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09月24日15:02
“爸爸,是我。今天怎么樣?做了什么?”
“在寫字。禮拜天你回不回來吃飯?”
“不行呢,我要開會?!?/p>
你說,“爸爸,把鑰匙給我吧?”
他背對著你,好像沒聽見。抱著一個很大的塑料水壺,水的重量壓得他把腰彎下來。幾盆蘆薈長得肥厚油亮,瘦瘦的香椿長出了茂盛的葉子。
本來要到花市去買百合的,卻看見這株孤零零不起眼的小樹,細(xì)細(xì)的樹干上長了幾片營養(yǎng)不良 的葉子,被放在一大片驚紅駭紫的玫瑰和菊花旁邊,無人理會。花農(nóng)在一塊硬紙板上歪歪斜斜地寫了兩個字,“香椿”?;ㄊ行暥Ψ?,人貼著人,你在人流中突然停住腳步,凝視那兩個字。小的時候,母親講到香椿臉上就有一種特別的光彩,好像整個故鄉(xiāng)的回憶都濃縮在一個植物的氣味里。原來它就長這樣,長得真不怎么樣。百合花不買了,叫了輛出租車,直奔桃園,一路捧著那盆營養(yǎng)不良 的香椿。
“不要再開了吧?”
他仍舊把背對著你,陽臺外強(qiáng)烈的陽光射進(jìn)來,使他的頭發(fā)一圈亮,身影卻是一片黑,像輪廓剪影。
他始終彎著身子在澆花。
八十歲的人,每天開車出去,買菜,看朋友,幫兒子跑腿,到郵局領(lǐng)個掛號包皮裹。每幾個月就興致勃勃地嚷著要開車帶母親去環(huán)島。動不動就說要開車到臺北來看你,你害怕,他卻興高采烈,“走建國高架,沒有問題。我是很注意的,你放心好了。”沒法放心,你坐他的車,兩手緊抓著手環(huán)不放,全身緊繃,而且常常閉住氣,免得失聲驚叫。他確實很小心,整個上半身幾乎貼在駕駛盤上,脖子努力往前伸,全神貫注,開得很慢,慢到一個程度,該走時他還在打量前后來車;人家以為他不走了,他卻突然往前沖。一沖就撞上前面的摩托車,一個菜籃子摔了下來,番茄滾了一地,被車子碾過,一地爛紅。
再過一陣子,聽說是撞上了電線桿。母親在那頭說:“嚇?biāo)懒ㄈ藝D。你爸爸把油門當(dāng)作剎車你相不相信!”車頭撞扁了,一修就是八萬塊。又過了幾個月,電話又來了;他的車突然緊急剎車,為了閃避前面的沙石卡車。電話那一頭不是“嚇?biāo)懒ㄈ藝D”的母親;母親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剎車的力道太猛,她的整個手臂給扭斷了。
兄弟們說,“你去,你去辦這件事。我們都不敢跟他開口。爸爸只聽女兒的話。”
黃昏的光影透過紗門薄薄灑在木質(zhì)地板上,客廳的燈沒開,室內(nèi)顯得昏暗,如此的安靜,你竟然聽見墻上電鐘行走的聲音。
他坐在那片黃昏的陰影里,一言不發(fā),先遞過來汽車鑰匙,然后把行車執(zhí)照放在茶幾上,你的面前。
“要出門就叫出租車,好嗎?”你說,“再怎么坐車,也坐不到八萬塊的。”
他沒說話。
你把鑰匙和行車執(zhí)照放在一個大信封里,用舌頭舔一下,封死。
“好嗎?”你大聲地再問,一定要從他嘴里聽到他的承諾。
他輕輕地說:“好?!笨s進(jìn)沙發(fā)里,不再做聲。
你走出門的時候,長長舒了口氣,對自己有一種滿意,好像剛剛讓一個驍勇善戰(zhàn)又無惡不作的游擊隊頭子和平繳了械。
你不知道的是,一輩子節(jié)儉、舍不得叫出租車的他,從此不再出門。
“禮拜天可不可以跟我去開同學(xué)會?”他突然在后面大聲對你說,隔著正在徐徐關(guān)上的鐵門。鐵門“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你想他可能沒聽見你“沒時間”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