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是科學(xué)家，一個文學(xué)家。一個講分析，求實證；一個談感性，重直覺；沈君山和三毛像兩極天地里的人物。四年多以來，他們偶然在幾次餐會上相逢，彼此的興趣、觀念和思想方式，都顯現(xiàn)了很大的差異——他們連吃的口味竟也完全不同。——感性和知性真是兩種世界嗎？或者只是認識角度和層次的矇卑界域呢？于是他們決定找一個機會，挑幾個話題，談清楚！
您也許想象不到，他們的第一個話題竟然會是——飛碟。話題１飛碟與星象"我不能說飛碟一定存在，但是我確實看見過'不明飛行物體'……"
——三毛
"您的經(jīng)驗，沒有強烈的證據(jù)。飛碟只是星光下一個美麗的故事吧？"
——沈君山
飛碟？在這樣的一個名詞下面，勢必要加上一個問號吧？三毛和沈君山的論爭，大概也就在于這個問號的位置該如何安置了。
"我不能說飛碟一定存在，但是我確實看見過'不明飛行物體'。"三毛這樣說："我看見過兩次，一次是六年以前，一次是五年以前，在撒哈拉沙漠里。
"那是一個黃昏，大約六點鐘左右。當時我正在一個叫維亞西奈諾的小鎮(zhèn)上和荷西度蜜月。那個不明物體'來'的時候，我們并沒有發(fā)覺，它來得無聲無息?？墒侨?zhèn)停電了，只好點上蠟燭。我們一直在屋里枯坐到七、八點鐘，想到該出去走走，又發(fā)覺汽車發(fā)動不了。這個時候，我才抬頭看見天上有一個懸浮的球體——不像一般人所說的碟形——，而是個圓球狀的透明體，顏色介于白色和灰色之間。我們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它很大，靜靜地懸在大約二十層樓高的地方。我想那不會是氣球，因為沙漠里的風(fēng)勢不小，氣球沒法兒靜靜地懸著，但是我們并不怎么害怕，全鎮(zhèn)的人都圍著它看了四十五分鐘。我看得幾乎不耐煩了，便對荷西說：'還是不要看了，我們走吧！"走了幾步，我回頭再看它一眼，它突然作一個直角式的飛行，一轉(zhuǎn)，就不見了。速度很快，但是沒有聲音。
"它離開之后，電也來了，汽車也可以發(fā)動了。——當然我們并不覺得它有什么可怕?！@是我親眼看到的一幕事實。"
天文物理學(xué)家沈君山教授很專心地聽完三毛的敘述，笑著說："我不懷疑三毛小姐所看見的現(xiàn)象。但是也由于'眼見為信'這句話并不絕對正確，有許多反證的。我想可以把這段經(jīng)歷'存疑'吧。人們對于各種靈異的現(xiàn)象都可能有不同的看法，飛碟事件也一樣，科學(xué)究竟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但是在科學(xué)的范圍之內(nèi)，仍然有是非真假的判斷區(qū)別。"如果在幾年以前，我愿意承認：飛碟問題是在科學(xué)能夠完全解決的范圍之外，但是近年來由于觀測證據(jù)的出現(xiàn)，多少已經(jīng)否認了這個現(xiàn)象。四年半以前，我和三毛有過這方面的爭執(zhí)：四年半之后，我更加堅定我的想法。
"我第一個想說的是：很可能三毛看到的是海市蜃樓"咦！"三毛喊了一聲。
"在沙漠里，在沙漠里"，沈君山重復(fù)了兩次："也許你會看見天上有座城市，里面還有賣東西的，結(jié)果那是光線折射所導(dǎo)致的錯覺。我想重要的是：我們還可以從另外一方面來判斷這個問題——如果有直接的證據(jù)，比如說你抓住了一只飛碟，擺在現(xiàn)場，那么無論如何我們要接受這個事實。在科學(xué)的眼光之下，事實最重要，理論只是提供事實的解釋，如果沒有直接的證據(jù)，只是間接以'目擊'為憑，也許并不可靠。
