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鏡清回頭看時,只見山腳下立著一十巨人,大與山等,高與山齊,含笑向他望著。一時猜不出他是鬼是怪,倒不覺吃了一驚。正在這驚疑不定的當兒,卻聽那巨人含笑說道:“鏡清,鏡清!你真愚騃得很,怎連師傅都不認識么?但是這也怪不得你,你雖從我學(xué)道這多年,卻從來沒有和我見過一面呢?!辩R清這才知道這巨人就是他師銅鼎真人的化身,慌忙跪下行禮道;“恕弟子愚昧,沒有拜見師傅尊頗的時候,一心想和師傅見一見。如今見了面,卻又不認識了。只可惜弟子緣淺之至,剛一瞻拜師顏,為了種種因緣,又不得不立刻和師傅分手了。還請師傅訓(xùn)誨數(shù)語,以便銘記在心,隨時得所遵循?!变摱φ嫒说溃骸澳阋覍δ阌?xùn)誨幾句么?這是不必待你請求,我也頗有這番意思的。否則,從沒有見過面的師弟,就是永遠不見一面,到也不著跡象,今天又何必定要見這一見,不是有點近于蛇足么?如今你且聽著:你在我門中學(xué)道,雖是半途而廢,沒有得到正果,但只就你所學(xué)得的這些本領(lǐng)而論,已是大有可觀。除了一般成仙得道者之外,在這塵世之中,也就找不到幾個人可以和你抗手的了??墒侨绱艘粊?,將來你的一切行動,就更要十分出之慎重,一點兒戲不得。倘能走到善的一條路上去,果然可以打倒世間一切的妖魔鬼怪,做一個衛(wèi)道的功臣。萬一弄得不好,竟走到惡的一條路上去,那世間一切的妖魔鬼怪,就要乘此機會,陽以歸附為名,陰行蠱惑之實,把你當作他們的一個傀儡,你就不由自主的會成了旁門左道中的一個首領(lǐng)。換一句
話說,也就是吾道中的一個罪人了。而且善與惡雖是立于對等的地位,然而為惡的機緣,每比為善的來得多。為惡的引誘力,每比為善的來得強。倘不是主意十分堅決的人,就會誤入歧途中。所以我望你對于這件事,以后更宜刻刻在意,一點錯誤不得。倘使到了那時,萬一你真的入了歧途中,做起一班妖魔鬼怪的領(lǐng)袖來了,這在我固然有方法可以處分你,懲治你,只要我把主意一決定,略施一點法力,你就會登時失了靈性。你所學(xué)得的種種本領(lǐng),就立刻歸于無用了。不過我在最近的五百年中,只收了你一個徒弟,你在我門下學(xué)道,也經(jīng)過了不少的年數(shù),并不是怎樣容易的。因此,非至萬分無奈的時候,決不肯下這最后的一步棋子。而我在這和你將要分手的時候,這樣的向你千盯嚀,萬囑咐,探恐你誤入歧途,也就是這種意思啊?!?/p>
鏡清忙道:“這個請師傅放心,我總拿定主意,不負師門期望便了。倘若口是心非,以后仍舊誤人歧途,任憑師傅如何懲治,決無怨尤。”銅鼎真人道:“如此甚善。你就向這軟紅十丈中奮斗去罷?!闭f完,衣袖一拂,倏忽間形象都杳,化作輕煙一縷,吹向山中去了。鏡清又恭恭敬敬的向空中叩了三個頭,方始立起身來,辨認來時舊路,向金雀村中行去。
誰知到得村中,卻不勝滄海桑田之感了。父母,兄嫂都已去世,由侄輩撐持門戶。因為睽隔了有五十年之久,而侄輩中,又有一大半還是在他上山后出世的,故見面后彼此都不相識。至于村中一班的人,更是后生小子居多,沒有一個能認識他的。好在鏡清學(xué)道多年,塵緣已淡,倒一點不以為意,也就不在村中逗留,徑向縣城行去??墒顷P(guān)于他的將來,究竟應(yīng)該如何進行?卻已成了一個亟待解決的問毫。他不禁暗想道:我對于學(xué)道一事,雖已半途而廢,成仙證道,此生是沒有什么希望的了。但是究已被我學(xué)會了不少本領(lǐng),難道我從此就隱遁下來,把這一身本領(lǐng)一齊都埋沒了么?這未免辜負了我多年學(xué)道的苦心了。然欲這身本領(lǐng)不致埋役,除了開廠投徒,實在沒有第二個好辦法。于是,他就在濰縣租賈了一所房子,掛了塊教授武藝的牌子,開始授起徒來。
