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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罪與罰

[俄] 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 /

神秘師兄 上傳

  整整這一晚上,直到十點,他是在各個小飯館和那些藏污納垢的地方度過的,從這個地方出來,又到另一個地方去。在某處找到了卡佳,她又在唱另一首低級流行歌曲,歌中唱的是某個“下流坯和暴君”,
開始吻卡佳。
斯維德里蓋洛夫請卡佳喝酒,也請一個背手搖風(fēng)琴的流浪樂師、歌手們、跑堂的、還有兩個司書喝酒。他所以要和這兩個司書打交 道,說實在的,是因為他們兩個鼻子都是歪的:一個歪到右邊,另一個歪到左邊,這使斯維德里蓋洛夫覺得十分驚奇。他們還帶著他到一個游樂園去,他給他們買了門票。這個游樂園里有一棵樹齡已有三年的、細小的樅樹,還有三個灌木叢。此外,還建造了一家“飯店”,其實是個小酒館,不過在那里也可以喝茶,而且還擺著幾張綠色的小桌和幾把椅子。有一些蹩腳歌手在合唱,還有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從慕尼黑來的德國人,好像是個小丑,雖然他鼻子是紅的,可不知為什么神情卻異常沮喪,他和那些歌手的表演都是為客人們助興的。那兩個司書和另一些司書發(fā)生爭吵,就要打起來了。他們推選斯維德里蓋洛夫作裁判,給他們評評理。斯維德里蓋洛夫已經(jīng)給他們評了差不多一刻鐘了,可是他們大嚷大叫,簡直無法弄清是怎么回事。最確切無疑的是,他們當(dāng)中有一個偷了東西,甚至就在這兒賣給了一個偶然碰到的猶太人;可是賣掉以后,卻不愿把贓款分給自己的同伴。原來那件給賣掉的東西是這家“飯店”的一把茶匙?!帮埖辍崩锇l(fā)現(xiàn)茶匙不見了,尋找起來,于是事情變得麻煩了。斯維德里蓋洛夫賠了茶匙,站起來,走出了游樂園。已經(jīng)十點左右了。整個這段時間里他自己連一滴酒也沒喝過,只是在“飯店”里要了一杯茶,而且就連這也多半是為了遵守人家的規(guī)矩。然而這天晚上又悶又熱,天陰沉沉的??斓绞c的時候,可怕的烏云從四面八方涌來;一聲雷鳴,大雨傾盆,猶如瀑布。雨水不是一滴一滴地落下來,而是像一條條激流傾注到地面。在不停地打閃,每次閃光持續(xù)的時間正好可以從一數(shù)到五。他渾身濕透,回到家里,鎖上房門,開開自己寫字臺上的抽屜,把所有的錢都取出來,還撕掉了兩三張紙。然后他把錢裝進衣袋,本想換件大衣,但是朝窗外望了望,留心聽了聽雷聲和雨聲,心想,算了,于是拿起帽子,沒有鎖門,就走了出去。他徑直去找索尼婭。她在家。
她不是一個人;卡佩爾納烏莫夫的四個小孩子團 團 地圍著她。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正在喂他們喝茶。她默默地、恭恭敬敬地迎接斯維德里蓋洛夫,驚訝地看了看他那件濕透的大衣,可是一句話也沒說。孩子們立刻異常驚恐地跑掉了。
斯維德里蓋洛夫坐到桌邊,讓索尼婭坐到他身旁。她羞怯地準(zhǔn)備好聽他說話。
“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我說不定要去美國了,”斯維德里蓋洛夫說,“因為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跟您見面了,所以我要來作個安排。嗯,今天您見到這位太太了嗎?我知道她對您說些什么,用不著重述了。(索尼婭動了動,而且臉紅了。)這種人的性格是大家都知道的。至于您的妹妹和弟弟,他們的確都給安置好了,我送給他們每個人的錢也都交 給了有關(guān)方面,交 到可靠的人手里,拿到了收據(jù)。不過,這些收據(jù)還是您拿去保存吧,以防萬一。給,請您收下!嗯,現(xiàn)在這件事算辦完了。這是三張五厘債券,一共三千盧布。這筆錢請您收下,是給您的,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情,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也不管以后您會聽到些什么。這些錢您是需要的,因為,索菲婭·謝苗諾芙娜,照以前那樣生活下去,很不好,而且也完全沒有必要了?!?br/> “我深受您的大恩大德,還有孤兒們和已經(jīng)去世的繼母都受了您的恩惠,”索尼婭急忙說,“如果說,到現(xiàn)在我很少向您表示感謝,那么……請您別以為……”
“噯,夠了,夠了。”
“不過這些錢,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我非常感謝您,可是現(xiàn)在我不需要這些錢了。我一個人,總可以養(yǎng)活自己,說不要以為我忘恩負(fù)義:既然您這樣樂善好施,那么這些錢……”
