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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罪與罰

[俄] 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 /

神秘師兄 上傳

  這是一位年紀(jì)已經(jīng)不輕的先生,拘謹(jǐn)古板,神態(tài)莊嚴(yán),臉上的表情給人以謹(jǐn)小慎微、牢騷滿腹的印象,他一進門,先站在門口,帶著令人難受的、毫不掩飾的驚訝神色往四下里打量了一番,仿佛用目光在問:“我這是到了哪里了?”他懷疑地、甚至故意裝作有點兒驚恐、甚至是受了侮辱的樣子,環(huán)顧拉斯科利尼科夫這間狹小、低矮的“船艙”。他又帶著同樣驚訝的神情把目光轉(zhuǎn)移到拉斯科利尼科夫身上,然后凝神注視著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沒穿外衣,頭發(fā)散亂,沒洗過臉,躺在一張小得可憐的臟沙發(fā)上,也在拿眼睛盯著來人,細細打量他。隨后他又同樣慢條斯理地打量衣衫不整、沒刮過臉、也沒梳過頭的拉祖米欣,拉祖米欣沒有離開自己的座位,也大膽地用疑問的目光直瞅著他的眼睛。緊張的沉默持續(xù)了大約一分鐘光景,最后,氣氛發(fā)生了小小的變化,而這也是應(yīng)該預(yù)料到的。根據(jù)某種、不過是相當(dāng)明顯的反應(yīng),進來的這位先生大概意識到,在這里,在這間“船艙”里,過分的威嚴(yán)姿態(tài)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于是他的態(tài)度變得稍微溫 和些了,盡管仍然有點兒嚴(yán)厲,卻是彬彬有禮地、每一個音節(jié)都說得清清楚楚地問佐西莫夫:
  “這位就是羅季昂·羅曼內(nèi)奇·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學(xué)生先生,或者以前是大學(xué)生?”
  佐西莫夫慢慢地動了動,也許是會回答他的,如果不是他根本就沒去問的拉祖米欣立刻搶先回答了他的話:
  “喏,他就躺在沙發(fā)上!您有什么事?”
  這句不拘禮節(jié)的“您有什么事”可惹惱了這位古板的先生;他甚至差點兒沒有轉(zhuǎn)過臉去,面對著拉祖米欣,不過還是及時克制住了,隨即趕快又向佐西莫夫回過頭來。
  “這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佐西莫夫朝病人點了點頭,懶洋洋地說,然后打了個呵欠,不知怎的嘴張得特別大,而且這個張著嘴的姿勢持續(xù)的時間也特別長。隨后他從自己坎肩口袋里慢慢掏出一塊很大的、凸起來的、帶蓋的金表,打開表看了看,又同樣慢騰騰、懶洋洋地把表裝回到口袋里。
  拉斯科利尼科夫本人一直默默地仰面躺著,凝神注視著來客,雖說他這樣看著他,并沒有任何用意?,F(xiàn)在他已經(jīng)轉(zhuǎn)過臉來,不再看墻紙上那朵奇異的小花了,他的臉看上去異常蒼白,露出異乎尋常的痛苦神情,仿佛他剛剛經(jīng)受了一次痛苦的手術(shù),或者剛剛經(jīng)受過一次嚴(yán)刑拷打。但是進來的這位先生漸漸地越來越引起他的注意,后來使他感到困惑,后來又引起他的懷疑,甚至似乎使他覺得害怕起來。當(dāng)佐西莫夫指了指他,說:“這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時候,他突然十分迅速地、仿佛猛一下子欠起身來,坐到床 上,幾乎用挑釁的、然而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微弱聲音說:
  “對!我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您要干什么?”
