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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罪與罰

[俄] 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 /

神秘師兄 上傳

  佐西莫夫是個高大、肥胖的人,臉有點兒浮腫,面色蒼白,臉上刮得干干凈凈,淡黃色的頭發(fā)是直的,戴著眼鏡,一只胖得有點兒發(fā)腫的手指上戴著一枚老大的鑲寶石戒指。他大約有二十六、七歲。穿一件十分考究、料子輕而薄的、寬松的大衣,一條夏季穿的淺色長褲,總而言之,他身上的衣服全都是寬大的,很考究,而且是嶄新的;內(nèi)衣 也無可挑剔,表鏈又粗又重。他一舉一動都是慢騰騰的,好像有點兒萎靡不振,同時又故意作出一副隨隨便便的樣子;隨時都流露出自命不凡的神情,不過他竭力想把自己的自負(fù)隱藏起來。所有認(rèn)識他的人都認(rèn)為他是個難以相處的人,可是都說,他業(yè)務(wù)不錯。
  “老兄,我到你那兒去過兩趟……你瞧,他醒過來了!”拉祖米欣大聲說。
  “我看到了,看到了;喂,現(xiàn)在自我感覺怎么樣,啊?”佐西莫夫?qū)箍评峥品蛘f,同時凝神細(xì)細(xì)打量著他,坐到沙發(fā)上他的腳邊,立刻就盡可能懶洋洋地靠在沙發(fā)上了。
  “心情一直憂郁,”拉祖米欣接著說,“我們剛剛給他換了內(nèi)衣 ,他差點兒沒哭起來。”
  “這是可以理解的;內(nèi)衣 可以以后再換嘛,既然他自己不愿意……脈搏很正常。頭還有點兒痛,是吧?”
  “我沒有病,我身體完全健康!”拉斯科利尼科夫執(zhí)拗而又氣憤地說,突然在沙發(fā)上欠起身來,兩眼炯炯發(fā)光,可是立刻又倒到枕頭上,轉(zhuǎn)過臉去對著墻壁。佐西莫夫凝神注視著他。
  “很好……一切都很好,”他懶洋洋地說。“吃過點兒什么嗎?”
  告訴了他,又問,可以給他吃什么。
  “什么都能給他吃……湯,茶……蘑菇和黃瓜當(dāng)然不能讓他吃,牛肉也不行……還有,……啊,干嗎盡說些沒意思的話呢!……”他和拉祖米欣互相使了個眼色?!八幩灰攘耍裁炊疾灰?;明天我再來看看……本來今天也行,……嗯,是的……”
  “明天晚上我領(lǐng)他去散散步!”拉祖米欣決定,“去尤蘇波夫花園,然后去‘水晶宮’①。”
  
 ?、僖话肆瓯说帽ら_了一家叫“水晶宮”的大飯店。“水晶宮”這個名稱在當(dāng)時頗為時髦,這是因為倫敦有一座“水晶宮”——為第一次世界工業(yè)博覽會(一八五一)而建造的一座玻璃大樓。
  “明天我連動都不讓他動,不過……稍微動動也可以……
  嗯,到時候再說吧。”
  “唉,真遺憾,今天我剛好要為遷入新居請客,只兩步遠(yuǎn);要是他也能去就好了。哪怕在我們中間在沙發(fā)上躺一會兒也好!你去嗎?”拉祖米欣突然對佐西莫夫說,“當(dāng)心,可別忘了,你答應(yīng)了的。”
  “也許要稍遲一些去。他那里準(zhǔn)備了些什么?”
  “唉,沒弄什么,茶,伏特加,鯡魚。還有餡餅:來的都是自己人?!?br/>   “都是哪些人?”
  “都是這兒的人,而且都是新人,真的,——也許只除了老舅舅,不過連他也是新人:昨天剛到彼得堡,不知來辦什么事;我和他五年見一次面?!?br/>   “他是做什么的?”
  “在縣里當(dāng)個郵政局長,就這樣混了一輩子……領(lǐng)退休金了,六十五歲,沒什么好說的……不過,我愛他。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要來:這個區(qū)里偵查科的科長……法學(xué)院的畢業(yè)生。對了,你認(rèn)識他……”
  “他也是你的什么親戚?”