“給您,給您,索菲婭·謝苗諾芙娜,請您收下,別再多說了,因為我甚至沒有時間了。可您需要錢。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有兩條路:要么對準(zhǔn)額頭開槍自殺,要么走弗拉基米爾①那條路。(索尼婭古怪地看了看他,渾身發(fā)抖了。)您別擔(dān)心,我什么都知道,聽他自己說的,我可不是個說話不謹(jǐn)慎的人;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那時候您勸他去自首,這是對的。這對他要有益得多。嗯,如果要走弗拉基米爾這條路,——他去,您也會跟他去,不是嗎?是這樣吧?是這樣吧?好吧,如果是這樣,那么就是說,錢是需要的。為了他,需要錢,您明白嗎?我把錢送給您,也就等于送給他。何況您還答應(yīng)過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要還清欠她的錢;我聽說了。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您怎么這樣輕率地承擔(dān)了這樣一筆債務(wù)?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而不是您欠了這個德國女人的債,那么您就不該理睬她。在這個世界上,這樣是沒法活下去的。嗯,如果什么時候有人問您,——明天或者后天,——向您問起我或者有關(guān)我的事情(會有人來問您的),那么我現(xiàn)在到您這兒來的事,千萬不要提起,決不要把錢拿給任何人,也決不要對任何人說,我曾經(jīng)送給您錢。好,現(xiàn)在再見吧。(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請問候羅季昂·羅曼內(nèi)奇。順帶說一聲:暫時您可以把錢托拉祖米欣先生代為保管。您認(rèn)識拉祖米欣先生嗎?當(dāng)然是認(rèn)識的。這是個還不錯的小伙子。明天就把錢送到他那里去,或者……到時候再說。在那以前要好好保藏起來?!?br/>
①流放到西伯利亞去服苦役的犯人都要走經(jīng)過弗拉基米爾的那條道路。
索尼婭也從椅子上很快站起來,驚恐地瞅著他。她很想說點兒什么,問問他,可是在最初幾分鐘里她不敢說,也不知道該怎樣說。
“您怎么……您怎么,現(xiàn)在下著那么大的雨,您就要走嗎?”
“嗯,要去美國,還怕下雨,嘿!嘿!別了,親愛的,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您要活下去,長久活下去,您會有益于別人的。順帶說一聲……請您對拉祖米欣先生說,我請您代我向他致意。您就這樣對他說: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斯維德里蓋洛夫向您致意。一定要對他說?!?br/> 他走了,只剩下了索尼婭一個人,她驚訝、恐懼,心情沉重而又感到疑惑,可又說不清究竟是疑惑什么。
原來隨后,這天晚上十一點多鐘的時候,他又進行了一次反常和出人意料的訪問。雨一直還在下個不停。十一點二十分,他渾身濕透,走進了瓦西利耶夫斯基島第三干線馬雷大街上他未婚妻父母家那所狹小的住宅。他好容易才敲開了門,起初他的到來引起了極大的驚慌和不安;不過只要愿意,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是一個舉止態(tài)度很有魅力的人,所以未婚妻深明事理的父母最初的猜測(雖說他們的猜測是很敏銳的)立刻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他們本以為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準(zhǔn)是在這以前已經(jīng)喝得酩酊大醉,因而失去了自制。未婚妻的那位富有同情心而且深明事理的母親把虛弱無力、坐在安樂椅里的父親推到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跟前,像往常一樣,立刻提出一些她其實并不關(guān)心的問題。(這個女人從來不直截了當(dāng)?shù)靥釂栴},總是先面帶微笑,搓著手,隨后,如果一定需要知道什么,譬如說,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愿意訂在哪一天舉行婚禮,那么她就會提出一些最有趣、而且?guī)缀跏强释玫交卮鸬膯栴},詢問有關(guān)巴黎的種種事情和那里的宮廷生活,只是在這以后才照例談到瓦西利耶夫斯基島的第三干線上來。)