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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紅樓夢

曹雪芹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卻說賈珍賈璉暗暗預(yù)備下大簸籮的錢,聽見賈母說“賞”,他們也忙命小廝們快撒錢。只聽滿臺(tái)錢響,賈母大悅。
  二人遂起身,小廝們忙將一把新暖銀壺捧在賈璉手內(nèi),隨了賈珍趨至里面。賈珍先至李嬸席上,躬身取下杯來,回身,賈璉忙斟了一盞,然后便至薛姨媽席上,也斟了。二人忙起身笑說:“二位爺請坐著罷了,何必多禮?!庇谑浅贤醵蛉耍瑵M席都離了席,俱垂手旁侍。賈珍等至賈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賈珍在先捧杯,賈璉在后捧壺。雖止二人奉酒,那賈環(huán)弟兄等,卻也是排班按序,一溜隨著他二人進(jìn)來,見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寶玉也忙跪下了。史湘云悄推他笑道:“你這會(huì)又幫著跪下作什么?有這樣,你也去斟一巡酒豈不好?”寶玉悄笑道:“再等一會(huì)子再斟去。”說著,等他二人斟完起來,方起來。又與邢夫人王夫人斟過來。賈珍笑道:“妹妹們怎么樣呢?”賈母等都說:“你們?nèi)チT,他們倒便宜些?!闭f了,賈珍等方退出。
  當(dāng)下天未二鼓,戲演的是《八義》中《觀燈》八出。正在熱鬧之際,寶玉因下席往外走。賈母因說:“你往那里去!外頭爆竹利害,仔細(xì)天上掉下火紙來燒了?!睂氂窕卣f:“不往遠(yuǎn)去,只出去就來?!辟Z母命婆子們好生跟著。于是寶玉出來,只有麝月秋紋并幾個(gè)小丫頭隨著。賈母因說:“襲人怎么不見?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子出來?!蓖醴蛉嗣ζ鹕硇氐溃骸八麐屒叭諞]了,因有熱孝,不便前頭來?!辟Z母聽了點(diǎn)頭,又笑道:“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若是他還跟我,難道這會(huì)子也不在這里不成?皆因我們太寬了,有人使,不查這些,竟成了例了?!兵P姐兒忙過來笑回道:“今兒晚上他便沒孝,那園子里也須得他看著,燈燭花炮最是耽險(xiǎn)的。這里一唱戲,園子里的人誰不偷來瞧瞧。他還細(xì)心,各處照看照看。況且這一散后寶兄弟回去睡覺,各色都是齊全的。若他再來了,眾人又不經(jīng)心,散了回去,鋪蓋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齊備,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他不用來,只看屋子。散了又齊備,我們這里也不耽心,又可以全他的禮,豈不三處有益。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來就是了。”賈母聽了這話,忙說:“你這話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別叫他了。但只他媽幾時(shí)沒了,我怎么不知道?!兵P姐笑道:“前兒襲人去親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賈母想了一想笑說:“想起來了。我的記性竟平常了。”眾人都笑說:“老太太那里記得這些事?!辟Z母因又嘆道:“我想著,他從小兒伏侍了我一場,又伏侍了云兒一場,末后給了一個(gè)魔王寶玉,虧他魔了這幾年。他又不是咱們家的根生土長的奴才,沒受過咱們什么大恩典。他媽沒了,我想著要給他幾兩銀子發(fā)送,也就忘了?!兵P姐兒道:“前兒太太賞了他四十兩銀子,也就是了?!辟Z母聽說,點(diǎn)頭道:“這還罷了。正好鴛鴦的娘前兒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邊,我也沒叫他家去走走守孝,如今叫他兩個(gè)一處作伴兒去。”又命婆子將些果子菜饌點(diǎn)心之類與他兩個(gè)吃去。琥珀笑說:“還等這會(huì)子呢,他早就去了?!闭f著,大家又吃酒看戲。
  且說寶玉一徑來至園中,眾婆子見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園門里茶房里烤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飲酒斗牌。寶玉至院中,雖是燈光燦爛,卻無人聲。麝月道:“他們都睡了不成?咱們悄悄的進(jìn)去唬他們一跳?!庇谑谴蠹臆b足潛蹤的進(jìn)了鏡壁一看,只見襲人和一人二人對面都歪在地炕上,那一頭有兩三個(gè)老嬤嬤打盹。寶玉只當(dāng)他兩個(gè)睡著了,才要進(jìn)去,忽聽鴛鴦嘆了一聲,說道:“可知天下事難定。論理你單身在這里,父母在外頭,每年他們東去西來,沒個(gè)定準(zhǔn),想來你是不能送終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這里,你倒出去送了終?!币u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夠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賞了四十兩銀子,這倒也算養(yǎng)我一場,我也不敢妄想了?!睂氂衤犃耍D(zhuǎn)身悄向麝月等道:“誰知他也來了。我這一進(jìn)去,他又賭氣走了,不如咱們回去罷,讓他兩個(gè)清清靜靜的說一回。襲人正一個(gè)悶著,他幸而來的好?!闭f著,仍悄悄的出來。
