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神父的那輛嶄新的戴姆勒汽車①在那穿越一片長長的、銀白色的草地的小路上向前行駛著，路上布滿了車轍的印痕、強(qiáng)烈的陽光刺得他半閉著眼睛。他思量著。這條通往德羅海達(dá)的道路沒有給他帶來什么年輕時代的回憶，這不是愛爾蘭那可愛的霧氣迷漫的綠色草地。德羅海達(dá)會是什么樣呢？沒有戰(zhàn)場、沒有權(quán)力的寶座。這是一點(diǎn)也不假的。這些日子他的幽默感有所收斂，但其強(qiáng)烈程度卻不減往日。他在頭腦里勾畫出了一個克倫威爾②式的瑪麗·卡森的形象，她正在濫施她獨(dú)特的、帝王般的婬威。其實也用不著這樣夸張的比喻；毫無疑問，女人在行使權(quán)力和控制別人方面是絲毫不亞于往日那些強(qiáng)權(quán)在握的軍閥的。
①德國戴姆勒汽車公司生產(chǎn)的汽車——譯注
②奧列弗·克倫威爾（1599-1658），17世紀(jì)英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中的資產(chǎn)階級新貴族集團(tuán)的代表人物，獨(dú)立派首領(lǐng)——譯注
穿過一片黃楊樹和桉樹，最后一道大門已經(jīng)在望了，汽車顫動了一下，戛然停住。拉爾夫神父把一頂破破爛爛的灰色的寬邊帽戴到頭上，遮擋陽光。他走下車來。慢慢地向木柱上的鋼插銷走去；他把插銷往后一拉，不耐煩地猛然拉開大門。在基蘭博神父邸宅和德羅海達(dá)邸宅之間總共有27道大門，每一道門都意味著他要停下來，走出汽車，打開門，再回到汽車?yán)?，?qū)車穿過去，然后再停車，再出來，返回去關(guān)上大門，然后再回汽車，向下道門開去。有無數(shù)次了，他都渴望能至少把這種程序省去一半，一路開下去，讓那些門像一串受驚的嘴巴似地張開著留在他身后。但是，盡管他有令人敬畏的職業(yè)，如果他這樣做的話，他一定會受到大門主人的重罰的。他真希望馬匹能和汽車跑得一樣快，一樣有效，因為這樣你就可以從馬背上開門關(guān)門，而用不著下來了。
"無一物無其弊啊。"他說著，拍了拍那輛嶄新的戴姆勒汽車的儀表板，駛過了最后那一英里不見樹木的草地，來到了這個圍場府??；大門在他身后牢牢地拴住了。
即使是對于一位看慣了巨宅和大廈的愛爾蘭人來說，這座澳大利亞的府邸依然是令人贊嘆不已的。德羅海達(dá)是這個地區(qū)最古老、最巨大的產(chǎn)業(yè)，它不久前的那位老態(tài)龍鐘的主人在這片產(chǎn)業(yè)上建了一座能與之相匹配的宅邸。這是一座兩層樓的房子，是用東邊五百英里外的采石場運(yùn)來的、人工鑿成的米黃色沙巖建造的。它的建筑結(jié)構(gòu)是喬治王朝式的，質(zhì)樸而又大方；它的底層有許多扇寬大的玻璃窗，以及帶鐵柱子的寬闊的游廊。每一扇玻璃窗上都裝著黑色的木百葉，這不僅僅是為了裝飾，也是為了實用。在炎熱的夏天，把它們拉下來就可以使室內(nèi)保持陰涼。
雖然眼下已經(jīng)是蕭蕭金秋，但細(xì)長的藤條卻依然一派綠。春天的時候，那棵50年前與這所房子竣工同日栽下的紫藤開滿了密不透風(fēng)的淡紫色的花簇，熙熙攘攘地抓滿了外墻和游廊的頂棚。房子的周圍是幾英畝用長柄鐮極其精心地修整過的草坪，草坪上點(diǎn)綴著一片片整整齊齊的花圃，即使是在眼下，它們也依然盛開著色彩繽紛的玫瑰花、香羅蘭、大麗花和金蓋花。一排高大的魔鬼桉①，樹干淺白，拔地70英尺，遮住了樓房，擋住了無情的陽光；這排桉樹的一些枝杈有時和紫茉莉的藤蔓纏繞在一起，露出了亮紅的色彩。連那些不可或缺的內(nèi)地怪物——貯水箱也厚厚地長上了一層耐寒的、土生土長的藤蔓和紫藤，它們看上去與其說是實用的，倒不如說是裝飾性的。多虧了已故的邁克爾·卡森先生對這個邸宅一片熱心，他在貯水箱這類東西是是從不吝惜金錢的；據(jù)說，十年不雨，德羅海達(dá)邸內(nèi)的草坪依然可以照樣綠色湛然，花壇里的鮮花也照樣盛開不敗。
①一種澳洲的桉樹——譯注
當(dāng)你走這個圍場府邸的時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幢房子和那些魔鬼桉，可接著你使會發(fā)覺它的背后和兩側(cè)有許多一層樓的黃色砂巖砌成的房子；加頂?shù)钠碌腊阉鼈兒椭黧w建筑連接在一起，坡道的頂上長滿了抓山虎。滿是轍印的小路的盡頭是一條寬闊的礫石東道，它在那座大房子的一側(cè)拐進(jìn)了一片圓形停車場，繼續(xù)往下延伸著，直到眼睛看不見的地方，那兒是德羅海達(dá)的真正的干活場所。與遮蔽那座主樓的魔鬼桉樹比起來，拉爾夫神父自己更喜歡那些巨大的花椒樹，它們把附屬建筑物和有關(guān)的活動統(tǒng)統(tǒng)都掩蓋起來了?；ń窐渖祥L著厚密的、淺綠色的葉子，蜜蜂在嗡嗡飛舞著，這正是內(nèi)地牧場里樹葉懶洋洋地低垂著的景色。
拉爾夫神父將車停在車場里以后，漫步走上了草坪，這時，女仆已經(jīng)在前廊上等著了，她那長著雀斑的臉上堆滿了笑容。
"早安，明妮。"他說。
"哦，神父，在這么個晴郎美麗的早晨看到您真是太高興了。"她帶著很重的口音說著，用一只手把門推開，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接他那頂破舊的、并非教士用的帽子。
鑲著大理石方磚的大廳里光線昏暗，寬大的樓梯上裝著黃銅扶手。他站在那兒，直到明妮向他點(diǎn)了一下頭，他才走進(jìn)客廳。
瑪麗·卡森正坐在高背椅中，窗戶敞開著，這是一扇從地面直抵天花板的落地窗，足足有15英尺高；對于從窗外吹來的冷風(fēng)，她顯然沒有在意。她那濃密的紅發(fā)幾乎依然像她年輕時一樣光亮，盡管年齡已經(jīng)使她那粗糙的、多斑的皮膚長出了更多的斑點(diǎn)。對于一位65歲的女人來說，她的皺紋并不算多，很像洗過的床罩上的細(xì)小的菱形折皺。她那羅馬式的鼻子兩邊各有一條深深的紋路，直通嘴角；那雙淺藍(lán)色的眼睛毫無表情，這是唯一顯示性格倔強(qiáng)的地方。
拉爾夫神父默默地走過奧巴松地毯①，吻了吻她的手；這姿式十分適合于像他這樣身高的、優(yōu)雅的男人，特別是因為他穿著這身使他具有某種宮廷氣派的平絨黑法衣。她那雙毫無表情的眼睛突然露出了扭捏而又喜悅的樣子，瑪麗·卡森幾乎是在傻笑了。
①法國奧巴松所產(chǎn)的地毯——譯注
"你要喝點(diǎn)茶嗎，神父？"她問道。
"這就要看你是否愿意聽彌撒了。"他邊說著，邊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交叉起雙腿，拱起的法衣下面露出了馬褲和高統(tǒng)靴，這是教會對他所在的教區(qū)的讓步。"我給你帶來了圣餐，不過，要是你想聽彌撒的話，我?guī)追昼娨院缶涂梢詾槟阕龅?，等一會兒再吃我并不在乎?