在旁的時候,這種談話方式當(dāng)然會讓人十分尊敬,然而這一次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不知為什么卻顯得特別沒有耐心,并堅決要求會見未婚妻,盡管一開始就已經(jīng)告訴過他,未婚妻已經(jīng)睡了。當(dāng)然,未婚妻還是出來了,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直截了當(dāng)?shù)貙λf,由于一個很重要的情況,他必須暫時離開彼得堡,所以給她送來了一萬五千銀盧布票面不同的紙幣,請她收下這筆錢,作為他送給她的禮物,因為他早就打算在結(jié)婚之前把這一點兒錢送給她了。當(dāng)然,這樣的解釋絲毫也沒能說明,這禮物與立刻動身運行,與一定要冒雨在深更半夜來送禮物有什么特殊的邏輯聯(lián)系,然而事情卻十分順利地對付過去了。就連必不可免的“哎喲”和“啊呀”,刨根究底的詢問和驚訝,不知為什么也突然異乎尋常地既有節(jié)制,又有分寸;然而對他的感謝卻是最熱烈的,那位最有理智的母親甚至感激涕零,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站起來,笑了,吻了吻未婚妻,拍了拍她的小臉蛋兒,肯定地說,他不久就會回來,他注意到,她的眼睛里雖然流露出孩子的好奇神情,但同時也好像向他提出一個十分嚴(yán)肅的、無聲的問題,他想了想,再次吻了吻她,心里立刻真誠地感到遺憾,因為他的禮物立刻就會給鎖起來,由這位最懂道理的母親來保管了。他走了,丟下了這些心情異常興奮的人。然而富有同情心的母親立刻低聲匆匆地解答了幾個最重要的疑問,確切地說,就是認(rèn)為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是個大人物,是個有作為的人,有很多關(guān)系,是個大富翁,——天知道他頭腦里有些什么想法,忽然想要出門,立刻就走,忽然想要送錢,立刻就把錢送給別人,所以,用不著大驚小怪。當(dāng)然,他渾身濕透,這很奇怪,不過,譬如說吧,英國人比這更怪,而且這些上流社會的人都不在乎人家怎么議論他們,也不拘禮節(jié)。也許他甚至是故意這樣做,好讓人看看,他誰也不怕。而主要的是,這件事無論對什么人一個字也不能說,因為天知道這會產(chǎn)生什么后果,錢嘛,得趕緊鎖起來,而且當(dāng)然啦,菲多西婭一直待在廚房里,這可是最好也不過了,主要的是,絕對,絕對,絕對不要把這件事告訴這個詭計多端的列斯莉赫,等等,等等。他們坐在那里悄悄地議論著,一直談到兩點鐘。不過,未婚妻早就去睡覺了,她感到驚訝,又有點兒憂郁。
然而斯維德里蓋洛夫正好在半夜過了×橋,往彼得堡那個方向走去。雨停了,風(fēng)卻在呼嘯。他冷得發(fā)抖了,有一會兒工夫,他懷著一種特殊的好奇心,甚至是疑問地望了望小涅瓦河里黑魆魆的河水。但是他很快就覺得,站在河邊冷得很;他轉(zhuǎn)身往×大街走去。他已經(jīng)在長得好像沒有盡頭的×大街上大踏步地走了很久,幾乎走了半個鐘頭,黑暗中,不止一次在那條用木塊鋪成的路面上絆倒,可他還是懷著好奇心不停地在大街右側(cè)尋找著什么。不久前有一次他從附近路過,在這兒某處,已經(jīng)是大街的盡頭,看到過一家木結(jié)構(gòu)的旅館,不過相當(dāng)寬敞,旅館的名稱,就他所記得的,好像是叫阿德里安諾波利。他的推斷是正確的,在這樣荒涼的地方,這家旅館是個相當(dāng)顯眼的目標(biāo),就是在黑夜里,也不可能找不到它。這是一座已經(jīng)發(fā)黑的、很長的木頭房子,盡管已經(jīng)很晚了,房子里仍然燈火通明,看得出里面還相當(dāng)熱鬧。他走了進去,在走廊上碰到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他問那個人有沒有房間。那人打量了一下斯維德里蓋洛夫,精神振作起來,立刻把他領(lǐng)到很遠的一間房間里,這間房子又悶又狹小,縮在走廊盡頭一個角落里,就在樓梯底下。但是沒有別的房間;全都客滿了。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疑問地望著他。
“有茶嗎?”斯維德里蓋洛夫問。
“這個可以?!?br/> “還有什么嗎?”
“小牛肉,伏特加,冷盤?!?br/> “給拿小牛肉和茶來?!?br/> “不再需要什么別的了嗎?”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甚至有點兒困惑莫解地問。
“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要了!”