"目前各方面對于飛碟的報告資料——包括剛才您以文學(xué)家的語氣所敘述的動人經(jīng)歷——都沒有'實證'的根據(jù)。我們也就只有間接地判斷：是不是有可能？是不是有反證？"三毛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我想從理論和實際觀察兩方面來看"，沈君山繼續(xù)讜論下去："在天文學(xué)上，太陽系的九大行星之中已經(jīng)沒有生命了，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然而于此之外，在偌大的宇宙間，還有許多和太陽系相似的系統(tǒng)，我們無法否認：那里可能有高等的生命。如果'它'們要通過太空，到達此間，要接受許多的挑戰(zhàn)和阻礙。至少就飛行物體本身而言，它不會像許多報告上所顯示的那樣簡單——像個碟子什么的——當然，這只是理論上的檢討。
"就事實言，近年來由于美俄兩國的競爭，雙方都設(shè)有太空監(jiān)聽站、人造衛(wèi)星等等靈敏的觀測機構(gòu)。其靈敏度絕對比人的眼睛——甚至三毛小姐這樣的眼睛——要來得高。如果真的發(fā)生'不明'的跡象，彼此一定會有報告，但是關(guān)于近年來人們所傳誦著的消息，這些靈敏的儀器卻并沒有任何紀錄。
"這幾年來歐美各國無論zheng府或民間都花費了大批經(jīng)費作飛碟的調(diào)查報告。其中大多數(shù)都可以解釋。前面所說說的'海市蜃樓'就是一種可能。還有人作過實驗，'制造'出飛碟來?！诿芪鞲叺囊粋€小村莊上，常有人看見飛碟。后來調(diào)查的人發(fā)現(xiàn)：原來是當車子開過附近的公路時，燈光照上湖水，折射到天空中去的幻影。所以有一天黃昏，調(diào)查者就告訴全村的人：飛碟要來了。一輛卡車從對面開過，全村人便'看見'一個飛碟降落了。
"我的看法是：您的經(jīng)驗并沒有強烈的證據(jù)，而我們可以從理論作仔細的觀測上找到更確切的反證。"他稍稍停頓了一下："當然，飛碟是星光下一個美麗的故事吧！""我同意您部分的說法。"三毛立刻接著說："但是我看到了，卻無法解釋——關(guān)于停電或車子發(fā)動不起來等等——而且不止一次，是兩次。
"在我的一生里，我遭遇到很多很多科學(xué)無法解釋的事，'第六感'并非答案。而我始終認為，到今天為止，人類的科學(xué)知識還是很有限的。在另外世界里——即使不要擴大到太空，宇宙里，也可能就在我們所處身的環(huán)境之中，存在著一個我們無法去實證的世界呢？"
靈異以及奇幻種種，是否皆屬未知呢？天文以及人事種種，又有多少結(jié)合的對能呢？長久以來，人們對于人和自然之間難以言喻的契合或呼應(yīng)，往往顯示了廣泛的興趣，并加以探討。從星象、命運、占卜的歷史中，我們看到了復(fù)雜而巧妙的推理，成為大多數(shù)人時常關(guān)切的話題。于是話題便像飛碟一樣地凌空而降，從天文的玄宮中墜落 到人和命運的迷徑之上。三毛和沈君山對于星象之學(xué)，也抱持著不同的觀點。"我倒不排斥所謂靈異世界之說。到底科學(xué)也只能解釋那些可以觀測得到的事物。至于星象之學(xué)的確也提供了人們茶馀飯后的一些消遣，我不敢煞風(fēng)景地反對。不過——"站在天文學(xué)的立場看，我們會知道：星球在天空運行，有之一定的軌道和規(guī)律；一定的力學(xué)原理。而人的生辰呢，到了今天，連醫(yī)生都可以決定：嬰兒可以提前或者延后出生，這又和命運有什么關(guān)系呢？現(xiàn)在有很多人喜歡研究自己所屬的'星座'，看看星座、想想未來。要發(fā)財啦，愛情有問題啦……這些都是很有趣的。"他語鋒忽然一轉(zhuǎn)，鏡片后的目光是一聲"但是"："這不能和科學(xué)混為一談。我們還是可以用欣賞的眼光把星座當成故事來談但是如果認為天象和命運放在一塊兒，是很困難的。雖然這并不是說有星象興趣的人沒有知識，我們確實可以把科學(xué)和興趣分開來，那樣也很有意思，至于用詩意的眼光看科學(xué)，那就不妙了。"