山東本是一個尚武的地方,素來武士出產(chǎn)得很多,一班少年都喜歡練幾手拳腳的。聽得他開廠授徒,自然有人前來請業(yè),倒也收了不少門弟子。
但是這個風(fēng)聲傳出去不打緊,卻惱怒不一個人。這人不是別人,便是那老道李成化。暗想:
在這濰縣周圍百里之內(nèi),誰不知道我李成化的威名?隱隱中這濰縣差不多已成了我的管轄區(qū)域,凡是江湖上人,要在這濰縣賣藝的,總得來拜見我,掛上一個號。好大膽的這個不知何方來的野道,竟一聲招呼也不向我打,便在這里開廠授徒了,這不是太瞧不起我么?當下氣憤憤的帶了一把刀,就一個人前去踹廠。但是還沒有和鏡睛見得面,早被鏡清的一班門弟子瞧見了。他平日的威名,大家早都知道的,今天見他怨氣勃勃,帶刀而來,更把他的來意譙料了幾分,忙去報與鏡清知道。鏡清笑道:“他修他的道,我授我的徒,河水不犯井水,大家各不相關(guān)。他有什么理由可以這們其勢洶洶的來找我呢?你們?nèi)λf,我不在家就完了。”弟子們果然依言出去向李成化擋駕。李成化沒法可想,也只得咆哮一場而去。但是這只能把他緩著—時,那里就能打消他踹廠的這個意思?所以接著他又去了兩趟?鏡清卻總是回復(fù)他個不在家,到了第四次,李成化可再也不能忍耐了,就當場大吼一聲道:“咄!好沒用的漢子,你難道能躲著一世不出來么?你既然沒有什么本領(lǐng),就不應(yīng)該開廠授徒。既然是開得廠,授得徒,便自認是有本領(lǐng)的了,就應(yīng)得出來和我見個高下。如今你兩條路都不走,只是老躲著在里面,這有什么用?哼,哼!老實說,今天你如出來和我見個高下,或是打個招呼,萬事俱休。否則,惹得我性起,定要把你這鳥廠打得一個落花流水,休要怪我太不客氣?!闭f時,聲色懼厲,顯出就要動武的樣子?;诺苗R清的一班門弟子,一面設(shè)法穩(wěn)住了他,一面忙去報知鏡清。鏡清卻很不當作一回事,哈哈大笑道:“這廝倒也好性子,今天才真的發(fā)起脾氣來了。那丑媳婦總得見公婆面的,也只好出去和他見一見,不能再推托什么了。也罷,你們且去對他說,我就要出來了,教他準備著罷?!?/p>
等得鏡清走到外邊廳上,卻已運用玄功,搖身一變,變作了一個長不滿三尺的侏儒。那時不但他的一班門弟子瞧了,覺得十分驚詫。就是那李成化,也暗地不住稱奇:怎么這開廠授徒的拳教師,竟是這們的一個株儒?這真是萬萬想不到的,但是這也可算得是一樁新聞,人家以前為什么不傳給我聽呢?當下他卻又向著鏡清一陣大笑道:“我道你這炎炎赫赫的大教師,總是怎樣一個三頭六臂的人物,氏不是尋常人所能比擬的。萬不料竟是這們一個矮倭瓜,這真使我失望極了。”鏡清微笑道:“我也只借著授徒,騙口飯吃吃罷了。這種炎炎赫赫的頭銜實在出于你的獎借,我是萬萬不敢受的。不過為了我生得短,競使你失望起來,這未免太有點對不住你了。還是趕快讓我把身子長出些來罷?!币槐谡f著,一壁跳了幾跳,果然立刻長出了幾寸來。