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大失所望地走了。
“想必是個好地方,”斯維德里蓋洛夫想,“我怎么不知道呢。大概,我這副樣子也像是從哪兒的夜酒店里出來的,路上已經(jīng)出過什么事了。不過我真想知道,經(jīng)常住在這里,在這里過夜的是些什么人?”
他點著了蠟燭,更仔細地看了看這間房間。這間小屋竟是那么矮小,斯維德里蓋洛夫站在里面幾乎直不起腰,屋里只有一扇小窗子;床 很臟,一張油漆過的普通桌子和一把椅子差不多占據(jù)了全部空間??礃幼訅Ρ诤孟袷怯媚景遽敵傻?,墻紙又舊又臟,上面已經(jīng)積滿灰塵,許多地方都撕破了,它們的顏色(黃的)還可以猜得出來,可是花紋已經(jīng)完全無法辨認(rèn)了。和通常頂樓里的情況一樣,墻和天花板有一部分是傾斜的,不過這兒的斜面上邊就是樓梯。斯維德里蓋洛夫放下蠟燭,坐到床 上,陷入沉思。然而隔壁一間小屋里說個不停的、奇怪的喃喃低語,有時竟會提高聲調(diào),幾乎像在叫喊,這終于引起了他的注意。從他一進來,這低語聲就沒停止過。他側(cè)耳傾聽:有人在罵另一個人,幾乎是哭著責(zé)備他,不過聽到的只是一個人的聲音。斯維德里蓋洛夫站起來,用一只手遮住蠟燭,墻上一條裂縫里立刻透出燈光;他走近前去,開始張望。在比他這一間稍大一點兒的那間房間里住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沒穿常禮服,有一頭異常卷曲的鬈發(fā),紅通通的臉,神情十分激動,站在屋里,姿勢活像個演說家,叉開兩腿,以保持平衡,用一只手捶著自己的胸膛,激昂慷慨地責(zé)備另一個人,說他是個叫化子,說他連個一官半職都沒撈到,說,是他把他從泥坑里拉出來的,什么時候想趕他走,就可以趕他走,還說,這一切只有上帝知道。那個受責(zé)備的朋友坐在椅子上,看樣子像一個很想打噴嚏、可又怎么也打不出來的人。他偶爾用渾濁的羊眼睛看看那個演說家,但顯然一點兒也不明白,他在說些什么,甚至也未必聽到了什么。桌子上的蠟燭快要燃盡了,桌上還擺著一個幾乎空了的、裝伏特加的細頸玻璃瓶,幾只酒杯,一些面包,幾只玻璃杯,幾根黃瓜和一只茶早已喝光了的茶杯。斯維德里蓋洛夫留心看了看這個場景,就漠不關(guān)心地離開那條縫隙,又坐到了床 上。
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拿著茶和小牛肉回來了,忍不住又問了一次:“還需要什么嗎?”聽到的又是否定的回答,于是就走了。斯維德里蓋洛夫急忙喝茶,想暖一暖身子,喝了一玻璃杯,肉卻一口也沒吃,因為完全沒有胃口。他大概發(fā)起燒來了。他脫下大衣,短外衣,裹著被子,躺到了床 上。他感到遺憾:“這一次最好還是別生病”,他想,并且冷笑了一聲。屋里很悶,燭光暗淡,外面風(fēng)聲呼嘯,老鼠不知在哪個角落里啃什么,而且整個房間里好像有一股老鼠味和什么皮革的氣味。他躺著,仿佛在做夢:思緒萬千,此起彼伏。似乎他很想讓思想停留在某一件事情上?!按巴獯蟾攀莻€什么花園吧,”他想,“樹在簌簌地響;我多么不喜歡夜里風(fēng)狂雨暴,黑暗中傳來樹木簌簌的響聲,這是一種讓人很不舒服的感覺!”他想起不久前經(jīng)過彼特羅夫公園的時候,甚至一想到這種聲音,就覺得討厭。這時他也想起了×橋和小涅瓦河,于是又像不久前站在河邊的時候那樣,似乎覺得身上發(fā)冷了。