三毛點頭復(fù)搖頭，一頭長發(fā)清淡齊整，兼有詩意與科學(xué)的樣子："紫微斗數(shù)，西洋星象這些東西，都已經(jīng)流傳了幾千年。
我的看法是：與其視之為迷信，毋寧以為那是統(tǒng)計?；蛟S不值得盡信，然而我也發(fā)覺：往往同一個星座的人的個性，有著某種程度的類似。它有很多實際的例子為佐證。星象并不宜用迷信去批斷，也無法用科學(xué)去詮釋。就像血型一樣，在某些方面可以徵信。至少在我自己身上，應(yīng)驗了很多事情。我不能評論什么，但是很感興趣。"
沈君山的微笑等于懷疑吧？他冷靜的強調(diào)作為一個欣賞者的興趣；是否也暗示著欣賞者的"信實"精神總難度越于欣賞以外呢？但是當被問及："如果有人能依據(jù)你的八字，正確地推算出你的命運，那么，是不是會使你相信呢？"他笑著說："哎呀，我忘了自己的八字??！——也許我能夠承認：看相、看氣色、甚至看風(fēng)水等等。但是如果說一個人的生辰八字能夠推算出他的個性、命運、事業(yè)……，我倒是覺得非?！?
"不不，我的看法是：八字和個性有關(guān)。因為一個人命運的悲劇，恐怕也就是他個性的悲劇。"
"呃，我想，"他沉吟了一下："三毛小姐是感性而直覺的；我則是理性而分析的。我想個人還是能夠接受您所說的很多事物，只要那份直覺不和用分析所獲得的結(jié)果相沖突矛盾，我雖然不完全相信，至少還可以，呃，容忍。"
三毛大聲笑了起來。沈君山繼續(xù)說道："但是您所說的如果和我們已有的知識，已證實的試驗不符合，我就不免要頂嘴了。有人真算對了我的命，我會很佩服的。但是——科學(xué)精神很重要的一點是：不能因為結(jié)果湊合了，就去相信。我們還必須去知道那個推理和實驗的方法、過程。過程怕要比結(jié)果來得更重要。而且——也許會得罪一些算命先生，先抱歉了——我們不能忘記，愈是精于命相之術(shù)的，愈善于察言觀色——"
"如果不面對面呢？"三毛追問下去。
"好的，以后有機會試一試。"
話題２愛情與婚姻
"愛情就如在銀行里存一筆錢，能欣賞對方的優(yōu)點，這是補充收入；容忍缺點，這是節(jié)制支出。"
——沈君山
"愛情有若佛家的禪——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是錯。"——三毛
命運果真為何事呢？生死之間的一切縱橫起伏，莫非此物。是人去選擇？還是人被選擇了呢？沈君山和三毛的人生選擇又顯示出迥然的趣味。接著他們選擇了下面這個話題，——愛情與婚姻。這樣的事真難有結(jié)論——歸諸命運，還是信心？
"對于婚姻，我還是有信心的。"三毛閃一閃她的眼睛："雖然我的婚姻關(guān)系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而且是被迫結(jié)束的?？墒俏艺J為：愛情有若佛家的禪——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是錯?；橐龊蛺矍榈哪Ｊ皆谑澜缬星f種，我的看法：女人是一架鋼琴，遇到一位名家來彈，奏出來的是一支名曲。如果是一個普通人來彈，也許會奏出一條流行曲，要是碰上了不會彈琴的人，恐怕就不成歌了?；橐龅谋扔鞔笾氯绱?，我無法清楚地歸類，但是我有信心。
