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芳汀
第二卷 沉淪教
一 步行終日近黃昏
一八一五年十月初,距日落前約一點鐘,有一個步行的人走進了那小小的迪涅城。稀稀落落的居民在他們家門口或窗前,帶著一種不安的心情瞧著這個行人。要碰見一個比他更襤褸的過路人是很不容易的了。他是一個中等身材的人,體格粗壯,正在盛年,可能有四十六或四十八歲。一頂皮檐便帽壓齊眉心,把他那被太陽曬黑、淌著大汗的臉遮去了一部分。從他那領上扣一個小銀錨的黃粗布襯衫里露出一部分毛茸茸的胸脯,他的領帶扭得象根繩子,藍棉布褲也磨損不堪,一個膝頭成了白色*,一個膝頭有了窟窿;一件破舊襤褸的老灰布衫,左右兩肘上都已用麻線縫上了一塊綠呢布;他背上有只布袋,裝得滿滿的也扣得緊緊的;手里拿根多節(jié)的粗棍,一雙沒有穿襪子的腳踩在兩只釘鞋里,光頭,長須。
汗、熱、奔走和徒步旅行替那潦倒的人添上了一種說不出的狼狽神情。
他的頭發(fā)原是剃光了的,但現在又茸茸滿頭了,因為又開始長出了一點,還好象多時沒有修剪過似的。
誰也不認識他,他自然只是一個過路人。他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呢?從南方來的?;蚴菑暮I來的。因為他進迪涅城所走的路,正是七個月前拿破侖皇帝從戛納去巴黎時所經過的路。這個人一定已走了一整天,他那神氣顯得異常疲乏。許多住在下城舊區(qū)里的婦人看見他在加桑第大路的樹底下歇了一回腳,又在那廣場盡頭的水管里喝了些水。他一定渴極了,因為追著他的那些孩子還看見他在兩百步外的那個小菜場的水管下停下來喝了水。
走到了巴許維街轉角的地方,他向左轉,朝市政廳走去。他進去,一刻鐘過后又走了出來。有個警察坐在門旁的石凳上,那正是三月四日德魯埃將軍立上去向著驚駭萬狀的迪涅民眾宣讀茹安港①宣言的那條石凳。那漢子脫下他的便帽,向那警察恭恭敬敬行了一個禮。
警察沒有答禮,只仔細打量了他一會,眼光送了他一程,就走到市政廳里去了。
當時,迪涅有一家華美的旅舍叫“柯耳巴十字架”。旅舍主人是雅甘·拉巴爾。城里的人都認為他是另外一個拉巴爾的親族,另外那個拉巴爾在格勒諾布爾開著三太子旅舍,并且做過向導②。據當時傳說,正月間貝特朗將軍曾經喬裝為車夫,在那一帶地方往來過多次,把許多十字勛章分給一些士兵,把大量的拿破侖③分給一些士紳。實在的情形是這樣的:皇帝進入格勒諾布爾城以后,不愿住在省長公署里,他謝了那位市長,他說: “我要到一個我認識的好漢家里去住?!彼サ牡胤奖闶悄侨勇蒙?。三太子旅舍的那個拉巴爾所得的榮耀一直照射到二十五法里以外的這個柯耳巴十字架旅舍的拉巴爾。城里的人都說他是格勒諾布爾那位的堂兄弟。
①茹安港(Juan)在戛納附近,拿破侖在此登陸時曾發(fā)出宣言。
②替拿破侖當向導。
③拿破侖,金幣名,值二十法郎。
那人正向著這旅舍走去,它是這地方最好的旅舍了。他走進了廚房,廚房的門臨街,也和街道一般平。所有的灶都升了火,一爐大火在壁爐里熊熊地燒著。那旅舍主人,同時也就是廚師,從灶心管到鍋盞,正忙著照顧,替許多車夫預備一頓豐盛的晚餐,他們可以聽見車夫們在隔壁屋子里大聲談笑。凡是旅行過的人都知道再也沒有什么人比那些車夫吃得更考究的了。穿在長叉上的一只肥田鼠夾在一串白竹雞和一串雄山雉中間,在火前轉動。爐子上還烹著兩條樂愁湖的青魚和一尾阿綠茨湖的鱸魚。
那主人聽見門開了,又來了一個新客人,兩只眼睛仍望著爐子,也不抬頭,他說:
“先生要什么?”
“吃和睡?!蹦侨苏f。
“再容易也沒有,”主人回答說。這時,他轉過頭,目光射在旅客身上,又接著說:“……要付錢的呀?!?br/>
那人從他布衫的袋里掏出一只大錢包,回答說:
“我有錢。”
“好,我就來伺候您?!敝魅苏f。
那人把錢包塞回衣袋里,取下行囊,放在門邊的地上,手里仍拿著木棍,去坐在火旁邊的一張矮凳上。迪涅在山區(qū),十月的夜晚是寒冷的。
但是,旅舍主人去了又來,來了又去,總在打量這位旅客。
“馬上有東西吃嗎?”那人問。
“得稍微等一會兒?!甭蒙嶂魅苏f。
這時,新來的客人正轉過背去烘火,那位象煞有介事的旅舍主人從衣袋里抽出一支鉛筆,又從丟在窗臺旁小桌子上的那張舊報紙上扯下一角。他在那白報紙邊上寫了一兩行字,又把這張破紙折好,并不封,交給一個好象是他的廚役又同時是他的跑腿的小廝。旅舍主人還在那小伙計耳邊說了一句話,小伙計便朝著市政廳的方向跑去了。
那旅客一點也沒有看見這些經過。
他又問了一次:
“馬上有東西吃嗎?”
“還得等一會兒?!甭蒙嶂魅苏f。
那孩子回來了。他帶回了那張紙。主人急忙把它打開,好象一個等候回音的人,他仿佛細心地讀了一遍,隨后又點頭,想了想。他終于朝著那心神似乎不大安定的旅客走上一步。
“先生,”他說,“我不能接待您?!?br/>
那個人從他的坐位上半挺著身子。
“怎么!您恐怕我不付錢嗎?您要不要我先會賬?我有錢呢,我告訴您。”
“不是為那個?!?br/>
“那么是為什么?”
“您有錢……”
“有?!蹦侨苏f。
“但是我,”主人說,“我沒有房間?!?br/>
那人和顏悅色*地說:“把我安頓在馬房里就是了?!?br/>
“我不能?!?br/>
“為什么?”
“那些馬把所有的地方都占了。”
“那么,”那人又說,“閣樓上面的一個角落也可以。一捆草就夠了。我們吃了飯再看吧。”
“我不能開飯給您吃?!?br/>
那個外來人對這種有分寸而又堅硬的表示感到嚴重了,他站立起來。
“哈!笑話!我快餓死了,我。太陽出來,我就走起。走了十二法里①的路程。我并不是不付錢。我要吃。”
①一法里等于現在的四公里。
“我一點東西也沒有?!甭蒙嶂魅苏f。
那漢子放聲大笑,轉身朝著那爐灶。
“沒有東西!那是什么?”
“那些東西全是客人定了的?!?br/>
“誰定的?”
“那些車夫先生定了的?!?br/>
“他們多少人?”
“十二個人?!?br/>
“那里有二十個人吃的東西?!?br/>
“那都是預先定好并且付了錢的?!?br/>
那個人又坐下去,用同樣的口吻說:
“我已經到了這客棧里,我餓了,我不走。”
那主人彎下身子,湊到他耳邊,用一種使他吃驚的口吻說:
“快走。”
這時,那旅客彎下腰去了,用他棍子的鐵梢撥著火里的紅炭,他驀地轉過身來,正要開口辯駁,可是那旅舍主人的眼睛盯著他,照先頭一樣低聲說:
“我說,廢話已經說夠了。您要我說出您的姓名嗎?您叫冉阿讓?,F在您要我說出您是什么人嗎?您進來時,我一見心里就有些疑惑,我已派人到市政廳去過了,這是那里的回信。
您認識字嗎?”
他一面那樣說,一面把那張完全打開了的、從旅舍到市政廳、又從市政廳轉回旅舍的紙遞給那客人看。客人在紙上瞟了一眼。旅舍主人停了一會不響,接著又說:
“無論對什么人,我素來都是客客氣氣的,您還是走吧?!?br/>
那人低下了頭,拾起他那只放在地上的布袋走了。
他沿著那條大街走去。好象一個受了侮辱、滿腔委屈的人,他緊靠著墻壁,信步往前走。他的頭一次也沒有回轉過。假使他回轉頭來,他就會看見那柯耳巴十字架的旅舍主人正立在他門口,旅舍里的旅客和路上的行人都圍著他,在那里指手畫腳,說長論短;并且從那一堆人的驚疑的目光里,他還可以猜想到他的出現不久就要搞得滿城風雨。
那些經過,他完全沒有瞧見。心情沮喪的人,總是不朝后面看的。他們只覺得惡運正追著他們。
他那樣走了一些時候,不停地往前走,信步穿過了許多街道,都是他不認識的,忘了自身的疲乏,人在頹喪時是常有這種情況的。忽然,他感到餓得難熬。天也要黑了。他向四周望去,想發(fā)現一處可以過夜的地方。
那家華麗的旅館既享以閉門羹,他便想找一家簡陋的酒店,一所窮苦的破屋。
恰好在那條街的盡頭,燃起了一盞燈,在半明半暗的暮色*中,顯出一根松枝,懸在一條曲鐵上。他向那地方走去。
那確是一家酒店。就是沙佛街上的那家酒店。
那行人停了一會,從玻璃窗口望那酒家底層廳房的內部,看見桌上的燈正點著,壁爐里的火也正燃著。幾個人在里面喝酒。老板也傍著火。一只掛在吊鉤上的鐵鍋在火焰中燒得發(fā)響。
這家酒店,同時也是一種客棧,它有兩扇門,一扇臨街,另一扇通一個糞土混積的小天井。
那行人不敢由臨街的門進去。他先溜進天井,待了一會,再輕輕地提起門閂,把門推開。
“來的是誰?”那老板問。
“一個想吃晚飯和過夜的人?!?br/>
“好的,這兒有飯吃,也有地方可以住?!?br/>
跟著,他進去了。那些正在喝酒的人全都轉過頭來。他這面有燈光照著,那面有火光照著。當他解下那口袋時,大家都打量了他好一會兒。那老板向他說:
“這兒有火,晚餐也正在鍋里煮著。您來烤烤火吧,伙計。”
他走去坐在爐邊,把那兩只累傷了的腳伸到火前,一陣香味從鍋里沖出。他的臉仍被那頂壓到眉心的便帽半遮著,當時所能辨別出來的只是一種若隱若現的舒適神情,同時又攙雜著另外一種由于長期苦痛而起的愁容。
那是一副堅強有力而又憂郁的側形。這相貌是稀有的,一眼看去象是謙卑,看到后來,卻又嚴肅。眼睛在眉毛下炯炯發(fā)光,正象荊棘叢中的一堆火。
當時,在那些圍著桌子坐下的人中有個魚販子。他在走進沙佛街這家酒店以前,到過拉巴爾的旅舍,把他的馬寄放在馬房里,當天早晨他又偶然碰見過這個面惡的外來人在阿塞灣和……(我已忘了那地名,我想是愛斯古布龍)之間走著。那外來人在遇見他時曾請求讓他坐在馬臀上,他當時已顯得非常困頓了,那魚販子卻一面支吾,一面加鞭走了。半點鐘以前,那魚販子也是圍著雅甘·拉巴爾那堆人中的一個,并且他親自把當天早晨那次不愉快的遭遇告訴了柯耳巴十字架旅舍里的那些人。這時他從他座上向那酒店老板使了個眼色*。酒店老板就走到他身邊。彼此低聲交談了幾句。那個趕路的客人卻正在想他的心事。
酒店老板回到壁爐旁邊,突然把手放在那人的肩上,向他說:
“你得離開此地?!?br/>
那個生客轉過身來,低聲下氣地說:
“唉!您知道?”
“我知道。”
“他們把我從那個旅舍里攆了出來。”
“又要把你從這兒趕出去?!?br/>
“您要我到什么地方去呢?”
“到旁的地方去?!?br/>
那人提起他的棍和布袋,走了。
他走出店門,又遇到幾個孩子,扔著石子打他,那起孩子是從柯耳巴十字架跟來,專在門口候他出來的。他狼狽地回轉來,揚著棍子表示要打,孩子們也就象一群小鳥似的散了。
他走過監(jiān)獄,監(jiān)獄的大門上垂著一根拉鐘的鐵鏈。他便拉動那口鐘。
墻上的一個小洞開了。
“看守先生,”他說,一面恭恭敬敬地脫下他的便帽,“您可愿意開開牢門讓我住一宵?”
有個人的聲音回答說:
“監(jiān)牢又不是客棧。你得先叫人逮捕你。這門才會替你開?!?br/>
那小墻洞又閉上了。
他走到一條有許多花園的小街。其中的幾處只用籬笆圍著,那樣可以使街道顯得更生動。在那些花園和籬笆之間,他看見一所小平房的窗子里有燈光。他從那玻璃窗朝里看,正好象他先頭望那酒店一樣。那是一大間用灰漿刷白了的屋子,里面有一張床,床上鋪著印花棉布的床單,屋角里有只搖籃,幾張木椅,墻上掛著一枝雙管槍。屋子中間有桌子,桌上正擺著食物。一盞銅燈照著那塊潔白寬大的臺布,一把燦爛如銀的盛滿了酒的錫壺和一只熱氣騰騰的栗黃湯缽。桌子旁邊坐著一個四十歲左右喜笑顏開的男子,他用膝頭顛著一個小孩,逗他跳躍。一個年紀正輕的婦人在他旁邊喂另外一個嬰孩的奶。父親笑著,孩子笑著,母親也微微地笑著。
這個異鄉(xiāng)人在那種溫柔寧靜的景物前出了一會神。他心里想著什么?只有他自己才能說出來。也許他正想著那樣一個快樂的家庭應當是肯待客的吧,他在眼前的那片福地上也許找得著一點惻隱之心吧。
他在玻璃窗上極輕地敲了一下。
沒有人聽見。
他敲第二下。
他聽見那婦人說:
“當家的,好象有人敲門?!?br/>
“沒有?!彼煞蚧卮?。
他敲第三下。
那丈夫立起來,拿著燈,走去把門開了。
他是一個身材高大,半農半工模樣的人。身上圍著一件寬大的皮圍裙,一直圍到他的左肩,圍裙里有一個鐵錘、一條紅手巾、一只火藥匣、各式各樣的東西,都由一根腰帶兜住,在他的肚子上鼓起來。他的頭朝后仰著,一件翻領襯衫大大敞開,露出了白皙光滑的牛脖子。他有濃厚的眉毛,腮幫上留著一大片黑胡須,眼睛不凹,下頦突出,在那樣的面貌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怡然自得的神氣。
“先生,”那過路人說,“請原諒。假使我出錢,您能給我一盆湯,讓我在園里那棚子里的角上睡一宵?請您說,您可以嗎,假使我出錢的話?”
