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道:“正是這話了。上次我要說這話,我見你們的大事多,如今又添出這些事來,你們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著我只顧疼這些小孫子孫女兒們,就不體貼你們這當(dāng)家人了。你既這么說出來,更好了?!币虼藭r薛姨媽李嬸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婆媳也都過來請安,還未過去,賈母向王夫人等說道:“今兒我才說這話,素日我不說,一則怕逞了鳳丫頭的臉,二則眾人不伏。今日你們都在這里,都是經(jīng)過妯娌姑嫂的,還有他這樣想的到的沒有?”薛姨媽、李嬸、尤氏等齊笑說:“真?zhèn)€少有。別人不過是禮上面子情兒,實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順?!辟Z母點頭嘆道:“我雖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也不是好事?!兵P姐兒忙笑道:“這話老祖宗說差了。世人都說太伶俐聰明,怕活不長。世人都說得,人人都信,獨老祖宗不當(dāng)說,不當(dāng)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聰明過我十倍的,怎么如今這樣福壽雙全的?只怕我明兒還勝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歲后,等老祖宗歸了西,我才死呢。”賈母笑道:“眾人都死了,單剩下咱們兩個老妖精,有什么意思?!闭f的眾人都笑了。
寶玉因記掛著晴雯襲人等事,便先回園里來。到房中,藥香滿屋,一人不見,只見晴雯獨臥于炕上,臉面燒的飛紅,又摸了一摸,只覺燙手。忙又向爐上將手烘暖,伸進(jìn)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燒。因說道:“別人去了也罷,麝月秋紋也這樣無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紋是我攆了他去吃飯的,麝月是方才平兒來找他出去了。兩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說什么。必是說我病了不出去?!睂氂竦溃骸捌絻翰皇悄菢尤?。況且他并不知你病特來瞧你,想來一定是找麝月來說話,偶然見你病了,隨口說特瞧你的病,這也是人情乖覺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與他何干?你們素日又好,斷不肯為這無干的事傷和氣?!鼻琏┑溃骸斑@話也是,只是疑他為什么忽然間瞞起我來?!睂氂裥Φ溃骸白屛覐暮箝T出去,到那窗根下聽聽說些什么,來告訴你?!闭f著,果然從后門出去,至窗下潛聽。
只聞麝月悄問道:“你怎么就得了的?”平兒道:“那日洗手時不見了,二奶奶就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就傳給園里各處的媽媽們小心查訪。我們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了起來也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里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里,你們這里的宋媽媽去了,拿著這支鐲子,說是小丫頭子墜兒偷起來的,被他看見,來回二奶奶的。我趕著忙接了鐲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qiáng)的,那一年有一個良兒偷玉,剛冷了一二年間,還有人提起來趁愿,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樣,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只當(dāng)沒有這事,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了也生氣。三則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說:‘我往大奶奶那里去的,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里呢,我就揀了起來?!棠桃簿托帕耍晕襾砀嬖V你們。你們以后防著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你們商議著,變個法子打發(fā)出去就完了?!摈暝碌溃骸斑@小娼婦也見過些東西,怎么這么眼皮子淺。”平兒道:“究竟這鐲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說的,這叫做‘蝦須鐲’,倒是這顆珠子還罷了。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了,或打或罵,依舊嚷出來不好,所以單告訴你留心就是了?!闭f著便作辭而去。
寶玉聽了,又喜又氣又嘆。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氣的是墜兒小竊,嘆的是墜兒那樣一個伶俐人,作出這丑事來。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兒之話一長一短告訴了晴雯。又說:“他說你是個要強(qiáng)的,如今病著,聽了這話越發(fā)要添病,等好了再告訴你?!鼻琏┞犃?,果然氣的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兒。寶玉忙勸道:“你這一喊出來,豈不辜負(fù)了平兒待你我之心了。不如領(lǐng)他這個情,過后打發(fā)他就完了?!鼻琏┑溃骸半m如此說,只是這口氣如何忍得!”寶玉道:“這有什么氣的?你只養(yǎng)病就是了。”
