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元宵已過,只因當(dāng)今以孝治天下,目下宮中有一位太妃欠安,故各嬪妃皆為之減膳謝妝,不獨不能省親,亦且將宴樂俱免。故榮府今歲元宵亦無燈謎之集。
剛將年事忙過,鳳姐兒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兩三個太醫(yī)用藥。鳳姐兒自恃強壯,雖不出門,然籌畫計算,想起什么事來,便命平兒去回王夫人,任人諫勸,他只不聽。王夫人便覺失了膀臂,一人能有許多的精神?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張;將家中瑣碎之事,一應(yīng)都暫令李紈協(xié)理。李紈是個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縱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紈裁處,只說過了一月,鳳姐將息好了,仍交 與他。誰知鳳姐稟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yǎng),平生爭強斗智,心力更虧,故雖系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一月之后,復(fù)添了下紅之癥。他雖不肯說出來,眾人看他面目黃瘦,便知失于調(diào)養(yǎng)。王夫人只令他好生服藥調(diào)養(yǎng),不令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癥,遺笑于人,便想偷空調(diào)養(yǎng),恨不得一時復(fù)舊如常。誰知一直服藥調(diào)養(yǎng)到八九月間,才漸漸的起復(fù)過來,下紅也漸漸止了。此是后話。
如今且說目今王夫人見他如此,探春與李紈暫難謝事,園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因又特請了寶釵來,托他各處小心:“老婆子們不中用,得空兒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覺,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鳳丫頭在外頭,他們還有個懼怕,如今他們又該取便了。好孩子,你還是個妥當(dāng)人,你兄弟姊妹們又小,我又沒工夫,你替我辛苦兩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來告訴我,別等老太太問出來,我沒話回。那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說。他們不聽,你來回我。別弄出大事來才好?!睂氣O聽說只得答應(yīng)了。
時屆孟春,黛玉又犯了嗽疾。湘云亦因時氣所感,亦臥病于蘅蕪苑,一天醫(yī)藥不斷。探春同李紈相住間隔,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來往回話人等亦不便,故二人議定:每日早晨皆到園門口南邊的三間小花廳上去會齊辦事,吃過早飯于午錯方回房。這三間廳原系預(yù)備省親之時眾執(zhí)事太監(jiān)起坐之處,故省親之后也用不著了,每日只有婆子們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飾,只不過略略的鋪陳了,便可他二人起坐。這廳上也有一匾,題著“輔仁諭德”四字,家下俗呼皆只叫“議事廳”兒。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應(yīng)執(zhí)事媳婦等來往回話者,絡(luò)繹不絕。
眾人先聽見李紈獨辦,各各心中暗喜,以為李紈素日原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自然比鳳姐兒好搪塞。便添了一個探春,也都想著不過是個未出閨閣的青年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鳳姐兒前更懈怠了許多。只三四日后,幾件事過手,漸覺探春精細(xì)處不讓鳳姐,只不過是言語安靜,性情和順而已。可巧連日有王公侯伯世襲官員十幾處,皆系榮寧非親即友或世交 之家,或有升遷,或有黜降,或有婚喪紅白等事,王夫人賀吊迎送,應(yīng)酬不暇,前邊更無人。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廳上起坐。寶釵便一日在上房監(jiān)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間針線暇時,臨寢之先,坐了小轎帶領(lǐng)園中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覺比鳳姐兒當(dāng)差時倒更謹(jǐn)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說:“剛剛的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zhèn)山太歲’,越性連夜里偷著吃酒頑的工夫都沒了。”
這日王夫人正是往錦鄉(xiāng)侯府去赴席,李紈與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門去后,回至廳上坐了。剛吃茶時,只見吳新登的媳婦進來回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昨日死了。昨日回過太太,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來?!闭f畢,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語。彼時來回話者不少,都打聽他二人辦事如何:若辦得妥當(dāng),大家則安個畏懼之心,若少有嫌隙不當(dāng)之處,不但不畏伏,出二門還要編出許多笑話來取笑。吳新登的媳婦心中已有主意,若是鳳姐前,他便早已獻(xiàn)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任鳳姐兒揀擇施行。