“您是誰?”那房子的主人問。
那人回答說:
“我是從壁馬松來的。我走了一整天,我走了十二法里。您同意嗎?假使我出錢?”
“我并不拒絕留宿一個肯付錢的正派人,”那農人說,“但是您為什么不去找客棧呢?”
“客棧里沒有地方了?!?br/>
“笑話!沒有的事。今天又不是演雜技的日子,又不是趕集的日子。您到拉巴爾家去過沒有?”
“去過了。”
“怎樣呢?”
那過路人感到為難,他回答說:
“我不知道,他不肯接待我。”
“您到沙佛街上那叫做什么的家里去過沒有?”
那個外來人更感困難了,他吞吞吐吐地說:
“他也不肯接待我?!?br/>
那農民的臉上立刻起了戒懼的神情,他從頭到腳打量那陌生人,并且忽然用一種戰(zhàn)栗的聲音喊著說:
“難道您就是那個人嗎?……”
他又對那外來人看了一眼,向后退三步,把燈放在桌上,從墻上取下了他的槍。
那婦人聽見那農民說“難道您就是那個人嗎?……”以后,也立了起來,抱著她的兩個孩子,趕忙躲在她丈夫背后,驚慌失措地瞧著那個陌生人,敞著胸口,睜大了眼睛,她低聲說:“佐馬洛德。”①這些動作比我們想象的還快些。屋主把那“人”當作毒蛇觀察了一番之后,又回到門前,說道:
“滾!”
“求您做做好事,”那人又說,“給我一杯水吧!”
“給你一槍!”農民說。
①佐馬洛德(tsoCmaraude),法國境內阿爾卑斯山區(qū)的方言,即野貓?!髡咴?。
隨后他把門使勁關上,那人還聽見他推動兩條大門閂的聲音。過一會兒,板窗也關上了,一陣上鐵門的聲音直達外面。
天越來越黑了。阿爾卑斯山中已經起了冷風。那個無家可歸的人從蒼茫的暮色*中看見街邊的一個花園里有個茅棚,望去仿佛是草墩搭起來的。他下定決心,越過一道木柵欄,便到了那園里。他朝著那茅棚走去,它的門只是一個狹而很低的洞,正象那些筑路工人替自己在道旁蓋起的那種風雨棚。他當然也認為那確實是一個筑路工人歇腳的地方,現在他感到又冷又餓,實在難熬。他雖然已不再希望得到食物,但至少那還是一個避寒的地方。那種棚子照例在晚上是沒有人住的。他全身躺下,爬了進去。里面相當溫暖,地上還鋪了一層麥秸。他在那上面躺了一會,他實在太疲倦了,一點也不能動。隨后,因為他背上還壓著一個口袋,使他很不舒服,再說,這正是一個現成的枕頭,他便動手解開那捆口袋的皮帶。正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一陣粗暴的聲音。他抬起眼睛。黑暗中瞧見在那茅棚的洞口顯出一只大狗頭。
原來那是一個狗窩。
他自己本是膽大力壯,猛不可當的人,他拿起他的棍子,當作武器,拿著布袋當作藤牌,慢慢地從那狗窩里爬了出來,只是他那身襤褸的衣服已變得更加破爛了。
他又走出花園,逼得朝后退出去,運用棍術教師們所謂“蓋薔薇”的那種棍法去招架那條惡狗。
他費盡力氣,越過木柵欄,回到了街心,孤零零,沒有棲身之所,沒有避風雨的地方,連那堆麥秸和那個不堪的狗窩也不容他涉足,他就讓自己落(不是坐)在一塊石頭上,有個過路人仿佛聽見他罵道:“我連狗也不如了!”
不久,他又立起來,往前走。他出了城,希望能在田野中找到一棵樹或是一個干草堆,可以靠一下。
他那樣走了一段時間,老低著頭。直到他感到自己已和那些人家離得遠了,他才抬起眼睛,四面張望。他已到了田野中,在他前面,有一片矮丘,丘上覆著齊地割了的麥茬,那矮丘在收獲之后就象推光了的頭一樣。
天邊已全黑了,那不僅是夜間的黑暗,仿佛還有極低的云層,壓在那一片矮丘上面,繼又漸漸浮起,滿布天空。但是,由于月亮正待上來,穹蒼中也還留著一點暮色*的余輝,浮云朵朵,在天空構成了一種-乳-白的圓頂,一線微光從那頂上反照下來。
因此地面反比天空顯得稍亮一些,那是一種特別-陰-森的景色*,那片矮丘的輪廓,荒涼枯瘦,被黑暗的天邊襯托得模糊難辨,色*如死灰。所有這一切都是丑惡、卑陋、黯淡、無意義的。在那片田野中和矮丘上,空無所有,只見一棵不成形的樹,在和這個流浪人相距幾步的地方,蜷曲著它的枝干,搖曳不定。
顯然,這個人在智慧方面和精神方面都談不上有那些細膩的習氣,因而對事物的神秘現象也就無動于衷;可是當時,在那樣的天空中,那樣的矮丘上,那樣的原野里,那樣的樹杪頭,卻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凄涼意味,因此他在凝神佇立一陣以后,也就猛然折回頭走了。有些人的本能常使他們感到自然界是含有惡意的。
他順著原路回去。迪涅的城門都已關上了。迪涅城在宗教戰(zhàn)爭①中受過圍攻,直到一八一五年,它周圍還有那種加建了方形碉樓的舊城墻,日后才被拆毀。他便經過那樣一個缺口回到城里。
①指十六世紀中葉法國新舊兩派宗教進行的戰(zhàn)爭。
當時應已是晚上八點鐘了,因為他不認識街道,他只得信步走去。他這樣走到了省長公署,過后又到了教士培養(yǎng)所。在經過天主堂廣場時,他狠狠地對著天主堂揚起了拳頭。
在那廣場角上有個印刷局。從前拿破侖在厄爾巴島上親自口授,繼又帶回大陸的詔書及《羽林軍告軍人書》便是在這個印刷局里第一次排印的。
他已經困憊不堪,也不再希望什么,便走到那印刷局門前的石凳上躺下來。
恰巧有個老婦人從那天主堂里出來,她看見這個人躺在黑暗里,便說:
“您在這兒干什么,朋友?”
他氣沖沖地、粗暴地回答說:
“您瞧見的,老太婆,我在睡覺?!?br/>
那老太婆,確也當得起這個稱呼,她是R侯爵夫人。
“睡在這石凳上嗎?”她又問。
“我已經睡了十九年的木板褥子,”那人說,“今天要來睡睡石板褥子了?!?br/>
“您當過兵嗎?”
“是呀,老太婆。當過兵。”
“您為什么不到客棧里去?”
“因為我沒有錢?!?br/>
“唉!”R夫人說,“我荷包里也只有四個蘇?!?br/>
“給我就是?!?br/>
那人拿了那四個蘇。R夫人繼續(xù)說:
“這一點錢,不夠您住客棧。不過您去試過沒有?您總不能就這樣過夜呀。您一定又餓又冷。也許會有人做好事,讓您住一宵。”
“所有的門我都敲過了。”
“怎樣呢?”
“沒有一個地方不把我攆走?!?br/>
“老太婆”推著那人的胳膊,把廣場對面主教院旁邊的一所矮房子指給他看。
“所有的門,”她又說,“您都敲過了?”
“敲過了。”
“敲過那扇沒有呢?”
“沒有?!?br/>
“去敲那扇去?!?br/>
二 對智慧提出的謹慎
那天晚上,迪涅的主教先生從城里散步回來,便關上房門,在自己屋子里一徑待到相當晚的時候。當時他正對 “義務”問題進行一種巨大的著述工作,可惜沒有完成。他起初要把從前那些神甫和博士們就這一嚴重問題發(fā)表過的言論細心清理出來。他的著作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大眾的義務,第二部分是各個階層中個人的義務。大眾的義務是重要義務。共分四種。根據圣馬太的指示,分作對天主的義務(《馬太福音》第六章),對自己的義務(《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九、三十節(jié)),對他人的義務(《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二節(jié)),對眾生的義務(《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二十五節(jié)),關于其他各種義務,主教又在旁的地方搜集了一些關于其他各種義務的指示和規(guī)定,人主和臣民的義務,在《羅馬人書》里;官吏、妻子、母親、青年男子的義務,是圣保羅明定了的;丈夫、父親、孩童、仆婢的義務,在《以弗所書》里;信徒的義務,在《希伯來書》里;閨女的義務,在《哥林多書》里。他正苦心孤詣地著手把所有這些條規(guī)編成一個協調的整體,供世人閱讀。
八點鐘他還在工作,當馬格洛大娘按平日習慣到他床邊壁柜里去取銀器時,他正在一張小方紙上勉強寫著字,因為他膝頭上正攤著一本礙手礙腳的厚書。過了一會,主教覺得餐具已經擺好,他的妹子也許在等待,他才闔上書本,起身走進餐室。
那餐室是一間長方形的屋子,有個壁爐,門對著街(我們已經說過),窗子對著花園。
馬格洛大娘剛剛把餐具擺好。
她盡管忙于工作,卻仍和巴狄斯丁姑娘聊天。
桌子靠近壁爐,桌上放了一盞燈。爐里正燃著相當大的火。
我們不難想見那兩個都已年逾六十的婦人:馬格洛大娘矮小、肥胖、活躍,巴狄斯丁姑娘溫和、瘦削、脆弱,比她哥稍高一點,穿件蚤色*綢袍,那是一八○六年流行的顏色*,是她那年在巴黎買的,一徑保存到現在。如果我們用粗俗的字眼來說(有些思想往往寫 還說不清楚,可是單用一個俗字便可表達出來),馬格洛大娘的神氣象個“村婆”,巴狄斯丁姑娘卻象“夫人”。馬格洛大娘戴頂白楞邊帽,頸上掛個小金十字,算是這家里獨一無二的首飾了。她身穿玄青粗呢袍,袖子寬而短,領口里露出一條雪白的圍脖,一根綠帶子攔腰束住一條紅綠方塊花紋的棉布圍裙,外加一塊同樣布料的胸巾,用別針扣住上面的兩只角,腳上穿雙馬賽婦女穿的那種大鞋和黃襪。巴狄斯丁姑娘的袍子是照一八○六年的式樣裁剪的,上身短,腰圍緊,雙肩高聳,盤花扣絆。她用一頂幼童式的波狀假發(fā)遮著自己的斑白頭發(fā)。馬格洛大娘的神氣是伶俐、活潑、善良的,她的兩只嘴角,一高一低,上唇厚,下唇薄,使她顯得怫郁和躁急。只要主教不說話,她總用一種恭敬而又不拘形跡的態(tài)度和他談個不休;主教一開口,她又和那位姑娘一樣,服服帖帖唯命是從了,這是大家都見過的。巴狄斯丁姑娘連話也不說。她謹守在聽命與承歡的范圍以內。即使是少年時期她也并不漂亮,她的藍眼睛鼓齊面部,鼻子長而曲;但是她的整個面龐和整個人都含有一種說不出的賢淑氣度,那是我們在開始時談過的,她生性*仁厚,而信仰、慈悲、愿望,這三種使心靈溫暖的美德又漸漸把那種仁厚升為圣德了。她天生就是一頭馴羊,宗教卻已使她成為天使??蓱z的圣女!不可復得的甘美的回憶!
巴狄斯丁姑娘曾把當天晚上發(fā)生在主教院里的那些事對人傳述過無數次,以致幾個現在還活著的人都還記得極其詳盡。
主教先生走進來時,馬格洛大娘正在興高采烈地說著話。她正和“姑娘”談著一個她所熟悉而主教也聽慣了的問題,那就是關于大門的門閂問題。
好象是馬格洛大娘在買晚餐食料時,在好幾處聽見了許多話。大家說來了一個奇形怪狀的宵小,一個形跡可疑的惡棍,他大約已到了城里的某個地方,今晚打算深夜回家的人也許會遭殃,而且警務又辦得很壞,省長和市長又互不相容,彼此都想惹出一些事故,好嫁禍于人。所以聰明人只有自己負起警察的責任,好好地保護自己,并且應當小心,把各人的房子好好地關起,閂起,堵塞起來,尤其要好好地把各人的房門關上。
馬格洛大娘把最后那句話說得格外響些,但是主教從他那間冷冰冰的屋子里走進來坐在壁爐面前烤著火,又想著旁的事了。他沒有讓馬格洛大娘剛才說的話產生影響。她只得再說一遍,于是巴狄斯丁姑娘為了想救馬格洛大娘的面子而又不觸犯阿哥,便冒著險,輕輕說道:
“哥,您聽見馬格洛大娘說的話沒有?”
“我多少聽見了一點?!敝鹘袒卮鹫f。
隨后,他把椅子轉過一半,兩手放在膝上,爐火也正從下面照著他那副笑容可掬的誠懇面孔,他抬起頭對著那年老的女仆說:
“好好的。有什么事?有什么事?難道我們有什么大不了的危險?”