  客人注意地看了看他,莊嚴(yán)地說:
  “彼得·彼特羅維奇·盧任。我深信,我的名字對您已經(jīng)不是完全一無所聞了?!?br/>   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等待的完全是另一回事,臉上毫無表情、若有所思地瞅了瞅他,什么也沒回答,好像彼得·彼特羅維奇這個名字他完全是頭一次聽到似的。
  “怎么?難道您至今還未得到任何消息嗎?”彼得·彼特羅維奇有點兒不快地問。
  拉斯科利尼科夫?qū)λ幕卮鹗锹沟秸眍^上,雙手墊在頭底下,開始望著天花板。盧任的臉上露出煩惱的神情。佐西莫夫和拉祖米欣懷著更強烈的好奇心細細打量起他來,最后他顯然發(fā)窘了。
  “我推測,我估計,”他慢吞吞地說,“十多天前,甚至幾乎是兩星期前發(fā)出的信……”
  “喂,您為什么一直站在門口呢?”拉祖米欣突然打斷了他的話,“既然您有話要說,那就請坐吧,不過你們兩位,您和娜斯塔西婭都站在那兒未免太擠了。娜斯塔西尤什卡,讓開點兒,讓他進來!請進,這是椅子,請到這邊來!擠進來吧!”
  他把自己那把椅子從桌邊挪開一些,在桌子和自己的膝蓋之間騰出一塊不大的空間,以稍有點兒局促的姿勢坐在那兒,等著客人“擠進”這條夾縫里來。時機挑得剛好合適,使客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于是他急急忙忙、磕磕絆絆,擠進這塊狹窄的空間??腿藖淼揭巫舆叄?,懷疑地瞅了瞅拉祖米欣。
  “不過,請您不要覺得難堪,拉祖米欣貿(mào)然地說,“羅佳生病已經(jīng)四天多了,說了三天胡 話,現(xiàn)在清醒了過來,甚至吃東西也有胃口了。那邊坐著的是他的醫(yī)生,剛給他作了檢查,我是羅佳的同學(xué),從前也是大學(xué)生,現(xiàn)在在照看他;所以請不要理會我們,也不要感到拘束,您要說什么,就接著往下說吧?!?br/>   “謝謝你們。不過我的來訪和談話會不會驚動病人呢!”彼得·彼特羅維奇對佐西莫夫說。
  “不一會,”佐西莫夫懶洋洋地說,“您甚至能為他排憂解悶,”說罷又打了個呵欠。
  “噢,他早就清醒過來了,從早上就清醒了!”拉祖米欣接著說,他那不拘禮節(jié)的態(tài)度讓人感到完全是一種真誠樸實的表現(xiàn),所以彼得·彼特羅維奇思索了一下以后,鼓起勇氣來了,也許這或多或少是因為這個衣衫襤褸、像個無賴的人自稱是大學(xué)生的緣故。
  “令堂……”盧任開口說。
  “嗯哼!”拉祖米欣很響地哼了一聲,盧任疑問地瞅了瞅他。
  “沒什么,我并沒有什么意思;請說吧……”
  盧任聳了聳肩。
  “……我還在她們那里的時候,令堂就給您寫信來了。來到這里,我故意等了幾天,沒來找您,想等到深信您一切都已知悉以后再來;但是現(xiàn)在使我驚奇的是……”
  “我知道,知道!”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用最不耐煩的懊惱語氣說?!斑@就是您嗎?未婚夫?哼,我知道!……夠了!”
