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感到困惑不解的拉祖米欣反復說,竭力想駁倒拉斯科利尼科夫說的理由。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巴卡列耶夫的旅館,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和杜尼婭早就在那兒等著他們了。他們熱烈地談論著,拉祖米欣不時在路上停下來,單單是因為他們還是頭一次明確地談起這一點,這就使他感到既惶惑,又十分激動了。
“你不相信好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漫不經(jīng)心地冷笑著,回答說,“你一向是什么也覺察不到,我可是把每句話都掂量過了。”
“你神經(jīng)過敏,所以才去掂量……嗯哼……真的,我同意,波爾菲里說話的語氣相當奇怪,尤其是那個壞蛋扎苗托夫!……你說得對,他心里是有什么想法,——不過為什么呢?為什么呢?”
“一夜 之間他改變了看法?!?br/>
“不過恰恰相反,恰恰相反!如果他們有這個愚蠢想法的話,他們準會竭力隱瞞著它,把自己的牌藏起來,才好在以后逮住你……可現(xiàn)在——這是無恥和粗心大意!”
“如果他們有了事實,也就是確鑿的證據(jù),或者哪怕是只有多少有點兒根據(jù)的懷疑,那么他們當真會把他們玩弄的把戲掩蓋起來,以期獲得更大的勝利(那樣的話,他們早就會去搜查了!)??墒撬麄儧]有證據(jù),一點兒證據(jù)也沒有,——一切都是虛幻的,一切都模棱兩可,只不過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想法,——所以他們才竭力想用這種厚顏無恥的方式來把我搞糊涂。也許,因為沒有證據(jù),他自己也很生氣,心中惱怒,于是就脫口而出了。不過也許是有什么意圖……他好像是個聰明人……也許他是故意裝作知道的樣子,這樣來嚇唬我……老兄,這也有他自己的某種心理……不過,要解釋這一切,讓人感到厭惡。別談了!”
“而且是侮辱性的,侮辱性的!我理解你!不過……因為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明確地談起這個問題(這很好,我們終于明確地談起來了,我很高興?。敲船F(xiàn)在我坦率地向你承認,我早就發(fā)覺他們有這個想法了,當然,在整個這段時間里,這只是一個勉強可以察覺的想法,還不敢公然說出來,不過即使不敢公然說出來吧,可這到底是為什么呢!他們怎么敢?他們這樣想的根據(jù)在哪里,在哪里呢?要是你能知道我感到多么氣憤就好了!怎么:就因為是個窮大學生,因為他被貧窮和憂郁折磨得精神極不正常,在他神智不清、害了重病的頭一天,也許已經(jīng)開始神智不清了(請記住這一點?。?,他多疑,自尊心很強,知道自己的長處,六個月來躲在自己屋里,沒和任何人見過面,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靴子也掉了鞋掌,——站在那些卑鄙的警察局長面前,受盡他們的侮辱;而這時又突然面對一筆意想不到的債務,七等文官切巴羅夫交 來的一張逾期不還的借據(jù),再加上油漆的臭味,列氏①三十度的高溫 ,空氣沉悶,屋里一大堆人,又在談論一件兇殺案,而頭天晚上他剛到被殺害的老太婆那兒去過,這一切加在一起——可他還沒吃飯,饑腸轆轆!這怎么會不昏倒呢!就是根據(jù)這個,他們的全部根據(jù)就是這些東西!見鬼!我明白,這讓人感到憤慨,不過,要叫我處在你的地位上,羅季卡,我就會對著他們大家哈哈大笑,或者最好是啐一口濃痰,吐在他們臉上,越濃越好,還要左右開弓,扇他們二十記耳光,這樣做很有道理,得經(jīng)常這樣教訓教訓他們,打過了,就算完了。別睬他們!精神振作起來!他們這樣做太可恥了!”