如今他藐視李紈老實,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只說出這一句話來,試他二人有何主見。探春便問李紈。李紈想了一想,便道:“前兒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銀四十兩。這也賞他四十兩罷了。”吳新登家的聽了,忙答應(yīng)了是,接了對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來?!眳切碌羌业闹坏没貋?。探春道:“你且別支銀子。我且問你:那幾年老太太屋里的幾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頭的這兩個分別。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賞多少,外頭的死了人是賞多少,你且說兩個我們聽聽?!币粏枺瑓切碌羌业谋愣纪?,忙陪笑回說:“這也不是什么大事,賞多少,誰還敢爭不成?”探春笑道:“這話胡 鬧。依我說,賞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別說你們笑話,明兒也難見你二奶奶?!眳切碌羌业男Φ溃骸凹冗@么說,我查舊帳去,此時卻記不得?!碧酱盒Φ溃骸澳戕k事辦老了的,還記不得,倒來難我們。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現(xiàn)查去?若有這道理,鳳姐姐還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寬厚了!還不快找了來我瞧。再遲一日,不說你們粗心,反像我們沒主意了。”吳新登家的滿面通紅,忙轉(zhuǎn)身出來。眾媳婦們都伸舌頭。這里又回別的事。
一時,吳家的取了舊帳來。探春看時,兩個家里的賞過皆二十兩,兩個外頭的皆賞過四十兩。外還有兩個外頭的,一個賞過一百兩,一個賞過六十兩。這兩筆底下皆有原故:一個是隔省遷父母之 柩,外賞六十兩,一個是現(xiàn)買葬地,外賞二十兩。探春便遞與李紈看了。探春便說:“給他二十兩銀子。把這帳留下,我們細(xì)看看?!眳切碌羌业娜チ恕?br/>
忽見趙姨娘進來,李紈探春忙讓坐。趙姨娘開口便說道:“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頭去還罷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該替我出氣才是?!币幻嬲f,一面眼淚鼻涕哭起來。探春忙道:“姨娘這
話說誰,我竟不解。誰踩姨娘的頭?說出來我替姨娘出氣?!壁w姨娘道:“姑娘現(xiàn)踩我,我告訴誰!”探春聽說,忙站起來,說道:“我并不敢?!崩罴w也站起來勸。趙姨娘道:“你們請坐下,聽我說。我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這么大年紀(jì),又有你和你兄弟,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么臉?連你也沒臉面,別說我了!”探春笑道:“原來為這個。我說我并不敢犯法違理?!币幻姹阕耍脦しc趙姨娘看,又念與他聽,又說道:“這是祖宗手里舊規(guī)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襲人,將來環(huán)兒收了外頭的,自然也是同襲人一樣。這原不是什么爭大爭小的事,講不到有臉沒臉的話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著舊規(guī)矩辦。說辦的好,領(lǐng)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說辦的不均,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憑他抱怨去。太太連房子賞了人,我有什么有臉之處,一文不賞,我也沒什么沒臉之處。依我說,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靜些養(yǎng)神罷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yè),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太太滿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務(wù),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jīng)沒臉,連姨娘也真沒臉!”一面說,一面不禁滾下淚來。趙姨娘沒了別話答對,便說道:“太太疼你,你越發(fā)拉扯拉扯我們。你只顧討太太的疼,就把我們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這也問你們各人,那一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個好人用人拉扯的?”李紈在旁只管勸說:“姨娘別生氣。也怨不得姑娘,他滿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說的出來。”探春忙道:“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誰?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什么相干?!壁w姨娘氣的問道:“誰叫你拉扯別人去了?你不當(dāng)家我也不來問你。你如今現(xiàn)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給了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們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無處使。姑娘放心,這也使不著你的銀子。明兒等出了閣,我還想你額外照看趙家呢。如今沒有長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去了!”