"你對我太好了，神父，"她十分得體地說道，心里非常清楚，他和所有的人一樣，所敬重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錢。"請用茶，"她接著道，"有圣餐我就很高興了。"
他克制著自己，使臉上不露出怨恨的神色；這個教區(qū)是他培養(yǎng)自我克制的好地方。假如有朝一日他有機(jī)會擺脫他的脾氣給他招來的默默無聞的處境，他就不會再重蹈覆轍了。要是他善用心機(jī)，能打好手中的牌，那這位老太太或許就能使他如愿以償?shù)摹?/p>
"我得承認(rèn)，神父，去年過得很愉快，"她說。"比起老凱利神父來，你讓人滿意得多了，愿上帝讓他靈魂爛掉吧。"她說最后一句時，聲音突然變得惡狠狠的，十分刺耳。
他抬眼看著她的臉龐，使勁眨著眼皮。"親愛的卡森夫人！這可不很象是一位天主信徒的感情啊。"
"可這是實話。他是個喝起來沒完沒了的老酒鬼，我相信，上帝會讓他的靈魂象他那酒鬼身子一樣腐爛的。"她向前一傾身。"到現(xiàn)在為止我跟你相當(dāng)熟了，我想，我有資格向你提幾個問題，對吧？畢竟，你可以隨意使用德羅海達(dá)，就象它是你自己的運(yùn)動場一樣——學(xué)學(xué)怎樣做一個牧場主，把騎術(shù)練得更高明一些，超脫一下基里①的人世沉浮。當(dāng)然，這全是應(yīng)我的邀請，可我得確認(rèn)為我有資格得到你對一些問題的回答，是嗎？"①基蘭博的簡稱——譯注
由她來提醒他，他應(yīng)該對她心懷感激，這是他所不情愿的，可是，他卻一直在等待著她認(rèn)為她有權(quán)向他提出一些什么要求的這一天的到來。"的確是這樣的，卡森夫人。對于你讓我隨意出入德羅海達(dá)，還有你送給我的那些神物——馬匹、汽車，我是感激不盡的。"
"請問尊壽幾何？"她開門見山地問道。
"二十八。"他答道。
"比我想的要小些?？杀M管如此，他們也不該派象你這樣的神父到基里這種地方來的。你干了些什么使他們把你派到了這個偏遠(yuǎn)的地方來呢？"
"我冒犯了主教大人。"他笑了笑，鎮(zhèn)靜地說。
"一定是這么回事，我認(rèn)為像你這樣一位才華卓越的神父在基蘭博這種地方是不會感到快樂的。"
"這是上帝的旨意。"
"瞎扯淡！你是因為為人不當(dāng)才到這兒來的——你本人為人不當(dāng)；每一位主教大人都不例外，只有教皇才是十全十美的?；锖湍愕奶熨x格格不入，這一點(diǎn)我們都明白。這倒不是說我們樂意有象你這樣的人來代替他們通常派給我們的那些授了圣職的懶蛋，而是說，你的天賦要涉足于教會的神權(quán)才如魚得水，而不是在這里的羊馬之間。穿上紅衣主教的紅袍，那你看上去就神氣極了。"
"我恐怕沒這個造化。我想，基蘭博算不上是教皇主教使節(jié)版圖的中央吧。還可能有更糟糕的地方。我在這兒至少有您、有德羅海達(dá)呢。"
她心領(lǐng)神會地接受了他那有意的、露骨的奉承，她欣賞他那堂堂的儀表，他那殷勤的關(guān)注和他那機(jī)靈敏銳的頭腦。真的，他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紅衣主教的。在她的一生中，她記不得見過比他更英俊的人了，也記不得見過用大體相同的方式來運(yùn)用其英俊的魅力的人。他一定知道他自己的長相如何：高高的身材和勻稱的體魄，英俊的富于貴族氣派的容貌，身體的各個部分搭配得極其和諧。他是上帝得意之作，在上帝創(chuàng)造萬物中，如此慷慨的賜予是寥若晨星的。從他頭上那蓬松烏黑的卷發(fā)和那個令人驚訝的湛藍(lán)的眼睛，到他那小而纖細(xì)的手腳，都是美不勝言。是的，他一定意識到他的一切。然而，他身上有一種超然的神態(tài)，這使她感到他從未被自己的美貌所奴役，并且永遠(yuǎn)也不會。倘若必要的話，他會若無其事地運(yùn)用他的美貌去得到他想得到的東西，不過，他好像并不沉醉于自己的美貌，他似乎認(rèn)為受自己的美貌影響的是最不足掛齒的。她很愿意了解，在他往昔的生活中是什么使他變成這樣的。
令人不解的是，偏偏有許多教士俊美如阿多尼斯①，風(fēng)流如唐·璜②。他們奉行獨(dú)身生活是為了逃避那其中的后果嗎？
①希臘傳說中的神祗，相傳為愛神阿芙羅狄蒂所戀的美少年——譯注
②西班牙傳奇中的人物，是一個生活風(fēng)流的貴族，屢見于西文詩歌、戲劇中——譯注
"你為什么甘心在基蘭博呢？"她問道，"為什么不放棄教職，而寧可如此將就呢？以你的才能，你是可以在許多方面發(fā)財致富、有權(quán)有勢的。你總不能對我說權(quán)力對于你毫無吸引力吧？"
他的左眉揚(yáng)了起來。"親愛的卡森夫人，你是一位天主教徒。你知道我立下的誓言是神圣的，我將至死作一個教士。我不能背棄我的誓言。"
她縱聲大笑。"啊，得啦，你當(dāng)真相信，要是你放棄了你的誓言，他們會追著你對你天打五雷轟、狗咬槍擊嗎？"
"當(dāng)然不會羅。我也不相信你會傻到以為我置身于教士的行列是出于對懲罰的恐懼。"
"哦嗬，真尖刻，德·布里克薩特神父！那么，是什么拴著你呢？是什么迫使你忍受塵灰、暴熱和基里的蒼蠅之苦呢？你完全明白，這也許是一種無期徒刑呀。"
一絲陰影片刻間掠過了那雙湛藍(lán)的眼睛，但是他微微一笑，垂憐地對她說："你是個了不起的安慰者，對嗎？"他雙唇張開，望著天花板，嘆了口氣。"我從小受的就是把我培養(yǎng)成教士的教育，但還遠(yuǎn)不止于此。對一個女人，我怎么解釋才好呢？我是一個中空的軀體，卡森夫人，常常是由上帝來填充它的。倘若我是個更好一些的教士，那就根本不會覺得有空蕩的時候。受上帝的填充，與上帝渾然一體，那是不受地點(diǎn)影響的。不管我是在基蘭博或是在主教的殿堂里，全都一樣。但是，要說明白是不容易的，因為，即使對教士來說，這也是一大玄秘。這是天賜神授，其他人是永遠(yuǎn)也無法了解的。也許，就是這么回事吧。放棄它嗎？我做不到。"
"這么說是一種力量羅，對嗎？那么，為什么它只給予教士呢？是什么使你認(rèn)為，在叫人筋疲力盡的冗長的儀式期間涂抹圣油就能賦予任何人以這種力量呢？"
他搖了搖頭。"噯唷，這是多年的生活所獲得的，甚至在授圣職之前就這樣了。這是苦心舒展的結(jié)果，它使軀體向上帝洞開。這是苦心掙來的！是日積月累而得到的。這就是誓言的目的，難道你不明白嗎？教士的心境不受紅塵俗物的干擾——沒有對女人的愛欲，沒有對金錢的迷戀，也沒有因為要聽命于他人而于心不甘。貧窮于我毫不新奇；我并非出身于富有之家，抱樸守貞于我決非難事。服從又如何呢？對我來說，這是上述三條中最難辦到的事?？墒?，我會服從的，因為如果我把自己看得比作為上帝的寄身更重要的話，那我就一無是處了。我是要服從的。如果必要的話，我愿意畢生在基蘭博受苦受難。"