這一來,可真把一班在旁瞧看的人驚駭住了,尤其是身在局中的李成化,竟嚇得他呆呆的向鏡清瞧著,一句話也不能說。鏡清卻又笑著說道:“你呆呆的望著我做什么?莫非還嫌我太短,仍使你覺得有點失望么?那我不妨再長出幾寸來?!彪S說隨跳,隨又長出幾寸長。這樣的經(jīng)過了好幾次,居然比李成化的身度還要來得高了。鏡清卻又做出一種絕滑稽的樣于,笑嘻嘻的說道:
“呀!不對,不對!我又做了樁冒失的事情了。這生得太短,固然足以使你失望。而太長了,恐怕也要引起你的不滿意的。還得和你一樣長短才對呢!”說著,跳了過去,和李成化一并肩,隨又向下略一蹲,果然短了幾寸,同李成化一樣的長短了。這時李成化卻已由驚詫而變?yōu)閻琅瑓柭曊f道:“這算不得什么,不過是一種妖法罷了。別人或者被你嚇得退,我李成化是決不會為了這區(qū)區(qū)的妖法就嚇退的。如果真是漢子,還是大家比一下真實的本領(lǐng),不要再弄這丟人的妖法罷。”剛剛把
話說完,便抽出一柄鋼刀,劈頭劈腦的向鏡清揮了來。
鏡清一邊閃躲著,一邊仍笑嘻嘻的說道:“你這人也太不客氣了。怎么連姓名都沒有通報,就無因無由的,向人家揮起刀來呢?”李成化大吼一聲道:“你別再油嘴滑舌了。我是李成化,外間誰不知道。老實對你說,我今天是特地來找著你的。照形勢瞧起來,你是無論如何不能躲避的了。真是漢子,快與我際走上幾合?!辩R清笑道:“原來你是要和我比武的么?好,好,好!
那你何不早說?不過真要比武,也得彼此訂定—個辦法。如今還沒有得到對方的同意,你冷不防的就是這們一刀,所謂英雄好漢的舉動,恐怕不是如此的罷?”李成化被他這們的一請問,倒也自己覺得有點冒失了,忙道:“你既然肯和我比武,事情就好辦了。如今閑話少說,你要怎么比?
我依你怎樣比便是。不過你不能再在這辦法上,作出種種留難的舉動來?!辩R清道:“這是決不會的。只有一樁,我的年歲雖然還說不上一個老字,然比你總大了許多了。如要和你們這種少年人走上幾合,腿力恐怕有些不對,恕我不能奉命。現(xiàn)在我卻有個變通辦法,不如盡你向我砍上三刀,你能把我砍傷,就算是你贏了。如果不能把我砍傷,就算是你輸了。萬一你竟能把我砍倒,不是更合了你的意思么?不知你對于這種辦法,也贊成不贊成?”李成化聽了,暗想道,這廝倒好大膽,竟肯讓我砍上三刀。難道他又有什么妖法么?不過我不信他竟有這許多的妖法,倒要試上一試。自問我這柄刀,能削鐵如泥,最是鋒利無比的。只要他不施展出什么妖法來,怕不一刀就把他的身子劈成兩半,還待我斫上三刀么?”當下大聲說道:“好,好,好1我就砍你三刀。不過這是你自己定的辦法,想來就是我萬一的一個手重,當場把你砍死,也只能說是你自己情愿送死,萬萬不能怨我的呢?!辩R清又笑道:“那個會怨你。你有什么本領(lǐng),盡寇施展出來便了?!?/p>
于是,李成化略略定一定神,覷著了鏡清的胸膛,就是很有力的一刀。滿以為這一刀下來,縱不能就把他當場搠死,重傷是一定免不了的了。誰知刀還沒到,眼簾前忽地一陣黑,手中的刀就有點握不住,向右偏了許多。因此只在鏡清的衣上,輕輕劃了一下,并役有傷得毫發(fā)。這時李成化倒有點不自信起來了,莫非因為我一心要把他一下砍死,力量用得過猛。同時又因為心情太憤激一些,連腦中的血都沖動了,以致眼前黑了下來,所以刀都握不住了么?如果真是如此,那都是我自己不好,怨不得別人的。這第二刀,我須得變更一下方法才對。當下,他竭力把自己慎靜著,不使有一點心慌意亂,然后覷準了鏡清的胸膛,又是不偏不倚的一刀。煞是奇怪!