  彼得·彼特羅維奇氣壞了,不過什么也沒說。他努力匆匆思索,想弄清這一切意味著什么。沉默持續(xù)了大約一分鐘光景。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他的時候,本已稍微轉(zhuǎn)過臉來,面對著他了,這時突然又重新凝神注視,懷著某種特殊的好奇心細細打量起他來,仿佛剛才還沒看清他這個人,或者似乎是盧任身上有什么新的東西使他吃了一驚:為了看清盧任,他甚至故意從枕頭上稍稍欠起身來。真的,彼得·彼特羅維奇的全部外表的確好像有某種不同尋常的東西,讓人感到驚奇,似乎足以證明,剛才那樣無禮地管他叫“未婚夫”,并非毫無道理。第一,可以看得出來。而且甚至是太明顯了:他急于加緊利用待在首都的這幾天時間,把自己打扮打扮,美化一番,等待著未婚妻到來,不過這是完全無可非議,也是完全可以允許的。在這種情況下,甚至自以為,也許甚至是過分得意地自以為打扮得更加討人喜歡了,這也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彼得·彼特羅維奇是未婚夫嘛。他的全身衣服都新做的,而且都很好,也許只有一樣不好:所有衣服都太新了,也過于明顯地暴露了眾所周知的目的。就連那頂漂亮、嶄新的圓呢帽也說明了這個目的:彼得·彼特羅維奇對這頂呢帽尊敬得有點兒過分,把它拿在手里的那副小心謹(jǐn)慎的樣子也太過火了。就連那副非常好看的、真正茹文①生產(chǎn)的雪青色手套也說明了同樣的目的,單從這一點來看也足以說明問題了:他不是把手套戴在手上,而是只拿在手里,擺擺派頭。彼得·彼特羅維奇衣服的顏色是明快的淺色,這種顏色多半適合年輕人穿著。他穿一件漂亮的淺咖啡色夏季西裝上衣,一條輕而薄的淺色長褲,一件同樣料子的坎肩和一件剛買來的、做工精細的襯衣,配一條帶玫瑰色條紋的、輕柔的上等細麻紗領(lǐng)帶,而最妙的是:這一切對彼得·彼特羅維奇甚至還挺合適。他容光煥發(fā),甚至還有點兒好看,本來看上去就不像滿四十五歲的樣子。烏黑的絡(luò)腮胡 子像兩個肉餅,遮住他的雙頰,很討人喜歡,密密地匯集在刮得發(fā)亮的下巴兩邊,顯得十分漂亮。他的頭發(fā)雖已稍有幾莖銀絲,卻梳得光光滑滑,還請理發(fā)師給卷過,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就連他的頭發(fā)也并不顯得好笑,雖說卷過的頭發(fā)通??偸菚屓擞X得可笑,因為這必然會使人的臉上出現(xiàn)去舉行婚禮的德國人的神情。如果說這張相當(dāng)漂亮而莊嚴(yán)的臉上當(dāng)真有某種讓人感到不快或使人反感的地方,那么這完全是由于別的原因。拉斯科利尼科夫毫不客氣、仔仔細細地把盧任先生打量了一番,惡毒地笑了笑,又倒到枕頭上,仍然去望天花板。
  
 ?、偃阄南当壤麜r的一個城市。
  但是盧任先生竭力克制著,好像決定暫時不理會這些古怪行為。
  “發(fā)現(xiàn)您處于這樣的狀況,我感到非常、非常難過,”他想努力打破沉默,又開口說?!叭绻抑滥眢w欠佳,我早就來了。不過,您要知道,事情太多!……加上還要在參政院里辦理一件我的律師業(yè)務(wù)方面的事情。至于您可以猜得到的那些急于要辦的事,我就不提了。我隨時都在等待著您的,也就是說,等待令堂和令妹到來……”
  拉斯科利尼科夫稍動了動,想說什么;他的臉上露出激動不安的神情。彼得·彼特羅維奇停頓下來,等著,但是因為什么也沒聽到,于是又接著說下去:
  “……隨時等待著。給她們找了一處房子,先讓她們暫時住著……”
  “在哪兒?”拉斯科利尼科夫虛弱無力地問。
  “離這兒不太遠,巴卡列耶夫的房子……”
  “這是在沃茲涅先斯基街,”拉祖米欣插嘴說,“那房子有兩層,是家小旅館;商人尤申開的;我去過。”
  “是的,是家小旅館……”
  “那地方極其可怕、非常討厭:又臟又臭,而且可疑;經(jīng)常出事;鬼知道那兒住著些什么人!……為了一件丟臉的事,我去過那兒。不過,房租便宜?!?br/>   “我當(dāng)然沒能了解這么多情況,因為我也是剛來到這里,”彼得·彼特羅維奇很愛面子地反駁說,“不過,是兩間非常、非常干凈的房間,因為這只是住很短的一段時間……我已經(jīng)找到了一套正式的,也就是我們未來的住房,”他轉(zhuǎn)過臉來,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目前正在裝修;暫時我自己也是在這樣的房間里擠一擠,離這兒只有幾步路,是利佩韋赫澤爾太太的房子,住在我的一位年輕朋友安德烈·謝苗內(nèi)奇·列別賈特尼科夫的房間里;就是他指點我,叫我去找巴卡列耶夫的房子……”
  “列別賈特尼科夫的?”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想起什么,慢慢地說。
  “是的,安德烈·謝苗內(nèi)奇·列別賈特尼科夫,在部里任職。您認(rèn)識他?”