探春沒聽完,已氣的臉白氣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問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那里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我倒素習(xí) 按理尊敬,越發(fā)敬出這些親戚來了。既這么說,環(huán)兒出去為什么趙國基又站起來,又跟他上學(xué)?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來?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yǎng)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一陣,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誰給誰沒臉?幸虧我還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紈急的只管勸,趙姨娘只管還嘮叨。
忽聽有人說:“二奶奶打發(fā)平姑娘說話來了。”趙姨娘聽說,方把口止住。只見平兒進來,趙姨娘忙陪笑讓坐,又忙問:“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沒得空兒?!崩罴w見平兒進來,因問他來做什么。平兒笑道:“奶奶說,趙姨奶奶的兄弟沒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舊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兩。如今請姑娘裁奪著,再添些也使得?!碧酱涸缫咽萌I痕,忙說道:“又好好的添什么,誰又是二十四個月養(yǎng)下來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馬背著主子逃出命來過的人不成?你主子真?zhèn)€倒巧,叫我開了例,他做好人,拿著太太不心疼的錢,樂的做人情。你告訴他,我不敢添減,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來,愛怎么添了去?!逼絻阂粊頃r已明白了對半,今聽這一番話,越發(fā)會意,見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樂之時相待,只一邊垂手默侍。
時值寶釵也從上房中來,探春等忙起身讓坐。未及開言,又有一個媳婦進來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個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鏡等物來。此時探春因盤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雙膝跪下,高捧沐盆,那兩個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著巾帕并靶鏡脂粉之飾。平兒見待書不在這里,便忙上來與探春挽袖卸鐲,又接過一條大手巾來,將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那媳婦便回道:“回奶奶姑娘,家學(xué)里支環(huán)爺和蘭哥兒的一年公費?!逼絻合鹊溃骸澳忝κ裁?!你睜著眼看見姑娘洗臉,你不出去伺候著,先說話來。二奶奶跟前你也這么沒眼色來著?姑娘雖然恩寬,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說你們眼里都沒姑娘,你們都吃了虧,可別怨我?!被5哪莻€媳婦忙陪笑道:“我粗心了?!币幻嬲f,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勻臉,一面向平兒冷笑道:“你遲了一步,還有可笑的:連吳姐姐這么個辦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來混我們。幸虧我們問他,他竟有臉說忘了。我說他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著你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兒等他去找?!逼絻好πΦ溃骸八羞@一次,管包皮腿上的筋早折了兩根。姑娘別信他們。那是他們瞅著大奶奶是個菩薩,姑娘又是個靦腆小姐,固然是托懶來混?!闭f著,又向門外說道:“你們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們再說?!遍T外的眾媳婦都笑道:“姑娘,你是個最明白的人,俗語說,‘一人作罪一人當(dāng)’,我們并不敢欺蔽小姐。如今小姐是嬌客,若認(rèn)真惹惱了,死無葬身之地?!逼絻豪湫Φ溃骸澳銈兠靼拙秃昧??!庇峙阈ο蛱酱旱溃骸肮媚镏蓝棠瘫緛硎露?,那里照看的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語說,‘旁觀者清’,這幾年姑娘冷眼看著,或有該添該減的去處二奶奶沒行到,姑娘竟一添減,頭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的情義了。”話未說完,寶釵李紈皆笑道:“好丫頭,真怨不得鳳丫頭偏疼他!本來無可添減的事,如今聽你一說,倒要找出兩件來斟酌斟酌,不辜負(fù)你這話?!碧酱盒Φ溃骸拔乙欢亲託?,沒人煞性子,正要拿他奶奶出氣去,偏他碰了來,說了這些話,叫我也沒了主意了?!币幻嬲f,一面叫進方才那媳婦來問:“環(huán)爺和蘭哥兒家學(xué)里這一年的銀子,是做那一項用的?”那媳婦便回說:“一年學(xué)里吃點心或者買紙筆,每位有八兩銀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爺們的使用,都是各屋領(lǐng)了月錢的。環(huán)哥的是姨娘領(lǐng)二兩,寶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襲人領(lǐng)二兩,蘭哥兒的是大奶奶屋里領(lǐng)。怎么學(xué)里每人又多這八兩?原來上學(xué)去的是為這八兩銀子!從今兒起,把這一項蠲了。平兒,回去告訴你奶奶,我的話,把這一條務(wù)必免了。”平兒笑道:“早就該免。舊年奶奶原說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那個媳婦只得答應(yīng)著去了。就有大觀園中媳婦捧了飯盒來。