"那么，你是個笨蛋，"她說。"我也認(rèn)為還有比愛侶情人更重要的東西，但是當(dāng)上帝的寄身可不在此例。真是怪哉。我從來沒想你是如何狂熱地篤信上帝，我還以為你是個持懷疑態(tài)度的人呢。"
"我確實抱有懷疑。有思想的人對什么不懷疑呢？這就是我為什么常常感到空虛的原因。"他望著她背后的某種她所看不見的什么東西。"我想，我為了能成為一個完美無暇的教士，已經(jīng)拋棄了我的一切抱負(fù)、所有欲念，這你知道嗎？"
"不論什么事，完美無缺總是枯燥難耐的，"她說道，"我本人倒喜歡少許帶點(diǎn)兒暇疵。"
他笑了起來，贊賞而又多少有些爐忌地望著她。她真是個非同尋常的女人。
她已經(jīng)孀居了33個春秋，唯一的兒子還在搖籃里的時候就死去了。由于她在基蘭搏的地位非同一般，因此她從來沒考慮過她所熟識的幾個雄心勃勃的男人向她作出的表示；作為邁克爾·卡森的未亡人，她是個無可爭議的女人，但作為某人的妻子，她得把她對一切的控制權(quán)都交給了那個人。但瑪麗·卡森對生活的想法并不是當(dāng)個副手。因此，她發(fā)誓棄絕肉欲，寧愿玩權(quán)弄勢。她會有個情夫，這是完全無可置疑的。因為就流言蜚語而言，基蘭博就象根適合于傳電的導(dǎo)線。但她既不通達(dá)人情也沒有一般人的弱點(diǎn)。
可是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被公認(rèn)到了耄耋之年，不復(fù)有肉體上的沖動了。倘若新來的年輕神父對她勤于職守，而她回贈給他諸如小汽車之類的薄禮，這根本沒有什么不當(dāng)。她一生都是教會的堅實棟梁，一直以相稱的方式支持她的教區(qū)和教區(qū)的宗教首領(lǐng)，甚至在凱利神父做彌撒時一個勁兒地打嗝兒的情況下也是如此。對凱利神父的繼承者心懷好感、寬厚相待的并不是她一個人；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神父也受到了他教區(qū)每一個教民的理所當(dāng)然的擁戴，不管是富者還是窮人。如果住在較遠(yuǎn)的教區(qū)的教民不能到基里來見他的話，他就去看望他們：在瑪麗·卡森沒送他汽車之前，他是騎著馬去的。他的耐心與仁慈使他博得了全體教民的喜歡，以及部分教民的由衷地愛戴。布格拉的馬丁花了不少錢修葺了神父的住宅：迪班-迪班的多米尼克·奧魯爾克出錢雇了一名好管家。
因此，瑪麗·卡森從她那受人尊重的年紀(jì)和地位出發(fā)，覺得她是可以安然無事地細(xì)玩慢賞拉爾夫神父的。她喜歡和一個與她同樣聰明的頭腦斗智，她喜歡智勝他，因為她對自己實際上是否智勝了他根本沒有把握。
"讓我們再回到你剛剛說過的、基里不在教皇主教使節(jié)版圖中央的話題上來吧，"她說著，往椅子里角坐了坐，"你認(rèn)為有什么能把那位神父先生好好震撼一下，使基里成為他的生活的轉(zhuǎn)折點(diǎn)呢？"
神父哀婉地一笑。"這就不好說了。來個一鳴驚人嗎？突然拯救了一千個靈魂，突然有了使病者健步、使盲者復(fù)明的本領(lǐng)……但是，出奇跡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
"哦，得啦，這我可懷疑！這只不過是上帝變了他的法子罷了。這年頭他用的是錢。"
"你真是個玩世不恭的人！也許這正是我這樣喜歡你的緣故，卡森夫人。"
"我的名字叫瑪麗。請叫我瑪麗。"
恰好在德·布里克薩特神父說"謝謝你，瑪麗"的時候，明妮推著茶點(diǎn)車走了進(jìn)來。
瑪麗·卡森一邊吃著新做的糕餅和(魚是)魚吐司，一邊嘆道："親愛的神父，我希望你今天上午能特別賣力地為我祈禱。"
"叫我拉爾夫吧，"他說道。接著，他又調(diào)皮地說："我懷疑我是否能比平常更賣力地為你祈禱，不過我試試看吧。"
"哦，你真叫人著迷！或許這話是冷嘲熱諷吧？我一般不喜歡一眼望穿的東西，可是對你，我始終沒有把握，那顯而易見的東西是否掩蓋著更深一層的東西。就象驢子前面的胡蘿卜。德·布里克薩特神父，你對我的真實看法到底如何？我永遠(yuǎn)不得而知，因為你非常圓滑，決不會對我講的。這太有意思了，太使人著迷了。不過，你一定得為我祈禱。我老了，而且罪孽深重。"
"歲月流逝，對你我都一樣，而且我也是有罪孽的。"
她忍不住輕輕地于笑了一聲。"我倒真想以很高的代價來知道你是怎樣造孽的呢！真的，我確實想知道。"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改了話題。"眼下我的牧場里缺一個工頭。"
"又缺人了？"
"去年就缺了五個。要找象樣的人越來越難了。"
"噢，聽人說你不是個慷慨大方、體諒別人的雇主。"
"啊，放肆！"她喘了口氣，笑了起來。"是誰給你買了一輛嶄新的戴姆載汽車，你才用不著在馬背上顛的？"
"啊，可是，瞧我為你祈禱得多賣力氣呀！"
"要是邁克爾有你一半的才智和品格，那我也許就會喜歡上他了，"她出其不意地說道。她的面容為之一改，變得惡狠狠的。"你認(rèn)為我在世上無親無眷，非得把我的財產(chǎn)和土地留給教會，是嗎？"
"我不知道，"他平靜地說著，給自己又倒了點(diǎn)兒茶。
"實際上，我有個弟弟，他家大口巨，人丁興旺。"
"這太好了。"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
"我結(jié)婚的時候，幾乎沒有什么財產(chǎn)。我知道，在愛爾蘭我是永遠(yuǎn)找不上一門好親事的；在那里一個女人非得有教養(yǎng)、有背景，才能找上一位闊丈夫。于是，我用兩只手沒命地干活，攢夠了盤纏，到有錢的男人沒那么多羅嗦事的國土上來了。我到這兒的時候，我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張臉、一個身子和一個比人們認(rèn)為女人應(yīng)該有的更聰明的頭腦。就憑這些，我就抓到了邁克爾·卡森；他是個傻闊老，一直到死都非常寵愛我。"
"那你弟弟呢？"他覺得她扯遠(yuǎn)了，便提醒道。
"我弟弟比我小11歲，算來現(xiàn)在也該有54歲了?，F(xiàn)在活著的就我們兩個人了。我?guī)缀醪徽J(rèn)識他，我離開高爾韋①的時候，他還是個小孩子。眼下他住在新西蘭；如果他是為了發(fā)財而移居國外的話，他到如今也并未成功。"
①愛爾蘭一地名——譯注