  “最遠(yuǎn)的遠(yuǎn)親;你干嗎皺眉?怎么,你們吵過一次架,所以,大概你就不來了,是嗎?”
  “我才瞧不起他呢……”
  “這樣最好。嗯,那兒還有幾個大學(xué)生,一個教師,一個小官,一個樂師,一個軍官,扎苗托夫……”
  “請你告訴我,你,或者他,”佐西莫夫朝拉斯科利尼科夫那邊點了點頭,“跟扎苗托夫能有什么共同之處呢?”
  “唉,這些嘮嘮叨叨的人?。≡瓌t……你太講原則了,立足于原則,就會失去行動自由 ,這也就像站在彈簧上一樣,都不敢隨心所欲地動一動;可照我看,人好,——這就是原則,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扎苗托夫是個十分出色的人。”
  “發(fā)不義之財?!?br/>   “哼,發(fā)不義之財,我才不在乎呢!發(fā)不義之財又怎樣!”拉祖米欣突然大聲叫喊,有點兒不自然地發(fā)起脾氣來,“難道我向你稱贊他發(fā)不義之財了嗎?我說,只是從某一點來看,他是個好人!要是從各方面去看,還會剩下多少好人?我深信,那樣的話,我這個人怕只值一個烤洋蔥頭,而且還要把你也搭上……”
  “這太少了;我會給兩個的……”
  “可你嘛,我只給一個!再說點兒俏皮話吧!扎苗托夫還是個小孩子,我還會像對待小孩子那樣揪他的頭發(fā)呢,應(yīng)當(dāng)把他拉過來,而不是推開他。把一個人推開,這樣你就不能改造他了,對一個小孩子來說,更是如此。對待小孩子需要加倍小心。唉,你們這些進(jìn)步的笨蛋哪,什么都不懂!不尊重別人,也就是侮辱自己……如果你想知道的話,那么我們之間大概也有件共同的事情?!?br/>   “很想知道?!?br/>   “都是為了漆匠,也就是油漆工的那件案子……我們一定會把他救出來!其實現(xiàn)在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了。現(xiàn)在案情已經(jīng)毫無疑問,十分明顯了!我們只不過是再加把勁而已?!?br/>   “什么油漆工??!”
  “怎么,難道我沒講過嗎?沒講過?哦,想起來了,我只跟你說過一開始的情況……喏,就是殺死放高利貸的老太婆,殺死那個官太太的兇殺案……現(xiàn)在有個油漆工也牽連進(jìn)去了……”
  “關(guān)于這件兇殺案,你告訴我以前,我就聽說了,而且對這件案子甚至還很感興趣……這多多少少是因為……有一次碰巧……在報紙上也看到過!這……”
  “莉扎薇塔也給殺死了!”娜斯塔西婭冷不丁突然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他一直待在屋里,緊靠在門邊,聽著。
  “莉扎薇塔?”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勉強可以聽到的聲音喃喃地說。
  “莉扎薇塔,那個女小販,你不認(rèn)識嗎?她常到這兒樓下來。還給你補過襯衣呢?!?br/>   拉斯科利尼科夫轉(zhuǎn)過臉去,面對著墻壁,在已經(jīng)很臟、印著小白花的黃色墻紙上挑了一朵上面有褐色條紋、而且很難看的小白花,仔細(xì)觀察起來:這朵花上有幾片花瓣,花瓣上的鋸齒是什么樣的,上面有幾條條紋?他感覺到,他的手腳都麻木了,好像已經(jīng)癱瘓了,可是他并不試著動一動,仍然執(zhí)拗地盯著那朵小花。
  “那個油漆工怎么樣了?”佐西莫夫極為不滿地打斷了娜斯塔西婭的話。她嘆了口氣,不作聲了。
  “也被當(dāng)作兇手了!”拉祖米欣激動地接著說。
  “有什么罪證嗎?”