待書素云早已抬過一張小飯桌來,平兒也忙著上菜。探春笑道:“你說完了話干你的去罷,在這里忙什么。”平兒笑道:“我原沒事的。二奶奶打發(fā)了我來,一則說話,二則恐這里人不方便,原是叫我?guī)椭妹脗兎棠棠坦媚锏?。”探春因問:“寶姑娘的飯怎么不端來一處吃?”丫鬟們聽說,忙出至檐外命媳婦去說:“寶姑娘如今在廳上一處吃,叫他們把飯送了這里來。”探春聽說,便高聲說道:“你別混支使人!那都是辦大事的管家娘子們,你們支使他要飯要茶的,連個高低都不知道!平兒這里站著,你叫叫去?!?br/>
平兒忙答應(yīng)了一聲出來。那些媳婦們都忙悄悄的拉住笑道:“那里用姑娘去叫,我們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說,一面用手帕撢石磯上說:“姑娘站了半天乏了,這太陽影里且歇歇?!逼絻罕阕?。又有茶房里的兩個婆子拿了個坐褥鋪下,說:“石頭冷,這是極干凈的,姑娘將就坐一坐兒罷。”平兒忙陪笑道:“多謝?!币粋€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來,也悄悄笑說:“這不是我們的常用茶,原是伺候姑娘們的,姑娘且潤一潤罷。”平兒忙欠身接了,因指眾媳婦悄悄說道:“你們太鬧的不像了。他是個姑娘家,不肯發(fā)威動怒,這是他尊重,你們就藐視欺負(fù)他。果然招他動了大氣,不過說他個粗糙就完了,你們就現(xiàn)吃不了的虧。他撒個嬌兒,太太也得讓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樣。你們就這么大膽子小看他,可是雞蛋往石頭上碰?!北娙硕济Φ溃骸拔覀兒螄L敢大膽了,都是趙姨奶奶鬧的?!逼絻阂睬那牡恼f:“罷了,好奶奶們?!畨Φ贡娙送啤?,那趙姨奶奶原有些倒三不著兩,有了事都就賴他。你們素日那眼里沒人,心術(shù)利害,我這幾年難道還不知道?二奶奶若是料差一點兒的,早被你們這些奶奶治倒了。饒這么著,得一點空兒,還要難他一難,好幾次沒落了你們的口聲。眾人都道他利害,你們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們呢。前兒我們還議論到這里,再不能依頭順尾,必有兩場氣生。那三姑娘雖是個姑娘,你們都橫看了他。二奶奶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頭,也就只單畏他五分。你們這會子倒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正說著,只見秋紋走來。眾媳婦忙趕著問好,又說:“姑娘也且歇一歇,里頭擺飯呢。等撒下飯桌子,再回話去?!鼻锛y笑道:“我比不得你們,我那里等得?!闭f著便直要上廳去。平兒忙叫:“快回來?!鼻锛y回頭見了平兒,笑道:“你又在這里充什么外圍的防護?”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兒褥上。平兒悄問:“回什么?”秋紋道:“問一問寶玉的月銀我們的月錢多早晚才領(lǐng)。”平兒道:“這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訴襲人,說我的話,憑有什么事今兒都別回。若回一件,管駁一件,回一百件,管駁一百件?!鼻锛y聽了,忙問:“這是為什么了?”平兒與眾媳婦等都忙告訴他原故,又說:“正要找?guī)准κ屡c有體面的人開例作法子,鎮(zhèn)壓與眾人作榜樣呢。何苦你們先來碰在這釘子上。你這一去說了,他們?nèi)裟媚銈円沧饕欢駱樱值K著老太太,太太,若不拿著你們作一二件,人家又說偏一個向一個,仗著老太太,太太威勢的就怕,也不敢動,只拿著軟的作鼻子頭。你聽聽罷,二奶奶的事,他還要駁兩件,才壓的眾人口聲呢。”秋紋聽了,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這里,沒的臊一鼻子灰。我趕早知會他們?nèi)??!闭f著,便起身走了。
接著寶釵的飯至,平兒忙進來伏侍。那時趙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 上吃飯。寶釵面南,探春面西,李紈面東。眾媳婦皆在廊下靜候,里頭只有他們緊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別人一概不敢擅入。這些媳婦們都悄悄的議論說:“大家省事罷,別安著沒良心的主意。連吳大娘才都討了沒意思,咱們又是什么有臉的。”他們一邊悄議,等飯完回事。只覺里面鴉雀無聲,并不聞碗箸之聲 。一時只見一個丫鬟將簾櫳高揭,又有兩個將桌抬出。茶房內(nèi)早有三個丫頭捧著三沐盆水,見飯桌已出,三人便進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并漱盂來,方有待書,素云,鶯兒三個,每人用茶盤捧了三蓋碗茶進去。一時等他三人出來,待書命小丫頭子:“好生伺候著,我們吃飯來換你們,別又偷坐著去?!北娤眿D們方慢慢的一個一個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輕慢疏忽了。
探春氣方漸平,因向平兒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議,如今可巧想起來。你吃了飯快來。寶姑娘也在這里,咱們四個人商議了,再細(xì)細(xì)問你奶奶可行可止?!逼絻捍饝?yīng)回去。