"可是昨天晚上，當(dāng)牧場的工人給我?guī)硐?，說是阿瑟·蒂維厄特已經(jīng)打鋪蓋卷走了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帕德里克。我在這里，不會再年輕了，身邊沒有家人。我想到了帕迪是個經(jīng)營土地很有經(jīng)驗的人，可是沒有錢去買自己的土地。我想，干嘛不給他寫封信，叫他帶著兒子們到這兒來呢？我死了以后，他就繼承德羅海達(dá)和米查爾有限公司，因為比起那些在愛爾蘭的堂表親來，他是我唯一活著的近親。"
她笑了笑："等到現(xiàn)在也許顯得有些愚蠢了吧，對嗎？他早晚會來的，也會習(xí)慣在黑土平原上放羊的。我敢肯定，在黑土平原上放羊和在新西蘭放羊大不一樣。然后，在我死了以后，他就可以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乩^承我的事業(yè)。"她低下了頭，凝神注視著拉爾夫神父。
"我不明白，你怎么早沒想到呢。"他說。
"哦，我想到了。不過，直到最近我才想到我最不希望發(fā)生的事就是有許多貪婪的人急不可耐地等著我咽下最后一口氣。只是在最近，我的壽終之日似乎比以往離我更近了，我才覺得……哦，我不知道。有自己的親骨肉圍在身邊，也許是很愉快的事吧。"
"怎么了？你覺得你病了嗎？"他急忙問道，眼睛里流露出真心關(guān)切的神情。
她聳了聳肩。"我很好。但是年過六十五，總會有些不祥之兆的。突然覺得衰老來到已經(jīng)不是將來的事，而是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啦。"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對的。在這座房子里聽到年輕人的聲音，對你來說將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哦，他們不會住在這里的，"她說。"他們可以住在小河邊的牧場工頭的房子里，離我還挺遠(yuǎn)呢。我不喜歡孩子和他們的聲音。"
"瑪麗，就算你們年齡相差很大，這樣對待你唯一的弟弟，不是太簡慢了嗎？"
"他將繼承財產(chǎn)——那就讓他掙吧。"她不加掩飾地說道。
梅吉在第九個生日的前六天，菲奧娜·克利里又生下了一個男孩子。在這之前的一段時間里，除了有過幾次要流產(chǎn)之外，沒發(fā)生別的事情，她就自認(rèn)很幸運(yùn)了。9歲的梅吉已經(jīng)到了真正能幫上一把手的年齡了。菲奧娜自己40歲了，這把年紀(jì)再生孩子總免不了要經(jīng)受大傷元?dú)獾耐纯?。這個孩子取名叫哈羅德，是個身體嬌弱的嬰兒；醫(yī)生定期列家里來，這在所有家人的記憶里還是第一次呢。
然而煩惱不饒人，克利里的煩惱也有增無已。戰(zhàn)爭帶來的后果許不是興旺發(fā)達(dá)，而是農(nóng)村的蕭條?；钣嬘鷣碛y找了。
一天，他們正在喝茶，老安格斯·麥克懷爾特送來了一封電報。帕迪雙手打顫地將它撕開；電報從來不是報告好消息的。除了弗蘭克以外，孩子們都圍了過去，弗蘭克拿起了自己的那杯茶，離開了桌子。菲的目光跟隨著他，但當(dāng)帕迪哼了一聲時，她的目光又轉(zhuǎn)了回來。
"怎么啦？"她問道。
帕迪正出神地望著那片紙，就像它帶來了噩耗似的。"艾奇鮑爾德不要咱們了。"
鮑勃用拳頭狠狠地砸著桌子；他早就盼著能和父親一起去當(dāng)個剪羊毛的徒弟了，而艾奇鮑爾德的剪毛棚本來是他第一個要去的地方。"父親，他干嘛要對咱們干這種狗屁事兒呢？我們本來明天就要動身了。"
"他沒說原因，鮑勃。我猜是哪個混帳王八蛋包皮工頭挖了咱們的墻腳。"
"哦，帕迪！"菲哀嘆著。
躺在火爐邊上的大搖籃里的小東西哈爾①哭了起來，可是菲還沒來得及挪窩，梅吉已經(jīng)站起來了。弗蘭克也返回了門里，站在那里，手里拿著茶杯，仔細(xì)地觀察著他父親。①哈羅德的昵稱——譯注
"唉，我想我得去見見艾奇鮑爾德，"帕迪終于說道。"現(xiàn)在不到他那兒去剪，另找一家已經(jīng)太晚了，不過，我打心眼兒里覺得他得給我個比這更說得過去的解釋。在七月里威洛比的羊圈開工以前，我們只好指望能找個擠奶的活兒了。"
梅吉從放在爐子邊上的一大堆白毛巾中挑出了一塊四方的，暖了暖，在案子上小心地鋪開，然后，把那啼哭的孩子從柳條搖籃里抱了出來。在梅吉像她媽媽一樣一絲不差地、利索地給他換尿布的時候，孩子的小腦殼上長著稀稀拉拉的克利里家的頭發(fā)在閃閃發(fā)亮。
"小媽媽梅吉。"弗蘭克逗著她說道。
"我才不是呢！"她憤憤地答道。"我不過是在幫媽媽的忙罷了。"
"我知道，"他溫和地說。"你是個好姑娘，小梅吉。"他使勁地拉了拉她腦后的白塔夫綢蝴蝶結(jié)，把它拉得歪歪斜斜地掛在一邊。
她那雙灰色的大眼睛抬了起來，敬慕地望著他的臉；她的身子又俯在了那正瞌睡的嬰兒的腦袋上。他覺得，看上去她象是已經(jīng)到了他自己這樣的年齡了，或者甚至比他還要老成。在她這樣一個只該照看艾格尼絲（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被遺忘在臥室里了）的年齡，竟然要干這種事，不禁使他心里感到痛楚。要不是為了她和他們的媽媽，那他老早就走了。他愁眉不展地望著他的父親，是他使這個把家里弄得亂糟糟的新生命出世的。他丟了剪羊毛的活兒，真是活該倒霉！
不知怎么的，其他的男孩子，甚至連梅吉也從來沒象哈爾這樣使他傷過神；這一回，當(dāng)菲的腰身開始大起來的時候，他自己的年齡都已經(jīng)足夠成婚做父親了。除了小梅吉以外，誰心里都對此感到不對勁兒，尤其是他的母親。男孩子們的偷窺使她像兔子似地感到膽怯和畏縮；她無怯正視弗蘭克的眼睛，也無法掩飾自己目光中的羞愧。想起哈爾出生的那天晚上從她的臥室里傳出來的可怕的呻吟和叫喊，弗蘭克反反復(fù)復(fù)地對自己說，無論哪個女人也不該經(jīng)受這樣的痛苦；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成年了，可他還沒象別的人那樣離開家庭去自己謀生?，F(xiàn)在你這個當(dāng)爸爸的把剪羊毛的活兒都丟了，這是活該受罪。一個莊重的男人本來就不該再碰她的。
他媽媽的頭在嶄新的電燈光下閃著金色的光彩，在她低頭望著坐在長桌那邊的帕迪時，她那純潔的面部輪廓顯示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美。像她這樣一個可愛而文雅的人是怎樣才嫁給了一個來自高爾韋沼地的巡回剪羊毛工呢？真是糟踏了她自己，糟踏了她的斯波底①瓷器，她的緞子餐巾和起居室里的那些未曾示人的波斯小地毯，因為她和那些與帕達(dá)地位相當(dāng)?shù)睦夏飩儍菏歉窀癫蝗氲?。她使她們?qiáng)烈地感到她們的大嗓門兒俗不可耐，放在面前的餐叉超過一把，她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②