于是馬格洛大娘又把整個故事從頭說起,無意中也不免稍稍說得過火一些。據說有一個游民,一個赤腳大漢,一個惡叫化子這時已到了城里。他到過雅甘·拉巴爾家里去求宿,拉巴爾不肯收留他,有人看見他沿著加桑第大路走來,在街上迷霧里蕩來蕩去。他是一個有袋子、有繩子、面孔兇惡的人。
“真的嗎?”主教說。
他既肯向她探問,馬格洛大娘自然更起勁了,在她看來,這好象表明主教已有意戒備了,她洋洋得意地追著說:“是呀,主教。是這樣的。今天晚上城里一定要出亂子。大家都這樣說。加以警務又辦得那樣壞(這是值得再提到的)。住在山區(qū)里,到了夜里,銜上連路燈也沒有!出了門就是一個黑洞。我說過,主教,那邊的姑娘也這樣說……”
“我,”妹子岔著說,“我沒有意見。我哥做的事總是好的?!?br/>
馬格洛大娘仍繼續(xù)說下去,好象沒有人反對過她似的:
“我們說這房子一點也不安全,如果主教準許,我就去找普蘭·繆斯博瓦銅匠,要他來把從前那些鐵門閂重新裝上去,那些東西都在,不過是一分鐘的事,我還要說,主教,就是為了今天這一夜也應當有鐵門閂,因為,我說,一扇只有活閂的門,隨便什么人都可以從外面開進來,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了,加以主教平素總是讓人隨意進出,況且,就是在夜半,呵,我的天主!也不用先得許可……”
這時,有人在門上敲了一下,并且敲得相當兇。
“請進來?!敝鹘陶f。
三 絕對服從的英勇氣概
門開了。
門一下子便大大地開了,好象有人使了大勁和決心推它似的。
有個人進來了。
這人我們已經認識,便是我們剛才見過,往來求宿的那個過路人。
他走進來,向前踏上一步,停住,讓門在他背后敞著。他的肩上有個布袋,手里有根木棍,眼睛里有種粗魯、放肆、困憊和強暴的神情。壁爐里的火正照著他,他那樣子真是兇惡可怕,簡直是惡魔的化身。
馬格洛大娘連叫喊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大吃一驚,變得目瞪口呆。
巴狄斯丁姑娘回頭瞧見那人朝門里走,嚇得站不直身子,過了一會才慢慢地轉過頭去,對著壁爐,望著她哥,她的面色*又轉成深沉恬靜的了。
主教用鎮(zhèn)靜的目光瞧著那人。
他正要開口問那新來的人需要什么,那人雙手靠在他的棍上,把老人和兩個婦人來回地看著,不等主教開口,便大聲說:
“請聽我說。我叫冉阿讓。我是個苦役犯。在監(jiān)牢里過了十九年。出獄四天了,現在我要去蓬塔利埃,那是我的目的地。我從土倫走來,已經走了四天了,我今天一天就走了十二法里。天黑時才到這地方,我到過一家客店,只因為我在市政廳請驗了黃護照,就被人趕了出來。那又是非請驗不可的。我又走到另外一家客店。他們對我說:‘滾!’這家不要我。那家也不要我。我又到了監(jiān)獄,看門的人也不肯開門。我也到過狗窩。那狗咬了我,也把我攆了出來,好象它也是人似的,好象它也知道我是誰似的。我就跑到田里,打算露天過一宵??墒翘焐蠜]有星。我想天要下雨了,又沒有好天主阻擋下雨,我再回到城里,想找個門洞。那邊,在那空地里,有一塊石板,我正躺下去,一個婆婆把您這房子指給我瞧,對我說:‘您去敲敲那扇門。’我已經敲過了。這是什么地方?是客店嗎?我有錢。我有積蓄。一百○九個法郎十五個蘇,我在監(jiān)牢里用十九年的工夫作工賺來的??梢愿顿~。那有什么關系?我有錢。我困極了,走了十二法里,我餓得很。您肯讓我歇下嗎?”
“馬格洛大娘,”主教說,“加一副刀叉?!?br/>
那人走了三步,靠近臺上的那盞燈?!安皇?,”他說,仿佛他沒有聽懂似的,“不是這個意思。您聽見了沒有?我是一個苦役犯,一個罰作苦役的罪犯。我是剛從牢里出來的。”他從衣袋里抽出一張大黃紙,展開說:“這就是我的護照。黃的,您瞧。這東西害我處處受人攆。您要念嗎?我能念,我,我在牢里念過書。那里有個學校,愿意讀書的人都可以進去。您聽吧,這就是寫在紙上的話:‘冉阿讓,苦役犯,刑滿釋放,原籍……’您不一定要知道我是什么地方人,‘處獄中凡十九年。計穿墻行竊,五年。四次企圖越獄,十四年。為人異常險狠?!瓦@樣!大家都把我攆出來,您肯收留我嗎?您這是客店嗎?您肯給我吃,給我睡嗎?您有一間馬房沒有?”
“馬格洛大娘,”主教說,“您在壁廂里的床上鋪上一條白床單?!?br/>
我們已解釋過那兩個婦人的服從性*是怎樣的。
馬格洛大娘即刻出去執(zhí)行命令。
主教轉過身來,朝著那人。
“先生,請坐,烤烤火。等一會兒,我們就吃晚飯,您吃著的時候,您的床也就會預備好的。”
到這時,那人才完全懂了。他的那副一向-陰-沉嚴肅的面孔顯出驚訝、疑惑和歡樂,變得很奇特,他好象一個瘋子,低聲慢氣地說:
“真的嗎?怎么?您留我嗎?您不攆我走!一個苦役犯!您叫我做‘先生’!和我說話,您不用‘你’字。 ‘滾!狗東西!’人家總那樣叫我。我還以為您一定會攆我走呢。并且我一上來就說明我是誰。呵!那個好婆婆,她把這地方告訴了我。我有晚飯吃了!有床睡了!一張有褥子、墊單的床!和旁人一樣!十九年我沒有睡在床上了,您當真不要我走!您是有天良的人!并且我有錢。我自然要付賬的。對不起,客店老板先生,您貴姓?隨便您要多少,我都照付。您是個好人。您是客店老板,不是嗎?”
“我是一個住在此地的神甫?!敝鹘陶f。
“一個神甫!”那人說?!昂?,好一個神甫!那么您不要我的錢嗎?本堂神甫,是嗎?那個大教堂里的本堂神甫。對呀!真是,我多么蠢,我剛才還沒有注意看您的小帽子!”
他一面說,一面把布袋和棍子放在屋角里,隨后又把護照插進衣袋,然后坐下去,巴狄斯丁姑娘和藹地瞧著他。他繼續(xù)說:
“您是有人道的,本堂神甫先生。您沒有瞧不起人的心。一個好神甫真是好。那么您不要我付賬嗎?”“不用付賬,”主教說,“留著您的錢吧。您有多少?您沒有說過一百○九個法郎嗎?”
“還得加上十五個蘇?!蹦侨苏f。
“一百○九個法郎十五個蘇。您花了多少時間賺來的?”
“十九年?!?br/>
“十九年!”
主教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那人接著說:
“我的錢,全都在。這四天里我只用了二十五個蘇,那二十五個蘇是我在格拉斯地方幫著卸車上的貨物賺來的。您既是神甫,我就得和您說,從前在我們牢里有個布道神甫。一天,我又看見一個主教。大家都稱他做‘主教大人’。那是馬賽馬若爾教堂的主教。他是一些神甫頭上的神甫。請您原諒,您知道,我不會說話;對我來說,實在說不好!您知道,象我們這種人!他在監(jiān)獄里一個祭臺上做過彌撒,頭上有個尖的金玩意兒。在中午的陽光里,那玩意幾照得多么亮。我們一行行排著,三面圍著。在我們的前面,有許多大炮,引火繩子也點著了。我們看不大清楚。他對我們講話,但是他站得太靠里了,我們聽不見。那樣就是一個主教?!?br/>
他談著,主教走去關上那扇敞著的門。
馬格洛大娘又進來,拿著一套餐具,擺在桌子上?!榜R格洛大娘,”主教說,“您把這套餐具擺在靠近火的地方?!彼洲D過去朝著他的客人:
“阿爾卑斯山里的夜風是夠受的。先生,您大約很冷吧?”
每次他用他那種柔和嚴肅、誠意待客的聲音說出“先生”那兩個字時,那人總是喜形于色*?!跋壬睂τ谧锓?,正象一杯水對于墨杜薩①的遭難音。蒙羞的人都渴望別人的尊重。
“這盞燈,”主教說,“太不亮了?!?br/>
①墨杜薩(Méduse),船名,一八一六年七月二日在距非洲西岸四十海里地方遇險。一百四十九個旅客改乘木排,在海上飄了十二天,旅客多因饑渴死去。得救者十五人。
馬格洛大娘會意,走到主教的臥室里,從壁爐上拿了那兩個銀燭臺,點好放在桌上。
“神甫先生,”那人說,“您真好。您并不瞧不起我。您讓我住在您的家里,您為我點起蠟燭。我并沒有瞞您我是從什么地方來的,也沒有瞞您我是一個倒霉蛋?!?br/>
主教坐在他身旁,輕輕按著他的手。
“您不用向我說您是誰。這并不是我的房子,這是耶穌基督的房子。這扇門并不問走進來的人有沒有名字,但是要問他是否有痛苦。您有痛苦,您又餓又渴,您安心待下吧。并且不應當謝我,不應當說我把您留在我的家里。除非是需要住處的人,誰也不是在自己家里。您是過路的人,我告訴您,與其說我是在我的家里,倒不如說您是在您的家里。這兒所有的東西都是您的。我為什么要知道您的名字呢?并且在您把您的名字告訴我以前,您已經有了一個名字,是我早知道了的?!?br/>
那個人睜圓了眼,有些莫名其妙。
“真的嗎?您早已知道我的名字嗎?”
“對,”主教回答說,“您的名字叫‘我的兄弟’?!?br/>
“真怪,神甫先生,”那人叫著說,“我進來時肚子是真餓,但是您這么好,我已經不知道餓了,我已經不餓了?!?br/>
主教望著他,向他說:
“您很吃過一些苦吧?”
“穿紅衣,腳上拖鐵球,睡覺只有一塊木板,受熱,受冷,做苦工,編到苦囚隊里,挨棍子!沒有一點事也得拖上夾鏈條。說錯一個字就關黑屋子。病在床上也得拖著鏈子,狗,狗還快樂些呢!十九年!我已經四十六歲了?,F在還得帶張黃護照,就這樣?!?br/>
“是呀,”主教說,“您是從苦地方出來的。您聽吧。一個流著淚懺悔的罪人在天上所得的快樂,比一百個穿白衣的善人還更能獲得上天的喜愛呢。您從那個苦地方出來,如果還有憤怒憎恨別人的心,那您真是值得可憐的;如果您懷著善心、仁愛、和平的思想,那您就比我們中的任何人都還高貴些?!?br/>
馬格洛大娘把晚餐開出來了。一盆用白開水、植物油、面包和鹽做的湯,還有一點咸肉、一塊羊肉、無花果、新鮮-乳-酪和一大塊黑麥面包。她在主教先生的日常食物之外,主動加了一瓶陳年母福酒。
主教的臉上忽然起了好客的人所特有的那種愉快神情。
“請坐?!彼B忙說。如同平日留客晚餐一樣,他請那人坐在他的右邊,巴狄斯丁姑娘,完全寧靜自如,坐在他的左邊。
主教依照他的習慣,先做禱告,再親手分湯。那人貪婪地吃起來。
主教忽然說:“桌上好象少了一件東西?!?br/>
馬格洛大娘的確沒有擺上那三副絕不可少的餐具。照這一家人的習慣,主教留客晚餐時,總得在臺布上陳設上那六份銀器,這其實是一種可有可無的陳設。那種溫雅的假奢華是這一家人的一種饒有情趣的稚氣,把清寒的景象提高到富華的氣派。
馬格洛大娘領會到他的意思,一聲不響,走了出去,不大一會,主教要的那三副食具,在三位進餐人的面前齊齊整整地擺出來了,在臺布上面閃閃發(fā)光。
四 蓬塔利埃-乳-酪廠的詳情
現在,為了把那餐桌上經過的事大致地說一說,最好是把巴狄斯丁姑娘寫給波瓦舍佛隆夫人的信中的一段抄下來,那苦役犯和主教的談話,在那上面都有了坦率而細致的敘述。
“……那人對誰也不注意。他餓鬼似的貪婪地吃著。吃完湯以后,他說:
“‘慈悲上帝的神甫先生,這一切東西對我來說還確確實實是太好了,但是我得說,不肯和我一道吃飯的那些車夫比您還吃得好些呢?!?br/>
“說句私話,我覺得這種觀察有些刺耳。我哥答道:
“‘他們要比我疲勞些?!?br/>
“‘不,’那人接著說,‘他們的錢多些。您窮。我看得出來。您也許連本堂神甫也還不是吧。您只是一個普通神甫吧?豈有此理,如果慈悲上帝是公平的話,您理應當個神甫?!?br/>
“‘公平兩字遠遠不能全部表達慈悲上帝的好處?!腋缯f。
“過了一會,他又說:
“‘冉阿讓先生,您是要到蓬塔利埃去嗎?’
“‘那是指定的路程?!?br/>
“我想他一定是那樣說的。隨后他接著說:
“‘明天一早我就得動身。這段路是很難走的。晚上冷,白天卻很熱?!?br/>
“‘您去的地方倒是個好地方,’我哥說,‘在革命時期我家破了產,起初我躲在法蘭什·康地,靠自己的兩條胳膊作工度日。我的毅力好。在那里我找到許多工作,只要我們肯選擇。有造紙廠、制革廣、蒸餾廠、榨油廠、大規(guī)模的鐘表制造廠、煉鋼廠、煉銅廠,鐵工廠就至少有二十個,其中四個在洛茲、夏蒂榮、奧當庫爾和白爾,這些廠都是很大的。’
“我想我沒有搞錯吧,我哥說的幾個名字一定就是那幾個了,隨后他自己又把話打斷,對我說:
“‘親愛的妹子,我們有些親戚住在那里嗎?’