  “是的……不……”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請原諒,因為您這樣問,我才覺得您認(rèn)識他。我曾經(jīng)是他的監(jiān)護人……是個很可愛的年輕人……對新思想很感興趣……我很喜歡會見青年人:從他們那里可以知道,什么是新事物?!北说谩け颂亓_維奇滿懷希望地掃視了一下在座的人。
  “這是指哪一方面呢?”拉祖米欣問。
  “指最重要的,也可以說是最本質(zhì)的東西,”彼得·彼特羅維奇趕快接著說,似乎這個問題使他感到高興。“要知道,我已經(jīng)十年沒來彼得堡了。所有我們這些新事物、改革和新思想——所有這一切,我們在外省也接觸到了;不過要想看得更清楚,什么都能看到,就必須到彼得堡來。嗯,我的想法就正是如此:觀察我們年輕一代,最能有所發(fā)現(xiàn),可以了解很多情況。說實在的:我很高興……”
  “是什么讓您高興呢?”
  “您的問題提得很廣泛。我可能弄錯,不過,我似乎找到了一種更明確的觀點,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批評的精神;一種更加務(wù)實的精神……”
  “這是對的,”佐西莫夫透過齒縫慢吞吞地說。
  “你胡說,根本沒有什么務(wù)實精神,”拉祖米欣抓住這句話不放。“要有務(wù)實精神,那可難得很,它不會從天上飛下來。幾乎已經(jīng)有兩百年了,我們什么事情也不敢做……思想嗎,大概是正在徘徊,”他對彼得·彼特羅維奇說,“善良的愿望也是有的,雖說是幼稚的;甚至也能發(fā)現(xiàn)正直的行為,盡管這兒出現(xiàn)了數(shù)不清的騙子,可務(wù)實精神嘛,還是沒有!務(wù)實精神是罕見的?!?br/>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彼得·彼特羅維奇帶著明顯的十分高興的神情反駁說,“當(dāng)然啦,對某件事情入迷,出差錯,這是有的,然而對這些應(yīng)當(dāng)采取寬容態(tài)度:對某件事情入迷,說明對這件事情懷有熱情,也說明這件事情所處的外部環(huán)境是不正常的。如果說做得太少,那么是因為時間不夠。至于方法,我就不談了。照我個人看,也可以說,甚至是已經(jīng)做了一些事情:一些有益的新思想得到傳播,某些有益的新作品得以流傳,取代了從前那些空想和浪漫主義的作品;文學(xué)作品有了更加成熟的特色;許多有害的偏見得以根除,受到了嘲笑……總之,我們已經(jīng)一去不返地與過去一刀兩斷了,而這,照我看,已經(jīng)是成就了……”
  “背得真熟!自我介紹,”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說。
  “什么?”彼得·彼特羅維奇沒聽清,于是問,可是沒得到回答。
  “這都是對的,”佐西莫夫趕快插了一句。
  “不對嗎?”彼得·彼特羅維奇愉快地看了看佐西莫夫,接著說?!澳贸姓J(rèn),”他對拉祖米欣接著說,不過已經(jīng)帶點兒洋洋得意和占了上風(fēng)的神氣,差點兒沒有加上一句:“年輕人,”“至少為了科學(xué),為了追求經(jīng)濟學(xué)的真理……在這方面已經(jīng)有了巨大成就,或者像現(xiàn)在人們所說的,有了進步?!?br/>   “老生常談!”