"另一方面，我是一個新女性，又不是一般所標榜的'新女性'——新女姓也許會認為婚姻是'兩'架鋼琴的合奏吧？""您的看法和比喻還是相當感性而富有詩意的。"沈君山緩緩地說著，扶一扶一眼鏡："如果從一個一般的觀點來看，我想愛情的婚姻應(yīng)該是以感性開花，以理性結(jié)果的。這就好像銀行存款一樣：愛情就是在銀行里存上一筆錢。然而當兩個人共同生活的時候，事情往往是很庸俗的。除了'美'之外，還有日常生活的許多摩擦，摩擦就是存款的支出。如果沒有繼續(xù)不斷的收入，存款總會用完的。如果在婚姻關(guān)系里，夫妻都能夠容忍對方的缺點、欣賞其優(yōu)點。欣賞優(yōu)點就是補充收入，容忍缺點也就是節(jié)制支出。
"我想也可以這么說：婚姻總是一個ｂｏｎｄａｇｅ——""ｂｏｎｄａｇｅ？你是說'枷鎖'？"三毛驚笑起來："看看，這位說話這樣不同！"
"好，不說枷鎖，說責(zé)任好了?！橐鲞@個形式有時是外加而來的。往往由于對家庭的責(zé)任或個人的名譽等原因，人們愿意投身其間而且不跳出來。中國古代的女人一輩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也多出于一個外在的約束，而不是自覺自發(fā)的。在這樣的傳統(tǒng)之下，婚姻也許比較穩(wěn)固，人也不會意識到這個約束有什么痛苦，因為在承諾之初已經(jīng)賦予婚姻一個強烈的價值觀念：女人屬于丈夫。夫妻的關(guān)系既不平等，家庭也只是一個'職命'（ｉｎｓｔｉｔｕｔｉｏｎ）。"而今天的女性，逐漸擁有自己的使命，自己的興趣，不愿意聽命于外來的束縛。尤其是愈出色的男性和愈出色的女性在一起，必須從對方身上找到一個他人所不能取代的吸引力；這點內(nèi)在的連結(jié)是非常重要的。我想舉一個例子，也就是現(xiàn)代許多新男性新女性的祖師爺：已經(jīng)在日前去世的法國存在主義哲學(xué)家沙特和波娃的故事。
"沙特和波娃的關(guān)系是絕對開放的。他們可以各自去結(jié)交 各種朋友。但是他們在知識上的溝通與智慧的吸引，則沒有人能夠介入或取代，他們對智慧層次的要求如此強烈，而后能夠維持一個穩(wěn)定的結(jié)合?；橐龅男问奖旧硪呀?jīng)沒有意義了。——當然，這是一個特殊的例子。
"這就是我強調(diào)，'理性的結(jié)果'的緣故?；橐鼍烤共皇且患鋈胱匀绲氖隆８星榉矫?，多少需要一些節(jié)制——啊，三毛已經(jīng)在搖頭了。"
"我開始的時候同意您的意見——以感情為主——但是，我分析自己的感情，這份付出一定是有代價。這時在潛意識中感情已經(jīng)包括了深刻的理智。我不太同意將感情和理智作一個二分。以女孩子來說，把感情分析開，剩下理智——"三毛停了停接著說："那么我的解釋是：那對理智是在檢視對方的'條件'。它可能是個性是否相合？人品如何？是否門當戶對？可是在我的感情之中，已經(jīng)包含了這些，而后我自然地付出。
"以我的經(jīng)驗來說：婚姻并不是枷鎖！愛本身是一種能力。像我們的母親愛我們，她并不自覺到是在盡一份責(zé)任。而我呢，是一個'比較'老派的新女性，我不太同意離婚。小小的摩擦如果以離婚作后盾的話，往往造成更大的破壞。結(jié)婚時的承諾應(yīng)該是感情，也是理智的。結(jié)婚是一紙生命的合約，簽下了，就要守信用。小小的摩擦，應(yīng)該視而不見！拿我自己來說：六年前我結(jié)婚的時候，曾經(jīng)對自己說過：'我作了這個選擇，就要做全部的付出，而且沒有退路，我不退！'一旦想到?jīng)]有退路，我就只有一個觀念：把它做得最好。"也許我的婚姻環(huán)境和大臺北不一樣吧。這里的一切，我想可以稱之為'紅塵'，許多引誘，許多煩惱。過去，我也是紅塵里的一份子，后來自己凈化了一陣，去適應(yīng)我的丈夫——荷西。我發(fā)覺那樣沒有什么來臺北后所聽到的煩惱。雖然我所舉的是一些外來的因素，但是我仍然相信'境由心造'。"