“我回答說:
“‘我們從前有過的,在那些親戚里有德·呂司內先生,革命以前,他是蓬塔利埃的衛(wèi)戍司令。’
“‘對的,’我哥接著說,‘但到了九三年大家都沒有親戚了,都只靠自己的兩只手。我做過工。在蓬塔利埃,您,冉阿讓先生,將要去的那地方,有一種歷史悠久而極有趣的實業(yè),我的妹妹,這就是他們叫做果品廠的那些-乳-酪廠?!?br/>
“于是我哥一面勸那人吃,一面把篷塔利埃果品廠的內容非常詳細地說給他聽。廠分兩種,‘大倉’是富人的,里面有四十或五十頭母牛,每個夏季可以產七千到八千個酪餅;還有合作果品廠是窮人的,半山里的鄉(xiāng)下人把他們的牛合起來大伙公養(yǎng),產品也由大伙分享。他們雇用一個制酪工人,管他叫格魯闌;格魯闌把各會友的牛-乳-收下來,每天三次,同時把分量記在雙合板上。四月末,-乳-酪廠的工作開始;六月中,那些制酪工人就把他們的牛牽到山里去了。
“那人一面吃,一面精神也振作起來了。我哥拿那種好的母福酒給他喝,他自己卻不喝,因為他說那種酒貴。我哥帶著您所知道的那種怡然自得的愉快神情,把那些瑣事講給他聽,談時還不時露出殷勤的態(tài)度。他再三重復說那些格魯闌的情況良好,好象他既迫切希望那人能懂得那是個安身的好地方,而又感到不便直截了當開導他似的。有件事給了我強烈的印象。那人的來歷我已向您說過了,可是,我的哥,在晚餐期間直到就寢前,除了在他剛進門時說了幾句關于耶穌的話以外,再也沒有說過一個字可以使那人回憶起他自己是誰,也沒有一個字可以使那人看出我的哥是誰。在那種場合,似乎很可以告誡他幾句,并且可以把主教壓在罪犯的頭上,暫時給他留下一個印象。如果是別人碰上了這樣一個可憐人,他也許會認為,在給以物質食糧的同時,還應當給以精神食糧,不妨在譴責當中附帶教訓開導一番,或是說些憐惜的話勉勵他以后好好做人。我哥卻連他的籍貫和歷史都沒有問。因為在他的歷史里,有他的過失,我哥仿佛要避免一切可以使他回憶起那些事的話。他談到蓬塔利埃的山民,只說他們接近青天,工作舒適。他還說他們快樂,因為他們沒有罪過,正說到這兒,他突然停了下來,唯恐他無心說出的那兩個字含有可以觸犯那人的意思。我仔細想過以后,自信領會了我哥的心思。他心里想,那個叫作冉阿讓的人,腦子里苦惱太多了,最好是裝出完全沒有事的樣子,使他感到輕松自在,使他認為他是和旁人一樣的一個人。那樣,即使只是片刻,也是好的。那豈不是對慈善的最深切的了解嗎?我慈祥的夫人,他那樣撇開告誡、教訓、暗示,豈不是體貼入微,確實高明無比嗎?人有痛處,最好的愛護,難道不是絕不去碰它嗎?我想這或者就是我哥心里的想法了。無論怎樣,我可以說,即使他有過那些心思,卻對我也不曾流露過,自然至終,他完全是平時那個人,他那晚和冉阿讓進餐,正和他陪著瑞德翁·勒普萊服先生或是總司鐸管轄區(qū)的司鐸進晚餐一樣。
“晚餐快完,大家吃著無花果時,有個人來敲門。那是瑞波媽媽,手里抱著她的小孩。我哥吻了吻那孩子的額頭,向我借去身上的十五個蘇,給了瑞波媽媽。那人到了這時,已經不大留心,注意力已不怎么集中了。他不再說話,顯得非常疲倦??蓱z的老瑞波走了以后,我哥念了謝食文,隨后又轉過身去,向那人說:‘您大概很需要上床休息了?!R格洛大娘趕忙收拾桌子。我知道我們應當走開,讓那旅客去休息,兩個人便一同上了樓。過了一會,我又派馬格洛大娘把我房里的那張黑森林麂子皮送到那人的床上。夜間冰冷,那東西可以御寒??上菑埰ひ呀浥f了,毛已落光。它是我哥從前住在德國多瑙河發(fā)源地附近的多德林根城時買的,我在餐桌上用的那把象牙柄的小刀也是在那地方同時買的。
“馬格洛大娘幾乎即刻就上樓來了,我們在晾洗衣服的屋子里禱告了上帝,隨后,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沒有再談什么?!?br/>
五 恬靜
卞福汝主教和他的妹子道過晚安以后,從桌上拿起一個銀燭臺,并把另外那一個交給他的客人,說:
“先生,我來引您到您的房間里去?!?br/>
那人跟著他走。
我們在上面已經談到過那所房子的結構形式,到那間有壁廂的祈禱室里去,或是從里面出來,都得經過主教的臥室。
他們穿過那屋子時,馬格洛大娘正把那些銀杯盞塞進他床頭的壁櫥,那是她每晚就寢以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主教把他的客人安頓在壁廂里。那里安著一張潔白的床。
那人把燭臺放在一張小桌上。
“好了,”主教說,“好好唾一晚吧。明天早晨,您在動身以前,再喝一杯我們家里的熱牛奶。”
“謝謝教士先生?!蹦侨苏f。
那句極平靜的話剛說出口,他忽然加上一個奇怪的動作,假使那兩個圣女看見了,她們一定會嚇得發(fā)呆的。直到現在,我們還難于肯定他當時是受了什么力量的主使。他是要給個警告還是想進行恐嚇呢?還是他受了一種連他自己也無法了解的本能的沖動呢?他驀地轉過身來對著那老人,叉起胳膊,用一種兇橫的目光望著他的房主,并且粗聲地喊道:
“呀哈!真的嗎?您讓我睡在離您這樣近的地方嗎?”
他又接上一陣猙獰的笑聲,說道:
“您全想清楚了嗎?誰向您說我不曾殺過人呢?”
主教抬起頭,望著天花板,回答說:
“那只干上帝的事?!?br/>
隨后,他嚴肅地動著嘴唇,好象一個做禱告或自言自語的人,伸出他右手的兩個指頭,為那人祝福,那人并沒有低頭,他不掉頭也不朝后看,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壁廂里有人住時,他總把一方大嘩嘰帷布拉開,遮住神座。主教走過帷布跟前,跪下去做了一回短短的祈禱。過了一會,他到了他的園里,散步。潛思,默想,心靈和思想全寄托在上帝在晚間為所有尚未合眼的人顯示的偉大神秘的事物上面。
至于那人,確是太困了,連那潔白的床單也沒有享用,他用鼻孔(這是囚犯們的作法)吹滅了燭,和衣倒在床上,立即睡熟了。
主教從園中回到他住宅時,鐘正敲著十二點。
幾分鐘過后,那所小房子里的一切全都睡去了。
六 冉阿讓
半夜,冉阿讓醒了。
冉阿讓生在布里的一個貧農家里。他幼年不識字。成*人以后,在法維洛勒做修樹枝的工人,他的母親叫讓·馬弟,他的父親叫冉阿讓,或讓來,讓來大致是渾名,也是“阿讓來了”
的簡音。
冉阿讓生來就好用心思,但并不沉郁,那是富于情感的人的特性*。但是他多少有些昏昏沉沉、無足輕重的味兒,至少表面如此。他在很小時就失去父母。他的母親是因為害-乳-炎,診治失當死的。他的父親和他一樣,也是個修樹枝的工人,從樹上摔下來死的。冉阿讓只剩一個姐姐,姐姐孀居,有七個子女。把冉阿讓撫養(yǎng)成*人的就是這個姐姐。丈夫在世時,她一直負擔著她小弟弟的膳宿。丈夫死了。七個孩子中最大的一個有八歲,最小的一歲。冉阿讓剛到二十五歲,他代行父職,幫助姐姐,報答她當年撫養(yǎng)之恩。那是很自然的事,象一種天職似的,冉阿讓甚至做得有些過火。他的青年時期便是那樣在干著報酬微薄的辛苦工作中消磨過去的。他家鄉(xiāng)的人從來沒有聽說他有過“女朋友”。他沒有時間去想愛情問題。
他天黑回家,精疲力盡,一言不發(fā),吃他的菜湯。他吃時,他姐姐讓媽媽,時常從他的湯瓢里把他食物中最好的一些東西,一塊瘦肉,一片肥肉,白菜的心,拿給她的一個孩子吃。他呢,俯在桌上,頭幾乎浸在湯里,頭發(fā)垂在瓢邊,遮著他的眼睛,只管吃,好象全沒看見,讓人家拿。
在法維洛勒的那條小街上,阿讓茅屋斜對面的地方,住著一個農家婦女,叫瑪麗-克洛德,阿讓家的孩子們,挨餓是常事,他們有時冒他們母親的名,到瑪麗-克洛德那里去借一勺牛奶,躲在籬笆后面或路角上喝起來,大家拿那奶罐搶來搶去,使那些小女孩子緊張到潑得身上、頸子上都是奶。母親如果知道了這種欺詐行為,一定會嚴厲懲罰這些小騙子的。冉阿讓氣沖沖,嘴里嘮叨不絕,瞞著孩子們的母親把牛奶錢照付給瑪麗-克洛德,他們才沒有挨揍。
在修樹枝的季節(jié)里,他每天可以賺十八個蘇,過后他就替人家當割麥零工、小工、牧牛人、苦工。他做他能做的事。他的姐也作工,但是拖著七個孩子怎么辦呢?那是一群苦惱的人,窮苦把他們逐漸圍困起來。有一年冬季,冉阿讓找不到工作。
家里沒有面包。絕對沒有一點面包,卻有七個孩子。
住在法維洛勒的天主堂廣場上的面包店老板穆伯·易查博,一個星期日的晚上正預備去睡時,忽聽得有人在他鋪子的那個裝了鐵絲網的玻璃櫥窗上使勁打了一下。他趕來正好看見一只手從鐵絲網和玻璃上被拳頭打破的一個洞里伸進來,把一塊面包抓走了。易查博趕忙追出來,那小偷也拚命逃,易查博跟在他后面追,捉住了他。他丟了面包,胳膊卻還流著血。
那正是冉阿讓。
那是一七九五年的事。冉阿讓被控為“黑夜破壞有人住著的房屋入內行竊”,送到當時的法院。他原有一枝槍,他比世上任何槍手都射得好,有時并且喜歡私自打獵,那對他是很不利的。大家對私自打獵的人早有一種合法的成見。私自打獵的人正如走私的人,都和土匪相去不遠。但是,我們附帶說一句,那種人和城市中那些卑鄙無恥的殺人犯比較起來總還有天壤之別。私自打獵的人住在森林里,走私的人住在山中或海上。城市會使人變得兇殘,因為它使人腐化墮落。山、海和森林使人變得粗野。它們只發(fā)展這種野性*,卻不毀滅人性*。
冉阿讓被判罪。法律的條文是死板的。在我們的文明里,有許多令人寒心的時刻,那就是刑法令人陷入絕境的時刻。一個有思想的生物被迫遠離社會,遭到了無可挽救的遺棄,那是何等悲慘的日子!冉阿讓被宣判服五年苦役。
一七九六年四月二十二日,巴黎正歡呼意大利前線①總指揮(共和四年花月二日執(zhí)政內閣致五百人院咨文中稱作Buona-Parte②的那位總指揮)在芒泰諾泰③所獲的勝利。這同一天,在比塞特監(jiān)獄中卻扣上了一長條鐵鏈。冉阿讓便是那鐵鏈上的一個。當時的一個禁子,現在已年近九十了,還記得非常清楚,那天,那個可憐人待在院子的北角上,被鎖在第四條鏈子的末尾。他和其余的犯人一樣,坐在地上。他除了知道他的地位可怕以外好象完全莫名其妙?;蛟S在他那種全無知識的窮人的混沌觀念里,他多少也還覺得在這件事里有些過火的地方。當別人在他腦后用大錘釘著他枷上的大頭釘時,他不禁痛哭起來。眼淚使他氣塞,嗚咽不能成聲。他只能斷續(xù)地說:“我是法維洛勒修樹枝的工人。”過后,他一面痛哭,一面伸起他的右手,緩緩地按下去,這樣一共做了七次,好象他依次撫摩了七個高矮不齊的頭頂。我們從他這動作上可以猜想到,他所做的任何事全是為了那七個孩子的衣食。
①當時歐洲聯盟國的軍隊從意大利和萊茵河兩方面進攻革命的法國,拿破侖從意大利出擊,在意大利境內擊潰奧地利軍隊以后,直趨維也納,以一年時間,迫使奧地利求和。
②拿破侖出生于科西嘉島,該島原屬意大利,一七六八年賣給法國。他的姓,Bonaparte(波拿巴),按原來意大利文寫法是Buonaparte。此處所言咨文,將一字寫成兩字,蓋當時其名未顯,以致發(fā)生這一錯誤。
③芒泰諾泰(Montenotte),意大利北部距法國國境不遠的一個村鎮(zhèn)。
他出發(fā)到土倫去。他乘著小車,頸上懸著鐵鏈,經過二十七天的路程到了那地方。在土倫,他穿上紅色*囚衣。他生命中的一切全消滅了,連他的名字也消滅了。他已不再是冉阿讓,而是二四六○一號。姐姐怎樣了呢?七個孩子怎樣了呢?誰照顧他們呢?一棵年輕的樹被大齊根鋸了,它的一撮嫩葉怎樣了呢?