  “有什么罪證?。坎贿^,正是因為有罪證,可這罪證不能算是證據(jù),需要證明的就正是這一點!這完全跟一開始他們逮捕和懷疑這兩個,??!想起來了……科赫和佩斯特里亞科夫一模一樣。呸,這一切做得多么愚蠢,就連從旁觀者的觀點來看,也覺得太惡劣了!佩斯特里亞科夫也許今天會來我家……順帶說一聲,羅佳,這件案子你是知道的,還在你病倒以前就發(fā)生了,正好是你在警察局里昏倒的頭一天,當(dāng)時那里正在談?wù)撨@個案子……”
  佐西莫夫好奇地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后者一動不動。
  “你知道嗎,拉祖米欣?我倒要瞧瞧,你這個愛打抱不平的人到底有多大神通,”佐西莫夫說。
  “就算是吧,不過我們還是一定要把他救出來!”拉祖米欣用拳頭捶了一下桌子,大聲叫嚷。“你知道這兒最氣人的是什么嗎?氣人的倒不是他們?nèi)鲋e;撒謊總是可以寬恕的;撒謊不是壞事,因為謊言會導(dǎo)致真理。不,氣人的是他們說謊,還對自己的謊言頂禮膜拜。我尊敬波爾菲里,不過……譬如說吧,一開始是什么把他們搞糊涂了呢?房門本來是扣著的,可是和管院子的一道回來——卻是開著的:可見殺人的就是科赫和佩斯特里亞科夫!瞧,這就是他們的邏輯?!?br/>   “你別急呀;只不過是拘留了他們;可不能……順便說一聲:我遇到過這個科赫;原來他向老太婆收購過逾期的抵押品?是嗎?”
  “對,是個騙子!他也收購票據(jù)。是個投機商人。叫他見鬼去吧!可我為什么生氣呢,你明白嗎?惹我生氣的是他們陳腐,庸俗,一成不變,因循守舊……而這里,單從這一個案件里就可以發(fā)現(xiàn)一條全新的途徑。單是根據(jù)心理上的材料就可以看出,應(yīng)該怎樣做才能發(fā)現(xiàn)真正的蛛絲馬跡?!覀儯麄冋f,‘有事實!’可事實并不是一切;至少有一半要看你是不是會分析這些事實!”
  “你會分析這些事實嗎?”
  “不是嗎,當(dāng)你感覺到,憑直覺感覺到,你能為這個案子提供一些幫助的時候,是不能保持沉默的,假如……唉!你了解這個案子的詳情細(xì)節(jié)嗎?”
  “我正等著聽聽這個油漆工的情況呢?!?br/>   “啊,對了!好,你聽著,是這么回事:正好是在兇殺案發(fā)生以后第三天,一大清早,他們還在那兒跟科赫和佩斯特里亞科夫糾纏不休的時候,——盡管他們兩個每人都已證明了自己的每一步行動:提出的證據(jù)是無可懷疑的!——就在這時候,突然出現(xiàn)了最出人意料的事實。有個姓杜什金的人,就是那幢房子對面一家小酒鋪的老板,來到警察局,拿來一個裝著一副金耳環(huán)的小首飾匣,講了這么一篇故事:‘前天晚上他跑到我這里來,大約是八點剛過,’這是日期和時間!你注意到嗎?‘在這以前白天就來過我這兒的那個油漆匠,米科拉,拿來了這個裝著金耳環(huán)和寶石的小匣子,要用這作抵押,跟我借兩個盧布,我問:哪兒弄來的?他說,是在人行道上撿來的。我沒再多問,’這是杜什金說的,‘給了他一張票子——也就是一個盧布,——因為我想,他不向我抵押,也會向別人抵押,反正一樣,他準(zhǔn)是買酒,把它喝光,最好還是讓東西放在我這兒:最好把它保存起來,說不定以后會有用處,萬一出什么事,或者有什么謠言,我立刻就把它交 出去?!?,當(dāng)然啦,他說的全是謊話,全是胡 扯,因為我認(rèn)識這個杜什金,他自己就是個放高利貸、窩藏臟物的家伙,他從米科拉手里把這件值三十盧布的東西騙過來,根本不是為了‘交 出去’。他只不過是害怕了。