沈君山緊接著點頭緊接著說："是的。您這種'沒有退路'的態(tài)度是頗有古風(fēng)的。但是我想你剛才提到的環(huán)境，問題也會很重要。態(tài)度是一回事，環(huán)境又是一回事。往往人們會感應(yīng)到'紅塵'里的誘惑 ；那么，男女雙方必須要加強彼此的和諧，調(diào)劑相互的感應(yīng)。剛才您提到'條件'，我想也是必要的。我把它分成'理智的'、'感性的'、'體性的'三種。"所謂'智性'，雙方對知識、藝術(shù)或者文學(xué)，能否建立起一種溝通，這是夫妻互相'凈化'的一個重要關(guān)鍵，柴米油鹽之外，雙方要有這種ｉｎｔｅｌｌｅｃｔｕａｌ的交往。"'感性的'問題：雙方都能夠互相付出，愿意互相接受，這也有天賦的不同，有的人能付出得多，有些人則付出得少，如果有一個人能付出，能接納，而對方比較理智、或比較冷淡，那么——"
"那么我不去愛他！"三毛接道。
"的確，這是條件的一部分。第三，'體性的'（ｐｈｙｓｉｃａｌ）方面的吸引力，我也認為很重要。每個人對于這三者都有不同的要求和秉賦，所以人們會側(cè)重、會選擇。只要雙方能互相牽合，發(fā)自內(nèi)心，便成就了好姻緣?！蚁胛覀儍蓚€人的看法沒有什么不同，大概只是著重點不一致罷了。""對，"三毛恢復(fù)了低沉柔緩的語氣："我是采取自然主義的方式，很少對自己作比較明確的分析。因為人哪，分析得太清楚就沒什么意思了——"
"對，思想太多的人行動就遲緩，也是這個道理。至少從今天的這個對話里，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不能勉強每個人，甚至自己對愛情或婚姻去抱持什么態(tài)度。我們要知道自己是什么，有什么天賦的個性，再去尋找，這是自然！"
話題３欣賞的異性"我欣賞的男性素質(zhì)中，智慧應(yīng)該占第一位?？墒窃诹硗鈳追矫嫖业囊蠼^對嚴格：那就是道德和勇氣。"——三毛
"我倒不一定強調(diào)本行的學(xué)習(xí) 經(jīng)驗，但是我覺得廣泛的了解和欣賞是必須的。聰明的女性總對我有較大的吸引力。"——沈君山
自然而然，他們開始提到各人所欣賞的異性，這里的爭論就比較少了，不甚關(guān)乎婚姻、愛情的嚴肅問題，沈君山侃侃而談，表示了他對所接觸過幾位杰出女性的欽佩和欣賞。"在我所提及的智性、感性和體性三者當中，我個人以為智性的溝通毋寧是比較重要一點。也許是我的興趣比較廣泛。我倒不一定強調(diào)本行的學(xué)習(xí) 經(jīng)驗，但是我覺得廣泛的了解和欣賞是必須的。聰明的女姓總對我有較大的吸引力。"那么三毛呢？
"問我欣賞什么樣的男性?；蛟S我能夠羅列出很多條件，也幾乎和沈先生所說的一致。我看過一些外在條件不錯的男孩子，但是他們不能開口，一開口就令人失望了。所以我欣賞的男性素質(zhì)中，智慧應(yīng)該占第一位。可是在另個幾方面我的要求絕對嚴格：那就是道德和勇氣。我也曾經(jīng)遇到過很多優(yōu)秀的男孩，他們卻有一個缺點：對于幸福的追求，沒有勇氣一試，對于一件當仁不讓、唾手可得的幸福，如果不敢放手一試，往往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我并不欣賞；我倒欣賞那種能放開一切，試著追求一些什么的人。即使不成功，也不至于空白！
"至于彼此的吸引力，這是條件以外的事。我遇見過許多朋友，他們'什么都對了'——就像電腦里出來的人物，然而一相處，就又什么都不對了。有的人從小就對自己說：要找個如何如何的丈夫。于是來了這樣的一個人，然后你不要了。又有一天，出現(xiàn)了另一個人，然后你會說：就是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不相信一見鐘情，但是就某種程度上看，感情并不只是'培養(yǎng)'即成的吧？換句話說：我的欣賞和選擇條件，也許正是無條件呢！"