“我一生中從來就不喜歡水,即使是在風(fēng)景如畫的地方,”他想,突然又為一個奇怪的想法冷笑了一聲:“似乎,這些美學(xué)和舒適之類的問題,現(xiàn)在應(yīng)該都無所謂了,可正是在這時候,卻變得特別愛挑剔了,就像一頭在類似的情況下……一定要給自己挑個地方的野獸。剛才我真該回彼特羅夫公園去!大概是覺得那里太暗,也覺得冷吧,嘿!嘿!幾乎是需要感到愜意呢!……可是,我為什么不把蠟燭熄掉?(他熄掉了蠟燭。)隔壁已經(jīng)睡了,”他想,因為剛才看到的那條縫隙里已經(jīng)看不到燈光了?!鞍Γ敔柗āけ颂亓_芙娜,要是現(xiàn)在您來該多好,天又黑,地方也挺合適,而且正是時候??涩F(xiàn)在您偏偏不來……”
不知為什么他突然想起,不久前,就在他要實行誘騙杜涅奇卡的計劃之前一小時,他曾向拉斯科利尼科夫建議,把她托付給拉祖米欣,請他來保護她?!罢娴模?dāng)時我說這話,正像拉斯科利尼科夫所猜想的那樣,多半是為了滿足我自己的愿望——故意挑釁。不過這個拉斯科利尼科夫真是個機靈鬼!他飽經(jīng)憂患。隨著時間的推移,等到他不再胡 思亂想,變聰明了以后,準(zhǔn)會成為一個很機靈的人,可是現(xiàn)在他卻太想活下去了!就這一點來說,這種人是卑鄙的。哼,去他的吧,隨他的便,與我什么相干?!?br/> 他一直睡不著。漸漸地,杜涅奇卡不久前的形象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突然,他打了個寒顫。“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丟掉這個念頭了,”他清醒過來,這樣想,“應(yīng)該想想別的。奇怪而且可笑:我從來也沒深深懷恨過什么人,甚至從來也沒特別想要進行報復(fù),不是嗎,這可是個壞兆頭,壞兆頭!我也不喜歡與人爭論,不發(fā)脾氣——這也是壞兆頭!剛才我向她許下了多少諾言啊,呸,見鬼!大概,她會設(shè)法讓我明白過來的……”他又不作聲了,而且咬緊了牙:杜涅奇卡的形象又在他面前出現(xiàn)了,和她第一次開槍的時候一模一樣,那時她嚇得要命,放下了手槍,面無人色,望著他,所以兩次他都可以抓住她,她卻不會舉起手來自衛(wèi),如果不是他提醒她的話。他想起,在那一瞬間,他似乎可憐起她來,似乎他的心揪緊了……“唉,見鬼!又是這些念頭,這一切都應(yīng)該丟掉,丟掉!……”
他已經(jīng)昏昏欲睡:寒熱病的顫栗停止了;突然好像有個什么東西在被子下面,從他手臂上和腿上跑了過去。他打了個哆嗦:“呸,見鬼,這好像是只老鼠!”他想,“這盤小牛肉我還擺在桌子上……”他真不想掀開被子,起來,讓自己凍僵,可是突然又有個什么讓人很討厭的東西從他腿上很快跑了過去;他撩開被子,點著了蠟燭。他打著寒顫,俯身仔細看了看床 上,什么也沒有;他抖了抖被子,突然有一只老鼠跳到了床 單上。他急忙去抓它;可是老鼠并不跳下床 去逃走,卻在床 上東竄西竄,從他指縫間溜跑,從他手上跑過去,突然一下子鉆到了枕頭底下;他扔掉了枕頭,但是轉(zhuǎn)瞬間感覺到有個什么東西跳進他的懷里,從他身上很快跑過去,已經(jīng)跑到背上,鉆到襯衫底下去了。他急劇地打了個寒顫,醒了。屋里很暗,他像剛才一樣,裹在被子里,躺在床 上,窗外風(fēng)聲哀號?!罢嬗憛?!”他煩惱地想。
