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主教府,瑪?shù)贍柕聸]有猶豫,立刻送了一封信給德·費瓦克夫人;雖然也擔心影響自己的名譽,但是她一秒鐘也未耽擱。她懇求她的情敵去讓德。某某主教大人從頭到尾親筆寫一封信給德·福利萊先生。她甚至求她親自跑一趟貝藏松。就一顆嫉妒而驕傲的心靈來說,這個舉動頗有英雄氣概。
她聽從了富凱的忠告,為謹慎計,沒有把她進行的一系列活動說給于連聽。單單她來就已經(jīng)夠讓他不安的了。死亡越來越近,他也變得比一生中任何時候都正直,他的悔恨不僅僅是對著德·拉莫爾先生的,也是對著瑪?shù)贍柕碌摹?/p>
“怎么!”他對自己說,“我跟她在一起,有時候心不在焉,甚至有時候煩悶無聊。她為了我身敗名裂,而我竟這樣報答她!難道我是個惡人嗎?”這個問題,他在野心勃勃的時候不大會放在心上,那時候,不能成功他才認作是最大的恥辱。
他對瑪?shù)贍柕赂械降木裢纯嘣桨l(fā)頑固了,因為他此刻激起了她最離奇、最瘋狂的熱情。她滿口都是她為了救他而打算做出的種種奇特的犧牲。
她受到一種她引為自豪的、壓倒她全部自尊心的感情的激勵,真想讓她的生命的每時每刻都充滿著某種非凡的舉動。她跟于連的長談中盡是最奇特、對她最危險的計劃??词貍儽淮虬l(fā)得好好的,讓她在監(jiān)獄里為所欲為?,?shù)贍柕碌闹饕獠⒉痪窒抻跔奚?jié),她可不在乎讓整個社會都知道她的狀況。跪倒在國王奔馳的馬車前,引起親王的注意,冒死請求赦免于連,這還是她那狂熱勇敢的想象力所虛構(gòu)出來的最實在的幻想呢,通過她那些在國王身邊任職的朋友,她確信能夠進入圣克盧花園里的那些禁地。
于連覺得自己配不上如此的獻身精神。老實說,他已對英雄主義感到疲倦。要是面對一種單純的、天真的、近乎羞怯的愛情,他會動心的。然而瑪倫爾德那顆高傲的心靈恰正相反,需要時時刻刻想到公眾,想到別人。
她不想茍活于情夫 之后,然而在她對他的生命懷有的焦慮和恐懼當中,她有一種秘不示人的需要,即用她那愛情的過度和行動的崇高讓公眾大吃一驚。
于連毫不為這種英雄主義所動,為此頗感惱火。然而,他若知道瑪?shù)贍柕氯绾斡盟切┋偪竦哪铑^折磨善良的富凱那忠誠但非常理智狹隘的精神,他又會怎樣呢?
對于瑪?shù)贍柕碌闹艺\,富凱說不出什么,他自己也是為了救于連可以犧牲全部財產(chǎn),拿生命去冒最大的風險。只是瑪?shù)贍柕聯(lián)]金如土,令他駭然。最初幾天,這樣花去的錢數(shù)目之大,使富凱肅然起敬,他和所有的外省人一樣,對金錢十分地崇敬。
最后。他發(fā)現(xiàn)德·拉莫爾小姐的計劃經(jīng)常變動,使他大感快慰的是,他終于找到一個詞來責備這種他覺得如此令人疲倦的性格:她變化無常。從變化無常到外省最厲害的詛咒“標新立異”,兩個形容詞之間,僅一步之隔。
“真奇怪,”瑪?shù)贍柕码x開監(jiān)獄,于連暗想道,“一種如此熱烈的激情,又是以我為對象,我卻這樣地麻木!兩個月前我卻是崇拜她的!我在書里讀過,死亡的臨近使人對什么都失去興趣;然而可怕的是自覺忘恩負義又自覺不能改變。我難道是一個利己主義者嗎?”他為此狠狠地責備和羞辱自己。
野心已在他的心中死去,灰燼中生出了另一種激情,他稱之為謀害德·菜納夫人的悔恨。
事實上,他是在狂熱地愛著她。他獨處且不擔心有人打擾的時候,他可以縱情 回憶從前在維里埃的韋爾吉度過的美好時光,這時他就感到一種獨特的幸福。那段飛逝的時光中發(fā)生的事情,哪怕再微不足道、對他都具有一種不可抵抗的新鮮和魅力。他從不想他在巴黎的成功,他已經(jīng)厭倦了。