"我完全同意三毛的看法。"沈君山抬掌比了一個出牌的手勢："但是還有一點補充?；蛟S我想應(yīng)該先把欣賞和婚姻視作兩件事。而您提到了智慧的溝通問題，這是維持雙方關(guān)系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對我來說，一個女子最大的魅力還是在她的人格或個性，而不只是道德。"他揚眉一笑："當然，美貌仍是重要，也是調(diào)和兩性情緒的緩沖劑。"
"那么您所謂的美貌是外在的？形體的？"
"在兩性初見時，美貌是最直接而唯一的吸引力，且會持續(xù)下去。但是我相信沈三白所強調(diào)的那個'韻'字。人的年紀愈長，恐怕也就對這個'韻味'愈加講究了。"三毛一手支頤，淺皺蛾眉："我的解釋——外在美是內(nèi)在美的鏡子，那不止是五官的勻稱而已，我不愿意把內(nèi)在外在分析得那么仔細。在我的選擇里，它們是一體的。"
沈君山接下去說道："這Ａｐｐｅａｌ并非指靈魂如何。我所說的美，包括從男性來看女性的美。我把它歸類為內(nèi)在人格與外在相結(jié)合的美。"
話題逐漸從智性達到感性的高|潮，兩位都是文壇上的亞斤輪老手，在文學(xué)成就上，三毛小姐迷離 動人的作品風(fēng)靡了許多讀者，沈君山先生以科學(xué)家的筆觸形成獨特的風(fēng)格；不同的出發(fā)點，造就了作品中相異的風(fēng)貌。此時他們開始討論作品的風(fēng)格問題。
話題４我的寫作觀
"我寫作有三原則：信、達、。'信'是講真話，'達'是文字要清晰，還有就是要'趣味'。
——沈君山
"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印度詩哲泰戈爾有句散文詩：'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這是對我最好的解釋。"
——三毛
三毛說："我?？瓷蛳壬奈恼隆＃ㄉ蚓叫χ褐x謝！謝謝?。┪冶容^喜歡看跟自己風(fēng)格不同的作品，記得沈先生曾提過宇宙黑洞的問題。當然，沈先生的文章不僅止于文學(xué)方面，我想我不能做評論……"
沈君山說："我想大家都很希望您談?wù)勛约簩懽鞯那樾?。您的作品擁有廣大的讀者群?！?，我想起最近那篇《背影》，相當感人。"
三毛略一沉思，然后說："我嗎？我寫的就是我。"我認為作家有兩種：一種是完全憑想像的，譬如寫武俠小說的金庸先生，我非常欽佩他。我通常沒有多馀的時間看武俠小說，但金庸的作品每一部都看。在創(chuàng)作上，他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他寫的東西都是無中生有，卻又非常真實動人，形式上是武俠小說。
"我曾對金庸先生說："你豈止是寫武俠小說呢？你寫的包含了人類最大的，古往今來最不能解決的，使人類可以上天堂也可以入地獄的一個字，也就是'情'字。"我跟金庸先生的作品雖然不同，就這點來說，本質(zhì)是一樣的，就是寫一個'情'字。中國人不太講這個字，因為講起來總覺得有點露骨吧？
"我是一個'我執(zhí)'比較重的寫作者，要我不寫自己而去寫別人的話，沒有辦法。我的五本書中，沒有一篇文章是第三人稱的。有一次我試著寫第三人稱的文章，我就想：我不是'他'，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我又回過頭來，還是寫'我'。
"至于要分析我自己文章的內(nèi)容，是如何醞釀出來的，我想我不能——"
沈君山立刻接著說："就是您寫文章前的一段經(jīng)歷，是不是一個意念要醞釀很久才寫得出來呢？"