那是千篇一律的經過,那些可憐的活生生的人,上帝的創(chuàng)造物,從此無所憑借,無人指導,無處棲身,只得隨著機緣東飄西蕩,誰還能知道呵?或者是人各一方,漸漸陷入苦命人的那種喪身亡命的凄涼的迷霧里,一經進入人類的悲慘行列,他們便和那些不幸的黔首一樣,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他們背井離鄉(xiāng)。他們鄉(xiāng)村里的鐘塔忘了他們,他們田地邊的界石也忘了他們,冉阿讓在監(jiān)牢里住了幾年之后,自己也忘了那些東西。在他的心上,從前有過一條傷口,后來只剩下一條傷痕,如是而已。關于他姐姐的消息,他在土倫從始至終只聽見人家稍稍談到過一次。那仿佛是在他坐監(jiān)的第四年末。我已經想不起他是從什么地方得到了那消息。有個和他們相識的同鄉(xiāng)人看見過他姐姐,說她到了巴黎。她住在常德爾街,即圣穌爾比斯教堂附近的一條窮街。她只帶著一個孩子,她最小的那個男孩。其余的六個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每天早晨,她到木鞋街三號,一個印刷廠里去,她在那里做裝訂的女工。早晨六點她就得到廠,在冬季,那時離天亮還很早。在那印刷廠里有個小學校,她每天領著那七歲的孩子到學校里去讀書。只不過她六點到廠,學校要到七點才開門,那孩子只好在院里等上一個鐘頭,等學校開門。到了冬天,那一個鐘點是在黑暗中露天里等過的。他們不肯讓那孩子進印刷廠的門,因為有人說他礙事。那些工人清早路過那里時,總看見那小把戲沉沉欲睡坐在石子路上,并且常是在一個黑暗的角落里,他蹲在地上,伏在他的籃子上便睡著了。下雨時,那個看門的老婆子看了過意不去,便把他引到她那破屋子里去,那屋子里只有一張破床、一架紡車和兩張木椅,小孩便睡在屋角里,緊緊抱著一只貓,可以少受一點凍。到七點,學校開門了,他便跑進去。以上便是冉阿讓聽到的話。人家那天把這消息告訴他,那只是極短暫的一剎那,好象一扇窗子忽然開了,讓他看了一眼他心愛的那些親人的命運后隨即一切又都隔絕了。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聽見人家說到過他們,永遠沒有得到過關于他們的其他消息,永遠沒有和他們再見面,也永遠沒有遇見過他們,并且就是在這一段悲慘故事的后半段,我們也不會再見到他們了。
到了第四年末,冉阿讓有了越獄的機會。他的同伙幫助他逃走,這類事是同處困境中人常會發(fā)生的。他逃走了,在田野里自由地游蕩了兩天,如果自由這兩個字的意義是這樣的一些內容:受包圍,時時朝后看,聽見一點聲音便吃驚,害怕一切,害怕冒煙的屋頂、過路的行人、狗叫、馬跑、鐘鳴、看得見東西的白晝、看不見東西的黑夜、大路、小路、樹叢、睡眠。在第二天晚上,他又被逮住了。三十六個鐘頭以來他沒有吃也沒有睡。海港法庭對他這次過失,判決延長拘禁期三年,一共是八年。到第六年他又有了越獄的機會,他要利用那機會,但是他沒能逃脫。點名時他不在。警炮響了,到了晚上,巡夜的人在一只正在建造的船骨里找到了他,他拒捕,但是被捕了。越獄并且拒捕,那種被特別法典預見的事受了加禁五年的處罰。五年當中,要受兩年的夾鏈。一共是十三年。到第十年,他又有了越獄的機會,他又要趁機試一試,仍沒有成功。那次的新企圖又被判監(jiān)禁三年。一共是十六年。到末了,我想是在第十三年內,他試了最后的一次,所得的成績只是在四個鐘頭之后又被拘捕。那四個鐘頭換來了三年的監(jiān)禁。一共是十九年。到一八一五年的十月里他被釋放了。他是在一七九六年關進去的,為了打破一塊玻璃,拿了一個面包。
此地不妨說一句題外的話。本書作者在他對刑法問題和法律裁判的研究里遇見的那種為了竊取一個面包而造成終身悲局的案情,這是第二次。克洛德·格①偷了一個面包,冉阿讓也偷了一個面包。英國的一個統計家說,在倫敦五件竊案里,四件是由饑餓直接引起的。
①克洛德·格(ClaudeGueux)。雨果一八三四年為窮苦人民呼吁的小說《克洛德·格》的主角。
冉阿讓走進牢獄時一面痛哭,面戰(zhàn)栗,出獄時卻無動于衷;他進去時悲痛失望,出來時老氣橫秋。
這個人的心有過怎樣的波動呢?
七 失望的內容
讓我們試述一下。
社會必須正視這些事,因為這些事是它自己制造出來的。
我們已經說過,冉阿讓只是個無知識的人,并不是個愚蠢的人,他心里生來就燃著性*靈的光。愁苦(愁苦也有它的光)更增加了他心里的那一點微光。他終日受著棍棒、鞭笞、鐐銬、禁閉、疲乏之苦,受著獄中烈日的折磨,睡在囚犯的木板庫上他捫心自問,反躬自省。
他自己組織法庭。
他開始審問自己。
他承認自己不是一個無罪的人,受的處分也沒有過分。他承認自己犯了一種應受指摘的魯莽的行為;假使當初他肯向人乞討那塊面包,人家也許不會不給;無論給與不給,他總應當從別人的哀憐或自己的工作中去等待那塊面包;有些人說肚子餓了也能等待么?這并不是一種無可非難的理由;真正餓死的事根本就很少見到;并且無論是幸或不幸,人類生來在肉體上和精神上總是能長期受苦、多方受苦而不至于送命的;所以應當忍耐;即使是為那些可憐的孩子們著想,那樣做也比較妥當些;象他那樣一個不幸的賤人也敢挺身和整個社會搏斗,還自以為依靠偷竊,就可以解除困難,那完全是一種瘋狂舉動;無論怎樣,如果你通過一道門能脫離窮困,但同時又落入不名譽的境地,那樣的門總還是一扇壞門;總之,他錯了。
隨后他又問自己:
在他這次走上絕路的過程中,他是否是唯一有過失的人?愿意工作,但缺少工作,愿意勞動,而又缺少面包,首先這能不能不算是件嚴重的事呢?后來,犯了過失,并且招認了,處罰又是否苛刻過分了呢?法律在處罰方面所犯的錯誤,是否比犯人在犯罪方面所犯的錯誤更嚴重呢?天平的兩端,在處罰那端的砝碼是否太重了一些呢?加重處罰絕不能消除過失;加重處罰的結果并不能扭轉情勢,并不能以懲罰者的過失代替犯罪者的過失,也并不能使犯罪的人轉為受損害的人,使債務人轉為債權人,使侵犯人權的人受到人權的保障,這種看法是否正確呢?企圖越獄一次,便加重處罰一次,這種作法的結果,是否構成強者對弱者的謀害,是否構成社會侵犯個人的罪行,并使這種罪行日日都在重犯,一直延續(xù)到十九年之久呢?
他再問自己:人類社會是否有權使它的成員在某種情況下接受它那種無理的不關心態(tài)度,而在另一種情況下又同樣接受它那種無情的不放心態(tài)度,并使一個窮苦的人永遠陷入一種不是缺乏(工作的缺乏)就是過量(刑罰的過量)的苦海中呢?貧富的形成往往由于機會,在社會的成員中,分得財富最少的人也正是最需要照顧的人,而社會對他們恰又苛求最甚,這樣是否合乎情理呢?
他提出這些問題,并作出結論以后,他便開始審判社會,并且判了它的罪。
他憑心中的憤怒判了它的罪。
他認為社會對他的遭遇是應當負責的,他下定決心,將來總有一天,他要和它算賬。他宣稱他自己對別人造成的損失和別人對他造成的損失,兩相比較,太不平衡,他最后的結論是他所受的處罰實際上并不是不公允,而肯定是不平等的。
盛怒可能是瘋狂和妄誕的,發(fā)怒有時也會發(fā)錯的,但是,人,如果不是在某一方面確有理由,是不會憤慨的。冉阿讓覺得自己在憤慨了。
再說,人類社會所加于他的只是殘害。他所看到的社會,歷來只是它擺在它的打擊對象面前自稱為正義的那副怒容。世人和他接觸,無非是為了要達到迫害他的目的。他和他們接觸,每次都受到打擊。從他的幼年,從失去母親、失去姐姐以來,他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句友好的言語,也從沒有見過一次和善的嘴臉。由痛苦到痛苦,他逐漸得出了一種結論:人生即戰(zhàn)爭,并且在這場戰(zhàn)爭里,他是一名敗兵。他除了仇恨以外沒有其他武器。于是他下定決心,要在監(jiān)牢里磨練他這武器,并帶著它出獄。
有些無知的教士在土倫辦了一所囚犯學校,把一些必要的課程教給那些不幸人中的有毅力者。他就是那些有毅力者中的一個。他四十歲進學校,學習了讀,寫,算。他感到提高他的知識,也就是加強他的仇恨。在某種情況下,教育和智力都是可以起濟惡的作用的。
有件事說來很可惜,他在審判了造成他的不幸的社會以后,他接著又審判創(chuàng)造社會的上帝。
他也定了上帝的罪。
在那十九年的苦刑和奴役中,這個人的心是一面上升,一面也墮落了。他一面醒悟,一面糊涂。
我們已經知道,冉阿讓并不是一個生性*惡劣的人。初進監(jiān)牢時他還是個好人。他在監(jiān)牢里判了社會的罪后覺得自己的心狠起來了,在判了上帝的罪后他覺得自己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
我們在這里不能不仔細想想。
人的性*情真能那樣徹頭徹尾完全改變嗎?人由上帝創(chuàng)造,生而性*善,能通過人力使他性*惡嗎?靈魂能不能由于惡劣命運的影響徹底轉成惡劣的呢?人心難道也能象矮屋下的背脊一樣,因痛苦壓迫過甚而蜷屈萎縮變?yōu)榛纬髴B(tài),造成各種不可救藥的殘廢嗎?在每個人的心里,特別是在冉阿讓的心里,難道沒有一點原始的火星,一種來自上帝的素質,在人間不朽,在天上不滅,可以因善而發(fā)揚、鼓舞、光大、昌熾,發(fā)為奇觀異彩,并且永遠也不會完全被惡撲滅嗎?
這是一些嚴重而深奧的問題,任何一個生理學家,他如果在土倫看見過這個苦役犯叉著兩條胳膊,坐在絞盤的鐵桿上休息(休息也就是冉阿讓思前想后的時刻),鏈頭納在衣袋里,以免拖曳,神情頹喪、嚴肅、沉默、若有所思;他如果看見過這個被法律拋棄的賤人經常以憤怒的眼光注視著所有的人,他如果看見過這個被文明排斥了的罪犯經常以嚴厲的顏色*仰望天空,他也許會不假思索地對上面那些問題中最后的一個,回答說:“沒有?!?br/>
當然,我們也并不想隱瞞,這位作為觀察者的生理學家也許會在這種場合,看出一種無可挽救的慘局,他也許會替那個被法律傷害了的人叫屈,可是他卻連醫(yī)治的方法也沒有想過,他也許會掉轉頭,不望那個人心上的傷口,他并且會象那個掉頭不望地獄門的但丁,把上帝寫在每個人前額上的“希望”二字從這個人的生命中拭去。
他的思想情況,我們已試著分析過了,冉阿讓本人對自己的思想情況,是否和我們替本書讀者試作的分析一樣明白呢?構成冉阿讓精神痛苦的那一切因素,在形成以后,冉阿讓是否看得清楚呢?在它們一一形成的過程中,他又是否看清楚過呢?他的思想是層層發(fā)展的,他日甚一日地被困在許多愁慘的景象中顛來倒去,多年以來,他的精神,就始終被局限在那些景象的范圍以內,粗魯不文的他對這種思想的發(fā)展層次是否完全了解呢?他對自己思想的起伏波動是否十分明確呢?那是我們不敢肯定的,也是我們不敢相信的。冉阿讓太沒有知識了,他雖然受了那么多的痛苦,但對這些事,卻仍是迷迷糊糊的,有時,他甚至還不知道他所感受的究竟是什么。冉阿讓落在黑暗里,他便在黑暗里吃苦,他便在黑暗里憤恨,我們可以說,他無往而不恨。他經常生活在暗無天日的環(huán)境中,如同一個盲人或夢游者一樣瞎摸瞎撞。不過,在某些時候,他也會,由于內因或外因,忽然感到一股怨氣的突襲,一陣異乎尋常的苦痛,他會感到突然出現一道慘淡的、一閃即逝的光,照徹他的整個心靈,同時也使他命運中的種種險惡的深淵和悲慘的遠景,在那片兇光的照射下一齊出現在他的前后左右。
閃光過后仍舊是黑夜沉沉,他在什么地方?他又莫名其妙了。
那種刑罰的最不人道,也就是說,最足以戕賊人的智慧的地方,就是它特別能使人經過一種慢性*的毒害逐漸化為野獸,有時還化為猛獸。冉阿讓屢次執(zhí)拗不變地圖謀越獄,已足夠證明法律在人心上所起的那種特殊作用。冉阿讓的那種計劃完全是無濟于事的,愚蠢的,但是只要能得到機會,他總要試一試,絕不想到它的后果,也不想到既得的經驗。他象一頭狼,看見籠門開了,總要慌忙出逃。本能向他說:“快逃!”理智卻會向他說: “待下!”但是面對著那樣強烈的引誘,他的理智終于消失了,他有的只是本能。在那里活動著的只是獸性*。他在重新被捕以后受到的新處罰,又足以使他更加驚惶失措。
有一件我們不應當忽略的小事,就是他體質強壯,苦役牢里的那些人都比不上他。服勞役時,扭鐵索,推絞盤,冉阿讓抵得上四個人。他的手舉得起、背也能夠扛得動非常重大的東西。有時他可以代替一個千斤頂,千斤頂在從前叫做“驕子”,巴黎菜市場附近的那條驕子山街,我們附帶說一句,便是以此得名的。他的伙伴們替他起了個渾名,叫冉千斤。一次,土倫市政廳正修理陽臺,陽臺下面有許多彼惹雕的人形柱,美麗可喜,其中一根脫了榫,幾乎倒下來。當時冉阿讓正在那里,他居然用肩頭撐住了那根柱子等著其余的工人來修理。
他身體的輕捷比他的力氣更可觀。有些囚徒終年夢想潛逃,于是他們把巧和力結合起來,形成一種真正的科學。那些無時不羨慕飛蟲飛鳥的囚徒,每日都練習一種神奇的巧技。冉阿讓的特長便是能直登陡壁,在不易發(fā)現的凸處找出著力的地方。他在墻角里把肘彎和腳跟靠緊石塊上的不平處,便能利用背部和腿彎的伸張力,妖魔似的升到四樓。有時,他還用那種方法直上監(jiān)獄的房頂。
他很少說話。他從不笑。必得有一種外來的刺激才能使他發(fā)出一種象是魔鬼笑聲的回音的苦笑,那也是一年難得一兩次的事??此巧駳?,仿佛隨時在留心瞧著一種駭人的東西。
他的確是一心一意在想什么事的樣子。
他的稟賦既不完全,智力又受了摧殘,通過他那種不健全的辨別能力,他隱約感到有一種怪物附在他身上。他在那種-陰-暗、慘白、半明不暗的地方過著非人的生活,他每次轉過頭頸,想往上看時,便又恐怖又憤怒地看見在自己頭上,層層疊疊地有一堆大得可怕的東西,法律、偏見、人和事,堆積如山,直到望不見的高度,崇危峻險,令人心悸,它的形狀不是他所能知道的,它的體積使他心膽俱裂,這并不是旁的東西,只是那座不可思議的金字塔,我們所謂的文明。這兒那兒,在那堆蠕蠕欲動、形狀畸異、忽遠忽近的東西上面和一些高不可攀的高原上面,他看見一群群的人,被強烈的光線照得須眉畢現,這兒是攜帶棍棒的獄卒,手持鋼刀的警察,那邊是戴著高冠的總主教,最高處,一片圓光的中央,卻是戴著冠冕、耀人眼睛的帝王。遠處的那些奇觀異彩似乎不但不能驚醒他的沉夢,反而使他更加悲傷,更加惶惑。舉凡法律、偏見、物體、人和事,都按上帝在文明方面所指定的神秘復雜的動態(tài),在他的頭上來來去去,用一種兇殘卻又平和、安詳卻又苛刻、無可言狀的態(tài)度在踐踏他,蹂躪他。所有沉在惡運底下、陷在無人憐恤的十八層地獄里面、被法律所擯棄的人們,覺得這個社會的全部重量都壓在他們的頭上,這種社會對處在它外面的人是多么可怕,對處在它下面的人是多么可怕。
冉阿讓在這種情況下,東想西想,但是他的思想是怎樣一種性*質的呢?
