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橫空出世,由懵懂少年成蓋世大俠;他,飄然獨立,于紛繁亂世獲武學(xué)精妙。他或許是一個傻瓜、一個白癡,卻仿佛在無意之中經(jīng)歷人生最完美的模式,他是石破天,一個連自己名字、生世都搞迷茫不知的少年——《俠客行》的主人公。
陳墨先生對金庸的這部小說的評論是,它是金庸先生的眾多作品當(dāng)中最不為人稱道的一部。的確,即便在我看來,《俠客行》也不似此前所閱讀的《天龍八部》、《書劍恩仇錄》、《射雕英雄傳》等帶有金庸小說慣有的場面宏大、歷史性強(qiáng)的標(biāo)簽。相反的,故事被安排在一個未知的時空里的亂七八糟的江湖中。這個江湖既沒有前因,也仿佛沒有后果,沒有任何歷史的積淀,除了傳統(tǒng)武俠小說中的武當(dāng)、少林之外,再無別的有時間感和延續(xù)感的場景。更奇怪的是故事的主人公開始涉入江湖的地方,這個地方——他和“母親”一直生活的地方——也是莫名其妙的,我們從中并不能得到任何有影響的東西——像人的童年影響人一生的東西。郭靖生于蒙古草原,性格中帶有了豪放與廣大;蕭峰長于少室山下,思想里纏繞著佛家的忍耐和放達(dá)。這是金庸先生搞錯了嗎,把主人公這樣草率的安置在這樣一個可能連先生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地方?從書的第一頁到石破天回到這個地方向天發(fā)問“我是誰”的最后一個字,我一直迷惑于這個問題。然而還是耐著性子讀完了,借鑒眾多泰斗的評論,細(xì)細(xì)思考,慢慢明白它的內(nèi)涵博大與精深。一個渺小的讀者從內(nèi)心深處,覺得自己好象是剛剛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那只猴子,奔跑在海邊的礁石上,陽光照射著它,它睜不開雙眼,眼里繃著淚。
“我是誰?”
應(yīng)該叫他什么才好?故事的主人公。他擁有無數(shù)的名字:梅芳姑叫他“狗雜種”、貝海石叫他“石破天”、白萬劍稱他“石中玉”、阿秀喚他“大粽子”、叮當(dāng)喊他“天哥”、丫鬟侍劍叫他“少爺”、張三李四叫他“兄弟”、威德先生叫他“小子”……他到底是誰,身世又是如何?他從一個無名山岡中來,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最后卻連自己到底是誰,究竟是不是白萬劍夫婦的兒子甚至該不該存在于這個世界上都弄不清楚。他仿佛是作者從浩瀚的時空之中隨意揪出來的一個人,又在這個人漫長的人生里面,隨意揪出來一段事。他是個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人。
然而就是因為這樣,因為沒有名字、沒有背景、沒有身世,這個少年才可以獲得書中其他人遇事時不可能出現(xiàn)的輕松態(tài)度。正因為沒有名字,所以別人叫他什么他毫不在意,別人的評論——這個人性中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根本無法傷害他;正因為沒有背景,所以他可以不顧背景,可以做自己認(rèn)為對的事,說自己認(rèn)為對的話;正因為沒有身世,所以也不必背負(fù)沉重的身世,孑然于江湖。
既然他是一個“隨意”的人,那么是否可以看作是所有人呢?
我是誰?每個人都想過這個問題嗎?如果我有名字,那么名字就是我嗎?如果我有背景、有身世,那這些東西就可以代表我嗎?我到底是肉體的我呢,還是精神的我呢?《西藏生死之書》中說“也許害怕死亡的最大理由,是因為不知道我們到底是誰……我們一直都跟他生活在一起,卻從來不曾真正面對他?!?br/>
那少年不知道,他快速地跑向田野,憤怒地問天。直到那時,他才終于清醒地認(rèn)識到命運(yùn)將他捉弄。
是的,認(rèn)真的思考一下,也許我們從出生到死亡,都無法清楚地參透這個難題。
金庸先生不僅在作品里讓讀者猜測那少年的真相,也在作品里讓讀者猜測自己的真相。
“這是哪里?”