當他舉刀的時候,刀是指得準準的,心是鎮(zhèn)得定定的,萬不料在剛近胸膛的時候,眼前又一陣的烏黑,刀鋒便偏向旁邊了,依然是一個毫發(fā)無傷。這一來,可把李成化氣得非同小可,立時又大吼起來道:“這可算不得數(shù)。大概又是你在那里施展妖法了。否則,我的刀子剛近你的腳前,為什么好端端的,跟著就是一陣烏黑呢?”鏡清道:“這明明是你自己不中用,不能把我刺中罷了。怎么好無憑無據(jù)的,捏造出妖法二字,輕輕諉過于我呢?如今你三刀中巳砍了二刀,剩下的這一刀,如果再砍不中我,可就要算是你輸了。”說完,哈哈大笑。李成化道:“不,不!這可算不得敷,須得再把方法改變一下。如果你肯解去衣服,把胸膛坦露著,坦然再聽我砍上三刀,不施展一點什么妖法,那就對了。那時我如再砍不中你,不但當領(lǐng)認輸,還得立刻拜你為師?!辩R清道:
“好,好!這有何難!我今天總一切聽你吩咐就是了?!币槐谡f著,一壁即解去衣服,把胸鞋袒露著,坦然的說道:“請你將刀砍下來罷,這是你最后的一個機會,須得加意從事,再也不可輕易讓它失去呢?!?/p>
李成化也不打話,對準了鏡清祖著的胸膛,接連著一刀不放松的,就是很結(jié)實的三刀。但是說也奇怪,這三刀砍下去,不但沒有把鏡睛穿胸洞腹,而且砍著的地方,連一些傷痕都沒有。再瞧瞧那柄刀時,反折了幾個口,巳是不能再用的了。這一下子,可真把孿成化驚駭?shù)貌豢擅麪睢?/p>
暗想:我這三刀砍下去,確是斫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并沒有一刀落了空,怎么依舊沒有傷得他的毫發(fā)呢?這可有點奇怪了??磥硭膬?nèi)功也練得很好,所以能挨得上這很結(jié)實的刀子,倒不見得全持妖法的呢。正在他這們想的時候,又聽得鏡清一陣的哈哈大笑,向他說道:“如今你又有何說?
你的刀子,不是一刀刀都砍在我的身上么?然而我卻一點兒傷都沒有。這明明是你砍得不合法,太不濟事罷了。難道還能說是我施展什么妖法么?”李成化到了這個時候,可再也沒有什么話可說了。一張鍋底也似的黑臉,漲得同豬肝一般的紅?;琶Π训秮G在一旁,跪下說道:“恕弟子有眼不識泰山,同師傅糾纏了這半天。如今也無別話可講,就請師傅收了我這徒弟罷。我總赤膽忠心的跟著師傅一輩子,不敢違拗一點便了。”鏡清這時卻把剛才那種嘻皮笑臉的神氣完全收起,一壁忙把他扶住,一壁正色說道:“你真要拜我為師么?那妖法兩字,當然是不必說,巳由你自動的否認了。不過我所會的本領(lǐng)也多得很,象你已是這般年紀,不見得還能一樁樁都學(xué)了去。你究竟想學(xué)我那幾樁本領(lǐng)呢?”李成化道:“別的本領(lǐng),弟子還想慢一步再學(xué)?,F(xiàn)在弟子所最最拜服而羨慕的,就是能將身子倏長倏短,及在霎時間能使敵人眼簾前起了一片烏黑。師傅能先將這兩手教給我么?至于鋼刀砍在身上,可以運股氣抵住,不使受一點兒傷,這恐怕是一種絕高深的內(nèi)功,不是一時所能學(xué)得會的罷?”鏡清笑道:“原來你看中了我的這兩手工夫了。不過這兩手工夫,一名孩兒功,一名烏鴉陣。你不要小覷他,倒也不是短時間中所能學(xué)得會的。你既然愿從我學(xué)習(xí) ,我總悉心教授你。大概能用上五六年的苦功,也就不準學(xué)會的了。”李成化聽得鏡清已肯收他為徒,并肯把這兩手工夫教給他,當下十分歡喜,忙又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行了拜師大禮。從此便在鏡清門下,潛心學(xué)習(xí) 起來了??墒沁@一來不打緊,更把鏡清的聲名,傳播得絕遠,竟是遐邇皆知,不但是在這濰縣周圍的百里以內(nèi),就是在幾百里幾千里外,也有負笈遠來,從他學(xué)藝的,鏡清又來者不拒,一律收錄,竟成了一位廣大教主了。