假使磨盤底下的黍粒有思維的能力,它所想的也許就是冉阿讓所想的了。
結果,那種充滿了鬼影的現實和充滿了現實的鬼域替他構成了一種幾乎無可言喻的內心狀況。
有時,他正在干著牢里的工作,會忽然停著不動,細想起來。他的那種比以前更加成熟、但也更加混亂的理性*起來反抗了。他覺得他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不合理的。環(huán)繞他的一切都是不近人情的。他常對自己說這是一場夢,他望著那個站在他幾步以外的獄卒,會覺得那是一個鬼,那個鬼突然給他吃了一棍。
對他來說,這個歷歷可見的自然界是若有若無的。我們幾乎可以說,對冉阿讓,無所謂太陽,無所謂春秋佳日,無所謂晴空,無所謂四月天的清涼曉色*。我不知道是怎樣一種黯淡的光經常照著他的心。
最后,如果我們要把我們以上所談的一切,擇其可以總括的總括起來,指出一個明確的結果的話,我們只能說,冉阿讓,法維洛勒的一個安分守己的修樹枝工人,土倫的一個強頑的囚犯,由于監(jiān)獄潛移默化的作用,十九年來已有能力做出兩種壞行為:第一種壞行為是急切的、不假思索的、輕躁的、完全出自本能的,是對他所受痛苦的反擊;第二種壞行為是-陰-沉的、持重的、平心靜氣考慮過的、用他從痛苦中得來的那種錯誤觀念深思熟慮過的。他的打算經常通過三個連續(xù)的層次:思考,決心,固執(zhí);只有某種性*格的人才會走上這條路。起因是由于一貫憤慨,心靈的苦悶,由于受虐待而引起的深刻的惡感、對人的反抗,包括對善良、無辜、公正的人的反抗,假如世上真有這幾種人的話。他一切思想的出發(fā)點和目的全是對人類法律的仇恨;那種仇恨,在它發(fā)展的過程中,如果得不到某種神智來加以制止,就可以在一定的時刻變成對社會的仇恨,再變成對人類的仇恨,再變成對造物的仇恨,最后變成一種無目標、無止境、兇狠殘暴的為害欲,不問是誰,逢人便害。我們知道,那張護照稱冉阿讓“為人異常險狠”,不是沒有理由的。
年復一年,這個人的心慢慢地、但是無可挽救地越變越硬了。他的心一硬,他的眼淚也就干了。直到他出獄的那天,十九年中,他沒有流過一滴淚。
八 波濤和亡魂
一個人落在海里了!
有什么要緊!船是不會停的。風刮著,這條-陰-暗的船有它非走不可的路程。它過去了。
那個人滅了頂,隨后又出現,忽沉忽浮,漂在水面,他叫喊,揚手,卻沒有人聽見他的喊聲。船呢,在颶風里飄蕩不定,人們正忙于操作,海員和旅客,對那個落水的人,甚至連一眼也不再望了,他那個可憐的頭只是滄海中的一粟而已。
他在深處發(fā)出了悲慘的呼號。那條駛去的帆船簡直是個鬼影!他望著它,發(fā)狂似的望著它。它越去越遠,船影漸淡,船身也漸小了。剛才他還在那船上,是船員中的一員,和其余的人一道在甲板上忽來忽往,他有他的一份空氣和陽光,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F在,出了什么事呢?他滑了一交,掉了下去,這就完了。
他被困在驚濤駭浪中。他的腳只能踏著虛空,只能往下沉。迎風崩裂的波濤狠狠地包圍著他,波峰波谷帶著他輾轉上下,一縷縷的白練飛騰在他的頭上,一陣陣的狂瀾向他噴唾,巨浪的口把他吞沒殆半;他每次下沉,都隱約看見那黑暗的深淵,一些未曾見過的奇怪植物捉住他,纏著他的腳,把他拉向它們那里去;他覺得自己也成了旋渦,也成了泡沫的一部分,波濤把他往復拋擲;他喝著苦汁,無情的海水前仆后繼,定要把他淹沒,浩瀚的澤國拿他的垂死掙扎來取樂。好象這里的水對他全懷著仇恨。
但是他仍舊掙扎,盡力保衛(wèi)自己,他振奮精神,努力泅泳。
他微弱的力氣立刻告竭了,仍舊和無邊無際的波濤奮斗。
船到哪里去了?在前面。在水天相接、慘淡無光的地方,仿佛還隱約可辨。
狂風在吼,無窮的浪花在向他猛撲。他抬起眼睛,只見行云的灰暗色*。他氣息奄奄地目擊浩海的瘋狂,而這種瘋狂已把他置于絕地了。他聽見一片從未聽過的怪聲,仿佛是從世外,從不知何處恐怖的國度里飛來。
在云里有許多飛鳥,如同在人生禍患的上面有許多天使。但是它們和他有什么相干呢?它們飛、鳴、翱翔;至于他,他呼號待斃。
他覺得自己同時被兩種廣大無邊的東西所掩埋:海和天,一種是墓穴,一種是殮衣。
黑夜來了,他已經泅泳了幾個鐘頭,力氣使盡了,那條船,那條載著一些人的遠遠的船,已經不見了。他孤零零陷在那可怕的,籠罩在暮色*中的深淵里,他往下沉,他掙扎,他扭動身體,在他的底下他覺得有些目不能見的渺茫的怪物。他號著。
人全不在了。上帝在什么地方呢?
他喊著,救命呀!救命呀!他不停地喊著。
水邊沒有一點東西,天上也沒有一點東西。
他向空際、波濤、海藻、礁石哀求;它們都充耳不聞。他向暴風央求;堅強的暴風只服從太空的號令。
在他四周的是夜色*、暮靄、寂寥、奔騰放逐的騷亂、起伏不停的怒濤。他的身體中只有恐怖和疲憊。他的腳下只有一片虛空。沒有立足的地方。他想到他的尸體漂浮在那無限凄涼的幽冥里。無底的寒泉使他僵直。他的手痙攣,握著的是虛空。風,云,漩流,狂飆,無用的群星!怎么辦呵?那失望的人只得聽從命運擺布了,窮于應付的人往往坐以待斃,他只得聽其自然,任其飄蕩不再抵抗了,看呵,他從此跌入滅亡的-陰-慘深淵里了。
呵,人類社會歷久不變的行程!途中多少人和靈魂要喪失!人類社會是所有那些被法律拋棄了的人的海洋!那里最慘的是沒有援助!呵,這是精神的死亡!
海,就是冷酷無情的法律拋擲它犧牲品的總淵藪。海,就是無邊的苦難。
漂在那深淵里的心靈可以變成尸體,將來誰使它復活呢?
九 新的損失
當冉阿讓出獄時,他聽見有人在他耳邊說了這樣一句奇特的話“你自由了”,那一片刻竟好象是不真實的,聞所未聞的;一道從不曾有過的強烈的光,一道人生的真實的光突然射到他的心里。但是這道光,一會兒就黯淡下去了。冉阿讓起初想到自由,不禁欣然自喜,他以為得著新生命了。但他很快又想到,既然拿的是一張黃護照,所謂自由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而且在這件事上也還有不少的苦情。他計算過,他的儲蓄,按照他在獄中度過的歲月計算,本應有一百七十一個法郎。還應當指出,十九年中,禮拜日和節(jié)日的強迫休息大致要使他少賺二十四個法郎,他還忘了把那個數目加入他的賬目。不管怎樣,他的儲蓄經過照例的七折八扣以后,已減到一百○九個法郎十五個蘇。那就是他在出獄時所領到的。
他雖然不了解這其中的道理,但他認為他總是吃了虧。讓我們把話說明白,他是被人盜竊了。
出獄的第二天,他到了格拉斯,他在一家橙花香精提煉廠的門前,看見許多人在卸貨。他請求加入工作。那時工作正吃緊,他們同意了。他便動起手來。他聰明、強壯、伶俐,他盡力搬運,主人好象也滿意。正在他工作時,有個警察走過,注意到他,便向他要證件。他只好把那黃護照拿出來。警察看完以后,冉阿讓又去工作。他先頭問過一個工人,做那種工作每天可以賺多少錢。那工人回答他說:“三十個蘇?!钡搅送砩?,他走去找那香精廠的廠主,請把工資付給他,因為他第二天一早便得上路。廠主沒說一句話,給了他十五個蘇。他提出要求。那人回答他說:“這對你已是夠好的了?!彼耘f要。那主人睜圓了兩只眼睛對他說:“小心黑屋子?!?br/>
那一次,他又覺得自己被盜竊了。
社會、zheng府,在削減他的儲蓄上大大地盜竊了他一次,現在是輪到那小子來偷竊他了。
被釋放并不等于得到解放。他固然出了牢獄,但仍背著罪名。
那就是他在格拉斯遇到的事,至于后來他在迪涅受到的待遇,我們已經知道了。
十 那人醒了
天主堂的鐘正敲著早晨兩點,冉阿讓醒了。
那張床太舒服,因此他醒了。他沒有床睡,已經快十九年了,他雖然沒有脫衣,但那種感受太新奇,不能不影響他的睡眠。
他睡了四個多鐘頭,疲乏已經過去。他早已習慣不在休息上多花時間。
他張開眼睛,向他四周的黑暗望了一陣,隨后又閉上眼,想再睡一會兒。
假使白天的感觸太復雜,腦子里的事太多,我們就只能睡,而不能重行入睡,睡容易,再睡難。這正是冉阿讓的情形。
他不能再睡,他便想。
他正陷入這種思想紊亂的時刻,在他的腦子里有一種看不見的、來來去去的東西。他的舊恨和新愁在他的心里翻來倒去,凌亂雜沓,漫無條理,既失去它們的形狀,也無限擴大了它們的范圍,隨后又仿佛忽然消失在一股洶涌的濁流中。他想到許多事,但是其中有一件卻反反復復一再出現,并且排除了其余的事。這一件,我們立即說出來,他注意了馬格洛大娘先頭放在桌上的那六副銀器和那只大湯勺。
那六副銀器使他煩懣。那些東西就在那里。只有幾步路。剛才他經過隔壁那間屋子走到他房里來時,老大娘正把那些東西放在床頭的小壁櫥里。他特別注意了那壁櫥。進餐室,朝右走。那些東西多重呵!并且是古銀器,連那大勺至少可以賣二百法郎。是他在十九年里所賺的一倍。的確,假使“官府”沒有“偷盜”他,他也許還多賺幾文。
他心里反反復復,躊躇不決,斗爭了整整一個鐘頭。三點敲過了。他重行睜開眼睛,忽然坐了起來,伸手去摸他先頭丟在壁廂角里的那只布袋,隨后他垂下兩腿,又把腳踏在地上,幾乎不知道怎樣會坐在床邊的。
他那樣坐著,發(fā)了一陣呆,房子里的人全睡著了,惟有他獨自一人醒著,假使有人看見他那樣呆坐在黑暗角落里,一定會吃一驚的。他忽然彎下腰去,脫下鞋子,輕輕放在床前的席子上,又恢復他那發(fā)呆的樣子,待著不動。
在那種可怕的思考中,我們剛指出的那種念頭不停地在他的腦海里翻攪著,進去又出來,出來又進去,使他感受到一種壓力;同時他不知道為什么,會帶著夢想中那種機械的頑固性*,想到他從前在監(jiān)獄里認識他一個叫布萊衛(wèi)的囚犯,那人的褲子只用一根棉織的背帶吊住。那根背帶的棋盤格花紋不停地在他腦子里顯現出來。
他在那樣的情形下呆著不動,并且也許會一直呆到天明,如果那只掛鐘沒有敲那一下——報一刻或報半點的一下。那一下仿佛是對他說:“來吧!”