?、俜▏锢韺W家列奧繆爾設計的溫 度計,冰點為零度,沸點為八十度。列氏三十度等于攝氏三十七·五度。
“不過,這一切他說得真好,”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別睬他們!可明天又要審問了!”他苦惱地說,“難道我得去向他們解釋嗎?就連昨天我在小飯館里竟有失身 分地和扎苗托夫說話……我都感到懊悔了。”
“見鬼!我去找波爾菲里!我要以親戚的方式向他施加壓力;叫他把心里的想法全都坦白地說出來。至于扎苗托夫……”
“他終于領悟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等等!”拉祖米欣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高聲叫喊起來,“等等!你說得不對!我再三考慮,認為你說錯了!唉,這算什么圈套?你說,問起那兩個工人,就是圈套嗎?你好好想想看:如果這是你干的,你會不會說漏了嘴,說你看到過在油漆房間……看到過那兩個工人?恰恰相反:即使看到過,你也會說,什么都沒看見!誰會承認對自己不利的事呢?”
“如果那事是我干的,那么我準會說,我看到過那兩個工人和那套房子,”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樂意地,而且顯然是懷著厭惡的心情繼續(xù)回答。
“為什么要說對自己不利的話呢?”
“因為只有鄉(xiāng)下人或者是最沒有經(jīng)驗的新手,才會在審訊時矢口抵賴。稍為成熟和多少有點兒經(jīng)驗的人,一定盡可能承認那些表面上的和無法隱瞞的事實;不過他會尋找別的理由來說明這些事實,硬給這些事實加上某種獨特的、意想不到的特點,使它們具有不同的意義,給人造成不同的印象。波爾菲里可能正是這樣估計的,認為我一定會這樣回答,一定會說,看到過,而為了說得合情合理,同時又一定會作某種解釋……”
“不過他會立刻對你說,兩天以前那兩個工人不可能在那里,可見你正是在發(fā)生兇殺案的那一天晚上七點多鐘去過那兒。單是這樣一件并不重要的小事,就會使你上當受騙!”
“而他就正是這么盤算的,認為我一定來不及好好考慮,準會急忙作出較為真實的回答,卻忘了,兩天前工人們是不可能在那里的。”
“這怎么會忘了呢?”
“最容易了!狡猾的人最容易在這種無關重要的小事上犯錯誤。一個人越是狡猾,就越是想不到別人會讓他在一件普通的小事上上當受騙。正是得用最普通的小事才能讓最狡猾的人上當受騙。波爾菲里完全不像你想得那么傻……”
“他這么做,就是個卑鄙的家伙!”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禁笑了起來。但同時他又覺得,作最后這番解釋的時候,他那種興奮和樂于解釋的心情是很奇怪的,然而在此以前,他和人談話的時候,卻是懷著憂郁的厭惡心情,顯然是為了達到什么目的,不得不說。
“我對某幾點發(fā)生興趣了!”他暗自想。
可是幾乎就在那一瞬間,不知為什么他又突然感到不安起來,仿佛有一個出乎意外和令人憂慮的想法使他吃了一驚。他心中的不安增強了。他們已經(jīng)來到了巴卡列耶夫旅館的入口。
“你一個人進去吧,”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說,“我這就回來?!?br/>
“你去哪兒?我們已經(jīng)到了!”
“我需要,一定得去;我有事……過半個鐘頭回來……你去跟她們說一聲?!?br/>
“隨你的便,我跟你一道去!”