①喬西亞·斯波底（1733-1797）于1770年在英國斯塔福德郡燒制成的一種細(xì)瓷器——譯注
②在體面人家用在時每一道菜用一副刀叉，餐叉超過一把，表示菜的數(shù)量不止一道。這里比喻這些人未經(jīng)世面——譯注
有時在星期天她會走進(jìn)那冷冷清清的起居室，坐在臨窗的那架古鋼琴旁，彈起樂曲，盡管她由于沒有時間練習(xí)，指法早已生疏，除了彈一些最簡單的小片段以外，再也彈不出什么別的了。每逢這種時候，他總是坐在窗下的丁香花與百合花前，閉目諦聽著。那時，他的眼前便飄起一片夢幻似的情景，恍惚看見他的母親身穿鑲有粉色花邊的篷起的長裙，坐在一間寬闊的象牙塔似的屋子里的一架鋼琴旁，身邊環(huán)繞著一根根又長又大的蠟燭。這情景會使他淚落不已。然而，自從警察將他送回家，在谷倉度過了那一夜之后，他再也不掉淚了。
梅吉把哈爾放回了搖籃里，走去站在媽媽的身邊。這里又一個被耽誤了的人。她有同樣驕傲的、善感的面影；她那雙手，那童稚的軀體，都有幾分像菲。當(dāng)她也成長為一個成年女子的時候，她會很象她媽媽的。誰將要她呢？另一個傻呆呆的愛爾蘭剪毛工，或者韋漢那個牛奶場來的鄉(xiāng)巴佬嗎？那配有更好的命運(yùn)，可是她生來時運(yùn)不濟(jì)，人人都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歲歲年年，他活著就好像為了證實這一點(diǎn)。
菲和梅吉突然意識到他在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她們，她們一齊轉(zhuǎn)過身來，帶著女人們只給予她們生命中最熱愛的人的溫柔沖他微笑著。弗蘭克把杯子放到桌子上，走出去喂狗了。他恨不得能哭一場，或者去殺個人，去干能排解這痛苦的任何事情。
帕迪丟掉了替艾奇鮑爾德剪羊毛的活兒之后三天，瑪麗·卡森的信到了。他在韋漢郵局一拿到信，立刻撕開就看，并隨即像個孩子似地蹦跳著回家了。
"咱們要到澳大利亞去啦！"他一邊高聲喊著，一邊在瞠目結(jié)舌的家人面前揮著那幾張貴重的仿羊皮信紙。
一陣沉默，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菲異常震驚，梅吉也是一樣，可是每個男人的眼中都露出了喜悅的神色。弗蘭克的兩眼在閃閃發(fā)光。，
"可是，帕迪，過了這么些年她怎么才突然想起了你呢？"菲看完信以后問道。"她不是新近才有錢的，不聯(lián)系也有很長時間了。我從來也不記得她以前提過要幫我們什么忙啊。"
"看來她是怕孤零零地死去，"他說道，既是為了使自己、也是為了使菲更相信這一看法。"你看看她是怎么寫的吧：我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你和你的孩子們是我的繼承人。我想，在我去世之前，我們應(yīng)該見見面，再說，也到了你們學(xué)學(xué)怎樣管理你們要繼承的產(chǎn)業(yè)的時候了。我打算讓你做我的牧場工頭——這是一個鍛練的好機(jī)會，你那些到了能干活年齡的孩子們可以受雇做牧工。德羅海達(dá)將成為一個家族企業(yè)，由家里人經(jīng)營而無須外人插手。"
"她說給咱們寄去澳大利亞的錢了嗎？"菲問道。
帕迪一挺腰板。"我不會為這種事去麻煩她的！"他沒好聲氣地說道。"用不著求她，我們也能到澳大利亞，我有足夠的積蓄！"
"我想，她是應(yīng)該為我們出盤纏的。"菲固執(zhí)地說道，這使大家都感到非常驚訝，因為她是不常發(fā)表意見的。"你干嘛僅僅憑著信上的諾言，就要放棄這里的生活而跑去給她干活兒呢？她以前從來沒幫過我們一點(diǎn)忙，我信不過她。我就記得你說過，你從沒見過象她那樣的鐵公雞。帕迪，看來你畢竟不大了解她，你們倆的歲數(shù)差那么多，你還不到上學(xué)的年齡她就去了澳大利亞。"
"我不明白，這對目前的情況有什么影響。如果她是個鐵公雞，那我們要繼承的財產(chǎn)也就更多。不，菲，我們要到澳大利亞去，咱們自個兒掏盤纏。"
菲不再言語了。從她的臉上無法看出她是否因為自己的意見被如此簡單地不予理會而感到怏怏不樂。
"好哇，我們要去澳大利亞啦！"鮑勃抓著父親的肩膀喊了起來。杰克、休吉和斯圖爾特蹦來跳去的，弗蘭克滿面笑容，這里的一切他都已視而不見了，他的眼光望著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只有菲和梅吉感到惶惑不安，痛切地希望這事干脆作罷，因為他們在澳大利亞的日子也不會好過的，只不過是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下過同樣的生活罷了。
"基蘭博在哪兒呀？"斯圖爾特問道。
于是，那本舊地圖冊被翻了出來。盡管克利里家窮，可是廚房的餐桌后面還是有幾格子書。男孩子們?nèi)褙炞⒌卦谀前l(fā)了黃的紙頁上查看著，直到找著了新南威爾士①。他們習(xí)慣于小小的新西蘭的天地，是想不起來去查看一下地圖左下角的以英里為單位的比例尺。他們只是自然而然地假定新南威爾士跟新西蘭的北島一般大。基蘭博就在那左上角，它和悉尼②的距離與旺加努伊③與奧克蘭④之間的距離相仿，盡管表示城鎮(zhèn)的黑點(diǎn)似乎比北島地圖上的要少得多。
①澳大利亞東南的一個州——譯注
②澳大利亞一海港城市——譯注
③新西蘭一城市——譯注
④新西蘭一海港城市——譯注
"這本地圖冊老掉牙了，"帕迪說道。"澳大利亞跟美洲一樣，發(fā)展得很快。我敢肯定，現(xiàn)在那里的城鎮(zhèn)要多得多。"
他們打算坐統(tǒng)艙去，好在畢竟只有三天的路程，還不算太糟糕。不象從英國到南半球那樣，得走好幾個星期。他們能出得起錢。帶走的東西是衣物、磁器、刀叉、被單、床單、炊具和那幾格珍貴的書籍。家具不得不賣掉，以償付菲臥室里的那幾件東西——古鋼琴、小地毯和椅子——的運(yùn)費(fèi)。
"我不愿意聽你說把它們留下來的話。"帕迪堅決地跟菲說道。
"你肯定我們花得起這份錢嗎？"
"沒問題。至于其它的家具嘛：瑪麗說她為我們準(zhǔn)備下了牧場工頭的房子，我們可能需要的那里都一應(yīng)俱全。我很高興，我們用不著和瑪麗住在同一座房子里。"
"我也很高興。"菲說道。
帕迪到旺加努伊給他們在"韋漢"號上訂了八張統(tǒng)艙的鋪位。令人奇怪的是，這艘船和離他們最近的鎮(zhèn)子同名。他們定在八月底上路，因此，一到八月初，每個人都開始感到他們真的就要進(jìn)行這次關(guān)系重大的冒險了。那幾只狗得送人，馬匹和輕便馬車賣掉了，家具裝上了老安梅斯·麥克懷爾特家的大車，運(yùn)到旺加努伊去拍賣；菲的那幾件東西和磁器、床單和被單、書籍以及廚房用具一起裝進(jìn)了板條箱。