他站起來,又遲疑了一會,再側耳細聽,房子里一點聲音也沒有,于是他小步小步一直朝前走到隱約可辨的窗邊。當時夜色*并不很暗,風高月圓,白云掩映;云來月隱,云過月明,因此窗外時明時暗,室內也偶得微光。那種微光,足使室內的人行走,由于行云的作用,屋內也乍明乍暗,仿佛是人在地下室里,見風窗外面不時有人來往一樣,因而室內黯淡的光也忽強忽弱。冉阿讓走到窗邊,把它仔細看了一遍,它沒有鐵閂,只有它的活梢扣著,這原是那地方的習慣。窗外便是那園子。他把窗子打開,于是一股冷空氣突然鉆進房來,他又立刻把它關上。他仔仔細細把那園子瞧了一遍,應當說,研究了一遍。園的四周繞著一道白圍墻,相當低,容易越過。在園的盡頭,圍墻外面,他看見成列的樹梢,彼此距離相等,說明墻外便是一條林蔭道,或是一條栽有樹木的小路。
瞧了那一眼之后,他做了一個表示決心的動作,向壁廂走去,拿起他的布袋,打開,從里面搜出一件東西,放在床上,又把他的鞋子塞進袋里,扣好布袋,馱在肩上,藏上他的便帽,帽檐齊眉,又伸手去摸他的棍子,把它放在窗角上,回到床邊,毅然決然拿起先頭放在床上的那件東西。好象是根短鐵釬,一端磨到和標槍一般尖。
在黑暗里我們不易辨出那鐵釬是為了作什么用才磨成那個樣子的,這也許是根撬棍,也許是把鐵杵。
如果是在白天,我們便認得出來,那只是一根礦工用的蠟燭釬。當時,常常派犯人到土倫周圍的那些高丘上去采取巖石,他們便時常持有礦工的器械。礦工的蠟燭釬是用粗鐵條做的,下面一端尖,為了好插在巖石里。
他用右手握住那根燭釬,屏住呼吸,放輕腳步,走向隔壁那間屋子,我們知道,那是主教的臥房。走到門邊,他看見門是掩著的,留著一條縫。主教并沒有把它關上。
十一 他干的事
冉阿讓張耳細聽。絕沒有一點聲響。
他推門。
他用指尖推著,輕輕地、緩緩地、正象一只膽怯心細、想要進門的貓。
門被推以后,靜悄悄地移動了幾乎不能察覺的那么一點點,縫也稍微寬了一絲。
他等待了一會,再推,這次使力比較大。
門悄然逐漸開大了?,F在那條縫已能容他身體過去。但是門旁有一張小桌子,那角度堵住了路,妨礙他通過門縫。
冉阿讓知道那種困難。無論如何,他非得把門推得更開一些不可。
他打定主意,再推,比先頭兩次更使勁一些。這一次,卻有個門臼,由于潤滑油干了,在黑暗里突然發(fā)出一種嘶啞延續(xù)的聲音。
冉阿讓大吃一驚。在他耳里門臼的響聲就和末日審判的號角那樣洪亮駭人。
在開始行動的那一剎那間,由于幻想的擴大,他幾乎認為那個門臼活起來了,并且具有一種非常的活力,就象一頭狂叫的狗要向全家告警,要叫醒那些睡著的人。
他停下來,渾身哆嗦,不知所措,他原是踮著腳尖走路,現在連腳跟也落地了。他聽見他的動脈在兩邊太陽穴里象兩個鐵錘那樣敲打著,胸中出來的氣也好象來自山洞的風聲。他認為那個發(fā)怒的門臼所發(fā)出的那種震耳欲聾的聲響,如果不是天崩地裂似的把全家驚醒,那是不可能的。他推的那扇門已有所警惕,并且已經叫喊;那個老人就要起來了,兩個老姑娘也要大叫了,還有旁人都會前來搭救;不到一刻鐘,滿城都會騷亂,警察也會出動。他一下子認為自己完了。
他立在原處發(fā)慌,好象一尊石人,一動也不敢動。
幾分鐘過去了。門大大地開著。他冒險把那房間瞧了一遍。絲毫沒有動靜,他伸出耳朵聽,整所房子里沒有一點聲音。
那個銹門臼的響聲并不曾驚醒任何人。
這第一次的危險已經過了,但是他心里仍舊驚恐難受。不過他并不后退。即使是在他以為一切沒有希望時,他也沒有后退。他心里只想到要干就得趕快。他向前一步,便跨進了那房間。
那房間是完全寂靜的。這兒那兒,他看見一些模糊紊亂的形體,如果在白天便看得出來,那只是桌上一些零亂的紙張、展開的表冊、圓凳上堆著的書本、一把堆著衣服的安樂椅、一把祈禱椅,可是在這時,這些東西卻一齊變?yōu)楹邝铟畹目昭ê兔悦呻y辨的地域。冉阿讓仍朝前走,謹慎小心,唯恐撞了家具。
他聽到主教熟睡在那房間的盡頭,發(fā)出均勻安靜的呼吸。
他忽然停下來。他已到了床邊。他自己并沒有料到會那樣快就到了主教的床邊。
上天有時會在適當時刻使萬物的景象和人的行動發(fā)生巧妙的配合,從而產生出深刻的效果,仿佛有意要我們多多思考似的。大致在半個鐘點以前,就已有一大片烏云遮著天空。正當冉阿讓停在床前,那片烏云忽然散開了,好象是故意要那樣做似的,一線月光也隨即穿過長窗,正正照在主教的那張蒼老的臉上。主教正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著。他幾乎是和衣睡在床上的,因為下阿爾卑斯一帶的夜晚很冷,一件棕色*的羊毛衫蓋住他的胳膊,直到腕邊。他的頭仰在枕頭上,那正是恣意休息的姿態(tài),一只手垂在床外,指上戴著主教的指環(huán),多少功德都是由這只手圓滿了的。他的面容隱隱顯出滿足、樂觀和安詳的神情。那不僅僅是微笑,還幾乎是容光的煥發(fā)。他額上反映出靈光,那是我們看不見的。心地正直的人在睡眠中也在景仰那神秘的天空。
來自天空的一線彩光正射在主教的身上。
同時他本身也是光明剔透的,因為那片天就在他的心里。
那片天就是他的信仰。
正當月光射來重疊(不妨這樣說)在他心光上的時候,熟睡著的主教好象是包圍在一圈靈光里。那種光卻是柔和的,涵容在一種無可言喻的半明半暗的光里。天空的那片月光,地上的這種沉寂,這個了無聲息的園子,這個靜謐的人家,此時此刻,萬籟俱寂,這一切,都使那慈祥老人酣暢的睡眠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奇妙莊嚴的神態(tài),并且還以一種端詳肅靜的圓光環(huán)繞著那些白發(fā)和那雙合著的眼睛,那種充滿了希望和赤忱的容顏,老人的面目和赤子的睡眠。
這個人不自覺的無比尊嚴幾乎可以和神明媲美。冉阿讓,他,卻待在黑影里,手中拿著他的鐵燭釬,立著不動,望著這位全身光亮的老人,有些膽寒。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人。他那種待人的赤忱使他驚駭。一個心懷叵測、瀕于犯罪的人在景仰一個睡鄉(xiāng)中的至人,精神領域中沒有比這更宏偉的場面了。
他孤零零獨自一人,卻酣然睡在那樣一個陌生人的旁邊,他那種卓絕的心懷冉阿讓多少也感覺到了,不過他不為所動。
誰也說不出他的心情,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如果我們真要領會,就必須設想一種極端強暴的力和一種極端溫和的力的并立。即使是從他的面色*上,我們肯定不能分辨出什么來。那只是一副兇頑而又驚駭的面孔。他望著,如是而已。但是他的心境是怎樣的呢?那是無從揣測的。不過,他受到了感動,受到了困擾,那是很顯明的。但是那種感動究竟屬于什么性*質的呢?
他的眼睛沒有離開老人。從他的姿勢和面容上顯露出來的,僅僅是一種奇特的猶豫神情。我們可以說,他正面對著兩種關口而踟躕不前,一種是自絕的關口,一種是自救的關口。
他仿佛已準備要擊碎那頭顱或吻那只手。
過了一會,他緩緩地舉起他的左手,直到額邊,脫下他的小帽,隨后他的手又同樣緩緩地落下去。冉阿讓重又墮入冥想中了,左手拿著小帽,右手拿著鐵釬,頭發(fā)亂豎在他那粗野的頭上。
盡管他用怎樣可怕的目光望著主教,但主教仍安然酣睡。
月光依稀照著壁爐上的那個耶穌受難像,他仿佛把兩只手同時伸向他們兩個人,為一個降福,為另一個赦宥。忽然,冉阿讓拿起他的小帽,戴在頭上,不望那主教,連忙沿著床邊,向他從床頭可以隱隱望見的那個壁櫥走去,他想起那根鐵燭釬,好象要撬鎖似的,但是鑰匙已在那上面,他打開櫥,他最先見到的東西,便是那籃銀器,他提著那籃銀器,大踏步穿過那間屋子,也不管聲響了,走到門邊,進入祈禱室,推開窗子,拿起木棍,跨過窗臺,把銀器放進布袋,丟下籃子,穿過園子,老虎似的跳過墻頭逃了。
十二 主教工作
次日破曉,卞福汝主教在他的園中散步。馬格洛大娘慌慌張張地向他跑來。
“我的主教,我的主教,”她喊著說,“大人可知道那只銀器籃子在什么地方嗎?”
“知道的?!敝鹘陶f。
“耶穌上帝有靈!”她說?!拔覄偛胚€說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主教剛在花壇腳下拾起了那籃子,把它交給馬格洛大娘。
“籃子在這兒?!?br/>
“怎樣?”她說?!袄锩嬉稽c東西也沒有!那些銀器呢?”
“呀,”主教回答說,“您原來是問銀器嗎?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br/>
“大哉好上帝!給人偷去了!是昨天晚上那個人偷了的!”
一轉瞬間,馬格洛大娘已用急躁老太婆的全部敏捷勁兒跑進祈禱室,穿進壁廂,又回到主教那兒。
主教正彎下腰去,悼惜一株被那籃子壓折的秋海棠,那是籃子從花壇落到地下把它壓折了的。主教聽到馬格洛大娘的叫聲,又立起立。
“我的主教,那個人已經走了!銀器也偷去了?!?br/>
她一面嚷,眼睛卻落在園子的一角上,那兒還看得出越墻的痕跡。墻上的垛子也弄掉了一個。
“您瞧!他是從那兒逃走的。他跳進了車網巷!呀!可恥的東西!他偷了我們的銀器!”
主教沉默了一會,隨后他張開那雙嚴肅的眼睛,柔聲向馬格洛大娘說:
“首先,那些銀器難道真是我們的嗎?”
馬格洛大娘不敢說下去了。又是一陣沉寂。隨后,主教繼續(xù)說:
“馬格洛大娘,我占用那些銀器已經很久了。那是屬于窮人的。那個人是什么人呢?當然是個窮人了。”
“耶穌,”馬格洛大娘又說,“不是為了我,也不是為了姑娘,我們是沒有關系的。但是我是為了我的主教著想。我的主教現在用什么東西盛飯菜呢?”
主教顯出一副驚奇的神氣瞧著她。
“呀!這話怎講!我們不是有錫器嗎?”
馬格洛大娘聳了聳肩。
“錫器有一股臭氣。”
“那么,鐵器也可以?!?br/>
馬格洛大娘做出一副怪樣子:
“鐵器有一股怪味?!?br/>
“那么,”主教說,“用木器就是了?!?br/>
過了一會,他坐在昨晚冉阿讓坐過的那張桌子邊用早餐。卞福汝主教一面吃,一面歡歡喜喜地叫他那啞口無言的妹子和嘰哩咕嚕的馬格洛大娘注意,他把一塊面包浸在牛奶里,連木匙和木叉也都不用。
“真想不到!”馬格洛大娘一面走來走去,一面自言自語,“招待這樣一個人,并且讓他睡在自己的旁邊!幸而他只偷了一點東西!我的上帝!想想都使人寒毛直豎?!?br/>
正在兄妹倆要離開桌子時,有人敲門。
“請進?!敝鹘陶f。
門開了,一群狠巴巴的陌生人出現在門邊。三個人拿著另一個人的衣領。那三個人是警察,另一個就是冉阿讓。
一個警察隊長,仿佛是率領那群人的,起先立在門邊。他進來,行了個軍禮,向主教走去。
“我的主教……”他說。
冉阿讓先頭好象是垂頭喪氣的,聽了這稱呼,忽然抬起頭來,露出大吃一驚的神氣。
“我的主教,”他低聲說,“那么,他不是本堂神甫了……”
“不準開口!”一個警察說,“這是主教先生?!?br/>
但是卞福汝主教盡他的高年所允許的速度迎上去。
“呀!您來了!”他望著冉阿讓大聲說,“我真高興看見您。怎么!那一對燭臺,我也送給您了,那和其余的東西一樣,都是銀的,您可以變賣二百法郎。您為什么沒有把那對燭臺和餐具一同帶去呢?”
冉阿讓睜圓了眼睛,瞧著那位年高可敬的主教。他的面色*,絕沒有一種人類文字可以表達得出來。
“我的主教,”警察隊長說,“難道這人說的話是真的嗎?我們碰到了他。他走路的樣子好象是個想逃跑的人。我們就把他攔下來看看。他拿著這些銀器……”
“他還向你們說過,”主教笑容可掬地岔著說,“這些銀器是一個神甫老頭兒給他的,他還在他家里宿了一夜。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你們又把他帶回到此地。對嗎?你們誤會了。”
“既是這樣,”隊長說,“我們可以把他放走嗎?”
“當然?!敝鹘袒卮鹫f。
警察釋放了冉阿讓,他向后退了幾步。
“你們真讓我走嗎?”他說,仿佛是在夢中,字音也幾乎沒有吐清楚。
“是的,我們讓你走,你耳朵聾了嗎?”一個警察說。
“我的朋友,”主教又說,“您在走之先,不妨把您的那對燭臺拿去?!?br/>
他走到壁爐邊,拿了那兩個銀燭臺,送給冉阿讓。那兩個婦人沒有說一個字、做一個手勢或露一點神氣去阻擾主教,她們瞧著他行動。
冉阿讓全身發(fā)抖。他機械地接了那兩個燭臺,不知道怎樣才好。
“現在,”主教說,“您可以放心走了。呀!還有一件事,我的朋友,您再來時,不必走園里。您隨時都可以由街上的那扇門進出。白天和夜里,它都只上一個活閂?!?br/>
他轉過去朝著那些警察:
“先生們,你們可以回去了?!?br/>
那些警察走了。
這時冉阿讓象是個要昏倒的人。
主教走到他身邊,低聲向他說:
“不要忘記,永遠不要忘記您允諾過我,您用這些銀子是為了成為一個誠實的人?!?br/>
冉阿讓絕對回憶不起他曾允諾過什么話,他呆著不能開口。主教說那些話是一字一字叮囑的,他又鄭重地說:“冉阿讓,我的兄弟,您現在已不是惡一方面的人了,您是在善的一面了。我贖的是您的靈魂,我把它從黑暗的思想和自暴自棄的精神里救出來,交還給上帝?!?br/>
十三 小瑞爾威
冉阿讓逃也似的出了城。他在田畝中倉皇亂竄,不問大路小路,遇著就走,也不覺得他老在原處兜圈子。他那樣瞎跑了一早晨,沒吃東西,也不知道餓。他被一大堆新的感觸控制住了。他覺得自己怒不可遏,卻又不知道怒為誰發(fā)。他說不出他是受了感動還是受了侮辱。有時他覺得心頭有一種奇特的柔和滋味,他卻和它抗拒,拿了他過去二十年中立志頑抗到底的心情來對抗。這種情形使他感到疲乏。過去使他受苦的那種不公平的處罰早已使他決心為惡,現在他覺得那種決心動搖了,反而感到不安。他問自己:以后將用什么志愿來代替那種決心?有時,他的確認為假使沒有這些經過,他仍能和警察相處獄中,他也許還高興些,他心中也就可以少起一些波動。當時雖然已近歲暮,可是在青樹籬中,三三兩兩,偶然也還有幾朵晚開的花,他聞到花香,觸起了童年的許多往事。那些往事對他幾乎是不堪回首的,他已有那么多年不去想它了。
因此,那一天,有許許多多莫名其妙的感觸一齊涌上他的心頭。
正當落日西沉、地面上最小的石子也拖著細長的影子時,冉阿讓坐在一片絕對荒涼的紅土平原中的一叢荊棘后面。遠處,只望見阿爾卑斯山。連遠村的鐘樓也瞧不見一個。冉阿讓離開迪涅城大致已有三法里了。在離開荊棘幾步的地方,橫著一條穿過平原的小路。
他正在胡思亂想,當時如果有人走來,見了他那種神情,必然會感到他那身襤褸衣服格外可怕。正在那時,他忽然聽到一陣歡樂的聲音。
他轉過頭,看見一個十歲左右的窮孩子順著小路走來,嘴里唱著歌,腰間一只搖琴,背上一只田鼠籠子,這是一個那種嬉皮笑臉、四鄉(xiāng)游蕩、從褲腿窟窿里露出膝頭的孩子中的一個。
那孩子一面唱,一面又不時停下來,拿著手中的幾個錢,做“抓子兒”游戲,那幾個錢,大致就是他的全部財產了。里面有一個值四十蘇的錢。
孩子停留在那叢荊棘旁邊,沒有看見冉阿讓,把他的一把錢拋起來,他相當靈巧,每次都個個接在手背上。
可是這一次他那個值四十蘇的錢落了空,向那叢荊棘滾了去,滾到了冉阿讓的腳邊。
冉阿讓一腳踏在上面。
可是那孩子的眼睛早隨著那個錢,他看見冉阿讓用腳踏著。
他一點也不驚慌,直向那人走去。
那是一處絕對沒有人的地方。在視線所及的范圍內,絕沒有一個人在平原和小路上。他們只聽見一群掠空而過的飛鳥從高空送來微弱的鳴聲。那孩子背朝太陽,日光把他的頭發(fā)照成縷縷金絲,用血紅的光把冉阿讓的兇悍的臉照成紫色*。
“先生,”那窮孩子用蒙昧和天真合成的赤子之心說,“我的錢呢?”