“怎么,你也想折磨我嗎!”他突然高聲叫嚷,目光中流露出那樣痛苦的憤怒和絕望的神情,使拉祖米欣感到毫無辦法了。有一會兒工夫,拉祖米欣站在臺階上,陰郁地望著他朝他住的那條胡 同的方向大步走去。最后,他咬緊了牙,攥緊拳頭,發(fā)誓今天就去找波爾菲里,像擠檸檬樣把他擠干,于是上樓去安慰因為他們久久不來、已經(jīng)感到焦急不安的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
拉斯科利尼科夫來到他住的那幢房子的時候,他的兩鬢已經(jīng)汗?jié)?,呼吸也感到困難了。他急忙上樓,走進自己那間沒有上鎖的房間,立刻扣上門鉤。然后驚恐地、發(fā)瘋似地沖到墻角落墻紙后面藏過東西的那個窟窿那里,把手伸進去,很仔細地在窟窿里摸了好幾分鐘,把墻紙上的每個皺褶,每個隱蔽的地方都一一檢查了一遍。他什么也沒找到,這才站起來,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剛才已經(jīng)走近巴卡列耶夫旅館的臺階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不知有件什么東西,一條表鏈、一個領扣,或者甚至是老太婆親手做過記號的一張包東西的紙,當時可能不知怎么掉出來,掉進哪兒的一條裂縫里,以后卻突然作為一件意想不到和無法反駁的物證,擺在他的面前。
他站在那兒,仿佛陷入沉思,一絲奇怪的、屈辱的、幾乎毫無意義的微笑掠過他的嘴角。最后他拿起制帽,輕輕地走出房門。他心亂如麻。他若有所思地下樓,來到了大門口。
“那不就是他嗎!”一個響亮的聲音叫喊道;他抬起了頭。
管院子的站在自己的小屋門口,正在向一個身材不高的人直指著他,看樣子那人像是個小市民,身上穿的衣服仿佛是件長袍,還穿著背心,遠遠看上去,很像個女人。他戴一頂油污的制帽,低著頭,好像是個駝背??此瞧つw松弛、布滿皺紋的臉,估計他有五十多歲;他那雙浮腫的眼睛神情陰郁而又嚴厲,好像很不滿意的樣子。
“有什么事?”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管院子的人跟前,問。
那個小市民皺著眉頭、斜著眼睛瞟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凝神把他仔細打量了一番;隨后轉(zhuǎn)過身去,一言不發(fā),就走出大門,到街上去了。
“這是怎么回事!”拉斯科利尼科夫大聲喊。
“剛剛有個人問,這兒是不是住著個大學生,并且說出了您的名字,還說出您住在誰的房子里。這時候您下來了,我就指給他看,可他卻走了。您瞧,就是這么回事?!?br/>
管院子的也覺得有點兒莫名其妙,不過并不是十分驚訝,又稍想了一下,就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跟在小市民后面,出去追他,立刻看到他正在街道對面走著,仍然不慌不忙,步伐均勻,眼睛盯著地下,仿佛在思考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久就追上了他,不過有一會兒只是跟在他后面,最后走上前去,和他并排走著,從側(cè)面看了看他的臉。小市民立刻看到了他,很快打量了他一下,可是又低下眼睛,他們就這樣并排走著,一言不發(fā)。
“您跟管院子的……打聽我了?”最后拉斯科利尼科夫說,可是不知為什么,聲音很低。
小市民什么也不回答,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兩人又不說話了。
“您是怎么回事……來打聽我……又不說話……這是什么意思?”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聲音中斷了,不知為什么不愿把話說明白。
這一次小市民抬起眼來,用惡狠狠的、陰郁的目光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
“殺人兇手!”他突然輕輕地說,然而說得十分明確、清楚……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他身旁走著。他的腿突然發(fā)軟了,背上一陣發(fā)冷,有一瞬間心也仿佛停止了跳動;隨后又突然怦怦地狂跳起來,好像完全失去了控制。他們就這樣并肩走了百來步,又是完全默默不語。