  寶玉便走過山石之后去站著撩衣,麝月秋紋皆站住背過臉去,口內(nèi)笑說:“蹲下再解小衣,仔細(xì)風(fēng)吹了肚子?!焙竺鎯蓚€(gè)小丫頭子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預(yù)備去了。這里寶玉剛轉(zhuǎn)過來,只見兩個(gè)媳婦子迎面來了,問是誰,秋紋道:“寶玉在這里,你大呼小叫,仔細(xì)唬著罷?!蹦窍眿D們忙笑道:“我們不知道,大節(jié)下來惹禍了。姑娘們可連日辛苦了?!闭f著,已到了跟前。麝月等問:“手里拿的是什么?”媳婦們道:“是老太太賞金、花二位姑娘吃的?!鼻锛y笑道:“外頭唱的是《八義》,沒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來了?!睂氂裥γ骸敖移饋砦仪魄?。”秋紋麝月忙上去將兩個(gè)盒子揭開。兩個(gè)媳婦忙蹲下身子,寶玉看了兩盒內(nèi)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饌,點(diǎn)了一點(diǎn)頭,邁步就走。麝月二人忙胡 亂擲了盒蓋,跟上來。寶玉笑道:“這兩個(gè)女人倒和氣,會(huì)說話,他們天天乏了,倒說你們連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摈暝碌溃骸斑@好的也很好,那不知禮的也太不知禮?!睂氂裥Φ溃骸澳銈兪敲靼兹?,耽待他們是粗笨可憐的人就完了?!币幻嬲f,一面來至園門。那幾個(gè)婆子雖吃酒斗牌,卻不住出來打探,見寶玉來了,也都跟上了。來至花廳后廊上,只見那兩個(gè)小丫頭一個(gè)捧著小沐盆,一個(gè)搭著手巾,又拿著漚子壺在那里久等。秋紋先忙伸手向盆內(nèi)試了一試,說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的這冷水?!毙⊙绢^笑道:“姑娘瞧瞧這個(gè)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滾水,這還冷了。”正說著,可巧見一個(gè)老婆子提著一壺滾水走來。小丫頭便說:“好奶奶,過來給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兒,這是老太太泡茶的,勸你走了舀去罷,那里就走大了腳。”秋紋道:“憑你是誰的,你不給?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頭見是秋紋,忙提起壺來就倒。秋紋道:“夠了。你這么大年紀(jì)也沒個(gè)見識(shí),誰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著的人就敢要了?!逼抛有Φ溃骸拔已刍?,沒認(rèn)出這姑娘來?!睂氂裣戳耸郑切⊙绢^子拿小壺倒了些漚子在他手內(nèi),寶玉漚了。秋紋麝月也趁熱水洗了一回,漚了,跟進(jìn)寶玉來。
  寶玉便要了一壺暖酒,也從李嬸薛姨媽斟起,二人也讓坐。賈母便說:“他小,讓他斟去,大家倒要干過這杯?!闭f著,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讓他二人。薛李也只得干了。賈母又命寶玉道:“連你姐姐妹妹一齊斟上,不許亂斟,都要叫他干了?!睂氂衤犝f,答應(yīng)著,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干。黛玉笑說:“多謝?!睂氂裉嫠迳弦槐?。鳳姐兒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xì)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睂氂衩Φ溃骸皼]有吃冷酒?!兵P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比缓髮氂駥⒗锩嬲逋?,只除賈蓉之妻是丫頭們斟的。復(fù)出至廊上,又與賈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進(jìn)來仍歸舊坐。
