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09月24日15:02
香港仔是“我村”?!拔掖濉钡囊馑季褪?,在這一個小村里,走路就可以把所有的生活必需事務(wù)辦完。
早上十點(diǎn),先去銀行。知道提款機(jī)在哪個角落,而且算得出要等多久。兩三個月一次,你進(jìn)到銀行里面去和專門照顧你的財務(wù)經(jīng)理人談話。坐在一個玻璃方塊內(nèi),他把你的財務(wù)報表攤開。他知道你什么都不懂,所以用很吃力的國語認(rèn)真地對你解釋什么是什么。有一天,他突然看著你說:“我走了,你怎么辦?”好像一個情人 要去當(dāng)兵了,擔(dān)心女朋友不會煮飯。原來他要跳槽去了。
十一點(diǎn),到二樓美容院去洗頭。長著一雙鳳眼的老板娘一看到你,馬上把靠窗的那張椅子上的報紙拿開,她知道那是你的椅子。她也知道你的廣東話很差,所以不和你聊天,但是她知道你若是剪發(fā)要剪什么發(fā)型,若是染發(fā)用的是什么植物染料;在你開口以前,她已經(jīng)把咖啡端過來了。
十二點(diǎn),你跨過兩條橫街,到了郵局,很小很小的一間郵局。你買了二十張郵票,寄出四封信。郵務(wù)員說:“二十文。”“二十塊”說“二十文”,總讓你覺得好像活在清朝,但是還沒完,他的下一句是:“你有碎銀嗎?”沒有,你沒有“碎銀”,因此他只好打開抽屜,設(shè)法把你的五百大鈔找開,反倒給了你一堆“碎銀”。
帶著活在清朝的感覺走出郵局,你走向廣場,那兒有家屈臣氏,可以買些感冒喉片糖漿。你準(zhǔn)備越過一個十字路口,不能不看見十字路口那個小廟,不到一個人高,一米寬,矮墩墩地守在交 通忙亂的路口。蹲下來才看得見小廟里頭端坐著六個披金戴銀的神像,香火繚繞不絕。出租車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擠來擠去,廟口的信徒拈香跪拜,一臉虔敬,就在那川流不息的人潮車陣?yán)?。矮墩墩的廟卻有個氣勢萬里吞云的名字:大海王廟。廟的對聯(lián)寫著:“大德如山高,王恩似海深”。信徒深深拜倒。
廣場,像一個深谷的底盤,因?yàn)樗闹鼙桓邩敲苊軐訉影?。高樓里每一戶的面積一定是局促不堪的,但是沒有關(guān)系,公共的大客廳就在這廣場上。你看過鴿子群聚嗎?香港仔的廣場,停了滿滿的人,幾百個老人家,肩并肩坐在一起,像胖胖的鴿子靠在一起取暖。他們不見得彼此認(rèn)識,很多人就坐在那兒,靜默好幾個鐘頭,但是他總算是坐在人群中,看出去滿滿是人,而且都是和自己一樣白發(fā)蒼蒼、體態(tài)蹣跚的人。在這里,他可以孤單卻不孤獨(dú),他既是獨(dú)處,又是熱鬧;熱鬧中獨(dú)處,仿佛行走深淵之上卻有了欄桿扶手。
最后一站,是菜市場。先到最里邊的裁縫那里,請她修短牛仔褲的褲腳。二十分鐘后去取。然后到了肉鋪,身上的圍裙沾滿血汁肉屑的老板看見你便笑了一下,你是他練習(xí) 國語的對象。第一次來,你說,要“蹄”,他看你一眼,說:“臺灣來的?”
“怎么知道?”
他有點(diǎn)得意:“大陸 來的,說肘子。廣東人說豬手。只有臺灣人說蹄?!?/p>
嗄?真有觀察力,你想,然后問他:“怎么說豬手?你們認(rèn)為那是他的‘手’啊?你們認(rèn)為豬和人一樣有兩只手,兩只腳,而不是四只腳???”
他挑了一只“豬手”,然后用一管藍(lán)火,快速噴燒掉豬皮上的毛,發(fā)出的聲音,微微的焦味。
花鋪的女老板不在,一個腦后梳著發(fā)髻的阿婆看著店。水桶邊有一堆水仙球根,每一團(tuán) 球根都很大,包皮蓄著很多根。“一球二十五文?!卑⑵耪f。我挑了四個,阿婆卻又要我放下,咕嚕咕嚕說了一大串,聽不懂;對面賣活雞的阿婆過來幫忙翻譯,用聽起來簡直就是廣東話的國語說:“阿婆說,她不太有把握你這四個是不是最好的根,所以她想到對街去把老板找回來,要老板挑最好的給你。”
阿婆老態(tài)龍鐘地走了,剩下我守著這花鋪。對面雞籠子里的雞,不停扇動翅膀,時不時還“喔喔喔”啼叫,用最莊嚴(yán)、最專業(yè)的聲音宣告晨光來臨,像童話世界里的聲音,但是一個客人指了它一下,阿婆提起它的腳,一刀下去,它就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