只是一樁,人數(shù)一多,不兔良莠不齊。就有許多地痞無賴,混進了他的門中。這些人從前沒有什么本領(lǐng),已是無惡不作。如今投在他的門下,學(xué)會了幾種武藝,更是如虎添翼,益發(fā)肆無忌憚的了。所以,在地面上很出了幾樁案子,總不出奸盜婬邪的范圍。就中有個鄭福樣,綽號小霸王,更是人人所指目的,也可算是這一群惡徒中的一個領(lǐng)袖。以前所出的這幾樁案子,差不多沒有一樁是和他沒分的。這一天,他同了幾個和他同惡相濟的壞朋友,到大街小巷去逛逛。在一頂轎子中,臆見了一位姑娘,年紀約莫十八九歲,生得十分美貌。雖只是驚鴻一瞥,露眼間,這乘轎子已如飛的抬了走了,然已把這個小霸王,瞧得目瞪口哆,神飛魄越,露出失張落智的樣子。
一個同伴喚小扇子張三豐的,早把這副神情瞧在眼中,就把肩膊略略一聳,笑著說道:“鄭兄真好眼力。莫非在這一霎眼間,已把這小雌兒看上了么?”鄭福祥聽了這話,驚喜交 集的說道:
“難道你也瞧見了她么?你說她的小模樣兒,究竟長得好不好?”張三豐又諂笑道:“我并不是今天第一次瞧見她,她的模樣兒,已在我眼睛中好似打上一個圖樣了。她的眉峰生得怎樣的秀,她的眼兒生得怎樣的媚,我是統(tǒng)統(tǒng)知道,畫都畫得出來呢?!编嵏雍芨吲d的說道:“如此說來,她是什么人家的女兒?住在什么地方?你大概也都知道了?!睆埲S道:“這個不消說得?!闭f到這里,忽又向路旁望了一望,裝出一種嘻皮涎臉的樣子,說道:“鄭兄!這里已是三雅園了。
我們且上去喝杯酒,歇歇力罷。在吃酒的中間,我可以一樁樁的告訴你。如此,你這頓酒,也不能算是白請我吃的啊?!闭f了這話,又把肩兒連聳了幾聳。鄭福祥笑著打了他一下道:“你這人真嘴饞之至!借了這點色情,又要敲起我的竹杠來了。好,好,好!我就做上一個東道,也算不了什么一回事?!彪S即招呼了眾人,一窠蜂的走上了三雅園酒樓,自有熟識的伙計們招呼不迭。
這時還沒有到上市的時候,一個酒樓上,冷清清的并無半個酒客。他們便在雅座中坐下,要酒要菜,鬧上一陣,方始靜了下來。鄭福祥忙又回到本題,向張三豐催著問道:“這小雌兒究竟是什么人家的女兒?又住在什么地方呢?”張三豐滿滿的呷了一口酒,方回答道:“她便是張鄉(xiāng)紳的女兒,住在東街上那所大屋中。鄭兄,我可有一句話。這比不得什么閑花野草,看來倒是不易上手的呢?!编嵏O槎傅陌炎雷右慌牡溃骸斑?!這是什么話,無論那個姑娘,凡是被我姓鄭的看中的,差不多已好象入了我的掌握中了,那會有不易上手的?”那班狐群狗黨 ,見他發(fā)了脾氣,忙也附和著說道:“不錯啊,不錯!這是決沒有不上手的。我們預(yù)先替鄭兄賀一杯罷,大家來一杯啊?!闭l知等到眾喧略止,忽聽外面散座中,也有一個人拍著桌子,大聲說道:“不錯啊,不錯!來一杯啊?!钡拱驯娙藝樍艘惶?,鄭福祥正靠門坐著,忙立了起來,一手掀起門簾,同時便有幾個人和他一齊探出頭去,向著外面一望。只見散座中,不知在什么時候,已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獨個兒據(jù)著一張桌子,朝南坐著。衣衫很不整齊,而且又敝舊又污穢,一瞧就知是個酒鬼。當眾人向他望的時候,又見他舉起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嘖嘖的稱嘆道:“不錯啊,不錯!這真是上等紹興女貞酒。再來一杯啊?!闭f著,又拿起酒壺,自己斟酒了。眾人見此悄景,才知上了這酒鬼的當,不覺一齊失笑,重行歸座。