  一時(shí)上湯后,又接獻(xiàn)元宵來。賈母便命將戲暫歇歇:“小孩子們可憐見的,也給他們些滾湯滾菜的吃了再唱?!庇置鼘⒏魃釉任锬眯┡c他們吃去。一時(shí)歇了戲,便有婆子帶了兩個(gè)門下常走的女先生兒進(jìn)來,放兩張杌子在那一邊命他坐了,將弦子琵琶遞過去。賈母便問李薛聽何書,他二人都回說:“不拘什么都好。”賈母便問:“近來可有添些什么新書?”那兩個(gè)女先兒回說道:“倒有一段新書,是殘?zhí)莆宕墓适?。”賈母問是何名,女先兒道:“叫做《鳳求鸞》?!辟Z母道:“這一個(gè)名字倒好,不知因什么起的,先大概說說原故,若好再說。”女先兒道:“這書上乃說殘?zhí)浦畷r(shí),有一位鄉(xiāng)紳,本是金陵人氏,名喚王忠,曾做過兩朝宰輔。如今告老還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喚王熙鳳?!北娙寺犃?,笑將起來。賈母笑道:“這重了我們鳳丫頭了?!毕眿D忙上去推他,“這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說。”賈母笑道:“你說,你說?!迸壬πχ酒饋?,說:“我們該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諱。”鳳姐兒笑道:“怕什么,你們只管說罷,重名重姓的多呢。”女先生又說道:“這年王老爺打發(fā)了王公子上京趕考,那日遇見大雨,進(jìn)到一個(gè)莊上避雨。誰知這莊上也有個(gè)鄉(xiāng)紳,姓李,與王老爺是世交 ,便留下這公子住在書房里。這李鄉(xiāng)紳膝下無兒,只有一位千金小姐。這小姐芳名叫作雛鸞,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辟Z母忙道:“怪道叫作《鳳求鸞》。不用說,我猜著了,自然是這王熙鳳要求這雛鸞小姐為妻?!迸葍盒Φ溃骸袄献孀谠瓉砺犨^這一回書?!北娙硕嫉溃骸袄咸裁礇]聽過!便沒聽過,也猜著了?!辟Z母笑道:“這些書都是一個(gè)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gè)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gè)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gè)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diǎn)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作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小姐都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shí)禮,便是告老還家,自然這樣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gè)丫鬟?你們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語?”眾人聽了,都笑說:“老太太這一說,是謊都批出來了?!辟Z母笑道:“這有個(gè)原故:編這樣書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貴,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污穢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這些書看魔了,他也想一個(gè)佳人,所以編了出來取樂。何嘗他知道那世宦讀書家的道理!別說他那書上那些世宦書禮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們這中等人家說起,也沒有這樣的事,別說是那些大家子??芍侵a掉了下巴的話。所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這幾年我老了,他們姊妹們住的遠(yuǎn),我偶然悶了,說幾句聽聽,他們一來,就忙歇了?!崩钛Χ硕夹φf:“這正是大家的規(guī)矩,連我們家也沒這些雜話給孩子們聽見?!?br/>   鳳姐兒走上來斟酒,笑道:“罷,罷,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潤潤嗓子再掰謊。這一回就叫作《掰謊記》,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時(shí),老祖宗一張口難說兩家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謊且不表,再整那觀燈看戲的人。老祖宗且讓這二位親戚吃一杯酒看兩出戲之后,再從昨朝話言掰起如何?”他一面斟酒,一面笑說,未曾說完,眾人俱已笑倒。兩個(gè)女先生也笑個(gè)不住,都說:“奶奶好剛口。奶奶要一說書,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也沒了。”薛姨媽笑道:“你少興頭些,外頭有人,比不得往常?!兵P姐兒笑道:“外頭的只有一位珍大爺。我們還是論哥哥妹妹,從小兒一處淘氣了這么大。這幾年因做了親,我如今立了多少規(guī)矩了。便不是從小兒的兄妹,便以伯叔論,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戲彩’,他們不能來‘戲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這里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了一笑,多吃了一點(diǎn)兒東西,大家喜歡,都該謝我才是,難道反笑話我不成?”賈母笑道:“可是這兩日我竟沒有痛痛的笑一場,倒是虧他才一路笑的我心里痛快了些,我再吃一鐘酒?!背灾?,又命寶玉:“也敬你姐姐一杯。”鳳姐兒笑道:“不用他敬,我討老祖宗的壽罷?!闭f著,便將賈母的杯拿起來,將半杯剩酒吃了,將杯遞與丫鬟,另將溫 水浸的杯換了一個(gè)上來。于是各席上的杯都撤去,另將溫 水浸著待換的杯斟了新酒上來,然后歸坐。