他起來,背對著窗戶,坐到床 邊?!白詈酶緞e睡,”他拿定了主意??墒谴斑呌幸还衫錃夂统睔猓凰麤]站起來,拉過被子,裹到身上。他沒有點上蠟燭。他什么也不想,而且也不愿想;然而幻想?yún)s一個接著一個出現(xiàn),一個個思想的片斷,沒頭,沒尾,互不連貫,稍縱即逝,一閃而過。他似睡非睡。是寒冷,還是黑暗,是潮濕,還是在窗外呼嘯和搖撼著樹木的風(fēng),這一切都在他心中激起對幻想強烈的愛好和渴望,——可是浮現(xiàn)在眼前的卻總是花。他想象出一片迷人的景色;是陽光明媚的一天,天很暖和,幾乎是炎熱的,是個節(jié)日——圣靈降臨節(jié)①。一座英國式豪華精致的鄉(xiāng)村住宅,四周花壇里鮮花盛開,花香襲人,住宅周圍是一垅垅菜畦;蔓生植物爬滿門廊,臺階上擺滿一排排玫瑰;一道明亮、涼爽的樓梯,上面鋪著豪華的地毯,兩邊擺滿栽種著奇花異卉的中國花盆。他特別注意擺在窗口的那些盛著水的花瓶,一束束潔白、嬌嫩的水仙插在花瓶里,碧綠、肥壯的長莖上垂下一朵朵白花,花香濃郁。他甚至不想離開它們,但是他上樓去了,走進一個寬敞高大的大廳,這兒也到處都是鮮花:窗旁,通往涼臺的門敞著,門邊到處是花。地板上撒滿剛剛割下的芳草,窗子都敞著,涼爽的微風(fēng)送進清新的空氣,窗外鳥鳴嚶嚶,大廳中央,幾張鋪著潔白緞子臺布的桌子上停放著一口棺材。這口棺材包著那不勒斯白綢,邊上鑲著厚厚的白色皺邊。用鮮花編成的花帶從四面環(huán)繞著棺材。一個小姑娘躺在棺材里的鮮花中間,她穿一件透花白紗連衫裙,一雙好似用大理石雕成的手疊放在胸前。但她那披散開的頭發(fā),那淡黃色的頭發(fā),卻是濕的;頭上戴著一頂玫瑰花冠。她那神情嚴(yán)峻、已經(jīng)僵化的臉的側(cè)面也好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但是她那慘白的嘴唇上的微笑卻充滿失去了稚氣的無限悲哀,而且?guī)в谐镣吹谋г沟纳袂?。斯維德里蓋洛夫認(rèn)識這個小姑娘;這口棺材旁既沒有圣像,也沒點蠟燭,也聽不到祈禱的聲音。這個小姑娘是自殺——投水自盡的。她只有十四歲,但這已經(jīng)是一顆破碎了的心,這顆心因受侮辱而毀了自己,這樣的侮辱嚇壞了這顆幼小、稚嫩的童心,使它感到震驚,不應(yīng)遭受的恥辱玷污了她那天使般純潔的心靈,迫使她從胸中沖出最后一聲絕望的呼喊,但是長夜漫漫,黑暗無邊,雖已開始解凍,卻還潮濕寒冷,而且狂風(fēng)怒吼,這一聲遭受無恥凌辱的呼喊并沒有被人聽見……

①在復(fù)活節(jié)后的第五十天。
斯維德里蓋洛夫醒了,從床 上起來,大步走到窗前。他摸索著找到了插銷,打開窗子。風(fēng)猛吹進他這間狹小的斗室,仿佛往他臉上和僅有一件襯衫遮蓋著的胸脯上貼了一層冷冰冰的霜花。窗外大概真的像個花園,看來也是個游樂園;大概白天這里也有歌手唱歌,也給人往小桌子上送茶?,F(xiàn)在水珠卻從樹上和灌木叢上飛進窗里,很暗,就像在地窖里似的,所以勉強才能分辨出某些標(biāo)志著什么物體的黑點。斯維德里蓋洛夫彎下腰,用胳膊肘撐在窗臺上,已經(jīng)目不轉(zhuǎn)睛地對著這片黑暗望了五分鐘了。黑暗的夜色中傳來一聲炮響,接著又是一聲。
“啊,號炮響了,河水暴漲了①”,他想,“到早晨水就會涌進低洼的地方,涌到街上,淹沒地下室和地窖,地下室里的老鼠都會浮出水面,人們也將在風(fēng)雨中咒罵著,渾身濕透,把自己的一些破爛兒拖到上面幾層去……現(xiàn)在幾點了?”他剛一這樣想,附近什么地方的掛鐘仿佛竭力匆匆忙忙地滴答滴答地響著,打了三響。“哎喲,再過一個鐘頭就要天亮了!還等什么呢?立刻就走,一直去彼特羅夫公園:在那兒什么地方挑一個大灌木叢,叫雨淋透的灌木叢,只要用肩膀稍微碰一碰,就會有千百萬水珠澆到頭上……”他離開窗子,把它關(guān)上,點著了蠟燭,穿上短上衣、大衣,戴上帽子,手持蠟燭,走到走廊上,想找到那個不知睡在什么地方一間小屋里、一堆堆廢物和蠟燭頭之間的穿得破破爛爛的人,把房錢交 給他,然后從旅館里出去?!斑@是最好的時間,再也挑不到更好的時間了!”