  “不,不是老主常談!譬如說吧,在此以前,人們常對我說:‘你該去愛’,于是我就去愛了,結(jié)果怎樣呢?”彼得·彼特羅維奇接著說,也許說得太匆忙了,“結(jié)果是我把一件長上衣撕作兩半,和別人分著穿,于是我們兩個都衣不蔽體,這就像俄羅斯諺語所說的:‘同時追幾只兔子,一只也追不上’??茖W(xué)告訴我們:要愛別人,首先要愛自己,因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以個人利益為基礎(chǔ)的。你只愛自己,那么就會把自己的事情辦好,你的長上衣也就能保持完整了。經(jīng)濟學(xué)的真理補充說,社會上私人的事辦得越多,也可以這么說吧,完整的長上衣就越多,那么社會的基礎(chǔ)也就越牢固,社會上也就能辦好更多的公共事業(yè)??梢娢覂H僅為個人打算,只給自己買長上衣,恰恰是為大家著想,結(jié)果會使別人得到比撕破的長上衣更多的東西,而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來自個人的恩賜,而是得益于社會的普遍繁榮了①。見解很平常,但不幸的是,很久沒能傳到我們這里來,讓狂熱的激|情和幻想給遮蔽起來了,不過要領(lǐng)會其中的道理,似乎并不需要有多少機智……”
  
 ?、儆?jīng)濟學(xué)家、哲學(xué)家邊塔姆(一七四八——一八三二)和他的信徒米利(一八○六——一八七三)的著作譯成俄文后,當(dāng)時俄國的報刊上正在廣泛討論他們的這種實用主義觀點。
  “對不起,我也并不機智,”拉祖米欣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所以我們別再談了。我這樣說是有目的的,不然,所有這些廢話和自我安慰,所有這些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的老生常談,說來說去總是那么幾句,三年來已經(jīng)讓我聽膩煩了,真的,不但我自己,就是別人當(dāng)著我的面說這些話,我都會臉紅。您當(dāng)然是急于炫耀自己學(xué)識淵博,這完全可以原諒,我并不責(zé)備您?,F(xiàn)在我只想知道,你是什么人,因為,您要知道,近來有那么多各式各樣的企業(yè)家要參加公共事業(yè),而不管他接觸到什么,都要曲解它,使之為自己的利益服務(wù),結(jié)果把一切事業(yè)都搞得一塌糊涂。唉!夠了!”
  “先生,”盧任先生懷著極其強烈的自尊感厭惡地說,“您是不是想要這樣無禮地暗示,我也是……”
  “噢,請別這么想,請別這么想……我哪會呢!……唉,夠了!”拉祖米欣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急遽地轉(zhuǎn)過臉去,面對佐西莫夫,繼續(xù)不久前的談話。
  彼得·彼特羅維奇顯得相當(dāng)聰明,立刻表示相信所作的解釋。不過他決定,再過兩分鐘就走。
  “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開始認(rèn)識了,我希望,”他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等您恢復(fù)健康以后,而且由于您已經(jīng)知道的那些情況,我們的關(guān)系會更加密切……尤其希望您能早日康復(fù)……”
  拉斯科利尼科夫連頭都沒轉(zhuǎn)過來。彼得·彼特羅維奇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一定是個抵押過東西的人殺死的!”佐西莫夫肯定地說。
  “一定是個抵押東西的人!”拉祖米欣附和說?!安柗评餂]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不過還是在審問那些抵押過東西的人……”
  “審問抵押過東西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高聲問。
  “是的,怎么呢?”
  “沒什么。”
  “他是怎么找到他們的?”佐西莫夫問。
  “有些是科赫說出來的;另一些人的名字寫在包東西的紙上,還有一些,是聽說這件事后,自己跑了去的……”
  “嘿,大概是個狡猾、老練的壞蛋!好大的膽子!多么堅決果斷!”
  “問題就在這里了,根本不是!”拉祖米欣打斷了他的話。
  “正是這一點讓你們大家全都迷惑不解,無法了解真實情況。我卻認(rèn)為,他既不狡猾,也不老練,大概這是頭一次作案!如果認(rèn)為這是經(jīng)過精心策劃的,兇手是個狡猾的老手,那將是不可思議的。如果認(rèn)為兇手毫無經(jīng)驗,那就只有偶然的機會才使他得以僥幸逃脫,而偶然的機會不是會創(chuàng)造奇跡嗎?也許,就連會碰到障礙,他都沒預(yù)料到!他是怎么干的呢?——拿了幾件值十盧布或二十盧布的東西,把它們?nèi)麧M自己的口袋,在老太婆的箱子里那堆舊衣服里面亂翻了一通,——而在抽屜柜里,在上面一格抽屜的一個小匣子里,除了債券,人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千五百盧布現(xiàn)金!他連搶劫都不會,只會殺人1第一次作案,我說,這是他第一次作案;發(fā)慌了!不是他老謀深算,而是靠偶然的機會僥幸脫身!”