  女先生回說:“老祖宗不聽這書,或者彈一套曲子聽聽罷?!辟Z母便說道:“你們兩個(gè)對一套《將軍令》罷?!倍寺犝f,忙和弦按調(diào)撥弄起來。賈母因問:“天有幾更了?!北娖抛用兀骸叭恕!辟Z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來?!痹缬斜娧诀吣昧颂頁Q的衣裳送來。王夫人起身笑說道:“老太太不如挪進(jìn)暖閣里地炕上倒也罷了。這二位親戚也不是外人,我們陪著就是了?!辟Z母聽說,笑道:“既這樣說,不如大家都挪進(jìn)去,豈不暖和?”王夫人道:“恐里間坐不下?!辟Z母笑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這些桌子,只用兩三張并起來,大家坐在一處擠著,又親香,又暖和。”眾人都道:“這才有趣。”說著,便起了席。眾媳婦忙撤去殘席,里面直順并了三張大桌,另又添換了果饌擺好。賈母便說:“這都不要拘禮,只聽我分派你們就坐才好?!闭f著便讓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寶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緊依左右坐下,向?qū)氂裾f:“你挨著你太太。”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夾著寶玉,寶釵等姊妹在西邊,挨次下去便是婁氏帶著賈菌,尤氏李紈夾著賈蘭,下面橫頭便是賈蓉之妻。賈母便說:“珍哥兒帶著你兄弟們?nèi)チT,我也就睡了?!?br/>   賈珍忙答應(yīng),又都進(jìn)來。賈母道:“快去罷!不用進(jìn)來,才坐好了,又都起來。你快歇著,明日還有大事呢。”賈珍忙答應(yīng)了,又笑說:“留下蓉兒斟酒才是?!辟Z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辟Z珍答應(yīng)了一個(gè)“是”,便轉(zhuǎn)身帶領(lǐng)賈璉等出來。二人自是歡喜,便命人將賈琮賈璜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賈璉去追歡買笑,不在話下。
  這里賈母笑道:“我正想著雖然這些人取樂,竟沒一對雙全的,就忘了蓉兒。這可全了,蓉兒就合你媳婦坐在一處,倒也團(tuán) 圓了?!币蛴邢眿D回說開戲,賈母笑道:“我們娘兒們正說的興頭,又要吵起來。況且那孩子們熬夜怪冷的,也罷,叫他們且歇歇,把咱們的女孩子們叫了來,就在這臺(tái)上唱兩出給他們瞧瞧。”媳婦聽了,答應(yīng)了出來,忙的一面著人往大觀園去傳人,一面二門口去傳小廝們伺候。小廝們忙至戲房將班中所有的大人一概帶出,只留下小孩子們。
  一時(shí),梨香院的教習(xí) 帶了文官等十二個(gè)人,從游廊角門出來。婆子們抱著幾個(gè)軟包皮,因不及抬箱,估料著賈母愛聽的三五出戲的彩衣包皮了來。婆子們帶了文官等進(jìn)去見過,只垂手站著。賈母笑道:“大正月里,你師父也不放你們出來逛逛。你等唱什么?剛才八出《八義》鬧得我頭疼,咱們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這李親家太太都是有戲的人家,不知聽過多少好戲的。這些姑娘都比咱們家姑娘見過好戲,聽過好曲子。如今這小戲子又是那有名玩戲家的班子,雖是小孩子們,卻比大班還強(qiáng)。咱們好歹別落了褒貶,少不得弄個(gè)新樣兒的。叫芳官唱一出《尋夢》,只提琴至管蕭合,笙笛一概不用。”文官笑道:“這也是的,我們的戲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親家太太姑娘們的眼,不過聽我們一個(gè)發(fā)脫口齒,再聽一個(gè)喉嚨罷了?!辟Z母笑道:“正是這話了?!崩顙鹧σ虌屜驳亩夹Φ溃骸昂脗€(gè)靈透孩子,他也跟著老太太打趣我們?!辟Z母笑道:“我們這原是隨便的頑意兒,又不出去做買賣,所以竟不大合時(shí)。”說著又道:“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書》,也不用抹臉。只用這兩出叫他們聽個(gè)疏異罷了。若省一點(diǎn)力,我可不依?!蔽墓俚嚷犃顺鰜?,忙去扮演上臺(tái),先是《尋夢》,次是《下書》。眾人都鴉雀無聞,薛姨媽因笑道:“實(shí)在虧他,戲也看過幾百班,從沒見用簫管的?!辟Z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樓·楚江 晴》一支,多有小生吹蕭和的。這大套的實(shí)在少,這也在主人講究不講究罷了。這算什么出奇?”指湘云道:“我像他這么大的時(shí)節(jié),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gè)彈琴的湊了來,即如《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xù)琵琶》的《胡 茄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gè)更如何?”眾人都道:“這更難得了?!辟Z母便命個(gè)媳婦來,吩咐文官等叫他們吹一套《燈月圓》。媳婦領(lǐng)命而去。