晴雯服了藥,至晚間又服二和,夜間雖有些汗,還未見效,仍是發(fā)燒,頭疼鼻塞聲重。次日,王太醫(yī)又來診視,另加減湯劑。雖然稍減了燒,仍是頭疼。寶玉便命麝月:“取鼻煙來,給他嗅些痛打幾個嚏噴,就通了關(guān)竅。”麝月果真去取了一個金鑲雙扣金星玻璃的一個扁盒來,遞與寶玉。寶玉便揭翻盒扇,里面有西洋琺瑯的黃發(fā)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里面盛著些真正汪恰洋煙。晴雯只顧看畫兒,寶玉道:“嗅些,走了氣就不好了?!鼻琏┞犝f,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怎樣。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門,接連打了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好爽快!拿紙來?!痹缬行⊙绢^子遞過一搭子細(xì)紙,晴雯便一張一張的拿來醒鼻子。寶玉笑問:“如何?”晴雯笑道:“果覺通快些,只是太陽還疼。”寶玉笑道:“越性盡用西洋藥治一治,只怕就好了?!闭f著,便命麝月:“和二奶奶要去,就說我說了: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叫做‘依弗哪’,找尋一點兒。”麝月答應(yīng)了,去了半日,果拿了半節(jié)來。便去找了一塊紅緞子角兒,鉸了兩塊指頂大的圓式,將那藥烤和了,用簪挺攤上。晴雯自拿著一面靶鏡,貼在兩太陽上。麝月笑道:“病的蓬頭鬼一樣,如今貼了這個,倒俏皮了。二奶奶貼慣了,倒不大顯?!闭f畢,又向?qū)氂竦溃骸岸棠陶f了:明日是舅老爺生日,太太說了叫你去呢。明兒穿什么衣裳?今兒晚上好打點齊備了,省得明兒早起費手?!睂氂竦溃骸笆裁错樖志褪鞘裁戳T了。一年鬧生日也鬧不清?!闭f著,便起身出房,往惜春房中去看畫。
剛到院門外邊,忽見寶琴的小丫鬟名小螺者從那邊過去,寶玉忙趕上問:“那去?”小螺笑道:“我們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呢,我如今也往那里去。”寶玉聽了,轉(zhuǎn)步也便同他往瀟湘館來。不但寶釵姊妹在此,且連邢岫煙也在那里,四人圍坐在熏籠上敘家常。紫鵑倒坐在暖閣里,臨窗作針黹。一見他來,都笑說:“又來了一個!可沒了你的坐處了?!睂氂裥Φ溃骸昂靡环|集艷圖’!可惜我遲來了一步。橫豎這屋子比各屋子暖,這椅子坐著并不冷?!闭f著,便坐在黛玉常坐的搭著灰鼠椅搭的一張椅上。因見暖閣之中有一玉石條盆,里面攢三聚五栽著一盆單瓣水仙,點著宣石,便極口贊:“好花!這屋子越發(fā)暖,這花香的越清香。昨日未見?!摈煊褚蛘f道:“這是你家的大總管賴大嬸子送薛二姑娘的,兩盆臘梅,兩盆水仙。他送了我一盆水仙,他送了蕉丫頭一盆臘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負(fù)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轉(zhuǎn)送你如何?”寶玉道:“我屋里卻有兩盆,只是不及這個。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轉(zhuǎn)送人,這個斷使不得?!摈煊竦溃骸拔乙蝗账幍踝硬浑x火,我竟是藥培著呢,那里還擱的住花香來熏?越發(fā)弱了。況且這屋子里一股藥香,反把這花香攪壞了。不如你抬了去,這花也清凈了,沒雜味來攪他?!睂氂裥Φ溃骸拔椅堇锝駜阂灿胁∪思逅幠兀阍趺粗赖??”黛玉笑道:“這話奇了,我原是無心的話,誰知你屋里的事?你不早來聽說古記,這會子來了,自驚自怪的?!?br/>
寶玉笑道:“咱們明兒下一社又有了題目了,就詠水仙臘梅。”黛玉聽了,笑道:“罷,罷!我再不敢作詩了,作一回,罰一回,沒的怪羞的。”說著,便兩手握起臉來。寶玉笑道:“何苦來!又奚落我作什么。我還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臉來了?!睂氣O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個詩題,四個詞題。每人四首詩,四闋詞。頭一個詩題《詠<太極圖>》,限一先的韻,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韻都用盡了,一個不許剩?!睂毲傩Φ溃骸斑@一說,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這分明難人。若論起來,也強(qiáng)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倒去弄些《易經(jīng)》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歲時節(jié),跟我父親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才十五歲,那臉面就和那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發(fā),打著聯(lián)垂,滿頭帶的都是珊瑚,貓兒眼,祖母綠這些寶石,身上穿著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著倭刀,也是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兒上的也沒他好看。有人說他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jīng),能作詩填詞,因此我父親央煩了一位通事官,煩他寫了一張字,就寫的是他作的詩?!北娙硕挤Q奇道異。寶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來我瞧瞧。”