  “這好像是說的不久前殺死一位老年官太太的那件兇殺案吧,”彼得·彼特羅維奇對著佐西莫夫插了一句嘴,他已經(jīng)拿著帽子和手套站在那里了,但臨走想再說幾句賣弄聰明的話。看來他是想給人留下個好印象,虛榮心戰(zhàn)勝了理智。
  “是的。您聽說了?”
  “那還用說,跟她是鄰居嘛……”
  “詳情細節(jié)您都了解嗎?”
  “那倒不能說;不過使我感興趣的卻是另一個情況,可以說,是整個問題。最近四、五年來下層階級中的犯罪日益增多,這我就不談了;我也不談到處不斷發(fā)生的搶劫和縱火;對我來說,最奇怪的是,上層階級中的犯罪也同樣愈來愈多,可以說,與下層階級中的犯罪是并行的。聽說某處有一個從前上過大學(xué)的人在大道上搶劫郵車;另一個地方,一些屬于上層社會的人制造假鈔 票;在莫斯科捕獲了一伙偽造最近發(fā)行的有獎債券的罪犯,——主犯之一是個教世界通史的講師;還有,國外有一位駐外使館的秘書被人謀殺,是由于金錢和某種難以猜測的原因……如果現(xiàn)在這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婆是被一個社會地位較高的人殺害的,因為鄉(xiāng)下人不會去抵押金器,那么,第一,該怎樣來解釋我們社會上那一部分文明人士的墮落呢?”
  “經(jīng)濟上的許多變化……”佐西莫夫回答。
  “怎樣解釋嗎?”拉祖米欣吹毛求疵地說?!罢且驗槲覀兏畹俟痰剡^于缺少務(wù)實精神,這就是解釋?!?br/>   “這是什么意思?”
  “在莫斯科,問您的那個講師,為什么偽造有獎債券,他是這樣回答的:‘大家用各種辦法發(fā)財,所以我也急于發(fā)財?!捨矣洸坏昧?,不過意思就是:盡快發(fā)財,不勞而獲!大家都習(xí)慣坐享其成,靠別人的思想生活,吃別人嚼過的東西。哼,最后審判的時刻一到,每個人都要前去受審:看你還靠什么發(fā)財……”
  “然而道德呢?也可以說,作人的原則……”
  “您在為什么操心?。俊崩箍评峥品蛲蝗徊遄煺f?!斑@正是根據(jù)您的理論產(chǎn)生的結(jié)果!”
  “怎么是根據(jù)我的理論呢?”
  “把您剛才鼓吹的那一套引伸開去,結(jié)論就是:殺人是可以的……”
  “怎么會呢!”盧任高聲喊道。
  “不,不是這樣!”佐西莫夫回答。
  拉斯科利尼科夫躺在那兒,面色蒼白,上嘴唇顫抖著,呼吸困難。
  “一切都有個限度,”盧任高傲地接著說,“經(jīng)濟觀念還不等于請你去殺人,假如認(rèn)為……”
  “這是真的嗎,您,”拉斯科利尼科夫又突然用氣得發(fā)抖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從他的聲音里可以聽出,侮辱盧任,他感到十分高興,“這是真的嗎,您曾經(jīng)對您的未婚妻說……就在您向她求婚剛剛得到她同意的時候……您就對她說,您最高興的是……她是個窮人……因為娶一個窮人家的女兒對您更為有利,以后您好控制她……可以責(zé)備她,說她受了您的恩惠,是嗎……”
  “先生!”盧任面紅耳赤,窘態(tài)畢露,惱恨而氣忿地高聲叫喊,“先生……竟這樣歪曲我的意思!請您原諒,我必須說,傳到您耳中的,或者不如說是故意讓您知道的流言,毫無根據(jù),我……我懷疑,有人……一句話……這枝冷箭……一句話,是令堂……我本來就覺得,盡管她有不少優(yōu)點,可是她的想法里有某些狂熱和浪漫主義的色彩……不過我還是萬萬沒想到,她竟會以幻想來歪曲事實,這樣來理解我,把事情想象成……而到底……到底……”
  “您知道嗎?”拉斯科利尼科夫高聲大喊,從枕頭上欠起身來,目光炯炯,銳利逼人,直盯著他,“您知道嗎?”