①一八六五年六月二十九日到三十日的夜里,彼得堡下了暴雨,河水猛漲,曾鳴炮報警。海軍部大廈的尖頂上白天掛了信號旗,夜里掛上了燈籠。
他在狹長的走廊上走了很久,一個人也找不到,已經(jīng)想要高聲呼喊了,突然在一個黑暗的角落里,一個舊櫥和門之間看到一個奇怪的東西,好像還是活的。他手持蠟燭,彎下腰去,看到一個孩子——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姑娘,不會更大了,她身上的那件小連衫裙已經(jīng)濕透了,像一塊擦地板的抹布,她渾身發(fā)抖,還在哭泣??吹剿咕S德里蓋洛夫,她似乎并不害怕,卻用她那雙烏黑的大眼睛看著他,目光中流露出遲鈍的驚訝神情,間或抽泣幾聲,這就像所有孩子一樣,他們哭了很久,可是已經(jīng)住了聲,甚至已經(jīng)不再傷心了,卻還會偶爾突然嗚咽一聲。小姑娘的臉蒼白而憔悴;她凍僵了,不過“她是怎么來到這里的?這么說,她是躲在這里,一宿沒睡了?!彼_始詢問她。小姑娘突然變得活躍了,用孩子的語言很快地含糊不清地說了起來。她說到“媽媽”,說是“媽媽打”她,還說有只什么碗叫她給“打潑(破)了”。小姑娘說個不停;從她說的這些話里勉強可以猜出,這是個沒人疼愛的孩子,她的母親大概就是這家旅館里的廚娘,經(jīng)常喝得爛醉,把她毒打了一頓,還嚇唬她;小姑娘打破了媽媽的一只碗,嚇壞了,還在晚上就逃了出來;她大概在院子里什么地方躲了好久,一直淋著雨,最后偷偷地溜到這里,藏在大櫥后面,在這個角落里坐了整整一夜 ,一直在哭,由于潮濕、黑暗和害怕,渾身顫抖,為了這一切,現(xiàn)在她準(zhǔn)又要挨一頓打。他把她抱起來,回到自己的房間里,讓她坐在床 上,給她脫去衣服。她赤腳穿著的那雙破鞋子濕淋淋的,仿佛整夜都站在水洼里。給她脫掉衣服以后,他把她放到床 上,給她蓋上被子,連頭都裹到被子里。她立刻睡著了。做完這一切以后,他又憂郁地沉思起來。
“瞧,又想多管閑事了!”最后他突然想,心里有一種痛苦和氣憤的感覺。多么荒唐!”他煩惱地拿起蠟燭,無論如何也要找到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趕快離開這兒?!鞍パ?,小姑娘!”他心中暗暗地咒罵著想,已經(jīng)在開門了,可是又回來再看看那個小姑娘,看她是不是還在睡,睡得怎么樣?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稍微掀開一點兒,小姑娘睡得很熟,很香。她蓋著被子,暖和過來了,蒼白的面頰上已經(jīng)泛起紅暈??墒瞧婀郑哼@紅暈看上去仿佛比通常孩子們臉上的紅暈更加鮮艷、濃郁?!斑@是發(fā)燒的紅暈,”斯維德里蓋洛夫想,這好像是酒后的紅暈,就好像給她喝了滿滿的一杯酒。鮮紅的嘴唇仿佛在燃燒,在冒熱氣,不過這是怎么回事?他突然覺得,她那長長的黑睫毛仿佛在抖動,在眨巴著,好像抬起來了,一只狡猾、銳利、不像小孩子的眼睛從睫毛底下向外偷偷張望,在遞眼色,似乎小姑娘并沒睡著,而是假裝睡著了。是的,果真是這樣:她的嘴唇張開,微微一笑;嘴角微微抖動,仿佛還在忍著。不過,瞧,她已經(jīng)再也忍不住了;這已經(jīng)是名副其實的笑,明顯的笑了;這張完全不像小孩子的臉上露出某種無恥的、挑逗的神情;這是婬蕩,這是風(fēng)流 女人的面孔,是法國妓女的無恥的臉。瞧,那雙眼睛已經(jīng)毫不掩飾地睜開了,用火熱的、無恥的目光打量著他,呼喚他,而且在笑……在這笑容里,在這雙眼睛里,在這孩子的臉上這些下流無恥的表情里,含有某種丑惡和帶有侮辱性的東西?!霸趺?!一個五歲的孩子!”斯維德里蓋洛夫喃喃地說,他真的嚇壞了,“這……這是怎么回事?”可是她已經(jīng)把紅艷艷的小臉完全轉(zhuǎn)過來,面對著他,伸出雙手……“啊,該死的!”斯維德里蓋洛夫驚恐地大喊一聲,對著她舉起手來……可是就在這時候他醒了。