弗蘭克發(fā)現(xiàn)他母親站在那架漂亮而陳舊的古鋼琴旁，撫摸著那淡粉色的帶條紋的飾板，呆呆地望著沾在指尖上的金粉。
"媽，它一直就是你的嗎？"他問道。
"是的。是我結(jié)婚的時候，他們不能從我這兒拿走的東西。這架古鋼琴、波斯小地毯、路易十五時期的沙發(fā)和椅子、還有攝政時期①的寫字臺。東西不多，不過它們理所當(dāng)然地是屬于我的。"那雙灰色、憂郁的眼睛越赤他的肩頭，凝視著掛在他身后墻上的那張油畫；由于年深日久，那畫的色彩有些暗淡了，但那穿著鑲有淺粉色花邊、周圍有107個褶邊的長裙的金發(fā)女人卻依然清晰可見。①英國攝政時期為1810年至1820年——譯注
"她是誰？"他轉(zhuǎn)過頭去，好奇地問道。"我一直想知道。"
"一位了不起的太太。"
"哦，她準(zhǔn)定和你有親屬關(guān)系，她和你有點(diǎn)兒象呢。"
"她？我的親戚？"那雙沉思的眼睛離開了畫像，譏諷地落在了兒子的臉上。"哦，我看上去象有她這樣一位親戚嗎？"
"象。"
"你糊涂了，仔細(xì)想想吧。"
"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媽。"
她嘆了口氣，合上了古鋼琴，抹掉了手指上的金粉。"沒什么可說的，根本就沒有什么可說的。得了，幫我把這些東西挪到屋子中間去，這樣你爸就好包皮裝了。"
這次航程是一場惡夢。"韋漢"號還沒出惠靈頓港，他們就全嘔吐了；在狂風(fēng)大作，風(fēng)雪交加的1200英里的海程中，他們吐了一路。帕迪也顧不上刺骨的寒風(fēng)和飛濺不停的海水，把男孩子們都帶到了甲板上，讓他們呆在那里，只是在有好心人自愿照看那四個可憐巴巴的、干嘔著的小子們時，他才下到底艙里去看他的女眷和嬰兒。弗蘭克盡管特別想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但還是自愿留在了下面，照護(hù)女人們。船艙很狹小而且令人窒息，散發(fā)著油味兒，因為它是在水線以下，靠近船艏，是船只簸得最劇烈的地方。
出了惠靈頓之后數(shù)小時，弗蘭克和梅吉相信他們的母親快要死了；一個熟悉的乘務(wù)員從頭等艙里叫來了一位醫(yī)生，他悲觀地?fù)u著頭。
"不過，這段航程很短。"他說道，吩咐他的護(hù)士給嬰兒倒些牛奶來。
弗蘭克和梅吉在干嘔的空隙里，設(shè)法用奶瓶喂哈爾，他不肯好好喝奶。菲已經(jīng)不再掙扎著嘔吐，而是陷入了昏迷狀態(tài)，他們喚都喚不醒她。乘務(wù)員幫著弗蘭克把她放到了頂鋪上，那里的空氣略微新鮮一些。弗蘭克把毛巾舉在嘴邊，以便擋住依然在往外翻嘔的稀膽汁。他坐在她的鋪邊上，從額頭向后捋著她那黯無光澤的黃頭發(fā)。他不顧自己的嘔吐，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堅持著。帕迪每次進(jìn)來，都看見他和他母親呆在一起，摩挲著她的頭發(fā)，而梅吉則與哈爾蜷縮在下鋪，嘴上捂著一塊毛巾。
出了悉尼后三個鐘頭，海面變得一平如鏡，霧氣悄悄地從南極飄來，團(tuán)團(tuán)地圍住了這艘舊船。梅吉的精神稍微恢復(fù)了一些。她想象著可怕的浪擊已經(jīng)過去，但海洋仍在有節(jié)奏地、痛苦地狂吼著。他們緩緩地穿過濃重的灰霧，像一只被追趕的獵物那樣膽戰(zhàn)心驚地潛行著，直到那深沉而單調(diào)浪吼聲又從船的上部傳來，這是一種茫茫然然、凄切切的難以形容的悲苦之聲。隨后，當(dāng)他們滑行穿過那幽靈般的水霧進(jìn)入港口時，他們周圍的空中響起了一片痛苦的號聲。梅吉永遠(yuǎn)也忘不了那霧號①聲，這是她第一次踏上澳大利亞的序曲。
①船在霧中用來提醒其它船注意的號聲——譯注
帕迪抱著菲走下了"韋漢"號，弗蘭克抱著小娃娃跟在后面，梅吉提著一只箱子，每個男孩都打著一些行李，疲憊不堪地、磕磕絆絆地走著。1921年8月底的一個大霧彌漫的冬晨。他們進(jìn)入了皮爾蒙特。這是一個沒有任何含義的地名。碼頭的鐵貨棚外面，出租汽車排成了一排長龍，等在那里。梅吉目瞪口呆地四萬張望著，她還從來沒見過在一個地方一次停這么多小汽車呢。不知怎么的，帕迪把他們?nèi)既M(jìn)了一輛汽車，那司機(jī)主動提出把他們送到"人民宮"。
"伙計，那是適合你們這樣的人的地方。"他告訴帕迪。"那是薩利夫婦為勞苦大眾開的旅店。"
街道上擠滿了似乎是從四面八方擁來的汽車，馬卻極少。他們從出租汽車?yán)锏娜褙炞⒌赝巴飧呗柕拇u樓，狹窄迂回的街道，擁擠的行人過往匆匆，仿佛是在參加某種稀奇古怪的都市儀禮?；蒽`頓使他們感到敬畏不已，而與悉尼相比，惠靈頓卻顯得像個農(nóng)村市鎮(zhèn)了。
當(dāng)菲在救世軍①稱之為"人民宮"的許多鳥籠似的小屋中歇憩時，帕迪出門到中心火車站去，看看他們什么時候能搭乘火車到基蘭博去。已經(jīng)差不多緩過勁兒來的男孩子們吵嚷著要跟他一起去，因為他們聽說車站高得不太遠(yuǎn)，而且一路全是商店，其中還有一家賣棒棒糖的呢。帕迪真羨慕他們的青春活力，便答應(yīng)了他們的要求。經(jīng)過三天暈船之后，他對自己的兩條腿是否頂?shù)孟聛?，心里依然沒把握。弗蘭克和梅吉也想去，但他們更關(guān)心媽媽的身體，希望她好起來，于是就留下來陪菲和小孩了。確實，一下船，她似乎很快恢復(fù)了，她已經(jīng)喝了一碗湯，慢慢地吃了一片烤面包皮，這是一位勞苦大眾中的一個頭戴帽子的天便給她送來的。
①基督教（新教）的一個社會活動組織，由牧師布斯于1865年創(chuàng)立于倫敦，1880年正式定名——譯注
"菲，要是今天晚上咱們不走的話，那下一次直達(dá)車就在一周以后了。"帕迪回來以后說道。"你覺得你今天晚上走能挺得下來嗎？"
菲坐了起來，身上發(fā)著抖。"我能挺過去。"
"我覺得咱們應(yīng)該等一等，"弗蘭克壯著膽子說道。"我想媽的身體還沒緩過來，不能趕路。"
"弗蘭克，你好像不明白，要是我們誤了今晚的火車，就得整整等上一個星期，我口袋里的錢可付不起在悉尼呆一個星期的帳。這個國家大著哩，咱們要去的那地方可不是每天有火車。明天有三趟車，我們坐哪一趟車都只能到達(dá)博。這樣，我們就得在那里等著轉(zhuǎn)車，他們跟我說，要是我們那樣走的話，那比我們想想辦法趕今晚的車更受罪呢。"
"我能挺過去，帕迪，"菲又說了一遍。"有弗蘭克和梅吉照顧我，不會有什么事的。"她兩眼望著弗蘭克，懇求他別再說了。
"那我現(xiàn)在就去給瑪麗打個電報，告訴她明天晚上等我們。"