寶琴笑道:“在南京收著呢,此時那里去取來?”寶玉聽了,大失所望,便說:“沒福得見這世面?!摈煊裥瓕毲俚溃骸澳銊e哄我們。我知道你這一來,你的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帶了來的,這會子又扯謊說沒帶來。他們雖信,我是不信的?!睂毲俦慵t了臉,低頭微笑不語。寶釵笑道:“偏這個顰兒慣說這些白話,把你就伶俐的。”黛玉道:“若帶了來,就給我們見識見識也罷了。”寶釵笑道:“箱子籠子一大堆還沒理清,知道在那個里頭呢!等過日收拾清了,找出來大家再看就是了?!庇窒?qū)毲俚溃骸澳闳粲浀?,何不念念我們聽聽?!睂毲俜酱鸬溃骸坝浀檬鞘孜逖月?,外國的女子也就難為他了?!睂氣O道:“你且別念,等把云兒叫了來,也叫他聽聽?!闭f著,便叫小螺來吩咐道:“你到我那里去,就說我們這里有一個外國美人來了,作的好詩,請你這‘詩瘋子’來瞧去,再把我們‘詩呆子’也帶來。”小螺笑著去了。
半日,只聽湘云笑問:“那一個外國美人來了?”一頭說,一頭果和香菱來了。眾人笑道:“人未見形,先已聞聲?!睂毲俚让ψ屪?,遂把方才的話重敘了一遍。湘云笑道:“快念來聽聽?!睂毲僖蚰畹溃?br/>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島云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guān)心。眾人聽了,都道“難為他!竟比我們中國人還強(qiáng)?!币徽Z未了,只見麝月走來說:“太太打發(fā)人來告訴二爺,明兒一早往舅舅那里去,就說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親自來?!睂氂衩φ酒饋泶饝?yīng)道:“是?!币騿枌氣O寶琴可去。寶釵道:“我們不去,昨兒單送了禮去了?!贝蠹艺f了一回方散。
寶玉因讓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黛玉便又叫住他問道:“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睂氂竦溃骸白匀坏人土藲洸艁砟亍!摈煊襁€有
話說,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說道:“你去罷?!睂氂褚灿X心里有許多話,只是口里不知要說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兒再說罷?!币幻嫦铝穗A磯,低頭正欲邁步,復(fù)又忙回身問道:“如今的夜越發(fā)長了,你一夜 咳嗽幾遍?醒幾次?”黛玉道:“昨兒夜里好了,只嗽了兩遍,卻只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币幻嬲f,一面便挨過身來,悄悄道:“我想寶姐姐送你的燕窩--”一語未了,只見趙姨娘走了進(jìn)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兩天好?”黛玉便知他是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身走來?!庇置γ共?,一面又使眼色與寶玉。寶玉會意,便走了出來。
正值吃晚飯時,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囑他早去。寶玉回來,看晴雯吃了藥。此夕寶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閣來,自己便在晴雯外邊。又命將熏籠抬至暖閣前,麝月便在熏籠上。一宿無話。
至次日,天未明時,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該醒了,只是睡不夠!你出去叫人給他預(yù)備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摈暝旅ε缕饋淼溃骸霸蹅兘衅鹚麃恚┖靡律?,抬過這火箱去,再叫他們進(jìn)來。老嬤嬤們已經(jīng)說過,不叫他在這屋里,怕過了病氣。如今他們見咱們擠在一處,又該嘮叨了?!鼻琏┑溃骸拔乙彩沁@么說呢。”二人才叫時,寶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進(jìn)小丫頭子來,收拾妥當(dāng)了,才命秋紋檀云等進(jìn)來,一同伏侍寶玉梳洗畢。麝月道:“天又陰陰的,只怕有雪,穿那一套氈的罷?!睂氂顸c頭,即時換了衣裳。小丫頭便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建蓮紅棗兒湯來,寶玉喝了兩口。麝月又捧過一小碟法制紫姜來,寶玉噙了一塊。又囑咐了晴雯一回,便往賈母處來。
賈母猶未起來,知道寶玉出門,便開了房門,命寶玉進(jìn)去。寶玉見賈母身后寶琴面向里也睡未醒。賈母見寶玉身上穿著荔色哆羅呢的天馬箭袖,大紅猩猩氈盤金彩繡石青妝緞沿邊的排穗褂子。賈母道:“下雪呢么?”寶玉道:“天陰著,還沒下呢?!辟Z母便命鴛鴦來:“把昨兒那一件烏云豹的氅衣給他罷?!兵x鴦答應(yīng)了,走去果取了一件來。寶玉看時,金翠輝煌,碧彩閃灼,又不似寶琴所披之鳧靨裘。只聽賈母笑道:“這叫作‘雀金呢’,這是哦啰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前兒把那一件野鴨子的給了你小妹妹,這件給你罷?!睂氂窨牧艘粋€頭,便披在身上。賈母笑道:“你先給你娘瞧瞧去再去?!睂氂翊饝?yīng)了,便出來,只見鴛鴦?wù)驹诘叵氯嘌劬?。因自那日鴛鴦發(fā)誓決絕之后,他總不和寶玉講話。寶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時見他又要回避,寶玉便上來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著這個好不好?!兵x鴦一摔手,便進(jìn)賈母房中來了。寶玉只得到了王夫人房中,與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園中,與晴雯麝月看過后,至賈母房中回說:“太太看了,只說可惜了的,叫我仔細(xì)穿,別遭踏了他。”賈母道:“就剩下了這一件,你遭踏了也再沒了。這會子特給你做這個也是沒有的事。”說著又囑咐他:“不許多吃酒,早些回來?!睂氂駪?yīng)了幾個“是”。