小市民不看著他。
“您說什么……什么……誰是殺人兇手?”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說,聲音勉強才能聽到。
“你是殺人兇手,”那人說,每個音節(jié)都說得更加清楚,也說得更加莊嚴有力了,而臉上仿佛露出充滿敵意的、洋洋得意的微笑,又對著拉斯科利尼科夫蒼白的臉和目光呆滯的眼睛直瞅了一眼。這時兩人來到了十字路口。小市民往左轉(zhuǎn)彎,頭也不回地走到一條街道上去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卻站在原地,好長時間望著他的背影。他看到那人已經(jīng)走出五十來步以后,回過頭來望了望他,他仍然一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從遠處不可能看清楚,可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覺得,這一次那人又冷冷地、十分憎恨地、洋洋得意地對他笑了笑。
拉斯科利尼科夫雙膝簌簌發(fā)抖,仿佛冷得要命,有氣無力地慢慢轉(zhuǎn)身回去,上樓回到了自己那間小屋。他摘下帽子,把它放到桌子上,一動不動地在桌邊站了約摸十分鐘的樣子。隨后渾身無力地躺到沙發(fā)上,虛弱地輕輕哼著,伸直了身子;
他的眼睛閉著。就這樣躺了大約半個小時。
他什么也不想。就這樣,一些想法,或者是某些思想的片斷,一些雜亂無章、互不相干的模糊印象飛速掠過他的腦海:一些還是他在童年時看見過的人的臉,或者是在什么地方只見過一次,從來也沒再想起過的人的臉;B教堂的鐘樓、一家小飯館里的臺球臺,有個軍官在打臺球,地下室里一家煙草鋪里的雪茄煙味,一家小酒館,后門的一條樓梯,樓梯很暗,上面潑滿污水,撒滿蛋殼,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了星期天的鐘聲……這些東西不停地變換著,像旋風般旋轉(zhuǎn)著。有些東西他甚至很喜歡,想要抓住它們,但是它們卻漸漸消失了,他心里感到壓抑,不過不是很厲害。有時甚至覺得這很好。輕微的寒顫尚未消失,這也幾乎讓他感到舒適。
他聽到了拉祖米欣匆匆的腳步聲以及他說話的聲音,閉上眼,假裝睡著了。拉祖米欣打開房門,有一會兒工夫站在門口,似乎猶豫不決。隨后他輕輕走進屋里,小心翼翼地走到沙發(fā)前。聽到娜斯塔西婭低聲說:
“別碰他,讓他睡夠了;以后他才想吃東西。”
“真的,”拉祖米欣回答。
他們兩人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掩上了房門。又過了半個鐘頭的樣子。拉斯科利尼科夫睜開眼,把雙手墊在頭底下,仰面躺著……
“他是誰?這個從地底下鉆出來的人是誰?那時候他在哪兒,看到過什么?他什么都看到了,這是毫無疑問的。當時他站在哪兒,是從哪里觀看的?為什么只是到現(xiàn)在他才從地底下鉆出來?他怎么能看得見呢,——難道這可能嗎?……嗯哼……”拉斯科利尼科夫繼續(xù)想,身上一陣陣發(fā)冷,一直在發(fā)抖,“還有尼古拉在門后拾到的那個小盒子:難道這也是可能的嗎?物證嗎?只要稍有疏忽,就會造成埃及金字塔那么大的罪證!有一只蒼蠅飛過,它看到了!難道這可能嗎?”
他突然懷著極端厭惡的心情感覺到,他是多么虛弱無力,的確虛弱得厲害。
“我應該知道這一點,”他苦笑著想,“我怎么敢,我了解自己,我有預感,可是我怎么竟敢拿起斧頭,用血沾污我的雙手呢。我應該事先就知道……唉!我不是事先就知道了嗎!
……”他絕望地喃喃低語。
有時他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呆呆地只想著某一點:
“不,那些人不是這種材料做成的;可以為所欲為的真正統(tǒng)治者,在土倫擊潰敵軍,在巴黎進行大屠殺 ,忘記留在埃及的一支部隊,在進軍莫斯科的遠征中白白犧牲五十萬人的生命,在維爾納說了一句語意雙關的俏皮話,就這樣敷衍了事;他死后,人們卻把他奉為偶像①,——可見他能為所欲為。不,看來這些人不是血肉之軀,而是青銅鑄就的!”