  當(dāng)下賈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鳳姐兒因見賈母十分高興,便笑道:“趁著女先兒們在這里,不如叫他們擊鼓,咱們傳梅,行一個(gè)’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賈母笑道:“這是個(gè)好令,正對時(shí)對景?!泵γ巳×艘幻婧谄徙~釘花腔令鼓來,與女先兒們擊著,席上取了一枝紅梅。賈母笑道:“若到誰手里住了,吃一杯,也要說個(gè)什么才好?!兵P姐兒笑道:“依我說,誰像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我們這不會(huì)的,豈不沒意思。依我說也要雅俗共賞,不如誰輸了誰說個(gè)笑話罷?!北娙寺犃耍贾浪厝丈普f笑話,最是他肚內(nèi)有無限的新鮮趣談。今兒如此說,不但在席的諸人喜歡,連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無不喜歡。那小丫頭子們都忙出去,找姐喚妹的告訴他們:“快來聽,二奶奶又說笑話兒了?!北娧绢^子們便擠了一屋子。于是戲完樂罷。賈母命將些湯點(diǎn)果菜與文官等吃去,便命響鼓。那女先兒們皆是慣的,或緊或慢,或如殘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驚馬之亂馳,或如疾電之光而忽暗。其鼓聲慢,傳梅亦慢,鼓聲疾,傳梅亦疾。恰恰至賈母手中,鼓聲忽住。大家呵呵一笑,賈蓉忙上來斟了一杯。眾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們才托賴些喜?!辟Z母笑道:“這酒也罷了,只是這笑話倒有些個(gè)難說?!北娙硕颊f:“老太太的比鳳姐兒的還好還多,賞一個(gè)我們也笑一笑兒?!辟Z母笑道:“并沒什么新鮮發(fā)笑的,少不得老臉皮子厚的說一個(gè)罷了。”因說道:“一家子養(yǎng)了十個(gè)兒子,娶了十房媳婦。惟有第十個(gè)媳婦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說那九個(gè)不孝順。這九個(gè)媳婦委屈,便商議說:‘咱們九個(gè)心里孝順,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老了,只說他好,這委屈向誰訴去?’大媳婦有主意,便說道:‘咱們明兒到閻王廟去燒香,和閻王爺 說去,問他一問,叫我們托生人,為什么單單的給那小蹄子一張乖嘴,我們都是笨的?!娙寺犃硕枷矚g,說這主意不錯(cuò)。第二日便都到閻王廟里來燒了香,九個(gè)人都在供桌底下睡著了。九個(gè)魂專等閻王駕到,左等不來,右等也不到。正著急,只見孫行者駕著筋斗云來了,看見九個(gè)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唬得九個(gè)魂忙跪下央求。孫行者問原故,九個(gè)人忙細(xì)細(xì)的告訴了他。孫行者聽了,把腳一跺,嘆了一口氣道:‘這原故幸虧遇見我,等著閻王來了,他也不得知道的?!艂€(gè)人聽了,就求說:‘大圣發(fā)個(gè)慈悲,我們就好了。’孫行者笑道:’這卻不難。那日你們妯娌十個(gè)托生時(shí),可巧我到閻王那里去的,因?yàn)槿隽伺菽蛟诘叵?,你那小嬸子便吃了。你們?nèi)缃褚胬旃?,有的是尿,再撒泡你們吃了就是了?!闭f畢,大家都笑起來。鳳姐兒笑道:“好的,幸而我們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庇仁蠆涫隙夹ο蚶罴w道:“咱們這里誰是吃過猴兒尿的,別裝沒事人兒。”薛姨媽笑道:“笑話兒不在好歹,只要對景就發(fā)笑?!闭f著又擊起鼓來。小丫頭子們只要聽鳳姐兒的笑話,便悄悄的和女先兒說明,以咳嗽為記。須臾傳至兩遍,剛到了鳳姐兒手里,小丫頭子們故意咳嗽,女先兒便住了。眾人齊笑道:“這可拿住他了??斐粤司普f一個(gè)好的,別太逗的人笑的腸子疼?!兵P姐兒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過正月半,合家賞燈吃酒,真真的熱鬧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侄孫子、重孫子、灰孫子、滴滴搭搭的孫子、孫女兒、外孫女兒、姨表孫女兒、姑表孫女兒,……噯喲喲,真好熱鬧!”