哼,去他的,你聽著;杜什金接著又說:‘這個鄉(xiāng)下人,米科拉·杰緬季耶夫,我從小就認(rèn)識,我們是同省同縣,扎拉斯基縣的人,所以我們都是梁贊人。米科拉雖然不是酒鬼,可是愛喝兩杯,我們大家都知道,他就在這幢房子里干活,跟米特列一道油漆,他跟米特列也是小同鄉(xiāng)。他拿到一盧布的票子,馬上就把它換開,立刻喝了兩杯酒,拿了找頭就走了,那時候我沒看到米特列跟他在一起。第二天我們聽說,阿廖娜·伊萬諾芙娜和她妹妹莉扎薇塔·伊萬諾芙娜叫人拿斧頭殺死了,我們都認(rèn)得她們,這時耳環(huán)讓我起了疑心,——因為我們知道,死者經(jīng)常放債,收下人家的東西,作為抵押。我到那幢房子里去找他們,小心謹(jǐn)慎地悄悄打聽,首先問:米科拉在這兒嗎?米特列說,米科拉出去玩兒去了,到天亮才回來,喝得醉醺醺的,在家里待了約摸十分鐘,又出去了,后來米特列就沒再見到過他,活兒是他獨自個兒干完的。他們干活的那兒跟被人殺死的那兩個人走的是同一道樓梯,在二樓。我們聽了這些話以后,當(dāng)時對誰也沒說過什么,’這是杜什金說的,‘殺人的事,我們盡可能都打聽清楚了,回到家里,心里還是覺得懷疑。今天一清早,八點鐘,’就是說,這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你明白嗎?‘我看到,米科拉進(jìn)來找我了,他不大清醒,可也不是醉得很厲害,跟他說話,他還能聽得懂。他坐到長凳上,一聲不響。除了他,那時候酒店里只有一個外人,還有一個人在長凳上睡覺,跟我們認(rèn)識,還有兩個孩子,是我們那兒跑堂的。我問:“你看見米特列了嗎?”他說:“沒有,沒看見?!薄澳阋矝]來過這兒?”“沒來過,”他說,“有兩天多沒來過了?!薄白蛱煲估锬阍谀睦镞^的夜?”他說:“在沙區(qū)①,住在科洛姆納②的人那里。”我說:“耳環(huán)是打哪兒弄來的?”“在人行道上撿的,”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氣不大對頭,而且不看著我。我說:“你聽說過就在那天晚上,那個時刻,那道樓梯上,發(fā)生了這么一樁事嗎?”“沒有,”他說,“沒聽說過,”可是他瞪著眼聽著,臉?biāo)⒌匾幌伦幼兊蒙钒祝喼毕袼Φ陌谆?。我一邊講給他聽,一邊瞅著他,可他拿起帽子,站了起來。這時我想留住他,我說:“等等,米科拉,不喝一杯嗎?”說著我向一個跑堂的小鬼使了個眼色,叫他在門口攔著,我從柜臺后走了出來:他立刻從我身邊跑開,逃到街上,拔腳就跑,鉆進(jìn)了一條小胡 同里,——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這時我不再懷疑了,因為他犯了罪,這是明擺著的……’”
  
 ?、偕硡^(qū)是彼得堡的一個遠(yuǎn)郊區(qū),因那里的土壤是沙土而得名。
  ②科洛姆納是彼得堡的另一個區(qū)。
 ?、哿烤频娜萘?,約合○·○六公升。
  “那還用說!”佐西莫夫說。
  “別忙!你先聽完!他們當(dāng)然立刻去搜捕米科拉:把杜什金也拘留了,進(jìn)行了搜查,米特列也給拘留了起來;也審問了科洛姆納的居民,——不過前天突然把米科拉帶來了:在×城門附近一家客店里拘留了他。他來到那里,從脖子上摘下一個銀十字架,要用十字架換一什卡利克③酒喝。換給了他。過了一會兒,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到牛棚里去,從板壁縫里看到:他在隔壁板棚里把一根寬腰帶拴到房梁上,結(jié)了個活扣;站到一塊木頭上,想把活扣套到自己脖子上;那女人拼命叫喊起來,大家都跑來了,問他:‘你是什么人!’