卻又聽那張三豐說道:“剛才確是我失言了。鄭兄的本領(lǐng)誰不知道,姑娘既被鄭兄看中得,好象已是鄭兄的人了,當然不會有弄不上手的。不過想用什么方法去弄他到手,也能對我們說一說么?”座中一個黨 徒,不等到鄭福祥回答什么,就先獻一下殷勒道:“這種方法容易得很。最普通的,先遣一個人前去說親,然后再打發(fā)一頂轎子去,把她接了來。如果接不成,老實不客氣的,便出之于搶。那鄭兄要怎樣的受用,便可怎樣的受用了。從前我們處置那田家的小雌兒,不是就用這個法子么?”鄭福祥先向說話的這人瞪了一跟,然后哈哈大笑道:“人家都說你是個沒有心眼的粗漢,我倒還不大相信。如今你竟要自己承認這句話,獻起這種其笨無比的計策來了。
小扇子剛才曾說,這雌兒是張鄉(xiāng)紳的女兒,你難道沒有聽得么?你想張鄉(xiāng)紳是縣中何等聲勢赫赫的人家,豈是那田家所可相提并論的?那遣人前去提親,當然沒有什么效果,弄得不好,或者還要被他們攆了出來。至于說親不成,便即出之于搶,果然是我們常弄的一種玩意兒。但這張家,房屋既是深邃,門禁又是森嚴。試問我們從何處搶起呢?你的這條計策,不是完全不適用么?”
這話一說,眾人也大笑起來。頓時羞得那人滿臉通紅,只得訕訕的說道:“這條計策既不可行,那么,你可有別的妙策沒有?”鄭福樣微笑道;“計策是有一條,妙卻說不到的。因為照我想來,這張家的房屋雖是十分深邃,門禁又是十分森嚴,我們前去搶親,當然是辦不到,但也不過指日間而言罷了。倘然換了夜間,情形就不同了。而且仗著我這身飛檐走壁的輕身本領(lǐng),難道不能跑到這雌兒的臥室中,一遂我的大欲么?”說著,從兩個眼睛中,露出一種很可怕的兇光來。張三豐聽到這里,卻不由自主的大聲問道:“哦,哦!原來你想實行采花 么?”接著又有人拉長了調(diào)兒,吟道:“有花堪折直須折,莫侍無花空折枝。哈哈哈,這個主意確是不錯啊?!北阌幸粋€黨 徒,立起身來,向著門簾外一望,笑得一路打聽的回歸原座,向眾人報告道:“這酒鬼大概是巳吃得有點醺醺了。真是有趣得很,他竟在外面陳設(shè)的盆景上,摘下一朵花來,也文縐縐的吟著迭兩句詩句呢?!?/p>
可是,鄭福祥聽了,卻把兩眼圃睜,露山十分動怒的樣子,喝道:“什么有趣,無非有意和俺老子搗亂罷了,俺定要出去揪住了他,嘔出他那滿肚子的黃湯,打得他連半個屁都不敢放。”
說完,氣沖沖的立起身來,就要沖出房去。張三豐忙一把扯住了他,含笑勸道:“天下最不可理喻的,就是一班醉漢。你何必和這醉漢一般見識呢?老實說,象他這種無名小卒,就是把他殺了也算不了什么一回事。但是人家傳說出去,倒疑心你器量很小,連酒鬼都不能放過門,定要較量一下。不是于你這小霸王的聲望,反有些兒損害么?”鄭福樣一聽這話,略略覺得氣平,重又坐了下來。但仍在桌子上,重重的拍了一巴掌,大聲說道:“外面的酒鬼聽著,這一冷飲俺老子總算饒了你,你如再敢糾纏不清,俺老子定不放你下此樓。”說也奇怪,這話一說,這醉漢好象是聽得了十分懼怕似的,果然悄無聲息了,倒惹得眾人又好笑起來。