突然出現(xiàn)的另一個想法幾乎使他大笑起來:
“一邊是拿破侖,金字塔②,滑鐵盧③,另一邊是一個可惡的十四等文官太太,一個瘦弱干癟的小老太婆,一個床 底下放著個紅箱子、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這二者相提并論,即使是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吧,他怎么會容忍呢!……他豈能容忍!……美學不容許這樣,他會說:‘拿破侖會鉆到‘老太婆’的床 底下去!唉!廢話!……’”
?、僦改闷苼觥R黄呔湃晔率呷漳闷苼鲈诜▏喜康耐羵悡魸⒘藬耻?;一七九五年十月十三日拿破侖血腥鎮(zhèn)壓了巴黎的?;庶h 起義;一七九九年十月拿破侖為了奪取政權,把一支軍隊丟在埃及,偷偷地回到巴黎;一八一二年拿破侖在俄國被擊敗后,曾在波蘭的維爾納說過這么一句話:“從偉大到可笑只有一步之差,讓后人去評判吧。”
?、谝黄呔虐四攴ㄜ娕c埃及統(tǒng)治者的軍隊在埃及亞歷山大港附近距金字塔不遠的地方作戰(zhàn)。戰(zhàn)爭開始時,拿破侖對士兵們說:“四十個世紀正從這些金字塔上看著我們!”
?、垡话艘晃迥炅率巳漳闷苼鲈诒壤麜r的滑鐵盧村附近與英普聯(lián)軍作戰(zhàn),大?。荒闷苼霰涣鞣诺椒侵薜挠偈ズ绽漳脥u。
有時他覺得自己好像在說胡 話:他陷入了熱病發(fā)作時的狀態(tài),心情興奮極了。
“老太婆算什么!”他緊張地、感情沖動地想,“老太婆,看來這也是個錯誤,問題不在于她!老太婆只不過是一種病……我想盡快跨越過去……我殺死的不是人,而是原則!原則嘛,倒是讓我給殺了,可是跨越嘛,卻沒跨越過去,我仍然留在了這邊……我只會殺。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就連殺也不會……原則?不久前拉祖米欣這個傻瓜為什么在罵社會主義者?他們是勤勞的人和做買賣的人;他們在為‘公共的幸福’工作……不,生命只給了我一次,以后永遠不會再給我了:我不愿等待‘普遍幸福’。我自己也想活著,不然,最好還是不要再活下去了。怎么?我只不過是不愿攥緊自己口袋里的一個盧布,坐等‘普遍幸福’的到來,而看不見自己的母親在挨餓。說什么‘我正在為普遍的幸福添磚加瓦,因此我感到心安理得。’哈——哈!你們?yōu)槭裁醋屛伊锏裟??要知道,我總共只能活一次,我也想……唉,從美學的觀點來看,我是一只虱子,僅此而已,”他補充說,突然像瘋子樣哈哈大笑起來。
“對,我當真是一只虱子,”他接著想,幸災樂禍地與這個想法糾纏不休,細細地分析它,玩弄它,拿它來取樂,“單就這一點來說,我就是一只虱子,因為第一,現(xiàn)在我認為我是只虱子;第二,因為整整一個月來,我一直在打攪仁慈的上帝,請他作證,說是,我這么做不是為了自己肉體上的享受和滿足自己的婬欲,而是有一個讓人感到高興的崇高目的,——哈——哈!第三,因為我決定在實行我的計劃的時候,要遵循盡可能公平合理的原則,注意份量和分寸,還做了精確的計算:在所有虱子中挑了一只最沒有用處的,殺死了它以后,決定只從她那兒拿走為實現(xiàn)第一步所必須的那么多錢,不多拿,也不少拿(那么剩的錢就可以按照她的遺囑捐給修道院了,哈——哈?。虼宋覐仡^徹尾是一只虱子,”他咬牙切齒地補上一句,“因此,也許我本人比那只給殺死的虱子更卑鄙,更可惡,而且我事先就已經(jīng)預感到,在我殺了她以后,我準會對自己這么說!難道還有什么能與這樣的恐懼相比嗎!噢,下流!噢,卑鄙!……噢,我對‘先知’是怎么理解的,他騎著馬,手持馬刀:安拉吩咐,服從吧,‘發(fā)抖的’畜生!‘先知’說得對,說得對,當他攔街筑起威—力—強—大的炮壘,炮轟那些無辜的和有罪的人們的時候,連解釋都不解釋一下!服從吧,發(fā)抖的畜生,而且,不要期望什么,因為這不是你的事!……噢,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我決不寬恕那個老太婆!”