他說:‘你們帶我到××分局去好了,我全都招認(rèn)’。把他客客氣氣地送到了這個警察分局,也就是送到了這里。于是審問他,問這,問那,叫什么,干什么的,多大年紀(jì),——‘二十二歲’——以及其他等等。問:‘你跟米特列一道干活的時候,在某時某刻,看到樓梯上有什么人嗎?’回答:‘大家都知道,總有人上來下去,不過我們沒注意?!疀]聽到什么響聲,什么喧鬧聲嗎?’‘沒聽到什么特別的響聲。’‘當(dāng)天你知道不知道,米科拉,就在那天那個時候,有這么一個寡婦 和她妹妹被人殺害,遭到了搶劫?’‘我什么也不知道。第三天才在小酒店里頭一次聽阿凡納西·帕夫雷奇說起這件事?!h(huán)是從哪兒弄來的?’‘在人行道上撿的?!疄槭裁吹诙炷銢]和米特列一道去干活?’‘因為我喝酒去了?!谀膬汉染疲俊谀程幠程??!疄槭裁磸亩攀步鹉莾禾优??’‘因為當(dāng)時我很害怕?!率裁??’‘怕給我判罪。’‘既然你覺得自己沒犯罪,那你怎么會害怕呢?……’嗯,信不信由你,佐西莫夫,這個問題提出來了,而且一字不差,就是這么問的,這我肯定知道,人家準(zhǔn)確無誤地把原話告訴了我!怎么樣?怎么樣?”
  “啊,不,但罪證是有的?!?br/>   “可現(xiàn)在我說的不是罪證,而是問題,說的是他們怎樣理解實質(zhì)!唉,見鬼!……他們一再施加壓力,逼供,于是他就招認(rèn)了:‘不是在人行道上撿的,’他說,‘是在我跟米特列一道油漆的那套房子里撿到的?!趺磽斓降??’‘是這么撿到的:我和米特列油漆了一整天,一直到八點鐘,已經(jīng)打算走了,可是米特列拿起刷子,往我臉上抹油漆,他抹了我一臉漆,轉(zhuǎn)身就跑,我在他后面追。我在后面追他,邊追邊喊;剛一下樓梯,正往大門口跑,我一下子撞到管院子的和幾位先生身上,有幾位先生跟他在一起,我記不得了,為了這,管院子的把我大罵了一頓,另一個管院子的也罵了我,管院子的人的老婆也跑出來罵我們,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走進(jìn)大門,他也罵我們,因為我和米特列橫躺在那里,攔住了路:我揪住米特列的頭發(fā),把他按倒在地上,拿拳頭捶他,米特列也從我身子底下揪住我的頭發(fā),拿拳頭捶我,我們這樣打架不是因為誰恨誰,而是因為我們要好,鬧著玩兒。后來米特列掙脫出來,往街上跑去,我跟在他后面追,沒追上,就一個人回到那套房子里,——因為,得收拾收拾。我動手收拾東西,等著米特列,他也許會回來。在穿堂門后的墻角落里忽然踩到一個小盒子。我一看,有個小盒子,包在紙里。我把紙拆開,看到有幾個那么小的小鉤,我把小鉤扳開——原來小盒子里裝著耳環(huán)……’”
  “在門后邊?放在門后邊?在門后邊?”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高聲叫喊,用渾濁、驚恐的目光瞅著拉祖米欣,用一只手撐著,在沙發(fā)上慢慢欠起身來。
  “是啊……怎么呢?你怎么了?你怎么這樣?”拉祖米欣也從座位上欠起身來。
  “沒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勉強可以聽到的聲音回答,又倒在枕頭上,轉(zhuǎn)過臉去,對著墻壁。有一會工夫,大家都默不作聲。
  “大概,他打了個盹兒,還沒完全睡醒,”最后,拉祖米欣疑問地望著佐西莫夫說;佐西莫夫輕輕地?fù)u搖頭,表示不同意他的說法。
  “好,接著說吧,”佐西莫夫說,“以后怎么樣了?”