老嬤嬤跟至廳上,只見寶玉的奶兄李貴和王榮,張若錦,趙亦華、錢啟、周瑞六個人,帶著茗煙,伴鶴,鋤藥,掃紅四個小廝,背著衣包皮,抱著坐褥,籠著一匹雕鞍彩轡的白馬,早已伺候多時了。老嬤嬤又吩咐了他六人些話,六個人忙答應(yīng)了幾個“是”,忙捧鞭墜鐙。寶玉慢慢的上了馬,李貴和王榮籠著嚼環(huán),錢啟周瑞二人在前引導(dǎo),張若錦,趙亦華在兩邊緊貼寶玉后身。寶玉在馬上笑道:“周哥,錢哥,咱們打這角門走罷,省得到了老爺?shù)臅块T口又下來?!敝苋饌?cè)身笑道:“老爺不在家,書房天天鎖著的,爺可以不用下來罷了。”寶玉笑道:“雖鎖著,也要下來的?!卞X啟李貴等都笑道:“爺說的是。便托懶不下來,倘或遇見賴大爺林二爺,雖不好說爺,也勸兩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們身上,又說我們不教爺禮了?!敝苋疱X啟便一直出角門來。
正說話時,頂頭果見賴大進(jìn)來。寶玉忙籠住馬,意欲下來。賴大忙上來抱住腿。寶玉便在鐙上站起來,笑攜他的手,說了幾句話。接著又見一個小廝帶著二三十個拿掃帚簸箕的人進(jìn)來,見了寶玉,都順墻垂手立住,獨那為首的小廝打千兒,請了一個安。寶玉不識名姓,只微笑點了點頭兒。馬已過去,那人方帶人去了。于是出了角門,門外又有李貴等六人的小廝并幾個馬夫,早預(yù)備下十來匹馬專候。一出了角門,李貴等都各上了馬,前引傍圍的一陣煙去了,不在話下。
這里晴雯吃了藥,仍不見病退,急的亂罵大夫,說:“只會騙人的錢,一劑好藥也不給人吃?!摈暝滦袼溃骸澳闾约绷耍渍Z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這樣靈藥!你只靜養(yǎng)幾天,自然好了。你越急越著手?!鼻琏┯至R小丫頭子們:“那里鉆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一個的才揭你們的皮呢!”唬的小丫頭子篆兒忙進(jìn)來問:“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別人都死絕了,就剩了你不成?”說著,只見墜兒也蹭了進(jìn)來。晴雯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里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你該跑在頭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墜兒只得前湊。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亂戳,口內(nèi)罵道:“要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xiàn)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哭亂喊。麝月忙拉開墜兒,按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這會子鬧什么!”晴雯便命人叫宋嬤嬤進(jìn)來,說道:“寶二爺才告訴了我,叫我告訴你們,墜兒很懶,寶二爺當(dāng)面使他,他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他,他背后罵他。今兒務(wù)必打發(fā)他出去,明兒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了?!彼螊邒呗犃?,心下便知鐲子事發(fā),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fā)他?!鼻琏┑溃骸皩毝斀駜呵Ф撊f囑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們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話,快叫他家的人來領(lǐng)他出去。”麝月道:“這也罷了,早也去,晚也去,帶了去早清靜一日?!?br/>
宋嬤嬤聽了,只得出去喚了他母親來,打點了他的東西,又來見晴雯等,說道:“姑娘們怎么了,你侄女兒不好,你們教導(dǎo)他,怎么攆出去?也到底給我們留個臉兒?!鼻琏┑溃骸澳氵@話只等寶玉來問他,與我們無干?!蹦窍眿D冷笑道:“我有膽子問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聽姑娘們的調(diào)停?他縱依了,姑娘們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說話,雖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們就使得,在我們就成了野人了。”晴雯聽說,一發(fā)急紅了臉,說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撒野,也攆出我去?!摈暝旅Φ溃骸吧┳?,你只管帶了人出去,有話再說。這個地方豈有你叫喊講禮的?你見誰和我們講過禮?別說嫂子你,就是賴奶奶林大娘,也得擔(dān)待我們?nèi)帧1闶墙忻?,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yǎng)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yǎng)活。