他的頭發(fā)都被汗?jié)裢噶耍l(fā)抖的嘴唇干裂了,呆滯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天花板。
“母親,妹妹,以前我多么愛她們??!為什么現(xiàn)在我恨她們呢?是的,現(xiàn)在我恨她們,肉體上能感覺到憎恨她們,她們待在我身邊,我就受不了……不久前我走近前去,吻了吻母親,我記得……我擁抱她,心里卻在想,如果她知道了,那么……難道那時我會告訴她嗎?我倒是會這么做的……嗯哼!她也應該像我一樣,”他補上一句,同時在努力思索著,似乎在和控制了他的昏迷狀態(tài)搏斗?!班?,現(xiàn)在我多么憎恨那個老太婆!看來,如果她活過來的話,我準會再一次殺死她!可憐的莉扎薇塔!她為什么偏偏在這時候進來呢!……不過,奇怪,為什么我?guī)缀鯖]去想她,就像我沒有殺死她似的?莉扎薇塔?索尼婭!兩個可憐的、溫 順的女人,都有一雙溫 順的眼睛……兩個可愛的女人!……她們?yōu)槭裁床豢蓿克齻優(yōu)槭裁床簧胍髂??……她們獻出一切……看人的時候神情是那么溫 順,溫 和……索尼婭,索尼婭!溫 順的索尼婭!……”
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覺得奇怪,他竟記不起,怎么會來到了街上。已經(jīng)是晚上,時間很晚了,暮色越來越濃,一輪滿月越來越亮;但不知為什么,空氣卻特別悶熱。人們成群結(jié)隊地在街上走著;有一股石灰味、塵土味和死水的臭味。拉斯科利尼科夫在街上走著,神情陰郁,滿腹憂慮:他清清楚楚記得,他從家里出來,是有個什么意圖的,得去做一件什么事情,而且要趕快去做,可到底要做什么,他卻忘了。突然他站住了,看到街道對面人行道上站著一個人,正在向他招手。他穿過街道,朝那人走去,但是這個人突然若無其事地轉(zhuǎn)身就走,低下頭去,既不回頭,也不表示曾經(jīng)招手叫過他?!鞍Γ懔?,他是不是招呼過我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想,可是卻追了上去。還沒走了十步,他突然認出了那個人,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這就是剛剛遇到的那個小市民,還是穿著那樣一件長袍,還是那樣有點兒駝背。拉斯科利尼科夫遠遠地跟著他;心在怦怦地跳;他們折進一條胡 同,那個人一直沒有回過頭來?!八牢腋麊??”拉斯科利尼科夫想。那個小市民走進一幢大房子的大門里去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趕快走到大門前,張望起來:那人是不是會回過頭來,會不會叫他呢?真的,那個人穿過門洞,已經(jīng)進了院子,突然回過頭來,又好像向他招了招手。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穿過門洞,但是那個小市民已經(jīng)不在院子里了。這么說,他準是立刻上第一道樓梯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跑過去追他。真的,樓上,隔著兩層樓梯,還能聽到均勻的、不慌不忙的腳步聲。奇怪,這樓梯好像很熟!瞧,那就是一樓上的窗子:月光憂郁而神秘地透過玻璃照射進來;瞧,這就是二樓。??!這就是那兩個工人在里面油漆的那套房子……他怎么沒有立刻就認出來呢?在前面走的那個人的腳步聲消失了:“這么說,他站下來了,要么是在什么地方躲起來了?!边@兒是三樓,要不要再往上走呢?那里多靜啊,甚至讓人害怕……不過他還是上去了。他自己的腳步聲讓他感到害怕,心慌。天哪,多么暗啊!那個小市民準是藏在這兒的哪個角落里。?。》块T朝樓梯大敞著;他想了想,走了進去。前室里很暗,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好像東西都搬走了;他踮著腳尖輕輕地走進客廳:整個房間里明晃晃地灑滿了月光;這里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幾把椅子,一面鏡子,一張黃色的長沙發(fā),還有幾幅鑲著畫框的畫。