中心火車站比克利里家的人所到過的任何建筑物都要大，一個巨大的圓柱形玻璃大廳似乎在同時回響著、吸收著成千上萬的人的喧聲鬧語。他們在橫七豎八的捆著繩子的筐子旁等著，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一塊巨大的指示板，它是由手拿長桿的人調(diào)整的。在愈來愈暗的暮色中，他們擠在這群人中間，眼巴巴地望著五號站臺上的鐵門；門雖然關(guān)著，但門上面有手寫的幾個字："基蘭博郵車"。在一號站臺和二號站臺上，緊張的活動預(yù)示著開往布里斯班和墨爾本的夜班快車即將發(fā)車，旅客們正在熙熙攘攘地通過檢票口。不久，便輪到他們了。五號站臺的門吱吱嘎嘎地打開了，人們開始急不可待地挪動起來。
帕迪給他們找了一間空著的二等車廂，把大一些的男孩子安置在靠窗口的座位上，而菲、梅吉和那些小小孩則坐在通往車廂連接處的長過道的滑門旁。有人抱著找個空位的希望探進(jìn)臉來，但一看見車廂里有那么多孩子，馬上就被嚇退了。有時候，家人口多也有它的長處。
夜里很冷，他們解下了所有的手提箱外面捆著的花格呢大旅行毛毯；盡管車廂里沒有供暖，但地板上放著裝滿了熱灰的鋼箱卻散發(fā)著熱氣。不管怎么樣，誰也沒盼著供暖，因為在澳大利亞或新西蘭，任何地方都是從不供暖。
"爸，還有多遠(yuǎn)吶？"當(dāng)列車起動，車身輕搖，鏗鏗鏘鏘地向前方的目的地奔駛時，梅吉問道。
"比我們那本地圖冊上看到的路程要長得多，梅吉。610英里。明天傍晚的時候我們就到了。"
男孩子們驚得透不過氣來，可是，窗外燈光初放，萬家燈火所構(gòu)成的仙境般的畫面使他們把這一點(diǎn)忘在腦后了。他們?nèi)紲惖搅舜扒坝^看著，在列車駛出的最初幾英里路程中，房子仍然不見少。隨著車速的加快，燈光越來越稀少，終于完全消失，代替它們的是不斷地涌向呼號著的疾風(fēng)的點(diǎn)點(diǎn)火星。當(dāng)帕迪把男孩子們領(lǐng)到外面，以便讓菲給哈爾喂奶的時候，梅吉羨慕地望著他們的背影。這些天來，她似乎已經(jīng)不被看作是男孩子中間的一員了，自從那嬰兒攪亂了她的生活，使她像媽媽一樣被緊緊地拴在家中以來。她就不是他們中間的一員了。她一片忠心地對自己說，這倒并不使她真正感到介意；他是一個那么可愛的小家伙，是她生活中主要的樂趣。媽媽把她當(dāng)成一個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大姑娘，這使她從心眼里感到高興。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媽媽生兒育女的，這她一點(diǎn)兒也不清楚，可結(jié)果倒是挺不錯的。她把哈爾遞給了菲。不一會兒，火車停下了，發(fā)出了吱吱嘎嘎的聲響，看來它要停上幾個鐘頭，好好喘口氣。她極想打開窗子，往外看看，可是，盡管地板上有熱灰，車廂里還是越來越冷了。
帕迪從過道里走了進(jìn)來，給菲端來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菲把填飽子肚子、昏昏欲睡的哈爾放回了座位上。
"這是什么地方？"她問道。
"一個叫海茲谷的地方。為了爬上利思戈山，得在這兒加一個車頭；是小吃部的那個姑娘說的。"
"我得在多長時間內(nèi)喝完？"
"15分鐘。弗蘭克會給你拿些三明治來的，我要去照看孩子們吃飯。咱們下一次吃茶點(diǎn)是在一個叫布萊尼的地方，要在后半夜了。"
梅吉和她媽媽一起喝著那杯加了糖的熱茶。當(dāng)弗蘭克拿來三明治的時候，梅吉突然感到一陣難以自禁的激動，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他讓她躺在小哈爾下手的一張椅子上，用毯子緊緊地把她裹了起來，然后，又同樣給菲裹上了毯子，讓她舒展身子躺在對面的座位上。斯圖爾特和休吉船在座位間的地板上，可是，帕迪對菲說，他要帶鮑勃、弗蘭克和杰克到隔幾節(jié)的那個車廂找?guī)讉€剪毛工聊聊去，當(dāng)夜就在那兒過了。在兩個火車頭所發(fā)出的"卡嚓、卡嚓"和"呼哧、呼哧"的有節(jié)奏的響聲中向前行進(jìn)，聽風(fēng)著吹動電線的聲音，以及鋼車輪在傾斜的鋼軌上滑行，猛烈地牽動列車時發(fā)出的陣陣鏗鏘聲，這比在船上要好得多了，梅吉沉沉地入睡了。
早晨，他們瞠目結(jié)舌、滿懷敬畏、驚愕異常地望著那一片異國風(fēng)光，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在與新西蘭同存的星球上居然還有這樣的地方。的確，這里有起伏的丘陵，但除此以外，再沒有什么能使人聯(lián)想起故土的東西了。一切都是灰蒙蒙、黯蒼蒼的，甚至連樹也是這樣！強(qiáng)烈的陽光已經(jīng)使冬小麥變成了一片銀褐色，越陌連阡的麥田迎風(fēng)起伏，唯有那一片片稀疏而修長的藍(lán)葉樹木和令人生厭的灰蒙蒙的灌木叢隔斷了這一望無際的景色。菲那雙淡漠的眼睛眺望著這一派景象，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可憐的老吉卻淚水盈眶了。這是一片可怖的、毫無遮擋而又廣漠無垠的土地，沒有一絲毫的綠色。
隨著太陽冉冉升上天頂，寒氣徹骨的夜晚變成了灼熱難當(dāng)?shù)陌讜?，火車沒完沒了地"咣當(dāng)"著，偶爾在某個滿是自行車、馬車的小鎮(zhèn)停一下；看起來，小汽車在這里是難得一見的。帕迪把兩扇窗子全都開到了頂，也顧不得吹進(jìn)車廂的煤灰落得到處都是了。大氣熱得叫人直喘，他們穿的那身厚重的新西蘭的冬裝，貼在身上直刺癢?？磥沓说鬲z以外，在冬季再沒有比這兒更熱的地方了。
日薄西山的時候，基蘭博到了，這是一個陌生的小地方，一條滿是塵土的寬闊街道的兩邊，排列著搖搖欲墜的瓦楞鐵皮頂?shù)哪痉孔?，沒有樹木，令人厭倦。西沉的夕陽給萬物涂上了一片金色，賦予這個鎮(zhèn)子似一種極為短暫的金碧輝煌的尊嚴(yán)，甚至于當(dāng)他們還站在月臺上眺望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在漸漸地消褪了、這是一個遙遠(yuǎn)的邊緣地帶典型的殖民地，一個位于雨量穩(wěn)定遞減的雨森地帶的最邊遠(yuǎn)的村落，在它西邊不遠(yuǎn)的地方即是縱深2000英里的、雨水不到的荒漠之地——內(nèi)弗-內(nèi)弗①。
①指澳大利業(yè)昆士蘭州北部地區(qū)——譯注
一輛閃閃發(fā)光的黑色小轎車停在車站廣場上，一個教士穿過灰土盈寸的地面，表情淡漠地大踏步向他們走來。他那件長法衣使他顯得像個古時候的人物，仿佛他不是象常人那樣用雙腳走路，而是象夢幻中的人，飄然而來；揚(yáng)起的塵土在他的周圍翻滾著，在落日的最后余暈中顯得紅艷艷的。