  “知道什么?”盧任住了口,臉上帶著受到侮辱和挑釁的神情,等待著。沉默持續(xù)了幾秒鐘。
  “就是,如果您再一次……您膽敢再提到……我母親一個字……我就叫您滾出去!”
  “您怎么了!”拉祖米欣喊了一聲。
  “啊,原來是這樣!”盧任臉色發(fā)白,咬住嘴唇?!跋壬?,您聽我說,”他一字一頓地說,竭力克制著,可還是氣得喘不過氣來,“還在不久前我剛一進來的時候,我就看出,您對我的態(tài)度是不友好的,可是我故意留下來,好對您能有更多的了解。對于一個有病的人和親戚,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原諒,但是現(xiàn)在……對您……我永遠也不會原諒……”
  “我沒有??!”拉斯科利尼科夫大聲叫喊。
  “那就更不會……”
  “滾,您給我見鬼去!”
  但是盧任已經(jīng)自己走了,沒有把話說完,就又從桌子和椅子之間擠了出去;這一次拉祖米欣站了起來。讓他過去。盧任誰也不看,甚至也沒向佐西莫夫點個頭,雖然后者早已向他點頭示意,叫他別再打擾病人了;盧任走了出去,當(dāng)他微微彎腰走出房門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把帽子舉得齊肩膀那么高。就連他彎腰的姿勢也仿佛表現(xiàn)出,他隨身帶走了多么嚴(yán)重的侮辱。
  “能這樣嗎,能這樣嗎?”大惑不解的拉祖米欣搖著頭說。
  “別管我,你們都別管我!”拉斯科利尼科夫發(fā)狂似地叫喊?!澳銈兊降卓献屛野察o一下不,你們這些折磨人的家伙!我不怕你們!現(xiàn)在我誰也不怕,誰也不怕!給我滾開!我想獨自個兒待在這兒,獨自個兒,獨自個兒,獨自個兒!”
  “咱們走吧,”佐西莫夫?qū)婷仔傈c點頭,說。
  “那怎么行,難道能這樣丟下他不管嗎?”
  “走吧!”佐西莫夫堅持地又說了一遍,說罷就走了出去。
  拉祖米欣想了想,就跑出去追他了。
  “如果我們不聽他的話,那可能更糟,”佐西莫夫已經(jīng)到了樓梯上,說?!安荒芗づ?br/>   “他怎么了?”
  “如果有什么有利的因素推動他一下就好了!剛才他精神還好……你聽我說,他有什么心事!一件總也放不下、讓他十分苦惱的心事……這一點我非常擔(dān)心;準(zhǔn)是這么回事!”
  “也許就是這位叫彼得·彼特羅維奇的先生吧!從談話中可以聽出,他要和他妹妹結(jié)婚,羅佳生病以前接到過一封信,信里提到了這件事……”
  “是??;見鬼,他偏偏現(xiàn)在來了;也許會把事情完全弄糟了。你發(fā)覺沒有,他對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對什么都避而不答,只除了一件事,這件事總是會使他失去自制:就是這件兇殺案……”
  “對,對!”拉祖米欣附和說,“我不但發(fā)覺,而且非常注意!他很關(guān)心,也很害怕。這是因為,就在他生病的那天有人嚇唬過他,在警察局長的辦公室里;他昏過去了?!?br/>   “今天晚上你把這件事跟我詳細談?wù)?,以后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他讓我很感興趣,很感興趣!半小時后我再去看他……
  不過發(fā)炎是不會的……”
  “謝謝你!這段時間里,我在帕申卡那兒等著,通過娜斯塔西婭照料他……”
  只剩下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個人了,他急不可耐、滿腹憂慮地看看娜斯塔西婭;但她還拖延著不走。
  “現(xiàn)在要喝茶嗎?”她問。
  “以后再喝!我想睡覺!別管我……”
  他痙攣地轉(zhuǎn)身面對墻壁;娜斯塔西婭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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