三毛似乎透露了夢里的消息："有一個故事已經(jīng)埋藏了九年還沒有寫出來，但它總是跑不掉，常常會回來麻煩我。這是一部長篇，我想可能到死都不會完成，可是它一直在我心里醞釀，就是不能動筆。我希望有一天，覺得時間到了，坐下來，它就出來了。所以說，寫作的技巧不很重要，你的心才是重要的，對我來說靈感是不太存在的。
"看起來我的作品相當感性，事實上它是很理智的。如果我過分有感觸的時候，甚至自己對自己有點害怕。像這半年來，我只發(fā)表一篇較長的文章——《背影》。
"在幾個月前，報社的朋友常常跟我說：這是你最適合寫作的時候，我總是跟他們說，"你們還是等，因為我在等待一件事情，就是'沉淀'。我也的確把自己'沉淀'了下來，才發(fā)表了《背影》。"
《背影》好像也被選入《讀者文摘》中文版。什么時候可以推出，是大家關(guān)心的問題。于是三毛就這一點加以說明：《背影》雖然入選，刊出日期未定，因為他們要做很多的考證，很重視真實性。
"我的看法呢，一個藝術(shù)到了極致的時候，到底是真的或假的，根本就不重要了。但是《讀者文摘》要對它的讀者負責(zé)，認為刊登的作品必須是真實的。
"《每月書摘》把我的作品翻譯成十五國的語言，不過，我并不很看重它被翻譯成幾國的文字，因為我看得懂的也很少。我認為作家寫作，在作品完成的同時，他的任務(wù)也完成了。至于爾后如何，那是讀者的再創(chuàng)造。
"最近回臺北來，碰到一個困擾的問題：就是參加座談會時，很多人對我說：'你和我想象中的并不相同。'我覺得這也很好，于是跟他們說：'不必與想象中的我相同，因為你看我文章的時候，已經(jīng)是你個人的再創(chuàng)造了，就像這么多人看紅樓夢，每一個人看出來的林黛玉都是不同的。'這是更有趣的事——再創(chuàng)造。所以每一個有水準的讀者，實在他自己也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人物。你同意我的說法嗎？"
沈君山這時說道："我不曉得您對金庸的小說也很有興趣，在這方面我有一點補充意見。
"金庸先生后期的小說里面有太多的ｍｅｓｓａｇｅ（信息）。我比較喜歡他早期的作品，像《碧血劍》、《書劍恩仇錄》，現(xiàn)在有修訂本《書劍江 山》，不過修訂本沒有原來的好；原本一開始描寫陸菲青騎著驢在官道上，吟詩而行，既蒼涼又豪邁，那意境我讀過了二十年還記得，現(xiàn)在可惜刪了。金庸早期的作品描述的是更廣泛的人類與生俱來的的情。后期的小說，技術(shù)雖然進步，可是他把政治上的意念擺了進去，反而有局限了。
"像三毛所寫的都是人的本性、感覺等等，每個人都具有的?？墒墙鹩谷绻烟嗟男畔⑼度肫渲?，有時可以傳達得很成功，有時會把武俠小說本身的價值貶低了。因為我一直在看他的小說，從《天龍八部》到《笑傲江湖》，大部分對大陸 上的政治加以諷刺。像《天龍八部》中的丁春秋，一天到晚吹牛，他可能在諷刺毛|澤|東。這是我個人的看法。"三毛接著說："所以我認為文學(xué)是一種再創(chuàng)造。同樣的金庸先生，你我之間的看法有那樣大的不同。"
沈君山立刻接道："剛才談你的寫作，我就想起兩句話：'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這是文學(xué)的一個高境界，人一生有許多矛盾和沖突，這種無可奈何的情境就是文學(xué)最好的題材，從希臘悲劇以來最好的文學(xué)，都是如此——人與環(huán)境的沖突，人與人的沖突，人與自己的沖突，沒有絕對的喜惡，但卻得犧牲，這是人生最大的悲劇，好的文學(xué)就要把這種悲劇表達出來，這就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意境。"第二句'似曾相識燕歸來'，就是有共鳴感，如果只是不相識的燕子，就不會有這種味道，似曾相識的燕子，才會更有'無可奈何'的感覺。