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連昨兒林大娘叫了一聲‘爺’,老太太還說他呢,此是一件。二則,我們這些人?;乩咸脑捜?,可不叫著名字回話,難道也稱’爺’?那一日不把寶玉兩個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過一日嫂子閑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dāng)著面兒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dāng)些體統(tǒng)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我們里頭的規(guī)矩。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會,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你了。有什么分證話,且?guī)Я怂?,你回了林大娘,叫他來找二爺說話。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來,我也跑來,我們認(rèn)人問姓,還認(rèn)不清呢!”說著,便叫小丫頭子:“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那媳婦聽了,無言可對,亦不敢久立,賭氣帶了墜兒就走。宋媽媽忙道:“怪道你這嫂子不知規(guī)矩,你女兒在這屋里一場,臨去時,也給姑娘們磕個頭。沒有別的謝禮,____便有謝禮,他們也不希罕,____不過磕個頭,盡了心。怎么說走就走?”墜兒聽了,只得翻身進(jìn)來,給他兩個磕了兩個頭,又找秋紋等。他們也不睬他。那媳婦嗐聲嘆氣,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閃了風(fēng),著了氣,反覺更不好了,翻騰至掌燈,剛安靜了些。只見寶玉回來,進(jìn)門就嗐聲跺腳。麝月忙問原故,寶玉道:“今兒老太太喜喜歡歡的給了這個褂子,誰知不防后襟子上燒了一塊,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論。”一面說,一面脫下來。麝月瞧時,果見有指頂大的燒眼,說:“這必定是手爐里的火迸上了。這不值什么,趕著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個能干織補(bǔ)匠人織上就是了?!闭f著便用包皮袱包皮了,交 與一個媽媽送出去。說:“趕天亮就有才好。千萬別給老太太,太太知道?!逼抛尤チ税肴眨耘f拿回來,說:“不但能干織補(bǔ)匠人,就連裁縫繡匠并作女工的問了,都不認(rèn)得這是什么,都不敢攬。”麝月道:“這怎么樣呢!明兒不穿也罷了。”寶玉道:“明兒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說了,還叫穿這個去呢。偏頭一日燒了,豈不掃興?!鼻琏┞犃税肴?,忍不住翻身說道:“拿來我瞧瞧罷。沒個福氣穿就罷了。這會子又著急?!睂氂裥Φ溃骸斑@話倒說的是。”說著,便遞與晴雯,又移過燈來,細(xì)看了一會。晴雯道:“這是孔雀金線織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像界線似的界密了,只怕還可混得過去。”麝月笑道:“孔雀線現(xiàn)成的,但這里除了你,還有誰會界線?”晴雯道:“說不得,我掙命罷了?!睂氂衩Φ溃骸斑@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鼻琏┑溃骸安挥媚阈У?,我自知道?!币幻嬲f,一面坐起來,挽了一挽頭發(fā),披了衣裳,只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實撐不住。若不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著。便命麝月只幫著拈線。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這雖不很像,若補(bǔ)上,也不很顯?!睂氂竦溃骸斑@就很好,那里又找哦啰嘶國的裁縫去?!鼻琏┫葘⒗镒硬痖_,用茶杯口大的一個竹弓釘牢在背面,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針紉了兩條,分出經(jīng)緯,亦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紋來回織補(bǔ)。補(bǔ)兩針,又看看,織補(bǔ)兩針,又端詳端詳。無奈頭暈眼黑,氣喘神虛,補(bǔ)不上三五針,伏在枕上歇一會。寶玉在旁,一時又問:“吃些滾水不吃?”一時又命:“歇一歇?!币粫r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時又命拿個拐枕與他靠著。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罷。再熬上半夜,明兒把眼睛摳摟了,怎么處!”寶玉見他著急,只得胡 亂睡下,仍睡不著。一時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剛剛補(bǔ)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絨毛來。麝月道:“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睂氂衩σ饲魄?,說道:“真真一樣了?!鼻琏┮阉粤藥钻嚕萌菀籽a(bǔ)完了,說了一聲:“補(bǔ)雖補(bǔ)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噯喲了一聲,便身不由主倒下。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