一輪像銅盤樣又大又圓的火紅的月亮徑直照到窗子上?!斑@是由于月亮的關系,才顯得這么靜,”拉斯科利尼科夫想,“大概現(xiàn)在它正在出一個謎語,讓人去猜?!彼驹谀莾旱戎攘撕镁?,月亮越靜,他的心就越是跳得厲害,甚至都跳得痛起來了。一直寂靜無聲。突然聽到一聲轉(zhuǎn)瞬即逝的干裂的聲音,仿佛折斷了一根松明,一切又靜下來了。一只醒來的蒼蠅飛著猛一下子撞到玻璃上,好像抱怨似地嗡嗡地叫起來。就在這時,他看出,墻角落里,一個小櫥和窗戶之間,似乎一件肥大的女大衣掛在墻上。“這兒為什么掛著件大衣?”他想,“以前這兒沒有大衣呀……”他悄悄走近前去,這才猜到,大衣后面仿佛躲著一個人。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掀開大衣,看到那兒放著一把椅子,這把放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坐著一個老太婆,佝僂著身子,低著頭,所以他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臉,不過,這是她。他在她面前站了一會兒:“她害怕了!”他心想,悄悄地從環(huán)扣上取下斧頭,掄起斧頭朝她的頭頂猛砍下去,一下,又一下。可是奇怪:砍了兩下,她連動都不動,好像是木頭做的。他覺得害怕了,彎下腰去,湊近一些,仔細看看;可是她把頭往下低得更厲害了。于是他俯下身子,完全俯到地板上,從底下看了看她的臉,他一看,立刻嚇呆了:老太婆正坐在那兒笑呢,——她止不住地笑著,笑聲很輕很輕,幾乎聽不見,而且她竭力忍著,不讓他聽到她在笑。突然,他好像覺得,臥室的門稍稍開了一條縫,那里似乎也有人在笑,在竊竊私語。他簡直要發(fā)瘋了:使出全身的力氣,猛砍老太婆的腦袋,但是斧頭每砍一下,臥室里的笑聲和喃喃低語的聲音也越來越響,聽得越來越清楚了,老太婆更是哈哈大笑,笑得渾身抖個不停。他轉(zhuǎn)身就跑,但穿堂里已經(jīng)擠滿了人,樓梯上一扇扇房門全都大敞四開,樓梯平臺上,樓梯上,以及下面——到處站滿了人,到處人頭攢動,大家都在看,——可是都在躲躲藏藏,都在等著,一聲不響!……他的心縮緊了,兩只腳一動也不能動,好像在地上扎了根……他想高聲大喊,于是醒了。
他很吃力地喘了口氣,——可是奇怪,夢境仿佛仍然在繼續(xù):他的房門大開著,門口站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正在凝神細細地打量他。
拉斯科利尼科夫還沒完全睜開眼,就又立刻把眼閉上了。他抑面躺著,一動不動?!斑@是不是還在作夢呢,”他想,又讓人看不出來地微微抬起睫毛,看了一眼。那個陌生人還站在那兒,仍然在細細打量他。突然,他小心翼翼地跨過門坎,謹慎地隨手掩上房門,走到桌前,等了約摸一分鐘光景,——在這段時間里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瞅著他,——于是輕輕地,一點兒響聲也沒有,坐到沙發(fā)旁邊的一把椅子上;他把帽子就放在身旁的地板上,雙手撐著手杖,下巴擱在手上??吹贸鰜?,他是裝作要長久等下去的樣子。透過不停眨動的睫毛盡可能細看,隱約看出,這個人已經(jīng)不算年輕,身體健壯,留著一部濃密的大胡 子,胡 子顏色很淡,幾乎是白的……
約摸過了十來分鐘。天還亮著,但暮色已經(jīng)降臨。屋里一片寂靜。就連樓梯上也聽不到一點聲音。只有一只大蒼蠅嗡嗡叫著,飛著撞到窗戶玻璃上。最后,這讓人感到無法忍受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欠起身來,坐到沙發(fā)上。
“喂,您說吧,您有什么事?”
“我就知道您沒睡,只不過裝作睡著了的樣子,”陌生人奇怪地回答,平靜地大笑起來?!罢堅试S我自我介紹: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斯維德里蓋洛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