眾人聽他說著,已經(jīng)笑了,都說:“聽數(shù)貧嘴,又不知編派那一個(gè)呢?!庇仁闲Φ溃骸澳阋形?,我可撕你的嘴?!兵P姐兒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費(fèi)力說,你們混,我就不說了?!辟Z母笑道:“你說你說,底下怎么樣?”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團(tuán) 團(tuán) 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 酒就散了?!北娙艘娝詤柹恼f了,別無他話,都怔怔的還等下話,只覺冰冷無味。史湘云看了他半日。鳳姐兒笑道:“再說一個(gè)過正月半的。幾個(gè)人抬著個(gè)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萬的人跟著瞧去。有一個(gè)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著拿香點(diǎn)著了。只聽‘噗哧’一聲,眾人哄然一笑都散了。這抬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捍的不結(jié)實(shí),沒等放就散了?!毕嬖频溃骸半y道他本人沒聽見響?”鳳姐兒道:“這本人原是聾子?!北娙寺犝f,一回想,不覺一齊失聲都大笑起來。又想著先前那一個(gè)沒完的,問他:“先一個(gè)怎么樣?也該說完?!兵P姐兒將桌子一拍,說道:“好羅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節(jié)也完了,我看著人忙著收東西還鬧不清,那里還知道底下的事了。”眾人聽說,復(fù)又笑將起來。鳳姐兒笑道:“外頭已經(jīng)四更,依我說,老祖宗也乏了,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庇仁系扔檬峙磷游罩欤Φ那把龊蠛?,指他說道:“這個(gè)東西真會(huì)數(shù)貧嘴?!辟Z母笑道:“真真這鳳丫頭越發(fā)貧嘴了。”一面說,一面吩咐道:“他提炮仗來,咱們也把煙火放了解解酒?!?br/>   賈蓉聽了,忙出去帶著小廝們就在院內(nèi)安下屏架,將煙火設(shè)吊齊備。這煙火皆系各處進(jìn)貢之物,雖不甚大,卻極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夾著各色花炮。林黛玉稟氣柔弱,不禁畢駁之聲 ,賈母便摟他在懷中。薛姨媽摟著湘云。湘云笑道:“我不怕。”寶釵等笑道:“他專愛自己放大炮仗,還怕這個(gè)呢?!蓖醴蛉吮銓氂駬霊褍?nèi)。鳳姐兒笑道:“我們是沒有人疼的了。”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摟著你。也不怕臊,你這孩子又撒嬌了,聽見放炮仗,吃了蜜蜂兒屎的,今兒又輕逛起來?!兵P姐兒笑道:“等散了,咱們園子里放去。我比小廝們還放的好呢?!闭f話之間,外面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許多的滿天星,九龍入云,一聲雷,飛天十響之類的零碎小爆竹。放罷,然后又命小戲子打了一回“蓮花落”,撒了滿臺(tái)錢,命那孩子們滿臺(tái)搶錢取樂。又上湯時(shí),賈母說道:“夜長,覺的有些餓了?!兵P姐兒忙回說:“有預(yù)備的鴨子肉粥?!辟Z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罷?!兵P姐兒忙道:“也有棗兒熬的粳米粥,預(yù)備太太們吃齋的。”賈母笑道:“不是油膩膩的就是甜的。”鳳姐兒又忙道:“還有杏仁茶,只怕也甜?!辟Z母道:“倒是這個(gè)還罷了?!闭f著,又命人撤去殘席,外面另設(shè)上各種精致小菜。大家隨便隨意吃了些,用過漱口茶,方散。
  十七日一早,又過寧府行禮,伺候掩了宗祠,收過影像,方回來。此日便是薛姨媽家請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賴大家,十九日便是寧府賴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單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吳新登家。這幾家,賈母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也有高興直待眾人散了方回的,也有興盡半日一時(shí)就來的。凡諸親友來請或來赴席的,賈母一概怕拘束不會(huì),自有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三人料理。連寶玉只除王子騰家去了,余者亦皆不會(huì),只說賈母留下解悶。所以倒是家下人家來請,賈母可以自便之處,方高興去逛逛。閑言不提,且說當(dāng)下元宵已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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