  “以后怎么樣了?他一看到耳環(huán),立刻把那套房子和米特列全都忘了,拿起帽子,跑到了杜什金那里,大家都已經(jīng)知道,他從杜什金那里拿到了一個盧布,卻對杜什金撒了個謊,說是在人行道上撿的,而且馬上就把錢換開,買酒喝了。對于殺人的事,他還是說:‘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到第三天才聽說的。’‘為什么到現(xiàn)在你一直不露面呢?’‘因為害怕?!疄槭裁匆系??’‘因為擔(dān)心?!畵?dān)心什么?’‘給我判罪。’瞧,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現(xiàn)在你是怎么想呢,他們從中得出了什么結(jié)論?”
  “有什么好想的呢,線索是有的,不管是什么線索吧,可總是線索。事實。你不會認(rèn)為該把你的油漆工釋放了吧?”
  “可是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認(rèn)定他就是兇手了!他們已經(jīng)毫不懷疑……”
  “你胡 扯;你太性急了。那么耳環(huán)呢?你得同意,如果耳環(huán)就是在那一天那個時候從老太婆的箱子里落到尼古拉①手里的,——你得同意,它們總得通過某種方式才能落到他的手里,對不對呢?在這類案件的偵查過程中,這具有相當(dāng)重要的意義?!?br/>   
 ?、倌峁爬疵卓评?。
  “怎么落到他手里的!怎么落到他手里的?”拉祖米欣高聲叫喊,“難道你,醫(yī)生,作為一個首先必須研究人、比任何人都更有機會研究人的本性的醫(yī)生,難道你還沒看出,根據(jù)所有這些材料來看,這個尼古拉的本性是什么樣的嗎?難道你還沒一眼看出,在審問中他供述的一切都是絕對不容懷疑的實情嗎?耳環(huán)正是像他供述的那樣落到他手里的。他踩到了小盒子,于是把它撿了起來!”
  “絕對不容懷疑的實情!可是他自己也供認(rèn),從一開始他就撒了謊?!?br/>   “你聽我說。你留心聽著:管院子的、科赫、佩斯特里亞科夫、另一個管院子的、第一個管院子的人的妻子、當(dāng)時正坐在她屋里的一個女人、七等文官克留科夫,就在這時候他正從馬車上下來,攙著一位太太的手走進(jìn)大門,——所有的人,也就是有八個或九個證人,都異口同聲地證明,尼古拉把德米特里①按倒在地上,壓在他身上用拳頭揍他,德米特里也揪住尼古拉的頭發(fā),用拳頭揍他。他們橫躺在路上,攔住了道路;四面八方都在罵他們,可他們卻‘像小孩子一樣’(證人們的原話),一個壓在一個身上,尖聲大叫,打架,哈哈大笑,兩人爭先恐后地哈哈大笑,兩人的臉都滑稽得要命,像孩子樣互相追趕著,跑到街上去了。你聽到了嗎?現(xiàn)在請你注意,可別忽略過去:樓上尸體還有熱氣,聽到了嗎,發(fā)現(xiàn)尸體的時候,尸體還有熱氣!如果是他們殺的,或者是尼古拉獨自一個人殺的,還撬開箱子,搶走了財物,或者僅僅是以某種方式參加了搶劫,那么請允許我向你提個問題,只提一個問題: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也就是尖聲叫喊,哈哈大笑,像小孩子樣在大門口打架,——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與斧頭、鮮血、惡毒的詭計、小心謹(jǐn)慎、搶劫,能夠協(xié)調(diào)得起來嗎?剛剛殺了人,總共才不過過了五分鐘或十分鐘,——所以得出這一結(jié)論,是因為尸體還有熱氣,——他們知道馬上就會有人來,卻突然丟下尸體,讓房門散著離開了那套房間,而且丟下了到手的財物,像小孩子樣在路上滾作一團 ,哈哈大笑,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來,而異口同聲證明這一情況的足有十個證人!”