"哈羅，我是德·布里克薩特神父，"他說著，向帕迪伸出了手。"你一定是瑪麗的弟弟吧，你簡直是她的活肖像。"他轉(zhuǎn)向了菲，把她那柔弱的手舉到了唇邊，帶著毫不摻假的驚訝神態(tài)微笑著；沒有人比拉爾夫神父能更迅速地看出誰是上等女人來了。"嚯，你真漂亮！"他說道，仿佛這句話是一個教士能說出的世間最自然不過的話了。接著，他的眼睛轉(zhuǎn)向了那些擠作一四站在那里的男孩子們。有那么一陣工夫，那雙眼睛迷惑不解地停留在弗蘭克的身上，他抱著小娃娃，挨個兒地申斥著那些越來越縮成一團(tuán)的男孩子們。梅吉獨(dú)自一人站在他們的背后，張著嘴，象是瞧著上帝似地傻呆呆地瞧著他。他似乎沒注意到自己的嘩嘰長袍拖在塵土之中，邁步越過了那些男孩子，蹲下身來，用雙手摟住了梅吉，那雙手堅定、柔和，充滿了友愛。"啊！你是誰呀？"他微笑著，問她。
"梅吉。"她說道。
"她的名字叫梅格安。①"弗蘭克繃著臉說道。他討厭這漂亮的男人和他那令人驚訝的高大身材。
①梅吉是梅格安的愛稱，梅格安是正式稱呼——譯注
"梅格安，這是我最喜歡的名字。"他站起身來，但仍拉著梅吉的手。"今晚你們最好在神父宅邸落腳，"他說道。領(lǐng)著梅吉向汽車走去。"早晨我開車送你們?nèi)サ铝_海達(dá)。從悉尼坐了一路火車，再跑這段路就太長了。"
在基蘭博，除了帝國旅館、天主教堂、教會學(xué)校和女修道院之外，神父宅邸就是唯一的磚瓦樓房了，甚至連那所很大的公共學(xué)校還是木框架結(jié)構(gòu)的呢?，F(xiàn)在，夜色已經(jīng)降臨，空氣變得奇冷，可是在神父宅邸的客廳里，燒圓木的爐火燒得正旺，客廳外的什么地方飄來怪饞人的飯菜香味。女管家是一個形容枯槁但卻精力過人的蘇格蘭老太太。她一邊東奔西忙地指給他們看自己的房間，一邊用她那濃重的西部蘇格蘭高地腔喋喋不休地說著。
克利里一家由于習(xí)慣了韋漢的教士們的傲慢和冷漠，因此對于拉爾夫神父的平易爽快以及和藹可親倒反而覺得難以應(yīng)付了。只有帕迪一個人的神態(tài)慢慢地自然了起來，因為他回想起了老家高爾韋的教士們的友善的態(tài)度，和他們與地位較低的人之間的那種親密的關(guān)系。其余的人則小心謹(jǐn)慎，一言不發(fā)地吃著晚飯，并且盡快地溜到樓上去了，帕迪也勉強(qiáng)地跟了上去。他的宗教信仰對他來說，是一種溫暖的慰藉，可是，對他家別的人來說，這是某種出于恐懼并為了免進(jìn)地獄而不得不為之的權(quán)宜之計。
他們都走了以后，拉爾夫神父伸開手腳，坐進(jìn)了他那把心愛的椅子。他抽著煙，呆呆地望著那爐火，微笑著。他腦子里回想著在車站廣場第一次見到克里利一家的情景。那男的真像瑪麗，但卻讓繁重的勞動壓彎了腰，很顯然，他的性格也不像瑪麗那樣刻?。凰蔷脬级尤说钠拮涌瓷先サ瓜笫菓?yīng)該從雪白的駿馬拉的四輪馬車?yán)锟绯鰜淼娜?；黑黑的弗蘭克性情乖戾，長著一雙黑眼睛，一雙目光陰郁的眼睛；其他的兒子呢，大多數(shù)都象他們的父親，但最小的斯圖爾特卻很象他的媽媽，長大以后他會成為一個美男子的。那個小娃娃將來會長成什么樣子，那就難說了；還有梅吉，她是他有生以來所見到的最甜美、最可愛的小姑娘了。她頭發(fā)的顏色令人難以描繪，既不是紅色的，又不是金色的，而是集兩種色彩之大成。她那雙仰望著他的銀灰色的眼睛象熔融的寶石，閃爍著柔和、純潔的光芒。他聳了聳肩。把煙蒂丟進(jìn)火中，站了起來。年齡已經(jīng)不小了，他居然想人非非起來，熔融的寶石，真是怪哉！很可能是他自己的眼睛被漫漫的黃沙蒙注了。
早晨，他開車送在他那里過夜的客人們?nèi)サ铝_海達(dá)，現(xiàn)在，他們對這里的景色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們的評論使他覺得有意思極了。最近的山巒坐落在東邊200英里的地方；這兒嘛，他解釋說，是黑土平原。這是一片長著稀疏的森林的草原，極目望去，簡直是一馬平川。今天白天的天氣和昨天一樣炎熱，可是坐著戴姆勒小汽車趕路要比坐火車舒服得多了。今天是齋日，他們很早就動身了，拉爾夫神父的法衣和圣餐面包皮仔細(xì)地裝在一只黑筐子里。
"這些綿羊真臟啊！"梅吉注視著那數(shù)百頭用鼻子在草地上拱來拱去的紅褐色的綿羊，非常難過的說道。
"啊，我明白了，我該選擇去新西蘭才對，"神父說道。"那里一定跟愛爾蘭一樣，有乳白色的綿羊。"
"是的，好多地方都像愛爾蘭；有和愛爾蘭一樣美麗的綠草。不過，比愛爾蘭荒僻一些，開墾的程度也遠(yuǎn)遠(yuǎn)不如愛爾蘭。"帕迪答道。他非常喜歡拉爾夫神父。
正在這時，一群鴯鹋突然晃動了一下站立起來，開始奔跑；它們快如疾風(fēng)，那姿態(tài)不雅的腿隱隱約約地看不真切，而脖子卻伸得老長。孩子們喘著氣，爆發(fā)出一陣大笑，如癡如迷地望著好以迅跑代疾飛為巨鳥。
"要是用不著下車去開那些破門該多好啊。"當(dāng)最后一道門在他們身后關(guān)上，替拉爾夫神父下車去開門的鮑勃爬回汽車?yán)锏臅r候，拉爾夫神父說道。
當(dāng)澳大利亞這片國土以令人措手不及的神速接二連三地使他們感到驚駭不已以后，德羅海達(dá)宅院那雅致的喬治王朝時代的門面，蓓蕾初綻的紫藤花和成千上萬的玫瑰花叢，似乎給他們某種到了家鄉(xiāng)的感受。
"我們要住在這里嗎？"梅吉尖聲問道。
"也對也不對。"神父很快地說道。"你們要住的房子大約離這兒有一英里，在小河的下游。"
瑪麗·卡森正坐在那間寬敞的客廳里等著接待他們，她并沒站起來去迎接她的弟弟，而是坐在她的高背椅中，非要他到她身邊去不可。
"哦，帕迪。"她還算高興地說道，眼睛越過他，盯著臂上抱著梅吉的拉爾夫神父；梅吉的那雙小胳膊緊緊地?fù)е牟弊印，旣悺たㄉ粤Φ卣玖似饋?，卻沒有與菲和孩子們打招呼。
"讓我們馬上聽彌撒吧，"她說，"我肯定德·布里克薩特神父急著要走呢。"
"完全不是這樣，親愛的瑪麗。"他笑了起來，湛藍(lán)的眼睛炯炯有光。"我先做彌撒，接著我們要在你的餐桌上吃一頓香噴噴、熱騰騰的早飯。然后，我答應(yīng)了梅吉，要帶她去看看她住的地方。"
"梅吉。"瑪麗·卡森說道。
"是的，這是梅吉?？蛇@不成了頭尾顛倒，反著介紹了嗎？瑪麗，請讓我從頭開始介紹吧。這是菲奧娜。"
瑪麗·卡森隨便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在拉爾夫神父一一介紹男孩子們的時候，她幾乎沒怎么聽，她過分地忙于觀察神父和梅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