這恐怕是人昏迷醒來之后所說的第一句話中頻率最高的一句。是的,這是哪里。
《俠客行》中的無數(shù)場景,長樂幫、上清觀、雪山派、俠客島……這些地方盡管擁有著代表這個地方的名字,然而它們卻失去金庸先生其他小說作品中各種場景、地點的理所當(dāng)然感。小說中的人物、場景、地點、前后關(guān)系,甚至武功、暗器、毒藥都來得十分古怪而且孤單,讓人莫名其妙。一個個像是桂林山水中的喀斯特地貌,平地生出,毫無關(guān)聯(lián)。這一頁還在酒店里吃饅頭,下一頁便走到了雪山派見到了鎖在牢房里的威德先生,空間的跳躍大起大落,從這里一下子到了另外一個陌生的地方。這讓我無可奈何的又想到了剛剛提到的“隨意”理論。如果把整個故事當(dāng)作一段平凡的人生、把這些場景解釋為人生之中經(jīng)歷的無數(shù)的點,那么是否可以勉為其難地解釋它的不確定性呢?是的,不管是從一粒沙預(yù)見這世界,還是從一朵花觀望整個天堂,它們的“隨意性”的確帶有了廣泛又不可忽略的象征。主人公毫無目的地來往于這個江湖給他營造的場景,在他身上正在經(jīng)歷著人的演變。就像我們也不知道從哪里來,又將往哪里去,迷迷糊糊地在無數(shù)或許是命運(yùn)預(yù)定的坎坷里遭遇我們注定的輪回。在他的身上,我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像夢里的那條蛇,緊緊地咬住自己的尾巴,不停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佛之大者
如果說郭靖展現(xiàn)的是儒家精神的話,那么《俠客行》中的主人公則是佛之大俠。從開始到結(jié)束,這個橫空出世的大俠都不曾擁有俗世人物中追求的兩樣?xùn)|西——金錢和權(quán)利。梅芳姑給他的教育是無所求與忍,他自然戒除了貪、嗔、癡。如果說他有著和阿秀的愛,但也是毫無婬褻之念的純潔的愛,惺惺相惜的愛。
正是這樣,在俠客島中,眾人都為了《俠客行》傳說中的高深武功運(yùn)用此前的武學(xué)思維絞盡腦汁,而唯獨他的無所求、他的不識字,讓他在混亂思維里,看似無意的參破《俠客行》。金庸先生的這個安排,似乎正是要讓讀者明白,看破束縛在人身上的后天煙火氣,回歸本我,才能獲得成功。索甲大師認(rèn)為:“我們的使命是求得平衡,發(fā)現(xiàn)中道,學(xué)習(xí) 不要沉溺于現(xiàn)代生活的享受中,關(guān)鍵在于單純,不要以外界的活動來過分伸展自己,而是要讓我們的生活越來越簡單。”
《俠客行》中的謙謙君子們,無一不是相偽的,貝海石如此、“君子劍”石清如此、自以為是的威德先生如此,甚至慈愛的阿秀奶奶、武功高深莫測的張三李四都是如此,人們都帶著沉重的功利心態(tài)生活、行走,扭曲著本來的面目。唯有這個什么江湖規(guī)矩、什么長幼尊卑、什么爾虞我詐都不懂的窮小子、傻小子,自始自終都保持著善良、謙遜和單純。但又正是因為什么都沒有,也什么都不懂,才能獲得這一份飄然的保持,才能不必考慮得到和失去,“吃得下,睡得好”,生活滿足又安然,并且獲得了金庸先生的偏愛,修成曠世的武功。盡管他從未想過這一點,但是他的一切,這些塵世中的人,又怎么會真正理解呢?這正是佛家推崇之道啊。
《俠客行》,俠客行,實際上只是人的故事,一個簡單的人的簡單的事。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夠參透“簡單”兩個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