"最近看的電影 ，如《現(xiàn)代啟示錄》、《克拉瑪對克拉瑪》，覺得后一部電影 更好，就是因為后者能引起更大的共鳴感。雖然《啟示錄》也許更具'信息'的使命。
"因為您寫的是基本的人性，每一個人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且所寫的又是很'無可奈何'的事情。這是我對您作品所補充的兩句話。還有，我覺得中國小說里白先勇的《臺北人》最具有這兩句詩的味道。"
三毛解釋："我過去的文章里'無可奈何'的情緒比較少現(xiàn)在比較不同，所以一種對于生命莫可奈何的妥協(xié)比較多，看《背影》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發(fā)覺自己不一樣了，是由于生活的痕跡所致，也有點悲涼。我多么愿意做過去的我，而不愿做現(xiàn)在的我。但是沒有辦法，也不愿加以掩飾（聲音漸微弱）。"
沈君山用慰藉的口氣，"這是給人的一種沖擊。您覺得——"
三毛聲音低沉若寂："比較蒼涼一點吧，現(xiàn)在……"三毛訴說完她的柔韌而又剛強的文學(xué)旅程，聲音漸杳，此時無聲勝有聲。沈君山接下去說道："我偶爾也寫點散文，但不像您的文章那樣膾炙人口。目前主要寫的是政論性、科學(xué)性或觀念性的文章。"我在國內(nèi)寫通俗科學(xué)性的文章，就常想：這篇文章寫出來以后，普通讀者是否能夠接受？于是我立了三個原則：信、達、趣。
"'信'是講真話，這一點對像我這樣受過長期科學(xué)訓(xùn)練的人，比較容易做到，不會講錯。'達'是文字表達要清晰。還有就是要有趣味，因為這些文章并不是給專家看的，而是要吸引一般讀者。話說回來，"沈教授綻開笑容說："在副刊上要吸引人，實在很難和三毛小姐的文章相競爭的。"三毛微笑著繼續(xù)聽沈君山說："至于政論性的文章，可能是更難寫，因為它會影響很多人。剛才說科學(xué)性的文章要信、達、趣。那么政論性的文章就要把'趣'字改成'慎'字。"事實上我所寫的三種不同類型的文章：像普通的散文棋橋之類，因為屬于自己的樂趣，自然水到渠成，輕松愉快?？茖W(xué)是本行，所以寫這類文章也還好，只要把它清楚準確地表現(xiàn)出來就可以了。至于政論，最耗時費力。大致上寫一篇政論性文章，所花時間精力，可寫五篇科學(xué)性文章，或十篇棋橋類文章。
"每個人都有他應(yīng)盡的責(zé)任，而我在思想及科學(xué)上都曾受過一點訓(xùn)練，在這種情形下，我應(yīng)該把我所知道的寫出來。這是我對自己寫這三類文章的不同看法。"
三毛很仔細地聽完沈君山的話，接著說："我要說的是，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而且實在分析不出自己的文章，因為今天坐在沈先生的旁邊，我要用一句話做為結(jié)束，印度詩哲泰戈爾有句散文詩：'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這句話對于那個叫做三毛的人來說，是一個最好的解釋。因為你要說三毛是什么？她實在說不出來。我再重復(fù)一次：'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
在柔和而富磁性的余音之中，倏然迸出沈君山清亮的聲音："這是羚羊掛角，不著痕跡。"
他們結(jié)束了這次生動的對話，雖然觀點不一致，見解頗有別，然而由于兩人都富有傳奇的色彩，有與眾不同的經(jīng)驗和理想，這樣的智慧撞擊如星火浪花，即使沒有軌痕翼跡，卻襲人歷歷，縈旋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