  
  ①德米特里即米特列。
  “當(dāng)然,奇怪!當(dāng)然,這不可能,不過……”
  “不,老兄,不是不過,而是,如果就在那同一天同一時刻落到尼古拉手里的耳環(huán)的確是對他不利的物證——然而這物證已直接由他的供詞作了說明,所以這還是一個有爭議的物證,——那就也應(yīng)該考慮到那些證明他無罪的事實,何況這些事實都是無法反駁的呢。你是怎么認(rèn)為呢,根據(jù)我們法學(xué)的特性來看,他們會不會,或者能不能把僅僅基于心理上不可能、僅僅基于精神狀態(tài)的事實看作無法反駁的事實,因而可以推翻所有認(rèn)為有罪的物證,而不管這些物證是什么東西?不,他們決不會接受這樣的事實,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的,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了那個小盒子,而這個人又想上吊,‘如果他不是覺得自己有罪,就不可能這么做!’這是個主要問題,這就是我為什么著急的原因!你要明白!”
  “我看出來了,你在著急。等等,我忘了問一聲:有什么能夠證明,裝著耳環(huán)的小盒子確實是老太婆箱子里的東西?”
  “這已經(jīng)證明了,”拉祖米欣皺起眉頭,好像不樂意似地回答,“科赫認(rèn)出了這東西,并且指出了誰是抵押人,后者肯定地證明,東西確實是他的。”
  “糟糕?,F(xiàn)在還有一個問題:科赫和佩斯特里亞科夫上樓去的時候,有沒有人看到過尼古拉,能不能以什么方式證明這一點?”
  “問題就在這里了,誰也沒看到過他,”拉祖米欣感到遺憾地說,“糟就糟在這里,就連科赫和佩斯特里亞科夫上樓去的時候也沒看到他們,雖說他們的證明現(xiàn)在也沒有多大的意義。他們說:‘我們看到,房門開著,想必有人在里面干活,不過打開前門經(jīng)過的時候沒有注意,也記不清當(dāng)時里面有沒有工人了。’”
  “嗯哼。所以僅有的能為他們辯護(hù)的理由,就是他們互相用拳頭捶打和哈哈大笑了。即使這是有力的證據(jù)吧,不過……現(xiàn)在請問:你自己對全部事實作何解釋呢?如果耳環(huán)的確是像他供述的那樣拾到的,那你對這一事實又怎樣解釋呢?”
  “我怎樣解釋嗎?可這有什么好解釋的:事情是明擺著的!至少偵查這件案子的途徑已經(jīng)清清楚楚,得到證實了,而且正是這個小盒子證實的。真正的兇手無意中失落了這副耳環(huán)。科赫和佩斯特里亞科夫在樓上敲門的時候,兇手扣上門躲在里面??坪崭闪思朗?,下樓去了;這時兇手跳出來,也往樓下跑,因為他再沒有別的出路。在樓梯上,為了躲開科赫、佩斯特里亞科夫和管院子的,他藏進(jìn)那套空房子里,而這恰好是在德米特里和尼古拉從屋里跑出去的那個時候,管院子的和那兩個人從門前經(jīng)過的時候,他站在門后,等到腳步聲消失了,他才沉著地走下樓去,而這又正好是在德米特里和尼古拉跑到街上去的那個時候,大家都已經(jīng)散了,大門口已經(jīng)一個人也沒有了。也許有人看到了他,可是沒注意;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多著呢!當(dāng)他躲在門后的時候,小盒子從口袋里掉了出來,可他沒發(fā)覺掉了,因為他顧不上這個。小盒子明確無誤地證明,真正的兇手正是站在那里的。全部情況就是如此!”
  “不簡單!不,老兄,這真夠巧妙的。這太巧妙了!”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呢?”
  “因為這一切湊得太巧了……而且錯綜復(fù)雜……簡直像演戲一樣?!?br/>   “唉!”拉祖米欣大聲叫道,但就在這時,房門開了,進(jìn)來一個從未見過的人,在座的人誰也不認(rèn)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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