“你叫什么?”冉阿讓說。
“小瑞爾威,先生?!?br/>
“滾!”冉阿讓說。
“先生,”那孩子又說,“請您把我的那個錢還我?!?br/>
冉阿讓低下頭,不答話。
那孩子再說:
“我的錢,先生!”
冉阿讓的眼睛仍舊盯在地上。
“我的錢!”那孩子喊起來,“我的白角子!我的銀錢!”
冉阿讓好象全沒聽見。那孩子抓住他的布衫領,推他。同時使勁推開那只壓在他寶貝上面的鐵釘鞋。
“我要我的錢!我要我值四十個蘇的錢!”
孩子哭起來了。冉阿讓抬起頭,仍舊坐著不動。他眼睛的神氣是迷糊不清的。他望著那孩子有點感到驚奇,隨后,他伸手到放棍子的地方,大聲喊道:
“誰在那兒?”
“是我,先生,”那孩子回答,“小瑞爾威。我!我!請您把我的四十個蘇還我!把您的腳拿開,先生,求求您!”
他年紀雖小,卻動了火,幾乎有要硬干的神氣:
“哈!您究竟拿開不拿開您的腳?快拿開您的腳!聽見了沒有?”
“呀!又是你!”冉阿讓說。
隨后,他忽然站起來,腳仍舊踏在銀幣上,接著說:
“你究竟走不走!”
那孩子嚇壞了,望著他,繼而從頭到腳哆嗦起來,發(fā)了一會呆,逃了,他拚命跑,不敢回頭,也不敢叫。
但是他跑了一程過后,喘不過氣了,只得停下來。冉阿讓在紊亂的心情中聽到了他的哭聲。
過一會,那孩子不見了。
太陽也落下去了。
黑暗漸漸籠罩著冉阿讓的四周。他整天沒有吃東西,他也許正在發(fā)寒熱。
他仍舊立著,自從那孩子逃走以后,他還沒有改變他那姿勢。他的呼吸,忽長忽促,胸膛隨著起伏。他的眼睛盯在他前面一二十步的地方,仿佛在專心研究野草中的一塊碎藍瓷片的形狀。
忽然,他哆嗦了一下,此刻他才感到夜寒。
他重新把他的鴨舌帽壓緊在額頭上,機械地動手去把他的布衫拉攏,扣上,走了一步,彎下腰去,從地上拾起他的棍子。
這時,他忽然看見了那個值四十個蘇的錢,他的腳已把它半埋在土中了,它在石子上發(fā)出閃光。
這一下好象是觸著電似的,“這是什么東西?”他咬緊牙齒說。他向后退了三步,停下來,無法把他的視線從剛才他腳踏著的那一點移開,在黑暗里閃光的那件東西,仿佛是一只盯著他的大眼睛。
幾分鐘過后,他慌忙向那銀幣猛撲過去,捏住它,立起身來,向平原的遠處望去,把目光投向天邊四處,站著發(fā)抖,好象一只受驚以后要找地方藏身的猛獸。
他什么也瞧不見。天黑了,平原一片蒼涼。紫色*的濃霧正在黃昏的微光中騰起。他說了聲“呀”,急忙向那孩子逃跑的方向走去。走了百來步以后,他停下來,向前望去,可是什么也看不見。
于是他使出全身力氣,喊道:
“小瑞爾威!小瑞爾威!”
他住口細聽。沒有人回答。
那曠野是荒涼凄黯的。四周一望無際,全是荒地。除了那望不穿的黑影和叫不破的寂靜以外,一無所有。
一陣冷峭的北風吹來,使他四周的東西都呈現出愁慘的景象。幾棵矮樹,搖著枯枝,帶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憤怒,仿佛要恐嚇追撲什么人似的。
他再往前走,隨后又跑起來,跑跑停停,在那寂寥的原野上,吼出他那無比凄慘驚人的聲音:
“小瑞爾威!小瑞爾威!”
如果那孩子聽見了,也一定會害怕,會好好地躲起來。不過那孩子,毫無疑問,已經走遠了。
他遇見一個騎馬的神甫。他走到他身邊,向他說:
“神甫先生,您看見一個孩子走過去嗎?”
“沒有。”神甫說。
“一個叫小瑞爾威的?”
“我誰也沒看見。”
他從他錢袋里取出兩枚五法郎的錢,交給神甫。
“神甫先生,這是給您的窮人的。神甫先生,他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他有一只田鼠籠子,我想,還有一把搖琴。他是向那個方向走去的。他是一個通煙囪的窮孩子,您知道嗎?”
“我確實沒有看見?!?br/>
“小瑞爾威?他不是這村子里的嗎?您能告訴我嗎?”
“如果他是象您那么說的,我的朋友,那就是一個從別處來的孩子了。他們經過這里,卻不會有人認識他們?!?br/>
冉阿讓另又拿出兩個五法郎的錢交給神甫。
“給您的窮人?!彼f。
隨后他又迷亂地說:
“教士先生,您去叫人來捉我吧。我是一個竊賊。”
神甫踢動雙腿,催馬前進,魂飛天外似的逃了。
冉阿讓又朝著他先頭預定的方向跑去。
他那樣走了許多路,張望,叫喊,呼號,但是再也沒有碰見一個人。他在那原野里,看見一點象是臥著或蹲著的東西,他就跑過去,那樣前后有兩三次,他見到的只是一些野草,或是露在地面上的石頭,最后,他走到一個三岔路口,停下來。月亮出來了。他張望遠處,作了最后一次的呼喚:“小瑞爾威!小瑞爾威!小瑞爾威!”他的呼聲在暮靄中消失,連回響也沒有了。他嘴里還念著:“小瑞爾威!”但是聲音微弱,幾乎不成字音。那是他最后的努力,他的膝彎忽然折下,仿佛他良心上的負擔已成了一種無形的威力突然把他壓倒了似的,他精疲力竭,倒在一塊大石頭上,兩手握著頭發(fā),臉躲在膝頭中間,他喊道:
“我是一個無賴!”
他的心碎了,他哭了出來,那是他第一次流淚。
冉阿讓從主教家里出來時,我們看得出來,他已完全擺脫了從前的那種思想。不過他一時還不能分辨自己的心情。他對那個老人的仁言懿行還強自抗拒。“您允諾了我做誠實人。我贖買了您的靈魂,我把它從污穢當中救出來交給慈悲的上帝?!边@些話不停地回到他的腦子里。他用自己的傲氣來和那種至高無上的仁德對抗,傲氣真是我們心里的罪惡堡壘。他仿佛覺得,神甫的原有是使他回心轉意的一種最大的迫擊和最兇猛的攻勢,如果他對那次恩德還要抵抗,那他就會死硬到底,永不回頭;如果他屈服,他就應當放棄這許多年來別人種在他心里、也是他自鳴得意的那種仇恨。那一次是他的勝敗關頭,那種斗爭,那種關系著全盤勝負的激烈斗爭,已在他自身的兇惡和那人的慈善間展開了。
他懷著一種一知半解的心情,醉漢似的往前走。當他那樣惝恍迷離往前走時,他對這次在迪涅的意外遭遇給他的后果是否有一種明確的認識呢?在人生的某些時刻,常有一種神秘的微音來驚覺或攪擾我們的心神,他是否也聽到過這種微音呢?是否有種聲音在他的耳邊說他正在經歷他生命中最嚴重的一刻呢?他已沒有中立的余地,此后他如果不做最好的人,就會做最惡的人,現在他應當超過主教(不妨這樣說),否則就會墮落到連苦役犯也不如,如果他情愿為善,就應當做天使,如果他甘心為惡,就一定做惡魔。
在此地,我們應當再提出我們曾在別處提出過的那些問題,這一切在他的思想上是否多少發(fā)生了一點影響呢?當然,我們曾經說過,艱苦的生活能教育人,能啟發(fā)人,但是在冉阿讓那種水平上,他是否能分析我們在此地指出的這一切,那卻是一個疑問,如果他對那些思想能有所體會,那也只是一知半解,他一定看不清楚,并且那些思想也只能使他墮入一種煩惱,使他感到難堪,幾乎感到痛苦。他從所謂牢獄的那種畸形而黑暗的東西里出來后,主教已傷了他的靈魂,正如一種太強烈的光會傷他那雙剛從黑暗中出來的眼睛一樣。將來的生活,擺在他眼前的那種永遠純潔、光彩、完全可能實現的生活,使他戰(zhàn)栗惶感。他確實不知道怎么辦。正如一只驟見日出的梟烏,這個罪犯也因見了美德而目眩,并且?guī)缀跏鳌?br/>
有一點可以肯定,并且是他自己也相信的,那就是他已不是從前那個人了,他的心完全變了,他已沒有能力再去做主教不曾和他談到也不曾觸及的那些事了。
在這樣的思想狀況下,他遇到了小瑞爾威,搶了他的四十個蘇。那是為什么?他一定不能說明,難道這是他從監(jiān)牢里帶來的那種惡念的最后影響,好比臨終的振作,沖動的余力,力學里所謂“慣性*”的結果嗎?是的。也許還不完全是。我們簡單地說說,搶東西的并不是他,并不是他這個人,而是那只獸,當時他心里有那么多初次感到的苦惱,正當他作思想斗爭時,那只獸,由于習慣和本能作用,便不自覺地把腳踏在那錢上了。等到心智清醒以后,看見了那種獸類的行為,冉阿讓才感到痛心,向后退卻,并且驚駭到大叫起來。
搶那孩子的錢,那已不是他下得了手的事,那次的非?,F象只是在他當時的思想情況下才有發(fā)生的可能。
無論如何,這最后一次惡劣的行為對他起了一種決定性*的效果。這次的惡劣行為突然穿過他的混亂思想并加以澄清,把黑暗的障礙置在一邊,光明置在另一邊,并且按照他當時的思想水平,影響他的心靈,正如某些化學反應體對一種混濁的混合物發(fā)生作用時的情況一樣,它能使一種原素沉淀,另一種澄清。
最初,在自我檢查和思考之先,他登時心情慌亂,正如一個逃命的人,狠命追趕,要找出那個孩子把錢還給他;后來等到他明白已經太遲,不可能追上時,他才大失所望,停了下來。當他喊著“我是一個無賴”時,他才看出自己是怎樣一個人,在那時,他已離開他自己,仿佛覺得他自己只是一個鬼,并且看見那個有肉有骨、形相丑惡的苦役犯冉阿讓就立在他面前,手里拿著棍,腰里圍著布衫,背上的布袋里裝滿了偷來的東西,面目果決而憂郁,腦子里充滿卑劣的-陰-謀。
我們已指出過,過分的痛苦使他成了一個多幻想的人,那正好象是一種幻境,他確實看見了冉阿讓的那副兇惡面孔出現在他前面。他幾乎要問他自己那個人是誰,并且對他起了強烈的反感。
人在幻想中,有時會顯得沉靜到可怕,繼而又強烈地激動起來,惑于幻想的人,往往無視于實際,冉阿讓當時的情況,正是那樣。他看不見自己周圍的東西,卻仿佛看見心里的人物出現在自己的前面。
我們可以這樣說,他正望著他自己,面面相覷,并且同時通過那種幻景,在一種神妙莫測的深遠處看見一點光,起初他還以為是什么火炬,等到他再仔細去看那一點顯現在他良心上的光時,他才看出那火炬似的光具有人形,并且就是那位主教。
他的良心再三再四地研究那樣立在他面前的兩個人,主教和冉阿讓。要馴服第二個就非第一個不行。由于那種癡望所特具的奇異效力,他的幻想延續(xù)越久,主教的形象也越高大,越在他眼前顯得光輝燦爛,冉阿讓卻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模糊。到某一時刻他已只是個影子。忽然一下,他完全消失了。
只剩下那個主教。
他讓爛燦光輝充實了那個可憐人的全部心靈。
冉阿讓哭了許久,淌著熱淚,痛不成聲,哭得比婦女更柔弱,比孩子更慌亂。
正在他哭時,光明逐漸在他腦子里出現了,一種奇特的光,一種極其可愛同時又極其可怕的光。他已往的生活,最初的過失,長期的贖罪,外貌的粗俗,內心的頑強,準備在出獄后痛痛快快報復一番的種種打算,例如在主教家里干的事,他最后干的事,搶了那孩子的四十個蘇的那一次罪行,并且這次罪行是犯在獲得主教的宥免以后,那就更加無恥,更加丑惡;凡此種種都回到了他腦子里,清清楚楚地顯現出來,那種光的明亮是他生平從未見過的。他回顧他的生活,丑惡已極,他的心靈,卑鄙不堪。但是在那種生活和心靈上面有一片和平的光。
他好象是在天堂的光里看見了魔鬼。
他那樣哭了多少時間呢?哭過以后,他做了些什么呢?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從來沒有人知道。但有一件事似乎是可靠的,就是在那天晚上,有輛去格勒諾布爾的車子,在早晨三點左右到了迪涅,在經過主教院街時,車夫曾看見一個人雙膝跪在卞福汝主教大門外的路旁,仿佛是在黑暗里祈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