張三豐便又回顧上文,笑著說道:“你這條計策果然來得妙。象你這身本領(lǐng),這手工夫,怕不馬到成功。不過有一件事要問你,這雌兒住在那間屋中,你究竟已經(jīng)知道了沒有?如果沒有知道,那可有些麻煩。因為這并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事,你總不能到一間間屋子中去搜索的啊。”這一問,可真把這小霸王問住了。爽然道:“這倒沒有知道,果然是進行上的一個大障礙。但是不要緊,只要略略費上一點工夫,不難訪探明白的。”張三豐倒又噗哧一笑道:“不必訪探了,只要問我張三豐,我沒有不知道的。
否則,我也不敢擾你這頓東道啊?!编嵏O榇笙驳溃骸澳隳苤栏?,省得我去探訪了??煨┨嫖艺f罷?!睆埲S道:“你且記著,他家共有五進屋子,這雌兒住在第三進屋子的樓上,就在東首靠邊的那一間。外面還有走馬回廊。你要走進她的繡房中去,倒也不是什么煩難的事情?!编嵏O楫斎话堰@話記在心上。不多一刻,也就散了席。當他們走出三雅園的時候,這酒鬼卻巳不在散座中,想來已是先走的了。鄭福樣便別了眾人,獨自回家。
誰知還沒有走得多少路,忽有個人從一條小弄中踅了出來,遮在他的面前,笑唁嘻的向他說道:“朋友,你的氣色很是不佳。凡事須得自家留意啊。”當他說話的時候,一股很濃的酒氣,直沖入了鄭福樣的鼻管中。鄭福祥不由的暗喚幾聲晦氣。在這今天一天之中,怎么走來走去,都是碰著一班酒鬼?。恳槐诿Φ南蛑侨艘磺?,卻不道不是別人,仍是剛才在酒店中向他接連搗亂的那個酒鬼。這一來,可真把他的無名火提得八丈高了。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舉起手來,就向他很有力的一拳??墒沁@酒鬼雖已醉得這般地步,身體卻矯健得很,還漢有等得拳頭打到,早已一跳身,躲了開去。卻又笑嘻嘻的,向他說道:“我說的確是好話,你千萬不要辜負我的一番美意啊。俗浯說得好:海闊任魚躍,天空聽鳥飛。你總要記取著這兩句話,不要做那不必做不該做的事情?!编嵏右娨幌聸]有打著那酉鬼,已是氣的了不得。再見了這副神情,更是惱怒到了萬分,那里再能聽他說下去?早又舉起拳頭,向他打了過來。這酒鬼倒也防到有這一下的,所以把
話說完,不等得拳頭打到,即巳拔足便跑了。鄭福祥一時起了火,恨不得立刻把這酒鬼打死,怎肯放他逃走?自然也就追了下來,但是這酒鬼生就一雙飛毛腮,走得飛也似的快。不到幾段路,已是走得無影無蹤的了。鄭福祥弄得沒法可想,只好把這酒鬼頓足痛罵幾聲,然后悵悵然的回得家去。而為了這酒鬼幾次三番的糾纏,弄得他意興索然,對于采花 這件事,倒想暫時不進行的了。
無如,睡到床 上,剛一閉眼,又見那裊裊婷婷的張家小雌兒,仿佛巳立在他的面前了。惹得他欲火大起,再也按捺不住,一翻身坐了起來,咬牙切齒的說道:“這醉鬼算得什么?他難道能阻礙我的好事么?我今天非去采花 不可?!奔创┝艘簧硪剐幸卵b,出了家門,直向東街行去。一路上到未有什么意外。一會兒,已到了張鄉(xiāng)紳的大屋之前。剛剛躍上墻頭,忽于月明之下,見有一件東西,飛也似的向他打來,暗叫一聲:不好!不知這向他打來的是一件什么東西?且待第一百十三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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