這種心情迅速加劇,已被瑪?shù)贍柕碌募刀什鲁鰩追?。她清楚地意識到,她得跟他對孤獨的愛好作斗爭。有幾次,她懷著恐懼講出了德·萊納夫人的名字。她看見于連打了個哆嗦。從此,她的激情汪洋恣肆,漫無邊際了。
“如果他死了,我就跟著他死,”她對自己說,要多真誠有多真誠?!鞍屠璧哪切┛蛷d看見我這樣地位的一個女孩子對一個行將赴死的情人 崇拜到這種程度,會說些什么呢?要找到這樣的感情,必須回溯到英雄時代。在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的時代,使人心跳的正是這樣的愛情呀?!?/p>
她緊緊地把于連的頭摟在心口,沉浸在最強烈的沖動之中?!霸趺?!”她驚恐地想道,“這顆迷人的頭注定要落地!那好吧!”她又想,周身燃燒著一種不乏幸福感的英雄氣概,“我的嘴唇現(xiàn)在親吻著這美麗的頭發(fā),他死后不出二十四個鐘頭就會變得冰涼?!?/p>
她老是想起這些變滿英雄氣概和可怕的快樂的時刻,難以擺脫,自殺的念頭,本身是那樣地纏人,在此之前還遠離著這顆高傲的心,現(xiàn)在已經(jīng)深入進去,很快便建立了絕對的統(tǒng)治。“不,我的先人的血流到我身上還一點兒也沒有變溫 ?!彼龑ψ约赫f,很驕傲。
“我有一事要求您,”一天她的情人 對她說,“把您的孩子寄養(yǎng)在維里埃,德·萊納夫人會照應的?!?/p>
“您對我說的這話太冷酷了……”瑪?shù)贍柕碌哪槹琢恕?/p>
“的確如此,我求你千萬原諒,”于連從冥想中醒過來,大聲說,并把她緊緊抱在懷里。
他揩干了她的眼淚,又回到原來的想法中去了,不過做得巧妙些了。他讓談話具有一種憂郁哲學的情調(diào),他談到那即將在他面前關(guān)閉的未來。
“應該承認,親愛的朋友,激情在人生中是一種意外,然而此種意外唯有在出類拔萃之人中間才會發(fā)生……我兒子的死實際上對您的家庭的自尊心是一大幸事,那些底下人會看出來的。被忽視將是這個不幸與恥辱之子的命運……我希望在一個我尚不能確定但我的勇氣還能隱約看見的時候,您會聽從我最后的囑咐:嫁給德·克參瓦澤努瓦侯爵先生?!?/p>
“什么!讓我喪失名譽!”
“喪失名譽落不到您這樣的姓氏上去。您將是寡婦 ,一個瘋子的寡婦 ,如此而已。我還要進一步說,我的罪行沒有金錢的動機,絲毫也不是可恥的。也許將來某位賢明的立法者會戰(zhàn)勝同時代人的偏見,取消了死刑。那時候某個同情我的聲音會把我作為例子舉出來:‘瞧,德·拉莫爾小姐的第一個丈夫是個瘋子,但不是一個惡人,不是一個壞蛋。當時讓他人頭落地是荒謬的……’那時候我的身后之名絕不是令人厭惡的。至少過些時候……您的社會地位,您的財產(chǎn),請容我說,還有您的才華,將使成為您的丈夫的德·克魯瓦澤努瓦擔任一個他獨力不能擔任的角色。他只有出身和勇敢,單靠這兩種長處,可以在一七二九年造就一個完人,可是在一個世紀后的今天,就不合時宜了,只能使人自視甚高。要想領(lǐng)導法國青年,還得有其它的東西?!?/p>
“您將把您的丈夫推進一個政黨 ,又用您那堅定大膽的性格支持這個政黨 。您能夠成為投石黨 運動中的那些謝弗勒茲和隆格維爾們的接班人……不過那時候,親愛的朋友,此刻激勵著您的這股圣潔的火可能不那么熱了。投石黨 運動是路易十四執(zhí)政初期的一次反對專制制度的政治運動,謝弗勒茲和隆格維爾兩位公爵夫人都在運動中起過重要的作用?!?/p>
“請允許我對您說,”他說了許多作為準備的話之后,最后補充道,“十五年后,您會把您曾對我懷有的愛情看作一種可以原諒的瘋狂,但終究是一種瘋狂……”
他突然不說了,變得若有所思。他又重新面對這使瑪?shù)贍柕赂械饺绱藧琅哪铑^:“十五年后,德·萊納夫人會熱愛我的兒子,而您早已把他忘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