街，很黑，犬吠聲自遠(yuǎn)處幽幽傳來，聽起來像低聲嗚咽，在解釋一個說不清的痛處。

路底有一家燈火通明的永和豆?jié){店，我對她說：“走吧，我?guī)闳コ阅慵亦l(xiāng)浙江 淳安的豆?jié){。”她從夢魘中醒來，乖順地點頭，任我牽著她的手，慢慢走?？帐幨幍慕?，只有我，和那生了我的女人。

路的地面上，有一條很長很長的白線，細(xì)看之下，發(fā)現(xiàn)是鳥屎。一抬頭，看見電線上黑溜溜的一長條，全停滿了燕子，成千上萬只，悄悄地，凝結(jié)在茫茫的夜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