鳳姐因問何去這一日,平兒便笑著將方才的原故細(xì)細(xì)說與他聽。鳳姐兒笑道:“好,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他不錯。只可惜他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里。”平兒笑道:“奶奶也說糊涂話了。他便不是太太養(yǎng)的,難道誰敢小看他,不與別的一樣看了?”鳳姐兒嘆道:“你那里知道,雖然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別說庶出,便是我們的丫頭,比人家的小姐還強呢。將來不知那個沒造化的挑庶正誤了事呢,也不知那個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說著,又向平兒笑到:“你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也沒個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是騎上老虎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里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著老祖宗手里的規(guī)矩,卻一年進的產(chǎn)業(yè)又不及先時。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蝗舨怀迷鐑毫侠硎€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逼絻旱溃骸翱刹皇沁@話!將來還有三四位姑娘,還有兩三個小爺,一位老太太,這幾件大事未完呢?!兵P姐兒笑道:“我也慮到這里,倒也夠了: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的錢,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來。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剩了三四個,滿破著每人花上一萬銀子。環(huán)哥娶親有限,花上三千兩銀子,不拘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夠了。老太太事出來,一應(yīng)都是全了的,不過零星雜項,便費也滿破三五千兩。如今再儉省些,陸續(xù)也就夠了。只怕如今平空又生出一兩件事來,可就了不得了。----咱們且別慮后事,你且吃了飯,快聽他商議什么。這正碰了我的機會,我正愁沒個膀臂。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里頭的貨,縱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蘭小子更小。環(huán)兒更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只等有熱灶火坑讓他鉆去罷。真真一個娘肚子里跑出這個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這里就不伏。再者林丫頭和寶姑娘他兩個倒好,偏又都是親戚,又不好管咱家務(wù)事。況且一個是美人燈兒,風(fēng)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給十分去問他。倒只剩了三個姑娘一個,心里嘴里都也來的。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雖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那老東西鬧的,心里卻是和寶玉一樣呢。比不得環(huán)兒,實在令人難疼,要依我的性早攆出去了。如今他既有這主意,正該和他協(xié)同,大家做個膀臂,我也不孤不獨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論,咱們有他這個人幫著,咱們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也有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頭退步?;仡^看了看,再要窮追苦克,人恨極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一時不防,倒弄壞了。趁著緊溜之中,他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解了。還有一件,我雖知你極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過來,如今囑咐你:他雖是姑娘家,心里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jǐn)慎;他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利害一層了。如今俗語‘擒賊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開端,一定是先拿我開端。倘或他要駁我的事,你可別分辯,你只越恭敬,越說駁的是才好。千萬別想著怕我沒臉,和他一犟,就不好了。”平兒不等說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經(jīng)行在先,這會子又反囑咐我。”鳳姐兒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沒有別人之故,不得不囑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滿口里‘你’‘我’起來?!逼絻旱溃骸捌f‘你’!你不依,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頓。難道這臉上還沒嘗過的不成!”鳳姐兒笑道:“你這小蹄子,要掂多少過子罷??次也〉倪@樣,還來慪我。過來坐下,橫豎沒人來,咱們一處吃飯是正經(jīng)?!?br/>
說著,豐兒等三四個小丫頭進來放小炕桌。鳳姐只吃燕窩粥,兩碟子精致小菜,每日分例菜已暫減去。豐兒便將平兒的四樣分例菜端至桌上,與平兒盛了飯來。平兒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猶立于炕下,陪著鳳姐兒吃了飯,伏侍漱盥。漱畢,囑咐了豐兒些話,方往探春處來。只見院中寂靜,人已散去。要知端的──