他仍然睡在那張床 上,還是那樣裹在被子里;蠟燭沒有點著,窗子上已經(jīng)發(fā)白,天完全亮了。
“整夜都在做惡夢!”他氣憤地欠起身來,覺得渾身無力;骨頭酸痛。外面大霧彌漫,什么也無法看清。已經(jīng)快六點了:他睡過了頭!他起來,穿上還在濕的短外衣和大衣。他在衣袋里摸到了那支手槍,掏出來,擺正了底火;然后坐下,從口袋里掏出一本筆記本,在最惹人注意的卷頭頁上寫了幾行大字。寫完又看了一遍,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陷入沉思。手槍和筆記本就放在那兒,就在胳膊肘旁。幾只醒來的蒼蠅在桌子上那盤沒有吃過的小牛肉上慢慢地爬。他盯著它們看了好久,最后用那只空著的手去捉一只蒼蠅。他捉了很久,弄得疲憊不堪,可是怎么也捉不到。最后發(fā)覺自己在干這種可笑的事,清醒過來,顫栗了一下,站起身,毅然走出了房門。
一分鐘后,他已經(jīng)來到了街上。
乳白色的濃霧籠罩在城市上空。斯維德里蓋洛夫在用木塊鋪成的又滑又臟的馬路上往小涅瓦河那個方向走去。他仿佛看到了一夜 之間漲高了的小涅瓦河里的河水,仿佛看到了彼特羅夫島、濕漉漉的小路、濕淋淋的草、濕淋淋的樹和灌木叢,最后仿佛看到了那叢灌木……他遺憾地去看一排房子,為的是想點兒什么別的。大街上既沒碰到一個行人,也沒遇到一輛馬車。那些關(guān)著百葉窗、顏色鮮黃的小木屋看上去凄涼而且骯臟。寒氣和潮氣透入他的全身,他覺得身上發(fā)冷了。有時他碰到一些小鋪和菜店的招牌,每塊招牌他都仔細看了一遍。木塊鋪的路面已經(jīng)到了盡頭。他已經(jīng)來到一幢很大的石頭房子旁邊。一條身上很臟、冷得發(fā)抖的小狗,夾著尾巴從他面前跑著橫穿過馬路。一個穿著軍大衣、爛醉如泥的醉鬼臉朝下橫臥在人行道上。他朝這個醉鬼看了一眼,又往前走去。在他左邊隱約露出一個高高的了望臺?!班蓿 彼?,“就是這個地方嘛,干嗎要到彼特羅夫公園去?至少有個正式的證人……”這個新想法幾乎使他冷笑了一聲,于是他轉(zhuǎn)彎到×大街上去了。那幢有了望臺的大房子就在這里。房子的大門關(guān)著,門邊站著一個個子不高的人,肩膀靠在門上,他身上裹著一件士兵穿的灰大衣,頭戴一頂阿喀琉斯①式的銅盔。他用睡眼惺忪的目光朝正在走近的斯維德里蓋洛夫冷冷地瞟了一眼。他臉上露出那種永遠感到不滿的悲哀神情,猶太民族所有人的臉上無一例外都陰郁地帶著這副神情。有那么一會工夫,他們倆,斯維德里蓋洛夫和“阿喀琉斯”,都在默默地打量著對方。最后,“阿喀琉斯”覺得不大對頭:這個人并沒喝醉,可是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凝神注視著他,什么話也不說。

①阿喀琉斯是荷馬的史詩《伊里亞特》中最偉大的英雄。此處“阿喀琉斯式的銅盔”指消防隊員的銅盔。
“您為什么,您要在這兒干什么?”他說,仍然一直一動不動,沒有改變自己的姿勢。
“啊,不干什么,老弟,您好!”斯維德里蓋洛夫回答。
“這兒不是你要找的地方。”
“老弟,我要到外國去了?!?br/> “到外國去?”
“去美國?!?br/> “去美國?”
斯維德里蓋洛夫掏出手槍,扳起板機?!鞍⒖α鹚埂睋P起了眉毛。
“您要干什么,這玩意兒,這里可不是干這種事的地方!”
“為什么不是地方?”
“因為,你找錯地方了?!?br/> “唉,老弟,這反正一樣。地方挺不錯;要是有人問起,你就回答,他說,到美國去了?!?br/> 他把手槍抵住自己右邊的太陽穴。
“您要干什么,這里不行,這兒不是地方!”“阿喀琉斯”
突然慌了神,瞳孔變得越來越大。
斯維德里蓋洛夫扳動了槍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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